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現代文學社團發(fā)展史上,不論是與南社同時期的禮拜六派、鴛鴦蝴蝶派,還是稍后的新青年社、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造社、語絲社、學衡派、現代評論派、論語派等等,它們絕大多數都是創(chuàng)設于我國經濟的中心上海或者政治的中心北京等現代大都市。南社正式成立于1909年蘇州虎丘張公祠,一個帶有濃郁的封建性與民間性色彩的地方。它的這種傳統與另類,使得以往的文學史研究者常常傾向于將它列人中國古典文學的范疇。查《辭海-文學分冊》可以明顯地發(fā)現,“南社”是被列在了中國古典文學社團與派別的最后一個,似乎中國古典文學一直發(fā)展到南社為止都一以貫之地保持了傳統的特點,只是在南社以后中國文學才開始了一條全新的現代化之路。然而問題在于:南社從醞釀到成立到發(fā)展與分化,前后綿延好幾十年,似乎與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發(fā)展歷程相始終,而如果將南社排除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之外,那么人們不禁要問: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發(fā)展的同時,是不是還并存著一個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或者說,以往的現代文學視野是不是過于單調與狹隘了些?盡管對南社的這一傳統觀念的定位有著諸多方面的因素,然而它創(chuàng)社時的地點選擇以及它活動時所選取的傳統性與民間性的方式,自然是人們將它劃入古典文學范疇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風云激蕩的二十世紀初期,1902年梁啟超創(chuàng)辦的《新小說》、1903年李伯元主編的《繡像小說》、1906年吳趼人、周桂笙主編的《月月小說》、1910年王蘊章、惲鐵樵主編的《小說月報》等等,或主張改良政治,推動民主共和,或強調輕松娛樂,迎合都市讀者的要求,都極其強烈地帶有了社會重要轉型期在政治與文化方面的新要求與新趣味。但是,雖然南社成員中也有一些改良民主政治的呼聲與要求,然而它給人的最集中與最明顯的印象是:南社是堅持民族主義的,南社是反對滿清王朝的。為什么南社有著如此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為什么南社會如此強烈地要推翻滿清王朝?對這一系列問題的回答,其實正深深地涉及到南社創(chuàng)社的由來,以及它為什么會以如此面貌出現在二十世紀初期文壇的真實動因。在這里,地緣背景構成了我們觀察南社創(chuàng)社的最初也是最為關注的視角。時間要回溯到二百五十年前的明朝末年。在我國源遠流長的文明史上,我國的經濟重心經歷了一次由北向南的區(qū)域轉移。由于魏晉時大量士族南遷,再加上隋朝時溝通我國南北的交通大動脈京杭大運河的貫通,江南憑借其四通八達的水陸交通、得天獨厚的平原沃土,迅速成為全國最為富裕的經濟中心。到宋朝時,人們從“蘇湖熟,天下足”、“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些美譽中,便不難體會到江南在全國的重要地位與富裕程度。到了明朝中后期,江南的繁盛更是日甚一日。農桑豐稔,商賈云集,在蘇州、杭州、金陵、揚州等地市民階層大量涌現,有的已經形成了百萬人口左右的城市規(guī)模。當時科學家徐光啟在《農政全書》中記載,“五人當六人之功,一灶當三繅之薪”的繅絲技術已經在江南廣泛使用。而另一位科學家宋應星在其著作《天工開物》中,也指出當時蘇州、松江一帶已經出現了繅絲效率大為提高、工藝極為繁復的“花機”。而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那種“機戶出資,機工出力”的新興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在江南逐漸形成。一種似乎預示著古老的封建帝國就要走到盡頭的資本主義萌芽,到明朝末年已經在江南實實在在地出現了。風流才子唐寅在《閶門即市》中寫道: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買何處絕,四遠方百總不同。描述的是明朝蘇州閶門一帶繁榮的景象。同時代的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也指出,當時的蘇州、松江一帶,“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農而改業(yè)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而隨著商業(yè)經濟的發(fā)達,一些江南名城迅速崛起,“列巷通衢,華區(qū)錦肆;坊市棋列,橋梁櫛比”,而“四方商人輻輳其地,而蜀艫越舵,晝夜上下于門”,形成了一個個相當繁盛的著名商業(yè)城市。以后來許多南社社員聚集的江蘇省吳江縣為例,明朝初年只有七個集鎮(zhèn),而到明嘉靖時便發(fā)展到了十四個大鎮(zhèn),其中明初只有幾百人的典型鄉(xiāng)鎮(zhèn)“青草地”,到明后期一躍而成了擁有數萬人口的絲綢重鎮(zhèn)盛澤。表現到文學中,在馮夢龍、凌瀠初編纂的“三言二拍”中,留下了許多商業(yè)都會與市民階層的文學場景。盡管明朝末年宦官當權,吏治腐敗,遍布江南的東林黨人與以魏忠賢為代表的封建官僚階層進行了勇猛的斗爭,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深層次上表露出新興的資本主義萌芽與陳腐的封建官僚體系的尖銳沖突,不過,隨著市民階層的大量涌現、商業(yè)城鎮(zhèn)的日趨繁華、社會財富的迅速增加,乃至人們在思想觀念上對陳腐的封建價值體系與倫理規(guī)范的嚴重對立與顛覆,都使得我國明朝中后期在中華文明發(fā)展史上具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在眾多史學家的敘述之中,人們似乎可以隱隱地感覺到中國歷史即將到來的巨大轉型,那種有些類似于西方文藝復興的曙光,好像就要出現在世界的東方古國了。然而,到1644年,隨著崇禎皇帝在北京煤山自縊,滿清鐵蹄踏破中原大地,這縷資本主義萌芽的曙光便如春夢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了。P0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