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是風雷激蕩的中國革命歷程的藝術記錄和載體,遂成為史詩;是毛澤東本人那波瀾壯闊的革命生涯、人生經驗的寫照,凝聚著他的精神、情感、理想和愿望,遂成為他所贊同的中國傳統詩學思想——“詩言志”(1945年,重慶,為徐遲題詞)的審美表征。我們完全可以把一部中國革命史與毛澤東詩詞聯結起來閱讀,互相參證。中國革命的每一個重要事件、每一步進程,甚至一些具體的戰(zhàn)略、策略、部署,都嵌留在毛澤東詩詞之中;毛澤東以其獨有的文學審美方式反映了這一切,從而為以詩證史提供了又一個范例。與之同時,毛澤東詩詞又有著十分直接的審美經驗品格。例如《對郭沫若〈喜讀毛主席《詞六首》〉的改文》寫道:“‘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兩句,據作者說。是在戰(zhàn)爭中積累了多年的景物觀察,一到婁山關這種戰(zhàn)爭勝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作者自以為頗為成功的這兩句話?!庇谑?,毛澤東詩詞為中國詩學所一再倡導的情景真切之美提供了另一個范例。毛澤東曾說他在解放前的詩詞是“在馬背上哼成的”,這便成了這位革命家、詩詞家的創(chuàng)作形象的生動寫照。因為是“在馬背上哼成的”,便傳來“黃洋界上炮聲隆”,便出現“風展紅旗如畫”,便回蕩“國際悲歌歌一曲”。因為“在馬背上”哼吟,當然就不同于李長吉瘦驢詩囊的苦吟,也不同于陸放翁細雨騎驢的閑吟。戎馬倥傯而又意態(tài)自若,無心為詩卻每成絕唱,這樣便出現了一代偉人的詩詞創(chuàng)作形象和他那獨特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也正因為如此,才能解釋他何以要“反其意而用”“陸游詠梅詞”。作為詩人、詞人,其內在視域則是革命家的襟抱。清代詩論家沈德潛《說詩啐語》寫道:“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如太空之中,不著一點;如星宿之海,萬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fā)生。”依此就可以闡釋毛澤東詩詞中的一系列現象。第一等襟抱,發(fā)為第一等詩詞。他氣魄雄渾,筆勢“橫掃千軍如卷席”;他雄視千古,“指點江山”,評說“唐宗宋祖”、“風流人物”。他在一些具體對象上的看法和識見之所以比別人更高更遠,例如郭沫若說:“千刀當剮唐僧肉?!彼麆t委婉糾正:“僧是愚氓猶可訓?!倍及l(fā)源于那個“第一等”。所謂毛澤東詩詞的個性就不能僅指創(chuàng)作范疇的特點而言,而是指別人所未備和未能企及的內在“襟抱”。毛澤東跟人民大眾的喜怒哀樂無不相通,心潮跟隨時代的潮汐漲落,跌宕起伏,脈搏作同一節(jié)奏的跳動。他的情感趨向導發(fā)于他所認為的歷史是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的歷史觀。于是,他對“灑向人間都是怨”的軍閥混戰(zhàn)深惡痛絕,對“十萬工農下吉安”的雄壯行軍盡情贊頌?!度嗣袢請蟆飞弦黄坝嘟h消滅了血吸蟲”的報道。頃刻掀揭起他的情感波濤,“浮想聯翩,夜不能寐”,“欣然命筆”歌之曰:“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他痛的是“人民五億不團圓”,喜的是“遍地英雄下夕煙”。因此,他的情感世界和內涵便閃爍著動人的亮色。然而,這位農民的兒子、故交的摯友,其情感又是多色調、多聲部的?!皠e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有著對于農家故鄉(xiāng)的深長感嘆。他對摯友之愛是那樣的深切,《五古.挽易昌陶》:“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來。愁殺芳年友,悲嘆有馀哀?!彼麑τ趬蚜覡奚钠拮訔铋_慧的懷念,可以說是幾十年耿耿不盡,全部情感統統凝化為“我失驕楊君失柳”的“驕”字之中?!顿R新郎·別友》寫早年與揚開慧的兒女情長、凄清離別,大得宋詞風味。纏綿悱惻,曲折回腸,勾描凄然情態(tài),楚楚動人。獻身革命的戰(zhàn)士雖然剛腸烈火,卻有柔情如水,兩者的結合便展示出詞人豐富的內心世界和情感內涵。他沒有回避,反而用細膩深婉的筆觸表達了常人所具備的兒女私情。這沒有貶抑,反而增加了他的親和感。例如《虞美人·枕上》所披露的完全是枕上思念之情:“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 曉來百念都灰盡,剩有離人影。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睆摹镀呗伞ず土鴣喿酉壬贰ⅰ镀呗伞ず椭苁泪撏尽分?,可以看出毛澤東對故友之情、同窗之誼的重視,委婉而又溫雅,使人如坐春風霽月之中,熨帖心靈。他總是動情地勾起往事:“飲茶粵海未能忘?!薄白鹎罢勑θ艘琅f。”縮短心理距離,形成情感契合。這里有著毛澤東所特有的藹然風度、雅量。于是,毛澤東詩詞便展現出了這位偉人的另一個情感世界窗口,親和而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