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不是記得,更不是記錄。記憶是文化、情感化了的記得,是經過了歲月的磨蝕后剩余的、也同時經過了人的思想、情感腌制或釀造過了的。記,是生命過程賦予你過往歲月的痕跡和人事滄桑的存儲,而憶,則是你對這種存儲的選擇性、零星式提取。同樣的人和事,愿意并能憶起的、能寫出來的,都是增加了人性利息和情感附加值的,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藝增”。一切回憶錄都不同程度地根據(jù)記憶的深淺程度,帶有“藝增”的成分,而整個回憶文字,出味兒的也正是這種“藝增”部分的濃淡厚薄。你可以記得,但不一定會記憶。我拿到蒲以勉老師的新書《北京東西城》,起先并不是特別急著要讀的。關于北京的歷史風物的文字歷來不少,我是讀了一些的。我對京味兒的文字可以說不陌生,這可能使我產生了抗體,也使我產生了大意。但我好奇的是:想看看那位說話聲音十分好聽,動作舉止十分好看的蒲老師是怎么弄文字的。這一翻,不要緊,就放不下這本書了??催@書,讓我常常想起張中行還是葉圣陶老先生說的:什么是好文章?一個人屋子里讀文章,你打門口路過,或是在隔壁,聽到了,以為是他在講話。這就是好文章。蒲老師所寫的只是自己家族過去半個多世紀的人和事,寫人的言行舉止和內心。這就不同于我所近乎熟悉的其他京味兒的文字,多是寫別人的、公共的、大而化之并一律贊美的東西。我當時想到:這是一個人的歷史,一個人的歷史不是在朝的正史,而是魯迅先生喜歡的“野史”。我讀這本《北京東西城》,可以說,我常常忘記了蒲以勉女士本人,我在文字的帶領下,走進了老北京一個算得上大戶人家的過往歲月,感受到那種已開始顯現(xiàn)出些許松散態(tài)勢的傳統(tǒng)道德文化框架中的中國人的生活氛圍。我走進一個舊中國人的家庭,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某種氣息,仿佛在他們家的大槐樹下走過,進入庭院,在光線并不十分好的書房里,看到屋里的陳設和主人的生活風貌。也仿佛能聽到上房里老太太的咳嗽聲和門外來人的腳步聲。敘述者即蒲以勉的爺爺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在曾祖母面前的恭順與在孩子們面前的威嚴的轉化。使人清晰可見中國傳統(tǒng)的禮儀文化和倫理秩序的神韻。但敘述者并不沉迷也絲毫不過分渲染人和事之外的東西,不鋪排情感,只是根據(jù)自己記憶的程度,自然而然地意到筆到。她不提煉任何東西,她只回憶自己親人的音容笑貌和行為事件。無心理活動描寫,卻處處有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活動的自然展現(xiàn),十分流暢,毫不遲滯,也不松滑,起頭、行進、結尾,自然樸實,娓娓道來,不蔓不枝,左右逢源,收放自如。林海因曾經寫她的老北京,但依我看,蒲以勉的《北京東西城》比林海因的少了文學的柔軟,多了紀實的可靠,更符合我的閱讀期盼。我驚訝于舞蹈家出身的蒲以勉對文字的高超駕馭能力,無絲毫文藝腔,敘述有得體的女人味,也正如她本人給人的感覺:舉止言談高雅樸素,在家常的親切中得體地流露出經過了精致文化培養(yǎng)的氣質。每個人都是時代的見證者,他的心路歷程上自然攜帶著所歷經時代的味道,這味道如果表達得真實,就對他人有意義。許多“一個人的歷史記憶”就組成了某個時代共同的歷史記憶。許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