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陌生的。當魯建剛接觸到這空氣,他的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一會兒,他的肌膚放松下來,他感到身上的毛孔慢慢地張了開來,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感到自己要流淚了,但他抑制了這種情緒。這幾天,他的情緒有點激動,他時刻告誡自己不要激動,但情感這種東西有時候并不那么好控制,所以,他看上去冷靜而木然的外表里面,隱藏著一些類似于希望的東西,這使他的面部有某種用力過度而產生的麻痹的感覺,所以,他的臉肌老是不由得抖動。他站在那里,做了一下深呼吸,用以調整身心。空氣確實是清爽的,周圍滿眼都是綠色。公路兩旁植著水杉,水杉的外側是田野,由于是近郊,田野上種植的大都是蔬菜。田野上有一些塑料暖棚。他知道這條公路連接著城市。公路上有一些人來過往,但沒有人來接他,他知道不會有人來接他的。天空藍得出奇,天上沒一絲兒云影,這使天空看起來顯得無比高遠、深邃。他覺得自己這會兒好像落在一口井的底部,就好像自己置身的世界是一個深淵。這一刻,他愿意自己像一根羽毛那樣輕,飄向那明亮而高遠的天空。
那扇高大的鐵門已經轟然關閉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從那里掃出來的垃圾。如果,在八年之前他絕對不會認為自己是垃圾,但八年之后,經過這個熔爐或者說煉獄的錘煉,他已是名副其實的垃圾了。這一點他非常有把握。他知道此刻他身上還帶著那個地方的氣息,而這氣息他恐怕一輩子都洗不干凈了。這種氣息已進入了他的靈魂。人們走過這幢建筑,他們一定會認為這個地方平靜、不動聲色。但只要他們進入這建筑的內部,他們就會明白,在平靜的背后,在那張張麻木的臉的底層,實際上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瘋狂的念頭。這是個腺體發(fā)達之所,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排泄物(而他們自己何嘗不是社會的排泄物)。聚集在這個地方的人都是一些生命力無比旺盛的家伙。他回頭看了看那建筑,然后閉上了眼睛。他不是為了記住它,而是想把它存留在腦子里的影像徹底抹去。
那張證明一直在他的手上。有一陣子他幾乎忘記了手中的這張紙片。當他意識到它的存在時,他準備背起包朝城市走。他感到手里的這張紙似乎是個累贅。他苦笑了一下,然后用雙手把紙搓成一團,向路邊的水溝投去。他看著那紙團滾動著落入水溝中。紙團在水溝中慢慢伸展開來。他站在那里,愣住了。有一種空虛感從他的心底升騰起來。他感到他雖然對那張紙不以為然,但那張紙也許比他這個人的真實存在重要得多,他似乎還缺少不了這張紙。他只有靠這張紙才能證明自己可以合法而自由地走人社會。那是他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的根基。他感到很無奈,懷著某種屈辱的情感,放下包袱,爬下水溝去撈那張紙片。他好不容易才拿到。他發(fā)現紙上的字跡已洇了開來。他從水溝里爬出來時,抬頭發(fā)現有幾個過路人站在公路上好奇地看著他。他們一定從他的裝扮中看出來他是剛從對面那幢建筑里放出來的。他們的眼神里有排斥異己的冷漠。他知道,他重新進入社會后將會碰到的就是這樣的眼神。這眼神說明他的真實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