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長大了,就有許多可以撿拾的落葉;人在地面上活久了,就有許多可以回憶和玩味的往事。什么時候,正在經歷的總是比經歷過的要少,失去了的永遠比得到的還多。只有不計量的心,不增也不減。然而,人心通常都是有計量的,那些被時間無情地遺棄和埋沒的事物,人們并不那么輕易就撒手,他們總是通過某種方式挖掘出來,重新加以修改裝訂。因為當下進行中的生活,說什么也顯得單薄和尋常,而原本看似尋常、單薄的生活,經過若干年風雨浸泡之后再來追憶,就有了股說不出的勁兒,仿佛是腌在老壇子里的白菜,甜酸苦辣什么味道都有。這就應了某個人說過的話,一種東西的價值,只有在你喪失之后才能顯示出來。不過,很多時候回憶只是一種秘密的行為,一種隱私,一個人是看不見另一個人回憶中的影像的,這就是回憶需要訴說和傾聽的原因。因為有了記憶,時間成了最大的收藏家。真正的歷史從來都不儲藏在浩繁的卷帙中,而是刻錄在人們揪心的回憶里。但回憶需要一個耐心而熱切的傾聽者,蔡葩女士就是這樣一個人。對宏大歷史敘事遮蔽下的個人命運的關懷,使她走上了與時間相逆的旅程。她以超出常人的熱情,帶著錄音機和筆記本,出入于??谑械睦辖謪^(qū)和瓊海、文昌、三亞、樂東、儋州等地的偏僻鄉(xiāng)村,深入深巷老宅,遍訪耆老遺民,搶救業(yè)已模糊的記憶,與遺忘作斗爭,借助活口和泛黃發(fā)花的相片,借助自己的悟性和想像力,重現海南島上舊日的陽光,和椰子樹下迷離的陰影,讓我們看到那些統計數字和全稱判斷背后的真相,看到一種更具人性的歷史,特別是男權社會的變遷中女性家族的命運。在寫作中,蔡葩女士投入的巨大的個人熱情,幾乎讓作古的人開口說話,特別是涉及到人道主義災難的時候,她的手和那些受害者緊緊地握在一起,憤慨之情難以掩抑。她愛憎分明、疾惡如仇的性格在書寫中得到了充分的舒展。在她的筆下,良知成為審判歷史的惟一法官,不論時勢多么復雜險惡,人都必須以死來為自己的道德行為負責,逃避責任的人最終都得不到靈魂的安寧??戳怂臅屓讼肫鹱约哼z忘了多少沉重的記憶,遺忘是一種怎樣的罪過啊!同一往事可以有許多種可能的回憶,往事是什么樣子的,得取決于讓什么人來回憶。蔡葩女士的著作《有多少優(yōu)雅可以重現》不可能是海南島諸多往事的惟一記錄,但她身上所攜帶的激揚的道義情懷,賦予了這份記錄感人肺腑的力量,也加深了我作為一個亞洲男人的罪孽感。但愿,通過反省、懺悔和寬恕,我們能夠達到遺忘,進入禪宗開示的境界。為了干預今天的生活,我們不能輕易遺忘過去。然而,往事是無窮無盡的,回憶也沒有止境,生活本真的時態(tài)應該是現在進行時,人總不能沉湎于幽思和懊悔的水流中。我希望本書對往事的追懷,和魯迅先生對劉和珍君的紀念一樣,指向忘卻和虛無。法國人普魯斯特將自己的生命完全沉浸于逝水之中,終生都不能自拔。這既成就了他的文學,也淹溺了他生命的氣息。正如博爾赫斯說的,記憶會把人壓垮。和向往相同,回憶所寄托的只是人心中的一念,一旦向往者不再向往,未來就一片空白;一旦回憶者不再回憶,往事也就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