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理主義的解剖這是邁克爾·歐克肖特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也是一本非常重要的政治哲學著作,它一針見血地指出現(xiàn)代政治的基本特征:理性主義(準確的譯法是唯理主義,這樣可以將其與比較清明的、知道理性之界限的理性主義區(qū)別開來)。歐克肖特開宗明義:“今天幾乎所有政治都成了理性主義或近理性主義的”,“所有當代政治都深深感染了理性主義……不僅我們的政治罪惡是理性主義的,而且我們的政治美德也是如此?!蔽ɡ碇髁x的本質是除了理性之外,什么都不相信,不管是傳統(tǒng)、習俗、慣例、迷信、權威,等等,如果不能通過理性的法庭的挑剔審判,就可以棄如敝屣。唯理主義者相信,一旦人們掌握了關于歷史、社會、政治的基本規(guī)律,就可以按照這種規(guī)律塑造政治、社會、經濟以及人的信仰、價值。對于這種唯理主義的政治后果,歐克肖特尚比較克制,而邁克爾·波拉尼卻直截了當?shù)刂赋?,歐洲大陸式的理性主義所導致的激進懷疑主義,最終摧毀了歐洲大陸的自由:“思想自由會因懷疑擴展到傳統(tǒng)理想的領域而遭到毀滅(《自由的邏輯》)?!币驗檫@樣的政治,當然要致力于摧毀一切傳統(tǒng)、習俗、慣例。而一旦摧毀了這一切,人也就喪失了自由,因為當一個人失去了這一切保護而赤裸裸地由國家權力支配時,哪怕這種權力是最仁慈的,他也不可能是自由的。何況,這種權力從來都不會仁慈、公正,相反,它總是充滿偏見和狂熱。這種偏見隱含在意識形態(tài)里。歐克肖特指出,“理性主義者用某種他自己制造的東西——意識形態(tài)來代替?zhèn)鹘y(tǒng),它正式剝奪了包含在傳統(tǒng)中假定的理性真理的基礎”,唯理主義者總是要將蘊涵在意識形態(tài)中、自己對于世界的設計方案強加于社會。這種看法,或許與列奧·施特勞斯的論述有暗合之處。在施特勞斯看來,現(xiàn)代人狂妄地以為整個世界可以而且必須按照“哲學”來改造,其結果是哲學不斷地批判不符合它所幻想之真理的政治,由此既導致現(xiàn)實的政治日益走火入魔(不斷革命、摧毀一切非理性和哈耶克所說的“理性不及”的因素),也導致本應滿足于追求智慧的哲學本身日益走火入魔(不斷“批判”、全面“政治化”)(《政治哲人施特勞斯:古典保守主義政治哲學的復興》,甘陽,收入《自然權利與歷史》)。早在2多年前,柏克就以同樣的口氣批評巴黎的啟蒙哲學家。與歐克肖特、施特勞斯同時代的邁克爾·波拉尼和哈耶克也將唯理主義視為一條通往奴役之路。而所有這些思想家都同意一點:要維護自由,即需要知道理性的局限性。保守主義還是自由主義?根據當代美國的思想譜系,上述學者均可被劃入保守主義之列,而從歐洲式的含義(以及中國式的含義)看,他們都屬于古典自由主義者(或許施特勞斯是個例外,盡管他的政治取向無疑屬于歐洲意義上的自由主義),他們依然堅持著蘇格蘭啟蒙運動、柏克、麥迪遜、托克維爾、阿克頓等人所堅持的自由主義。這一脈自由主義就是保守的自由主義,或者稱之為古典自由主義。在后面的篇章中,歐克肖特闡述了自由、法治、財產權、民主等概念。歐克肖特認為,英國人所理解的自由,是從“我們社會缺乏壓倒性的權力集中中產生的。這是我們自由最一般的條件……我們社會的政治是一個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都在其中有聲音的對話……在我們這里,權力分散在組成我們社會的眾多利益和利益組織間……我們的政府行為包含了權力分享,不僅在所認可的政府機構之間,而且也在政府和反對派之間。簡言之,我們認為我們自己是自由的,因為在我們的社會中沒有一個人允許有無限的權力——沒有領袖、派別、政黨或‘階級’,沒有多數(shù),沒有政府、教會、社團、貿易或專業(yè)協(xié)會或工會可以這樣”。在歐克肖特看來,“法治是我們自由最大的單一條件,消除了我們的恐懼,對我們自己政府權力的恐懼”,法治已經預設了正義的概念,而“法治所能容納的惟一‘正義’是忠于內在于法律性質的形式原則:非工具性,對人與利益無動于衷,排斥特權和逍遙法外,等等”。這種法律觀念,與哈耶克在《法、立法和自由》中所闡述的正當行為規(guī)則相當一致。哈耶克曾嚴厲地批評以國家強制再分配為手段的所謂“社會正義”,歐克肖特也明確指出,“法律不關心不同利益的價值,不關心滿足實質需要,不關心促進繁榮,不關心普遍認為的好處或機會的平等或不同分配,不關心仲裁對利益或滿足的競爭性要求,或不關心促進公認為是公善的事務的條件?!北J刈杂傻闹髁x這樣,歐克肖特給國家劃定了一個最嚴格的界限,與古典自由主義的界限完全重疊:這個政府是一個除了“統(tǒng)治”之外什么都不做的政府,歐克肖特賦予政府的職能是“解決多種多樣的信仰和活動產生的某些沖突;維護和平,不是通過禁止從偏愛中產生的選擇和多樣性,不是通過強加實質的統(tǒng)一,而是通過一視同仁地將程序的一般規(guī)則實施于所有國民?!闭皇莻€裁判員而已。而“任何以這種方式思考政府的人都應該不會喜歡創(chuàng)新;政府提供行為規(guī)則,在規(guī)則中,熟悉是至關重要的美德?!币?guī)則當然可以修改,但“規(guī)則的修改應該始終反映活動和信仰的變化,而絕不是強加活動的變化和那些服從規(guī)則的人的信仰,并且在任何時候都不應該大到破壞全體的地步”?!嗽f,應當在傳統(tǒng)的邊際上進行創(chuàng)新。之所以要做出這種限定,是因為,所謂的進步主義——也即唯理主義——的政治,無非就是“把一個私人夢想變?yōu)橐环N公共的、強制的生活樣式”。從普遍的意義上說,只有保守的政治,才有可能是自由的政治,而“夢想與統(tǒng)治結合在一起產生暴政”,純粹理性的政治,必然是奴役。當然,這里所謂的保守,不應當是感染了唯理主義、并且已經深入骨髓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事實上,我們上面提到的保守主義者、即古典自由主義者所保守的,不是某種具體的政治安排或信仰、習俗,不是維護現(xiàn)狀,而是捍衛(wèi)一種原則,即在政治及一般的人類社會生活中,絕不能以是否合乎理性作為惟一的判斷標準;他們認識到,大量的制度、傳統(tǒng)、習俗、慣例、信仰、價值,是理性所不及的。理性之于它們根本不相干,斷言它們?yōu)榉蠢硇愿緵]有意義。而因為它們是非理性或反理性的而摧毀它們,則是在有意無意地拆毀自由大廈的根基。因此,在基于唯理主義的所謂的進步時代,保守主義者卻往往表現(xiàn)得激進。保守主義者在唯理主義的滔天大浪中堅守著一個理性不及的領域,也即保守一個不被政治、社會、經濟工程師們按照自己的計劃全盤打碎、隨意重建的領域,保守一個由普通民眾自發(fā)地遵守、適應、調整的領域,對于具體的個人來說,也就是保守個人的私域。因而,自由主義者如果在其理論中明確或隱含地依靠政府的暴力來摧毀傳統(tǒng),則陷入了最不可救藥的自相矛盾之中。自由主義者在某種意義上總是保守主義者:不管是追求自由還是尋求保守,其實質都是為了限制政府的權力?!斎?,我們需要補充一點:很多保守主義者不是自由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