英國人類學家利奇(Edmund Leach)曾在所著《社會人類學》中,批評了一些人類學教材,說它們以昆蟲學家采集蝴蝶標本的方式來講述“人”這個復雜的“故事”。①利奇的意思是說,要讓人理解人類學,不能簡單地羅列概念和事例,而應想法子讓學生和愛好者感知學科的內(nèi)在力量。 ―王銘銘(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授) ::::::::::::::::::::前言: “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學習一門學問,一如學習做人一樣,需追求它的道理、規(guī)則、價值和技藝。怎樣才能獲得這些東西呢?我們一般要翻閱一些入門書,通過了解基礎知識來接近學科。可是,了解和把握學科所需要的東西,比書本知識能告訴我們的多。人類學是一門特別注重體會和理解的學科。要說清楚它的真諦,挑戰(zhàn)性更大。有幾本人類學教材能超凡脫俗?能避免學匠式的鋪陳?能提供真正的洞見?英國人類學家利奇(Edmund Leach)曾在所著《社會人類學》中,批評了一些人類學教材,說它們以昆蟲學家采集蝴蝶標本的方式來講述“人”這個復雜的“故事”。利奇的意思是說,要讓人理解人類學,不能簡單地羅列概念和事例,而應想法子讓學生和愛好者感知學科的內(nèi)在力量。給寫教材的人這么大的壓力,有點兒不公道。學業(yè)有專攻。我們對致力于專題研究的學者給予尊重,也應當鼓勵那些將心血費在基礎知識傳播的人。無論寫得全面不全面,深刻不深刻,獨創(chuàng)不獨創(chuàng),教材總是普及知識的重要途徑。然而,若將利奇的批評當作提醒,卻也并非沒有一點好處。你若翻閱幾本人類學教材,就會知道“連篇累犢”這句老話的意思,就會感到利奇說的那席話正中要害。你若做過學科導引性工作,就會能從中體會到其中的枯燥無味和難以克服的累贅。要說哪本人類學入門書比較好,我私下有一個判斷。逝者如斯,現(xiàn)代派的人類學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一百年的發(fā)展,弗思(Raymond Firth)六十多年前發(fā)表的《人文類型》那本小冊子,今天讀起來竟然還是比較新鮮。關心一點中國人類學史的讀者能知道,這本書早在1944年已由弗思的學生費孝通先生翻譯出來,并由當時在重慶的商務印書館出版發(fā)行。弗思大費先生八歲,2002年2月逝世,這時他已經(jīng)101歲,按我們中國人的觀點,應是值得尊重的“百歲老人”。可在他的晚年,英國年輕一代的學者不大理會他??赡苁且驗樯谝粋€“尊老愛幼”的傳統(tǒng)里,我對弗思尊敬有加。當然,弗思值得尊重不只是因為他老,更主要地是因為他的作品總是耐人尋味,他的《人文類型》便是這樣的作品?!度宋念愋汀芬宰顬楹啙嵉恼Z言,論述了一門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如此多樣的學科,為我們了解人類學提供了賞心說目的緒論。“什么是人類學?”人們可能以為,只要是學科的專業(yè)研究人員,都應當能夠一語道破。一些人類學家也“一言以蔽之”地對自己的學科進行簡明的定義。在很多教材中,作者言簡意賅地告訴我們說:人類學這門學科,就是“人的科學”(the science of man)。這樣的一個答案,不求甚解的人會放過,不小心的人則可能頗受它的誘惑,而深思的人則知道,它包含的信息量并不怎么大。所有的人文社會科學都是研究人類的,難道都應當被納入人類學嗎?人文學的諸多學科,如文學、史學、哲學,也都是研究人的文化創(chuàng)造、歷史變化和世界觀的。其中,最典范的是哲學,它包括了人與自然界之間關系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論述,很像“人的科學”。而社會科學中的社會學,也是研究人的社會的。由此類推,政治學研究人的政治性,經(jīng)濟學研究人的經(jīng)濟本性和活動,管理學研究人的管理,等等。于是,說“人類學是人的科學”,等于什么都沒有說。那么,人類學到底是什么?這門學科到底為我們理解人類自身提供了什么樣的獨特洞見?我們應怎樣理解這門學科的研究價值?從本意上,人類學確有一種“包打天下”的雄心,但恰好也是這門學科又給了自己的研究一個嚴格的范疇限定。要說清楚這門不無內(nèi)在矛盾的學科,就要知道這門“人的科學”曾以研究那些古老的“原始人”為己任,而要令人信服地解釋“人的科學”與“原始人的研究”有何干系,難度其實不小。我之所以稱贊《人文類型》,是因為這畢竟是一位現(xiàn)代人類學奠基人從學科內(nèi)部對人類學進行的全面闡述,它論述的內(nèi)容,充分體現(xiàn)了人類學這門學科的整體概況、內(nèi)在困惑和內(nèi)在意義?!度宋念愋汀返恼姆制哒?,每一個章節(jié)都有自己的主題,全書概要介紹了人類學家從七個方面對人類進行研究的心得。這七個方面分別是:(1)種族特征與心理差別;(2)人和自然;(3)原始社會的勞動和財富;(4)社會結(jié)構(gòu)的某些原則;(5)行為的規(guī)則;(6)合理和不合理的信仰;(7)人類學在現(xiàn)代生活中。弗思在書中引用的例子,不獨來自西方人的社會,也不獨來自非西方的部落與文明。 ::::::::::::::::::::作者簡介: 王銘銘畢業(yè)于廈門大學,后留學英國倫敦大學,獲人類學博士學位,現(xiàn)任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授,著有《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力》、《逝去的繁榮》等,近作有Grassroots Charisma:Four Local Leaders in China(與Stephan Feuchtwang合著)及《王銘銘自選集》。 ::::::::::::::::::::請讀片斷: 1.1人怎樣成為人曾興盛一時的體質(zhì)或生物人類學,既強調(diào)人與動物界之間的連續(xù)性,把人看成動物的一部分來研究,又主張在人與物之間延續(xù)性的分析中,展示那些將人與動物區(qū)別開來的特征。這方面的研究,一度被人們稱為“人體測量學”、“人種學”、“民種學”和“種族學”的研究。從16世紀到20世紀前期,歐洲存在對不同種族的體質(zhì)差異的興趣,那時人們關心一些今天聽起來古怪的問題:為什么黃種人的鼻子那么扁?德國人的頭發(fā)那么金黃?黑人的額頭為什么那么低矮?為什么有的種族多毛、有的種族少毛?這些種族之間的差別有多大?差異到底意味著什么?四五百年前,開始有人用儀器來測量種族差異。到19世紀,在生物學家達爾文等人的影響下,原來從事人類種族的體質(zhì)測量學研究的學者,開始對人類身體的進化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有關種族差異的研究,一時也轉(zhuǎn)向了從動物到人的進化的研究,尤其是從猿到人的進化及人在環(huán)境適應過程中形成的體質(zhì)差異。傳統(tǒng)的體質(zhì)人類學比較容易理解。你參觀一家人類學博物館時,會看到它有人類進化的主題展覽,展示了系列性的泥塑群和古人類的遺骸(主要是牙齒和頭骨),用雕塑和考古文物講述著一種人的進化史。你形成一種印象:這些遺留的骸骨,給我們展示了人怎樣逐步站了起來,變成“直立人”,而不是四腳著地的動物,變得比動物具有更為廣闊的視野;人怎樣在必然和偶然之中,發(fā)現(xiàn)火的用途和重要性,變成吃熟食,而不再像野獸那樣生吞活剝,等等。人的直立行走,為人類帶來了什么樣的可能性,這是體質(zhì)人類學的經(jīng)典課題。體質(zhì)人類學家認為,直立行走使人擴大視野,提高了與其他動物的競爭力。不僅如此,直立人與動物相比,可以更真實地看到他們的同伴,更容易形成相互的認識、相互的欣賞與群體的紐帶。人類學家也相信,人吃了熟的東西,腦的結(jié)構(gòu)會變得比動物復雜,為自身的文化創(chuàng)造提供了生物學的基礎。這些表現(xiàn)人的創(chuàng)造和身體演變之間關系的展覽,大體上講還是體質(zhì)人類學家關心的核心問題。體質(zhì)人類學的研究,尤其是古脊椎動物、古人類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一幅人類自身身體進化的歷史圖景:約在五百萬年前,東非大草原是人的最早祖先的生活場所,那里的南方古猿由公猿、母猿和子女組成小群體,他們狩獵動物,用最原始的石頭、骨頭和棍子來與其他動物爭奪生存的空間。這些初步直立的類人猿,手變得越來越靈巧,智力得到逐步的增進。大約在一百六十萬年前,南方古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的直立人,他們廣泛分布在東半球,如中國和爪洼。他們的腦容量增大了,使用的工具也得到進步,制造的工具和武器逐步精致化。十五萬年前,人類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以尼安德特人為代表,他們有了系統(tǒng)的語言和原始的藝術,初步形成了社會的道德風尚,但仍然不能生產(chǎn)食品。到一萬五千年前,人類社會產(chǎn)生了“農(nóng)業(yè)革命”,食品生產(chǎn)社會出現(xiàn),人開始不完全依靠自然界的果實、野獸、魚類來生活,這從根本上改變了人的生存狀況。研究人類的身體變化,主要的證據(jù)來自牙齒和骨骼的化石,而前者的地位很高,因為它表現(xiàn)出了進化的矛盾色彩。人類學家說,古人類的牙齒越鋒利,他生活的年代就越久遠。越古老的人類,越需要依靠鋒利的牙齒來與其他動物搏斗,來咀嚼粗糙的食物。隨著人類的智力的發(fā)展,他們可以用人造的工具和武器來代替自然賜予的身體器官,于是牙齒越來越不需要被動用,變得越來越脆弱。牙齒的弱化過程,也是腦容量增大、腦結(jié)構(gòu)復雜化的過程。隨著時間的推移,人與自然界之間“斗爭”的能力越來越依靠智慧。人類學家將這種后生的智慧定義為“文化”。于是,體質(zhì)人類學研究的成就,不單在論說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而時常也與“文化”這個概念相聯(lián)系。人類學家認為,越原始的人類,人口的密集度越低,人與人之間相互形成默契的需要也越少,人可以發(fā)揮他的本能來爭取生存。可是,隨著人的進化,人的生存變得越來越容易,人口多了,就不僅要處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還要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于是,心理分析學大師弗洛伊德說的“本我”(ego),逐步要受到作為處世之道的“超我”(super-ego)的壓抑,這樣社會風尚才能形成,人與人之間的“仁”――社會關系的文化表達――才能發(fā)展起來。
作者簡介
王銘銘畢業(yè)于廈門大學,后留學英國倫敦大學,獲人類學博士學位,現(xiàn)任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授,著有《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力》、《逝去的繁榮》等,近作有Grass-roots Charisma:Four Local Leaders in China(與Stephan Feuchtwang合著)及《王銘銘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