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取名為《說說我自己》,因為作者把自己置身在歷史的坐標系上來看待問題。他從自身的感受出發(fā),談自己、談自己的時代、談自己時代的文學,談魯迅、談“五四”、談中國文化……深邃的思考、深沉的感悟,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切感人。片斷:我與“五四”/王富仁我是通過魯迅了解“五四”,又從“五四”了解魯迅的。最早知道“五四”,是從小學和中學的課本里,那里面講的是1919年5月4日的青年學生運動。我對這個“五四”,不知為什么,印象并不深刻,好像對我并沒有發(fā)生多么明顯的影響。我是一個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從小就膽小怕事,從小學到大學,凡是學生運動的事,不論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我都不大敢參加。我對“五四”發(fā)生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在中學讀了魯迅的作品之后。那時才知道,除了1919年5月4日的青年學生運動之外,還有一個“五四”新文化運動。這個運動,實際是在1919年以前的1917年就有了,它也不是在5月4日這一天發(fā)生的。我對人們稱它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感到有些奇怪,但恰恰是這個不能算作“五四”的“五四”,對我的影響既深且巨。當時讀了魯迅,很喜歡魯迅,因而也就很喜歡“五四”。我想,“五四”給中國產生了一個魯迅,而魯迅又給我們寫了這樣的作品,足見“五四”是挺偉大的。我為什么喜歡魯迅呢?上面說過,我是一個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在農村,人是很少的,人與人的關系很單純,那時大人教給我的是儒家的禮法。到了后來,讀了《論語》和《孟子》,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在我沒有讀《論語》、《孟子》的時候,我就已經懂得了其中的大部分的道理,那是在農村的實際生活中學到的,是大人們以身作則給我“則”出來的。但到了城市里,接觸的人多了起來,知道的事多了起來,就有些應付不了啦。我那時又弱又小,打架打不過人家,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沒有任何辦法,總覺著這個世界有點媽媽的,世界上的很多人也有點媽媽的,并不像大人們、老師們、領導們說得那么好。這時候,多么想把人想得清楚一些、把事理解得深刻一些??!當時也讀過一些其它的書,老師和領導也經常給我們講一些做人的道理,但總覺著有些“隔”,有些驢唇不對馬嘴,及至讀到魯迅的雜文,心里才覺得亮堂了許多。從那時,我才知道應當怎樣觀察人,怎樣理解人,才知道什么人在什么情況下會說什么話,做什么事。在過去,社會、生活、人乃至自己這些自己很難駕馭的東西,對自己是一種沉重的壓力。讀了魯迅之后,我才感到,世界雖然荒謬,但卻不是沒有趣味的;自我雖然渺小,但卻不是沒有任何作用的。這就給了我一種做人的感覺,做人的勇氣。我這一生,經歷過很多不如意的事,但卻沒有被這些事情完全壓垮。越在困難的情況下,這個世界在你面前表演得越充分,你看到的有趣的東西就越多,你也越是能夠看清自己要走的路,做人的勇氣也就大一些。我認為,這就是魯迅雜文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精神。所以,我得感謝魯迅。是他,教會了我在這個紛壇復雜的現(xiàn)代世界上應當怎樣生活,怎樣做人。當時讀魯迅,沒有想當作家、當教授的意思。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之后,才考了一個研究生,研究起魯迅和現(xiàn)代文學來。在這時,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了解得才多了起來。陳獨秀了,胡適了,周作人了,李大釗了,《新青年》了,《新潮》了,白話詩了,現(xiàn)代小說了,傳統(tǒng)文化了,外國文化了,人道主義了,個性解放了,等等,等等,但對這一切,我仍然是依照魯迅的理解來理解的。它的自由的要求,民主的要求,科學的要求,改革開放的要求,文化革命的要求,文學革命的要求,在我看來,是異常自然的??鬃幽莻€時候,只要維護好皇帝的政權就行了,只要當官的不貪贓枉法就行了。當官的能把官位坐穩(wěn),老百姓也有個安生日子。我們現(xiàn)在這個社會可不行?,F(xiàn)代的社會得靠全社會的人的共同努力,人民沒自由怎么行?政治不民主怎么行?不講科學怎么行?對整個世界沒有一個起碼的了解怎么行?世界變化了,人的觀念也得變化;人的觀念變化了,文化、文學不變也得變。文化革命、文學革命又有什么可怕的?怕的是那些已經有了特權的人物,我們這些老百姓有什么可怕的?直至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厭惡“五四”,厭惡魯迅。我認為,他們想的都不是我們中國人怎樣在現(xiàn)代的世界上生存下去,發(fā)展起來,而是別的一些事情。當然,“五四”也不是把什么事情都給我們做好了,魯迅也不是把什么事情都告訴給了我們。要是那時的人把任何的事情都給我們做好了,我們再做什么呢?他們提出了自由、民主、科學這些現(xiàn)代的中國人需要追求的東西,只要我們知道這些東西是我們必須具有的,“五四”對我們就是非常重要的。孔子沒有告訴我們這一切,韓愈沒有告訴我們這一切,朱熹也沒有告訴我們這一切,這一切是“五四”告訴給我們的。我認為,這就足夠了。至于怎樣實現(xiàn)它們,什么時候實現(xiàn)它們,在實現(xiàn)它們的道路上還會有哪些困難,會不會走彎路,會不會有犧牲,這都是我們這些后來人應當思考的。這就是我心目中的“五四”。1999年4月14日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