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評注本）

　　《紅樓夢》是我國文學史上一部最偉大的小說作品，它是世界各國人民共同的文學藝術瑰寶。自從它問世以來，就陸續(xù)有人對之進行了“多次的品味式精讀和反復的解剖式研究”，①取得了豐碩的學術理論成果。在我國，形成一門獨特的學問——紅學。在各種精讀和研究方式中，有一種重要方式，就是小說評點。著名美學家葉朗先生指出：“小說評點，這是中國古典小說美學的主要形式”，并歸納出它的幾個優(yōu)點：靈活自由，容量較大；從作品本身出發(fā)，與作品交織在一起，不是那種冷漠的、旁觀的、離題萬里的批評；文字淺顯明爽，通俗易曉?！都t樓夢》的評點諸家中，清代的脂硯齋、王希廉、姚燮、張新之、二知道人、諸聯(lián)、涂瀛、解庵居士、洪秋蕃等人在讀者中具有較大的影啊。十年前，著名紅學家馮其庸先生匯聚了王希廉等八家的評點，出版了《八家評批紅樓夢》，③對于幫助廣大讀者閱讀、欣賞與研究《紅樓夢》，做了一件好事。 俄國杰出的文藝理論家別林斯基談到對普希金作品的研讀時說過一段話：“普希金不是隨生命之消失而停留在原有的水平上，而是要在社會的自覺中繼續(xù)發(fā)展下去的那些永遠活著和運動著的現(xiàn)象之一，每一個時代都要對這些現(xiàn)象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不管這個時代把這些現(xiàn)象理解得多么正確，總要留給下一個時代說一些新的、更正確的話，并且任何一個時代都不會把一切話都說完……”④這段話完全適用于對《紅樓夢》的研讀與評點。也就是說，不管前賢們關于《紅樓夢》說過多少重要、正確的話，做過多么精彩的評點，后來者也不會停止他們的閱讀和思索，而是力爭說一些有別于前人的新的正確的話來，對《紅樓夢》做出新的評點。 本導讀版《紅樓夢》，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與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評點本并不相同。它主要由前言（類似于“總評”）和各回的導讀文字（類似于“回前評”） 構(gòu)成。而穿插在每回中間的評點文字，則因受總體文字數(shù)量的限制而省略了。各回的導讀文字，則主要由內(nèi)容歸納和思想藝術簡評兩部分構(gòu)成。其中，關于內(nèi)容歸納方面的文字，出于這樣一種考慮：《紅樓夢》各回的內(nèi)容豐繁，將其情節(jié)要點勾勒出來，有一種醒目的作用，將有助于讀者的閱讀與研究，這是以前的評點本不太注重的。關于思想藝術簡評的文字，筆者則力圖做到兩點：既要從宏觀上把握其主要的思想內(nèi)容或藝術特征，又要能突出重點，把小說的一些最有價值的東西介紹給讀者。本書的注釋，力求簡潔明快，且抓住重點?？傊?，希望奉獻給廣大讀者一個便于接受的全新的版本。 從思想內(nèi)容的角度看，有人說，《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筆者完全贊同這一說法，，它的確涉及了方方面面的知識，如服飾、器用、建筑、園林、飲食、醫(yī)藥、宗教、戲曲、美術、游藝等等，其中不少知識達到相當高深的水平。例如，第四十二回所寫薛寶釵關于繪畫的言論，完全可以作為專業(yè)繪畫課的一段教材來使用。 但是，小說的重點顯然不是那些林林總總的百科知識。《紅樓夢》最有價值的思想內(nèi)容，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小說運用典型的事實，暴露了封建官場的黑暗，從而提出了反腐敗的重要思想，不僅可以幫助我們正確地認識封建社會，而且對于今天的反腐斗爭有極大的啟迪作用。 反腐倡廉，是歷朝歷代奉行的政治準則。曹雪芹、高鶚繼承了中國古代的廉政思想，對此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探索，從特定的意義上講，《紅樓夢》是一部反腐敗的偉大著作。 首先，《紅樓夢》用典型的事實，揭露了封建末世在用人機制上的腐敗。而“用人”上的腐敗則是各種腐敗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基礎與前提。這種腐敗又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1.權勢者赤裸裸的賣官鬻爵。第十三回寫賈蓉之妻秦可卿去世，而賈蓉只是一個監(jiān)生，“為婚禮上風光些”，賈珍與太監(jiān)戴權商量，要“與賈蓉捐個前程”，戴權開口就要一千二百兩銀子。賈珍將這些錢送到戴權家里， 于是，無才缺德的賈蓉，從監(jiān)生一躍而成為“五品龍禁尉”。 2.利用關系網(wǎng)造成的變相賣官。賈雨村的官場生涯，就是這種方式的代表。賈雨村本是個窮困潦倒且又野心勃勃的文人，在甄士隱的經(jīng)濟資助下，進京赴考，中了進士，選入外班，不久升任知府。他初涉官場，因處世不夠圓滑，被人參了一本，導致革職。這次政治上的打擊使賈雨村得到教訓，悟出做官的訣竅。于是，他在投機鉆營上大下功夫。先是托人介紹，進入巡鹽御史林如海府內(nèi)，當上林小姐的家庭教師。后又通過林如海，著力巴結(jié)賈府二老爺工部員外郎賈政。由于有林如海的力薦，雨村得到賈政的青睞，通過賈政的“吹噓”，“竭力內(nèi)中協(xié)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當上應天知府”。此次通過鉆營而復職，使賈雨村嘗到了甜頭。“幾年間門子也會鉆了”，于是，賈雨村逐漸邁入了他政治上的輝煌時期，以至做到吏部侍郎、兵部尚書等高官。一個品質(zhì)卑劣的政治小人，通過“ 鉆門子”，靠人情網(wǎng)的“吹噓”，逐步爬上了權力的層層高峰。這樣的人，當他運用手中權力時，便不可避免地干出種種禍國殃民的勾當來。 其次，《紅樓夢》用典型的事實，揭露了封建社會的司法腐敗。而司法腐敗是政治腐敗的集中體現(xiàn)，是足以動搖封建大廈的最嚴重的腐敗。這一點，也可從兩方面來看： 1，權權交易（官官相護）造成的司法腐敗。賈雨村當上應天知府后處理的第一案，是薛蟠為爭買女婢打死馮淵這樁人命官司。當雨村準備發(fā)簽捉拿兇犯時，門子向他告知有關“護官符”的事：“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xiāng)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做護官符?！边@段話表明了司法腐敗的普遍性和必然性：此種現(xiàn)象 “各省皆然”，由此推知，各省有各省的“護官符”，各縣鄉(xiāng)則有各縣鄉(xiāng)類似“護官符”的東西，層層“護官”的結(jié)果，使得大大小小的權勢富貴者為非作歹卻能逍遙法外，而廣大百姓則“逢冤”受屈，有苦難言；“護官”具有相互性，既是執(zhí)法官員的自我保護，同時也是對權勢者的非法庇護。要想不“護官”也不行。誰敢不“護官”，誰就得丟烏紗，甚至掉腦袋。換上來的，則是伏伏貼貼的“護官”者。由此可見，在這種政治體制下，司法腐敗是不可避免的?！都t樓夢》揭露了“護官符”導致的樁樁司法腐敗的血腥事實：薛蟠打死馮淵，僅僅多花了一點燒埋銀子，便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賈雨村為了庇護并幫助賈赦占有石呆子的二十把古扇，“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官銀，拿他到衙門里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chǎn)賠補，把扇子抄了來” ，作官價送給賈赦。從這兩件事中，我們可以看到官官相護造成的司法腐敗惡果，廣大百姓就在這種腐敗的泥潭里茍延殘喘。 2，權錢交易（行賄受賄）造成的司法腐敗。鳳姐在水月庵與凈虛老尼的交易，就是一樁權錢交易。在這場交易中，老尼拿出三千兩銀子，鳳姐使用自己的“權力資源”——轉(zhuǎn)托長安節(jié)度使云光。云光利用手中職權，強力拆散張金哥與長安守備公子的婚事，導致兩個年輕人雙雙自盡。在這一案中，云光的干預從本質(zhì)上看是一種司法干預。因為憑借他的地位和權力，他的話就是“法”，區(qū)區(qū)長安守備怎敢違抗自己的頂頭上司。上述交易只是鳳姐以權謀錢的一次簡單操作，而當她大鬧寧國府、致死尤二姐時，則把權錢交易的手段用到爐火純青的程度。王熙鳳向司法機關（都察院）行賄，司法機關便緊密配合王熙鳳，官府仿佛成為王熙風自家開的一個店鋪。她要官府做什么，官府就做什么；她想達到什么目的，就能達到什么目的。尤二姐吞金自逝，是司法腐敗結(jié)出的一個惡果。由官官相護、行賄受賄造成的司法腐敗，使身處社會下層的廣大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毫無保障可言，他們成為置于砧板上的魚肉，任憑權勢者宰割。 再次，《紅樓夢》告訴讀者，反腐敗要進行全社會的綜合治理。腐敗一旦成為風氣，社會就變成一個污臭的大染缸。 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賈政的為人與經(jīng)歷。賈政不是科甲出身，而是靠祖上余蔭，由皇上額外開恩，走上仕途的。因秉公辦事，經(jīng)巡撫大人保舉，升為工部郎中。第九十九回寫他出任江西糧道的所作所為，頗能體現(xiàn)其“政績”。糧道，即督糧道，這是掌管督運漕糧事務的一樁美差，不少貪官污吏一旦在此位置上，便“折收糧米，勒索鄉(xiāng)愚”，大發(fā)橫財?？墒琴Z政因要“ 一心做好官”，“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并諭以一經(jīng)查出，必定詳參揭報 ”。由于賈政要認真查辦，州縣饋送一概不受，弄得那些想借機發(fā)財?shù)氖窒氯嗽孤曒d道，“齊打伙兒告假”。這一來，賈政在他的位置上玩不轉(zhuǎn)了，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賈政只得詢問隨身所帶的管門家奴李十兒。李十兒的一席話，說出一個簡單的道理：由于官場腐敗已成氣候，百姓不會承認有清官，只會說當官的變著法兒要錢；沿著“想做好官”這條路走下去，下場不妙；整個社會黑白顛倒，腐敗現(xiàn)狀無法逆轉(zhuǎn)，清官反而犯事，貪官反而高升，不貪白不貪。李十兒堪稱“心理學家”，經(jīng)他一番重炮猛轟，賈政想當清官、好官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其結(jié)果，是把處事的實權拱手交給李十兒，“ 李十兒便自己做起威福，鉤連內(nèi)外一氣的哄著賈政辦事”，賈政實質(zhì)上成了任惡奴玩弄的傀儡，一個主觀上想當清官、好官的人在客觀上卻和歹徒“貓鼠同眠”，做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昏官和庸官，從實際社會效果看，也可說是一個貧官。 賈政的經(jīng)歷告訴人們：在黑白顛倒、腐敗成風的社會環(huán)境里，一個在官場上混的人，即使他天良未泯，有當清官的主觀愿望，但有一股邪惡的社會合力將他拖進腐敗的污臭染缸。在上述事例中，我們注意到，真正搞腐畋的，不是主官，而是其屬下（李十兒之流）。其屬下又是在整個腐敗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中以逞其奸的。這就說明，反腐敗是一個社會工程，要綜合治理。不僅要在有職有權的主官中反腐敗，也要在其下屬、親友中反腐敗，要鏟除所謂“ 燈下黑”的現(xiàn)象；不僅要在官場上反腐敗，也要在民間反腐?。ɡ绺鞣N行業(yè)腐?。?。沒有一個清廉的社會，就很難有一個清廉的官場。這一點，對于我們今天的反腐斗爭，無疑有著深刻的啟迪作用。 （二）小說通過賈府這個封建貴族家庭從繁華走向衰敗的過程，揭示了“ 后繼無人”是一個家庭衰敗的最主要原因，從而提出了培育人才的戰(zhàn)略思想，不僅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封建貴族之家興衰窮通的變化規(guī)律，而且對今天的家庭建設與社會發(fā)展提出了發(fā)人深思的課題。 《紅樓夢》用生動的筆墨，描寫了賈府從興到衰的過程。第二回通過冷子興之口，揭示了這種危機造成的原因：“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榮尊富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架子雖未甚刨，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這段話表明，賈府衰敗的主要原因有兩條，第一條是經(jīng)濟上的原因，人口眾多，不能節(jié)省，入不敷出，積蓄漸盡；第二條是人才上的原因，安榮尊富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兒孫一代不如一代。那么，這兩條原因中哪一條更重要呢，顯然，作家認為第二條更重要。他把第一條看成是“小事” ，而把第二條看成“一件大事”。就是說，“兒孫一代不如一代”，是賈府衰敗的主要原因與真正原因。 賈府第一代在小說中雖未出現(xiàn)，但無疑是創(chuàng)業(yè)的一代。賈母是第二代，小說介紹老太太年輕時是理家好手，比鳳姐還強。這一評價可從第七十三回寫她嚴懲聚賭的奴仆和第百零七回“散余資”的表現(xiàn)中得到證實?？梢哉f，她這代是參與創(chuàng)業(yè)，并使賈府在政治、經(jīng)濟方面得到繼續(xù)發(fā)展的一代。到了第三代，情況就不妙了。賈敬是個虔誠的道教徒，萬事不聞不問，最后吃丹砂中毒身亡。賈赦是個愚蠢鄙俗之徒，對外貪婪兇狠，強奪石呆子古扇，顯示出惡霸面目；對內(nèi)縱欲好色，協(xié)迫鴛鴦為妾，暴露出無賴嘴臉。賈政相對嚴肅正派，但外不善從政，內(nèi)不善治家。這一代，是守業(yè)并開始顯露人才危 機的一代。到了第四代，情況更加嚴重。賈珍、賈璉均可說是鴟梟之輩，吃喝嫖賭，違禁犯法，無所不為。賈璉之妻王熙鳳雖能理家，但個性十分貪婪。為斂財而索賄受賄，明拿暗偷，高利貸盤剝，不擇手段。寶玉自有其獨特的人格價值，但在人們眼里，是個“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于國于家無望”的哥兒。這一代無疑是紈禱子弟掌權敗家的一代。 由此可見，冷子興其言不謬，賈府從第一代到第四代，分別扮演的是創(chuàng)業(yè)、守業(yè)、敗家的角色，的確是“一代不如一代”。正是因為賈赦、賈珍、賈璉及王熙鳳的胡作非為，被其政治對手抓住把柄向皇上參奏，導致賈府遭到家產(chǎn)被抄、賈赦賈珍被革除世職并被發(fā)配遠方這一沉重的打擊，賈府因而迅速地走向潰敗?！都t樓夢》通過上述事實，表達了這么一種思想觀念：人才危機是一個家庭從盛到衰、從榮到辱、從通到窮的一個最主要的因素。 然而，作家至此并沒有停止思維的步伐。他又通過李紈母子形象的塑造，表達出另一側(cè)面的觀點：只有培育出優(yōu)秀人才，一個家庭才能振興。李紈日常行為方式的重要特征是一性知侍親養(yǎng)子”。在大觀園的詩會活動中，她 “自舉掌壇”，并在品評群芳詩作中顯示出自已，較高的鑒賞才能，說明其文化素養(yǎng)甚高，這是她能擔負育子重任的知識資本。小說在不少章節(jié)中，多次簡述賈蘭聰明好學，這是對李紈教子有方的肯定?？梢?，李紈的核心性格，不在于被動地遵從封建倫理道德的規(guī)范，做個“節(jié)婦”，而在于主動地加強對愛子賈蘭的培養(yǎng)，是個杰出的母親。如果將風姐和李紈作一個對照，可以發(fā)現(xiàn)兩人代表了“齊家”乃至“治國”問題上兩條不同的思維路線與價值觀念：一個只顧眼前，致力于金錢的斂聚；一個則看得長遠，注重人才的培養(yǎng)。李紈所要培養(yǎng)的，顯然是與賈珍、賈璉、賈蓉、薛蟠等不肖子弟完全對立的人才。前者是不折不扣的敗家子，后者則是帶來家族復興的寧馨兒。費爾巴哈講過：“真正的哲學不是創(chuàng)作書而是創(chuàng)作人。”李紈干的正是哲人的事業(yè)，而鳳姐干的則是守財奴的勾當。作者用事實說明：目光短淺一心斂財?shù)?，最后人去財空，“大廈”傾頹：目光長遠一心育人的，最終事業(yè)發(fā)達，人財兩旺。這對于一個家庭、一個單位、乃至一個國家來說，道理都是相通的。所以，最重要的大事是加強對人才的培育，這正是小說所表達的人才戰(zhàn)略思想。這一思想，直到今天，仍給予我們極為有益的啟示。 （三）小說通過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個優(yōu)秀青年的婚姻悲劇，進行了關于愛情美學觀念的沉重思索，不僅控訴了封建制度扼殺青年男女愛情的罪惡，而且對于幫助今天的人們?nèi)绾螛淞⒄_的婚戀觀，有著深刻的教育作用。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是《紅樓夢》中三個最主要的人物。他們都是貴族階級的優(yōu)秀-青年。其共同之處，是都有美好的儀容、優(yōu)雅的氣質(zhì)，以及很高的文學藝術素養(yǎng)。但是，寶、黛與寶釵之間也有不少區(qū)別。最大的區(qū)別，是人生觀、價值觀的不同。 賈寶玉是中國文學史上出現(xiàn)的一個嶄新的人物形象。其最大特點，就是把對女性的尊重置于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性格可稱為“審美文化性格 ”，總是自覺不自覺地用審美的、藝術的目光來注視世界，臧否人物。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愛、欣賞、尊重、崇拜那些聰明美麗的女性，而對那些沽名釣譽的“祿蠹”，如賈雨村之流，投以鄙棄的目光。他厭惡腐敗的官場，不屑與那些“須眉濁物”為伍，只愿和可愛的女孩們交往，并從中找一個與他心心相印的知己作為妻子。這就是他的幸福觀、人生觀、價值觀。同時也就是他的愛情觀。寶玉的這些觀念，逸出了封建思想的常規(guī)軌道，具有反封建的進步性。 林黛玉正是寶玉的知己，兩人之間產(chǎn)生了真摯的愛情。寶黛之愛可從雙方來看。從黛玉一方講，她孤苦伶仃，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金錢、地位、權勢等“身外之物”一無所有，惟一有的是“身內(nèi)之物”：她的姣好容貌，她的卓越才情，她從不拿“仕途經(jīng)濟”之類“混帳話”去勸告寶玉，從而與 寶玉達到的心靈高度契合?？梢哉f，對寶玉的愛就是黛玉的一切，她的靈魂與生命。從寶玉一方講，他的秀外慧中、善良多情及其他種種優(yōu)越條件，使之成為黛玉所愛的完美客體。寶黛的愛情，建立在互愛的基礎上，建立在共同的人生觀、價值觀基礎之上。 薛寶釵也是一位美麗、多才的姑娘。她身上具有為我們民族所首肯的許多優(yōu)美的人格素質(zhì)。如：入世而不遁世，進取而不頹唐，溫柔而不峭厲，寬厚而不刻薄，素樸而不奢華，自制而不任性……所有這些，體現(xiàn)了一個封建時代的女性所具有的優(yōu)秀品格，故她不僅獲得藝術世界（賈府上下）中人們的普遍好評，也獲得現(xiàn)實生活中眾多讀者的稱贊。寶釵具有積極入世的觀念，她清醒地看到，當時的社會并沒為年輕人準備多種就業(yè)之路，她希望未來的丈夫是那種能“在外面做大事”，即能輔國治民的杰出人物，認為只有如此，方能實現(xiàn)其人生價值。因此，她對寶玉存在一種復雜、微妙的感情：作為一個生物的女人，她對才貌出眾的寶玉不無異性之戀；然而作為一個雄心勃勃的女中英杰，又對寶玉充滿恨鐵不成鋼的缺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寶釵的上述思想不無合理性。寶玉并不符合她的理想，于是她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愛寶玉；同樣，寶玉雖欣賞寶釵的才貌，但由于厭惡她身上的“祿蠹氣” ，不能容忍她用“混帳話”來煩擾自己，故他也不可能愛寶釵。簡言之，寶玉、寶釵之間，由于沒有共同的人生觀與價值觀，故不能產(chǎn)生愛情。 然而，在封建制度下，當事人沒有決定自己婚事的權利，因此愛情之花并不一定能結(jié)出婚姻之果。決定寶玉婚事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祖母。賈母之所以選擇寶釵而不選擇黛玉，亦非出于對誰的仇恨，而是出于對寶玉一貫的真心疼愛。她說：“林、r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里不要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r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r頭最妥。”（第九十回）?？梢姡Z母所作的選擇，主要是從寶玉的幸福著想。她認為孫媳的性格和身體，是有關孫子終身幸福的重要條件。她希望愛孫得到一個性格溫和、能與家人和睦相處，且健康長壽的媳婦。而在這些方面黛玉都不及寶釵，于是做出上述決定。小說多次描寫賈母對寶釵極力你贊，說明她的決定不是出于一時的沖動，而是經(jīng)過長期觀察、認真考慮而得到的結(jié)果。換言之，其決定帶有一種“必然性”。當時的封建制度賦予了她這種權力，因而，悲劇的真正制造者是當時的封建制度。賈母沒想到，正是她的這顆“愛心”，同時毀掉了寶、黛、釵三個青年人的幸福?？杀氖牵钡浇裉?，不知還有多少“賈母”在干類似的蠢事與惡事！這樣的悲劇，不同干歷史上《竇蛾 》、《趙氏孤兒》之類由于“壞人吃好人”而造成的悲劇，而是一種全新的、體現(xiàn)了“必然性”規(guī)律的悲劇。 簡單考察一下中外美學史上最杰出的學者對悲劇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從亞里士多德、萊辛、席勒、黑格爾、叔本華，到我國學者王國維等人，都強調(diào)悲劇結(jié)果發(fā)生的“不得不然”，即它的“必然性”。如王國維認為：《紅樓夢》是最佳的悲劇，因為“非必有蛇蝎之性質(zhì)與意外之變故也，但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馬克思則將悲劇概括為“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上述言論表明，“必然性”是悲劇最重要的審美特征，體現(xiàn)了這種審美特征的悲劇，是一種最優(yōu)秀的悲劇。因此，賈寶玉婚姻悲劇也可用馬克思的話來表述：「也的心愿體現(xiàn)了“歷史的必然要求”，但在當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悲劇由此而鑄成。就這樣，小說寫出了我國古代文學史上惟一能體現(xiàn)“必然性”審美特征的悲劇。這正是《紅樓夢》最偉大的地方之一。從具體的悲劇內(nèi)容講，《紅樓夢》寫出了主角之問愛情與婚姻的分離：黛玉與寶玉唱出了一曲有情而不得結(jié)合的悲歌，寶釵與寶玉演就了一場無情而勉強成婚的慘??！這是小說呈現(xiàn)給歷代讀者的兩種婚姻悲劇模式。第一種悲劇的存在，固然能激起歷代讀者對封建制度的強烈仇恨，第二種悲劇的存在也有不可低估的意義，它給愛情藝術史上增添了嶄新的范例。因?qū)氂竦某?走，這種無愛的婚姻倏然斷裂，它引起人們沉重的思索：如果說，《西廂記》揮動了“愿天下有情者皆成眷屬”的旗幟，那么，《紅樓夢》則樹立了“ 愿天下無愛者早早分離”的大纛！它的深刻性在于首次揭示了一個具有現(xiàn)代意味的命題：婚姻的基礎是當事者的互愛，是價值觀的一致。若非這樣，盡管雙方都很杰出、優(yōu)秀，這種婚姻也會失敗。這就徹底打破了那種“郎才女貌”的庸俗格局，把人們關于婚戀問題的思考推進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深度?！都t樓夢》關于寶、黛、釵愛情悲劇的描寫是美學史上的一次輝煌日出，其光輝一直照耀到今天、未來。 和我國其他古典小說相比，《紅樓夢》從宏觀上采用了獨特的藝術手法。這就是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并融入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F(xiàn)實主義的描寫，即按事物本來的面目進行準確而細膩的描繪，在此方面，前賢們說得很多，讀者也較易接受，故本文不擬重復介紹，而是重點談談浪漫主義方面的內(nèi)小說中的浪漫主義因素，體現(xiàn)在“太虛幻境”這一超現(xiàn)實形象體系的塑造上。此處所說的“太虛幻境”是個廣義概念，它不僅指超現(xiàn)實的活動環(huán)境，而且包括超現(xiàn)實人物形象，以及具有超現(xiàn)實色彩的情節(jié)。 作家一開始，就用諧音的方式告訴讀者，小說中的神話環(huán)境及仙姑之類人物，是生活中無法找到的一種存在：“大荒山”者，“大謊”之言也；“ 無稽崖”者，“無稽之談”也；“茫茫大士、渺渺僧人”者，“渺渺茫?！?也；“警幻仙姑”者，“警誡迷幻”之仙姑也——這整個神話體系，“太虛幻境”即“虛無空幻之境”也。 那么，這個“太虛幻境”是從哪里來的呢？答日：是從人間來的。我們只要將十五回所寫的“太虛幻境”與十七回所寫的大觀園相對照，就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對應關系。不論從自然環(huán)境上講，還是從建筑特征上講，太虛幻境與大觀園都極為神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太虛幻境中有“一座石牌橫建”……“轉(zhuǎn)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而在大觀園中，那座“青松拂檐，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的正殿前面，也剛好“現(xiàn)出一座玉石牌坊”。小說寫道：“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象在哪里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這段話是點睛之筆，可謂“文眼”，說明上述一切極其相似的地方。決不是巧合，而是作家在向讀者透露自己的藝術構(gòu)思：太虛幻境，正是大觀園的摹本，是大觀園投射到天上的幻象。 這種對應關系不僅只體現(xiàn)在自然環(huán)境與宮室建筑上，同時也體現(xiàn)在人物形象上。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的對應形象，是女媧補天所剩之石，又同時化身為神瑛侍者；林黛玉是靈河岸上的一支絳珠仙草，同時又化身為仙姑瀟湘妃子；睛雯是英蓉花神；大觀園中其他女性都是天上的仙女。 小說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藝術形象“配”上一套超現(xiàn)實形象，這樣做有三個好處： 第一，太虛幻境的存在，創(chuàng)造了一種濃郁的浪漫主義氣氛，有助于作家充分抒發(fā)自己的毋憎情感，強化作品崇高的美學風貌。 浪漫主義藝術的產(chǎn)生往往出于這種情況：在藝術家的眼里，人間的物象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激情，只好借助超現(xiàn)實的形式加以表達。于是，光怪陸離的神靈世界，在藝術家的中展現(xiàn)開來。曹雪芹極端鐘愛寶玉、黛玉、晴雯等人，感到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墨不足以歌頌他們高貴的品質(zhì)、純潔的心靈和美好的儀表，不足以鞭撻造成其人生悲劇的封建制度和腐朽勢力。作者筆下的主人公，“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他們簡直是天神下凡。這樣，小說中的典型人物及其活動的典型環(huán)境，投射到天上的幻象，便是神瑛侍者、瀟湘妃子、莢蓉花神等仙人及其活動的太虛幻境。而太虛幻境中的“癡情司”、“結(jié)怨司”、“嘲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 以及那個用工筆重彩描繪的“薄命司”，則是大觀園以至整個封建社會中廣大青年女性悲慘命運的象征。黑格爾認為：有限的感性形式容納不住無限的理念內(nèi)容，因而引起感性形象的變形和扭曲，顯示了有限形式中理性的無限力量，從而引起崇高感。曹雪芹在塑造自己的典型人物時，正是有意地突破了“人”這種感性形式的束縛，使這種形式扭曲、變形，從而以“神”的形態(tài)顯示出來。天國是人間的摹本，也是人間的理想化；神靈是人的摹本，也是人的理想化，曹雪芹這種將人“神化’’的藝術構(gòu)思，正是他以澎湃的激情對主人公歌頌、對罪惡社會制度鞭撻的極端形式。《紅樓夢》中的愛情，不同于歷史上那些輕飄飄甜膩膩的愛情，優(yōu)美的花嬌月媚文字，概括的卻是凝重、莊嚴的悲劇內(nèi)容，無疑，作者采用這種浪漫主義寫作手法，會大大增強自己作品的崇高美。 第二，太虛幻境的設置，有助于嚴密組織結(jié)構(gòu)和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調(diào)節(jié)、轉(zhuǎn)換讀者的審美感受與審美趣味，增加小說的藝術魅力。 作品開篇以太虛幻境始，讓警幻演奏紅樓夢曲，對全書的結(jié)構(gòu)作了提綱挈領的概述，靈活運用“伏筆”這一中國古典小說的技巧，對人物的歸宿進行了預示。結(jié)尾，以太虛幻境終，讓賈寶玉重游幻境，使讀者在遙遠的呼應中獲得藝術的美感。中間，則讓一僧一道時隱時現(xiàn)，梭子似地把浪漫主義的五色彩絲巧妙地織進現(xiàn)實生活的畫面中去，并使預示得到應驗，一頭一尾派烈的浪漫主義氣氛又不至中斷，從而加強了作品在藝術結(jié)構(gòu)上的完整性。 此外，一僧一道如同寶二爺從娘胎中帶來的那塊玉石一樣，成為一種藝術道具，一種“虛化劑”，使嚴肅的社會現(xiàn)實帶上浪漫色彩，給予讀者更加豐富的美學享受。例如，二十五回寫馬道婆使用魔法陷害鳳姐和寶玉，這個情節(jié)把一種淺薄無聊的迷信活動寫得煞有介事，一時間，似乎作者也信神信鬼了。其實，這是作者運用浪漫主義的4-法，表現(xiàn)賈府中嫡庶之爭、權力之爭等矛盾沖突。馬道婆的“魔法”在現(xiàn)實生活中決不會生效。作者卻故意讓她“成功”，并“請”出那一僧一道來除病滅災。這樣，把一場嚴肅的斗爭加以浪漫主義的“虛化”處理，既可以強調(diào)賈府中各種矛盾沖突的尖銳性，表現(xiàn)敵對勢力不擇手段的斗爭方式，又可以調(diào)節(jié)、轉(zhuǎn)換讀者的審美感受與審美趣味，增加小說的藝術魅力。這種虛中有關、買中有虛、亦虛亦實、虛實結(jié)合的表現(xiàn)手段，正是《紅樓夢》浪漫主義藝術手法的一個重要特點。曹雪芹創(chuàng)造的神話世界，和前代浪漫主義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神話世界比，具有更加豐富的藝術層次，這是曹雪芹對古典浪漫主義的繼承和發(fā)展。 第三，太虛幻境中的警幻仙姑及一僧一道等仙人，其言行具有“指點迷津”的作用，可引起人們對人生哲理的深刻反思，從而達到“警世”的目的。 例如，第一回瘋跛道人念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隱的《好了歌注》，其中就蘊含了豐富的人生哲理?！逗昧烁琛分饕磉_了作者對社會、人生進行的宏觀性辯證思索，是對那種追求功名、金錢之類行為的深沉反思?！逗昧烁枳ⅰ穭t主要描述了家族和個人生命史中興衰、貴賤、貧富、生死、榮辱等等矛盾現(xiàn)象的存在，及其不斷相互轉(zhuǎn)化的過程，辯證法的味道更濃。 又如，“賈天祥正照風月鑒”這一回中的超現(xiàn)實因素，也含有豐富的人生哲理。警幻仙子所制的“風月寶鑒”，“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這面鏡子，正面照是美人，背面照是骷髏，這真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對立統(tǒng)一。美人象征貪欲，骷髏象征災難、死亡；美人是現(xiàn)象，骷髏是本質(zhì)；美人是原因，骷髏是結(jié)果。這些矛盾的雙方共寓于一個統(tǒng)一體（“風月寶鑒”）中，它表明了這樣一種深刻的哲學思維：要善于透過“美人”這種形式，看到肉欲享樂的實質(zhì)是災難與死亡。迷戀于美女，縱情聲色，其結(jié)果只能敗家喪命，看穿肉欲享樂的嚴重危害，則可“濟世保生”。這無疑是曹雪芹從大量生活事實中抽象出來的一條人生哲理，他用巧妙的藝術手段將這一人生哲理具像化，用以勸喻世人。正如高鶚在續(xù)書中借“陰司”人之口所說 的那樣：“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皆為世俗溺于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九十八回）“設言以警世”，正是作家采用宗教形式批判宗教迷信思想，教育、警誡群眾的一種手段。⑥作家通過超現(xiàn)實人物形象之口，來表達一種哲學思維，其好處可用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的“陌生化”理論來說明。這種理論認為，把人們熟悉的客觀對象處理為“陌生”的、不尋常的對象，可以引起藝術接受者的深刻反思，使之更加深入地理解和認識客觀對象的本質(zhì)。《紅樓夢》中凡是出于超現(xiàn)實形象人物之口的話，或凡是有這類人介入的事件，都值得讀者深思。 《紅樓夢》在人物塑造、環(huán)境描寫、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小說語言、敘事技巧等各方面均達到古代小說的最高藝術水平，幾乎每一方面的內(nèi)容都可以寫出一本專著，囿于篇幅的限制，就不一一介紹了。在每回之前的導語中，也有這類文字，請讀者參閱。 最后，簡介一下《紅樓夢》的作者與版本，并談談對續(xù)書的看法。 胡適先生在20世紀初期所著的《紅樓夢考證》，首次揭開了《紅樓夢》作者之謎。在胡適成果的基礎上，經(jīng)過眾多專家的研究，形成了如下結(jié)論：《紅樓夢》的原作者是曹雪芹（17157—17649），名霜，字夢阮，號雪芹、芹圃、芹溪。其祖先是漢人，大約在明代后期被編入滿洲正白旗，身份“包衣 ”，即滿洲貴族的家奴。1644年清王朝建都北京以后，曹家成了專為宮廷服務的內(nèi)務府人員。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擔任過江寧織造。祖父唐寅曾任內(nèi)務府郎中，蘇州、江寧織造和兩淮巡鹽御史。父親曹順世襲江寧織造，雍正五年（1727年）獲罪革職，第二年家被查抄，全家遷回北京。少年時代的曹雪芹在南京過著富貴奢華的生活，家庭敗落以后，曾一度在北京的宗學當教習或差役。后遷居北京西郊，過著“舉冢食粥酒常賒”的貧困生活。家庭和個人地位的急劇變化，使他接觸到更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并受到當時進步思潮的影響，比較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出身的那個階級的腐朽墮落。因此，他在窮愁潦倒之中，能寫出這部偉大的作品。曹雪芹開始創(chuàng)作時，大約在1744年前后，但是，直到他逝世為止，這部書主要完成了前80回，題名為《石頭記》。80 回以后的一點片斷手稿，可惜來不及整理便散失了。現(xiàn)在看到的小說后40回，一般認為是高鶚所續(xù)。高鶚，字蘭墅，別號紅樓外史，1795年中進士，做過內(nèi)閣中書等官。他在1791年以前，續(xù)補了《石頭記》，書名改為《紅樓夢》。以上結(jié)論，基本上成為紅學界的共識。 曹雪芹生前，其手稿就為人部分傳抄。從1754年左右到1791年以前，《石頭記》主要以八十回本的形式在少數(shù)人中M傳鬮。1791年程偉元首次用活字排印了高鶚續(xù)補的120回本，即程甲本《紅樓夢》。第二年他又排印了高鶚重新修訂過1201本，即程乙本《紅樓夢》。此后廣泛流行的王希廉評本、姚梅伯評本、張新之評本等，都是以程甲本或程乙本為底本的。關于程高本的評價問題，兩9-多年來，人們有種種說法。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中，總地說來，持批評、否定意見的多，有些意見相當尖銳。上世紀90年代以來，情況有了變化，一些人對程高本有了新認識，肯定高鶚續(xù)功績的聲音多了起來。 筆者對程高本持堅決肯定的態(tài)度，并給予很高的評價。理由如下：一、從一般意義上講，一部書稿，如果沒人讀，它只是一堆寫滿了字的紙。即使它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少數(shù)人中傳閱，也不能真正實現(xiàn)其思想與藝術價值。只有通過出版這個環(huán)節(jié)，讓廣大讀者閱讀它，它才獲得特定的社會占有形式，得到廣泛的流傳和永久的保存，從而具有真正的藝術生命。從這個意義上講，程偉元、高鶚的出書之舉，使曹雪芹的勞動成果實現(xiàn)了其生命價值，為中國文學寶庫增添了一部偉大作品，他倆在中國文明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豐功偉績。 二、高鶚續(xù)書的最大功勞是使《紅樓夢》真正成為一部悲劇。魯迅關于 悲劇說過一段著名的話：“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睆倪@個角度看問題，N-80~是展示人生有價值的東西，后40回是毀滅這種價值。打個比喻：如果打破一個普通的丑陋瓦罐，不會引起人們的心疼，但如果打碎一個祖宗留下的精美絕倫的花瓶，就會讓人特別心疼、痛苦了。前80回，是擺出這個精美的花瓶；后40回，是打碎這個花瓶。前80回的基本情感趨向是高揚的，明朗的，樂觀的的情感趨向是低沉的，抑郁的，悲觀的。兩者之間可形成一條“情感拋物線”。而96至98回描寫黛玉逝世的三回則是全書最能激起讀者審美高峰體驗的一組重要情節(jié)。把前80回孤立起來看，它根本不能算悲劇藝術作品，只有把它和后40回聯(lián)系起來看，它才是悲劇作品。魯迅所說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這濃重的悲霧是從后40回生發(fā)而起，并彌漫、籠罩全篇的。如果續(xù)書不是現(xiàn)成的這樣，而是讓寶黛終成眷屬，那末，前 80回則成了寶黛值得欣慰的回憶與紀念，那么，《紅樓夢》就談不上是什么 “悲劇”了。簡言之，后40回的存在，最終形成并強化了這部巨著的宏觀悲劇氣氛，使《紅樓夢》真正成為一部偉大的悲劇作品，這是高鶚續(xù)書巨大成功之所在。 三、高鶚續(xù)書從思想內(nèi)容上說，能與N80#“接榫”；從藝術上說，也有很高的成就。這兩者決定，后40回完全能與前80回形成“全璧”。 關于藝術水準的高低問題，正如前文所言，僅以黛玉之死的情節(jié)為「列，便足以證明續(xù)書作者的實力與天才。其實，由于續(xù)書所擔負的“實施悲劇結(jié)局”的使命，它不能讓作者全面施展自己的才能。例如，前80回中，晴雯夭折，曹雪芹替寶玉寫了一篇4-華橫溢的《芙蓉誄》。到了后40回，黛玉逝世了，高鶚卻不再替寶玉寫出類似的詩文來，這是作家無才嗎？顯然不是，而是作家出于全書的需要，與寶玉因失玉而再無“靈氣”這一情節(jié)相適應，所作的一種“藝術讓步”。寫什么，不寫什么，怎么寫，都要從全局出發(fā)，而不能“搶戲”，這本身就體現(xiàn)了高鶚的藝術智慧。 關于思想性方面，高鶚沒有違背曹雪芹的原構(gòu)思。且以“蘭桂齊芳”的話題為剜。前文已述回中，多次正面描寫賈蘭讀書用功，且資質(zhì)聰慧，不辜負母親李紈的教養(yǎng)之恩，按照家長的愿望成長起來。另一方面，又利用神話系統(tǒng)，讓警幻仙姑對李紈母子的命運進行了預示：詩后叉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風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曲子《晚韶華》暗示“戴珠冠，披風襖”，暗示賈蘭“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上述文字足以證明，原著對賈蘭日后的錦繡前程，已作了多次鋪墊，特別是警幻仙姑對母子倆顯貴命運的暗示，十分明確。賈蘭作為賈氏家族的合法繼承人，他的崛起，這本身就意味著賈氏復興。所以，“齊芳”的“蘭桂”，其根子早已扎在原著的土壤之中?？梢姡凇疤m桂齊芳”這一最受人指責的問題上，高鶚與曹雪芹的構(gòu)思是完全一致的。別的方面，筆者不擬贅言，請讀者參看有關的回前導語。 正因為程高本《紅樓夢》誕生兩百多年來，已成功地接受了歷代讀者的藝術接受檢驗，高鶚續(xù)書被實踐證明是在原著基礎上的成功再創(chuàng)作，所以，本評注版《紅樓夢》，也是一個以程高本為底本的新版本。筆者堅信，欲將原著和續(xù)書分開的想法不會獲得成功，想取代高鶚續(xù)書的新的續(xù)作也不會被讀者接受。程高本《紅樓夢》作為我國偉大的文化藝術瑰寶，將世世代代得到全國、乃至全世界人民的珍愛。

　　劉宏彬，湖北人，1947年生。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教授、中華美學學會、中國紅樓夢學會、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出版過《接受美學論》、《符號美學論》、《注評》、《美的爭鳴》等學術專著。并在《紅樓夢學刊》、《中州學刊》、《學術界》等十多家學術刊物上發(fā)表過學術論文數(shù)十篇，八篇論文獲省以上單位獎勵。各種文學成果一百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