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黃河（非主流文學典藏）

　　徐莊用17年時間寫了一本叫《廢黃河》的故事（徐莊把他的這部小說集叫故事）。他寫寫停停，寫成一兩個片段，放下，然后去干別的，倒買賣、經(jīng)商、做企劃，不想做了又回到家寫故事。聽他說，起先，他只是想把這些有意思的事寫給老家“不識字”的父母，找識字的人念給他們聽，念給鄉(xiāng)親們聽，讓他們知道他們一同經(jīng)歷的那些年月是多么地有意思。這是我期望中的一種純粹的中國式小說，從地道的帶中原味兒的鮮活語言，到故事的講法，全是純純的中國味兒，但又一點不傳統(tǒng)，不土腥。徐莊裝了一肚子廢黃河的故事跑到新疆，成長、做工、娶妻生子，背過身寫他千里之外的老家故事。異鄉(xiāng)生活讓這些老家故事變長，變?nèi)彳?，變得虛幻而真實。別人趕各種潮流時，他只趕一種。這部《廢黃河》便是十多年來他獨自追趕的一種潮流。別人朝遠處跑，他在原地打轉，等趕潮流那些人回來，發(fā)現(xiàn)他還站在原地。只是，腳下的地已被他踩出一個坑來?；蛟S可以說，《廢黃河》就是這樣一個怪怪的大坑。它好像不是太深，但你說啥不能用俗世的土把它填平。就像經(jīng)歷過大水洪濤的黃河故道，在徐莊的故事中，總能聽到一些消失的聲音。過去多少年后，我們有可能不知道已往的生存曾經(jīng)發(fā)出過怎樣的聲音，但是，總有人把這些聲音記載下來?！稄U黃河》是一部有關黃河故道的生存之音，黃河的水聲遠去了，它流經(jīng)之地的人的聲音流傳下來。徐莊是一個讀者還不太熟悉的名字，但是我認識他已經(jīng)有十六年了，而且，這十六年來他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作這本叫《廢黃河》的書，這是當代作家中相當罕見的了。十六年以前，我還在新疆的一座小城市上高中，就和徐莊等幾個朋友，一起閱讀和學習寫作現(xiàn)代派的小說，那個時候徐莊就已經(jīng)顯示了他卓越的文學判斷力和寫作能力?，F(xiàn)在，我可以絲毫不夸張地說，他的這本《廢黃河》，是一部完全可以和拉丁美洲的文學巨匠胡安·盧爾福的小說集《平原烈火》，還有俄羅斯作家巴別爾的小說集《騎兵軍》相媲美的杰作。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他這本書的出版相當?shù)钠D難，我自己的手頭，就有三個版本，其中兩個版本是他自印的：一個是銀色封面的插圖本，手工裝訂，是徐莊為了叫出版社排版省心而專門制作的，這個版本中的插圖相當?shù)姆睆途?，徐莊只印了幾本，我有幸擁有一本。那時這本書的名字還叫做《二十四氣》。我和李敬澤為了他這本書的出版，想了很多的辦法，也找到了一些機會，但是徐莊總是運氣不好，沒有出成。去年，因為出版社擔心他這本書出版之后賠錢，突然決定不出了，于是徐莊一氣之下自己印刷了二百本，里面的插圖沒有了，封面變成了紅色的，名字仍舊叫做《二十四氣》，他灰心喪氣，想就用這種形式來送送朋友，就算了結了。沒有想到，今年終于有人慧眼識書，給他出版了，只是名字變成了《廢黃河》。于是，一本已經(jīng)自我誕生多年的書，終于領到了合法的出生證。和《二十四氣》這個名字相比，我一點也不喜歡《廢黃河》，因為黃河有著太多的超出了這個名字的含義，而"廢黃河"也太直白，沒有"二十四氣"那樣有著很多的暗示，比如農(nóng)業(yè)與節(jié)氣，比如時間與土地，比如人類的勞作與繁殖，比如太陽與大地的流轉。而徐莊的這部小說，就有著這樣的信息、氣息與品質。一個人用十六年的時間來寫作一本書，那么這本書中一定有特別獨特的或者執(zhí)拗的東西。從結構上講，徐莊的這本小說集，類似于一本由系列小說構成的長篇小說，它的結構和喬伊斯的《都柏林人》有異曲同工之妙，是由一系列中短篇小說構成的。它描繪了在已經(jīng)廢棄的舊黃河故道上的一個典型的中國村莊里面發(fā)生的故事。小說的時間跨度很大，基本上有接近百年的時間，一直到今天農(nóng)村的當下生活，仿佛是歷史的豐富切片。但是在單篇的小說中，你只是能夠通過小說中細微的細節(jié)，才能夠了解到小說的歷史背景，它確實可以算作是一部簡明的、斷代的中國鄉(xiāng)村肉體史，一部簡明的鄉(xiāng)村個體生命的畫廊史。在開始的幾篇小說中，我還可以看到胡安·盧爾福的影響，到了后來，就完全是他自己了。從這本書中，你可以看到一個作家成長期間的微妙痕跡，一直到他長大成人。也許從小說的基本特征上講，這本小說應該是一部鄉(xiāng)村小說，這也是為什么在今天這個時代，這本書的出版如此的困難的一個原因：今天還有誰愿意閱讀描繪農(nóng)村的小說呢？都市的"美女作家"們那充滿情欲的尖叫和身體寫作，已經(jīng)吸引了很多人的窺視與注目，這是一個欲望和滿足欲望的時代，垃圾比精品更容易出版甚至叫座的時代，誰會關心有真正文學品質的書籍？這是我們時代的困境與特征。他的這本書，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極其鮮明的人物形象，這些形象就是鄉(xiāng)土中國人的基本形象，很多篇章，都有著令人發(fā)笑和落淚的遭遇和命運，都可以使我們看到在我們自己的意識深處的那種劣根與可悲可嘆之處。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徐莊的這本書的效果類似于一劍封喉，用了一本書，就達到了一個令人炫目的文學高度，無論是語言還是小說的技巧，都是精心鍛造的。徐莊寫作這本書，有時候一天只寫幾十個字，雕琢得令人恐懼。一本書出版了，只有我知道這本書背后的那么多的故事，我想有慧根的讀者是不會遺漏這本品位絕佳的小說的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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