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斷:第一章我的保姆和Lagrandearmee①——莫斯科大火——我的父親見拿破侖——伊洛瓦依斯基將軍——同法國戰(zhàn)俘一起旅行——愛國主義——卡.卡洛——共同管理產業(yè)——分產——樞密官“韋拉·阿爾塔莫諾夫娜,喂,再給我講一回法國人到莫斯科的事情吧。”我老是這樣說,一邊在小床上伸著懶腰,用絎過的被子裹住身子,我的小床四周都縫上了布,免得我摔出來。“咳!這有什么可講的呢,您已經聽過那么多回了,況且現(xiàn)在是睡覺的時候了;您還是明天早點兒起來好?!崩蠇寢屨绽@樣回答,其實她很愿意再講她所喜愛的故事,就像我很愿意再聽那樣?!澳椭v一點兒吧,您怎么知道的呀,它怎么開頭的呀?”“就是這么開頭的。您知道您的爸爸是怎樣的人——他總是拖拖拉拉的;他收拾行李,收拾行李,總算收拾好了!人人都說:‘該動身了,還等什么呢?城里頭人差不多走光了?!墒遣?,他跟巴威爾·伊凡諾維奇①商量來商量去:大家一塊兒怎么走,起初是這一位沒有準備好,然后又是那一位沒有準備好。后來我們都收拾好了,馬車也準備好了;老爺們坐下來吃早飯,突然我們的廚師臉色十分慘白,跑進飯廳里來報告:‘敵人進了德拉果米洛夫門了?!覀兇蠹倚亩季o了,叫了一聲:‘啊,上帝保佑吧!全都驚慌起來;我們正在忙亂、唉聲嘆氣的時候,看見街上跑過一隊龍騎兵來,他們戴著這樣一種頭盔,腦袋后面還拖著一條馬尾巴。城門全關上了,您那位爸爸這下可交了‘好運’了,還有您同他一塊兒;您的奶媽達利雅那個時候正抱著您喂奶,——您是那么嬌嫩、柔弱?!蔽因湴恋匦α诵Γ腋吲d自己也參加了戰(zhàn)爭。后記:代跋樹基:關于赫爾岑的回憶錄,我本來有不少的話可說,可是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讓我夸夸其談了。好在我寫過兩篇后記,最近又找出幾位友人的信,它們可以告訴讀者一些事情。我自己也許沒有想到我完成不了這部書的翻譯,一九二八年我第一次讀到回憶錄的英譯本,我充滿信心要把這部巨著譯出來。一九三六年我開始選譯回憶錄的片斷,我還向魯迅先生說過,我要全部翻譯這部“大書”。一九四○年我在上海翻譯了《家庭的戲劇》;“文革”后期我開始翻譯回憶錄的第一卷,我把它當成我這一生最后的一件工作,我在散文《一封信》中也表示了做完這件工作的決心。你可以想到當我告訴項星耀同志我無法完成這件工作時我心里是多么難過!項星耀同志當時已經翻譯了四卷,他把譯稿送給我,支持我翻譯出版。我很感激他,但我把他的譯稿送還給他,讓他繼續(xù)翻譯下去,現(xiàn)在他的譯文已經全部出版,這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正如我在給他的信中說的:“再高的黃金潮也沖不垮崇高的理想”。我謝謝他替我償還了一筆欠了幾十年的債。我和減仲倫同志的友誼同樣是建立在赫爾岑回憶錄的基礎上的。仲倫同志在北大教書,沒有見過我,他也是一位赫爾岑的愛好者,他知道我翻譯赫爾岑回憶錄就主動與我聯(lián)系,他愿意替我的譯文校對。他讀過我譯的《家庭的戲劇》,曾提出寶貴意見。他為我校閱了第一冊的譯稿,回憶錄的書名《往事與沉思》,我便是根據(jù)他的建議改為《往事與隨想》。從這里我得到啟發(fā),我為我晚年的主要著作《隨想錄》找到了名字。因為這些,我衷心感謝他。我記得,后來我因病住院,他還到華東醫(yī)院探望過我,他為我不能譯完全書感到惋惜。我希望他繼續(xù)把赫爾岑介紹過來,中國讀者需要這類的著作。附錄中還收了我給周樸之同志的信。他是《往事與隨想》(第一冊)的責任編輯。他抱病工作,為我的譯文花費了很多精力。他早已離開了我們,最近重讀我給他的信的復印件,想到一些事情,抑止不住思念之情。我常說,我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為什么我反復講我要譯完全書,因為我擔心自己完成不了這件工作。人說我很有毅力、很堅強,其實我很軟弱,我寫了許多文章,翻譯過不少作品,這都是與自己斗爭的結果。我也有失敗的時候,那就失信于讀者,欠下了還不清的債。除了這部書之外,還有紀格念爾的回憶錄《俄羅斯的暗夜》、克魯泡特金的《俄法獄中記》,前者只留下一章《我的幼年》,而后者譯好的一章也已不知散失在哪里了。這十年來,我經常在回答朋友的書信中抱怨雜事的干擾,我也不斷地與雜事斗爭,我想抓住有限的時間,可是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許多想做的事情都無法完成了。我沒有精力校閱全部譯文,這第二個“全集”能夠出版,全靠你的支持和幫助,你了解我,我用不著在這里表示感謝了。巴金九五年十月十六日本書前言序許多朋友勸我出版《往事與隨想》的全本,這并不困難,至少頭兩卷是這樣。但是他們說,在《北極星》①上面發(fā)表的片段是零碎的,它們不統(tǒng)一,偶然地斷斷續(xù)續(xù),時而提前敘說,時而移后描述。我覺得的確是如此,不過我無法改正。作一點增補,把各個篇章按年代順序編纂起來,并不是難事;然而d’unjet〔法語:馬上,一下子〕要把全書回爐重寫,我不想這樣做。《往事與隨想》并不是連貫地寫成的;某些篇章之間相隔好幾年。因此書中處處都留下寫作時期的時代色彩和各種情緒的痕跡,——我不想抹掉它。這與其說是筆記,不如說是自白,圍繞著它,和它有關的都是從往事里抓出來的片段回憶,在隨想里留下來的思緒點滴。然而把這些外屋、頂樓、廂房合并在一起,它也是統(tǒng)一的,②至少我是這樣看法。這些筆記并不是初次的試作。我在二十五歲左右,就動手寫過類似回憶錄的東西。事情是這樣的:我從維亞特卡①給轉移到弗拉基米爾②,感到十分寂寞。在靠近莫斯科的地方待下來使我感到苦惱,感到屈辱;我落到了這樣一種境地:就像坐在最后一個驛站里得不到馬的人那樣。事實上這差不多是“行將結束的青年時代的最純潔、最嚴肅的時期”。③那個時候我雖然寂寞,卻心里開朗而幸福,好像小孩們在節(jié)日或者生日的前夕感到寂寞一樣。每天都有寫著小字的書信④到來;我為它們感到驕傲,感到幸福,它們幫助我成長。然而別離折磨我,我不知道該做什么來更快地度過這無限長的時光——充其量不過四個月⑤……我聽從了對我的勸告,開始在空閑時候寫下我關于克魯季次的回憶,關于維亞特卡的回憶。我寫滿了三本筆記本……這以后,過去的事便淹沒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了。一八四○年別林斯基讀了它們,他喜歡它們,他把兩本筆記本刊登在《祖國紀事》⑥上(第一本和第三本);其余的一本倘使沒有給當作引火材料燒掉的話,現(xiàn)在一定棄置在我們莫斯科住宅里的什么地方。十五年過去了,①“我住在倫敦櫻草山附近一個偏僻地方,遙遠、濃霧和我自己的心愿把我同全世界隔絕。“在倫敦我沒有一個親近的人。有一些人,我尊敬他們,他們也尊敬我,可是沒有一個親近的人。一切來來去去的人,同我交往的人都在從事一種共同的利益、全人類的事業(yè),至少是全民族的事業(yè);我和他們的交誼可以說是沒有私人感情的。——歲月過去了,沒有談過一句我想談的話?!啊欢莻€時候我剛剛在一連串可怕的事件、不幸和錯誤②之后開始清醒,恢復元氣。我最近幾年的生活事跡越來越清楚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懷著恐怖地發(fā)現(xiàn)除我以外沒有一個人知道它,真相會隨著我的死亡而消滅?!拔覜Q心寫下來;可是一個回憶喚起了幾百個別的回憶;一切舊的、半遺忘了的都復活了:少年時期的夢想,年輕人的希望,青年時期的大膽,監(jiān)獄與流放——這些并不曾在心靈中留下半點痛苦的早年的不幸,像春雷一樣一下子過去了,這一聲霹靂使年輕的生命煥發(fā)青春而且更加堅強了?!雹圻@一次我寫作不是為了贏得時間——我用不著匆忙。我開始寫這部新作品的時候,完全不記得《一個年輕人的筆記》的存在了,有一天我在BritishMuseum〔英語:大英博物館〕里翻閱俄國雜志,偶然看見了它們。我找人把它們抄下來,并且重讀了一遍。它們激發(fā)起來的感情是奇怪的:我非常明顯地看到在這十五年中間我竟然這么衰老了,這使我開始大為震驚。那個時候我還是以人生和幸福為兒戲,好像幸福就沒有止境似的?!兑粋€年輕人的筆記》的調子差異太大了,因此我不能從那里取用任何東西;它們屬于青年時期,它們應當保存本來面目。它們的早晨的亮光不適宜于我的黃昏的工作。它們里面有許多真實,但也有許多玩世不恭;此外它們那里還留著海涅①的明顯的痕跡,我在維亞特卡曾經入迷地閱讀海涅的作品。在(往事與隨想》里面看得見生活的痕跡,此外就不會看到任何其他的痕跡。我的寫作進行得很慢……要使某一種往事經過沉淀變成明晰的思想——盡管它不能給人安慰,它是憂郁的,卻為理智所諒解——這需要花許多時間。倘使做不到這一點,縱然會有真誠,卻不可能有真實!幾次的嘗試都沒有成功,——我便把它們拋棄了。后來在今年夏天我向一個青年時期的朋友②重讀我最后的稿本,這個時候我才自己認出了熟悉的面目,我便停下來……我的作品完成了!很可能我對它的評價過高,很可能這些剛剛顯露出來的輪廓里只是為我一個人埋藏了許多東西;可能我讀的時候理會到的比我寫在紙上的多得多;這里敘述的事情喚起了我的一幕幕的夢景,它好像是難認的字,只有我才有開啟它的鑰匙??赡苤挥形乙粋€人聽見精靈怎樣在字里行間跳動……可能是這樣,但這部書并不因此就對我減少價值。對我來說,它多年來一直代替了人們和我失去的東西。如今到了我和它也得告別的時候了。凡是屬于個人的東西都會很快地消失,對于這種消逝只好順從。這不是絕望,不是衰老,不是凄涼,也不是淡漠;這是白發(fā)的青春,恢復健康的一種形態(tài),或者更恰當?shù)卣f,就是恢復健康的過程。人只能用這個方法忍受某些創(chuàng)傷。一個修道士,不管他的年紀多大,在他身上總是老年同青’年合在一起。他用埋葬屬于個人的一切這個辦法恢復了青春。他從而感到了輕松,心胸開闊……有時過分開闊……的確,在毫無個性的共性、眾多的歷史事件和像浮云一樣地漂浮在它們之上的未來的形象中間,人有時感到空虛、孤獨。但這又怎樣呢?人們想保存一切:要薔薇,也要雪;他們希望在一串串熟了的葡萄旁邊開放著五月的鮮花!修道士在苦悶的時刻靠著祈禱得到解脫。我們并不祈禱,我們從事寫作,寫作就是我們的禱告。也許,二者的結果是一樣的,不過現(xiàn)在我們談論的不是這個。不錯,在生活里有愛好重復的韻律、愛好反復的曲調的;誰不知道老年多么近似童年?仔細看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生命全盛時期的兩頭,連同它那用鮮花編成的花冠和用荊棘做成的荊棘冠①,連同它的搖籃和棺材,類似的時代常常重復,而主要點又是如此相像。青年時期還不曾有過的事物,它已經喪失了;青年時期毫無個人考慮所幻想的事物,也同樣沒有個人考慮地從烏云和霞輝里現(xiàn)出來更加光輝,更加寧靜。……當我想到我們兩人②現(xiàn)在快到五十歲,站在俄國自由語言的第一架印刷機③前面,我覺得我們在麻雀山上少年時期的格留特里④不是在三十三年前,而是至多——三年!生活……許許多多生命、不同國家的人民、革命、極其親愛的人們都在麻雀山和櫻草山之間出現(xiàn)、變換、消失了;它們的痕跡幾乎已經給事件的無情的旋風掃掉了。四周的一切全改變了:太晤士河代替了莫斯科河在流動,身旁都是外國人……我們再也沒有返回祖國的路了……只有兩個孩子(一個十三歲,另一個十四歲)①的夢想完整地保存了下來。讓《往事與隨想》算清個人生活的帳,而且作為個人生活的總目吧。剩下來的思想就用到事業(yè)上去;余下來的力量就投到斗爭中去。我們的同盟仍然如此……我們又一次走上憂郁的路,不倦地宣揚真理啊,——由它去吧,讓夢想和人們在我們身旁過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