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王駕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濃重,太陽猶如破碎的蛋黃懸浮于銅尺山的峰巒后面。我在近山堂前晨讀,看見一群白色的鷺鳥從烏桕樹林中低低掠過,它們圍繞近山堂的朱廊黑瓦盤旋片刻,留下數聲哀婉的啼囀和幾片羽毛,我看見我的手腕上、石案上還有書冊上濺滿了鷺鳥的灰白稀松的糞便。
是鳥糞,公子。書童用絲絹替我擦拭著手腕,他說,秋深了,公子該回宮里讀書了。
秋深了,燮國的災難也快降臨了。我說。
前來報喪的宮役們就是這時候走近近山堂的,他們手執(zhí)一面燮國公的黑豹旄旗,滿身縞素,頭上的喪巾在風中款款拂動。走在后面的是四名拾轎的宮役,抬著一頂空轎,我知道我將被那頂空轎帶回宮中。我將和我敬重或者討厭的人站在一起,參加父王的葬禮。
我討厭死者,即使死者是我的父親,是統(tǒng)治了燮國三十年的燮王。現在他的靈柩安置在德奉殿中,周圍陳列著幾千朵金黃色的雛菊,守靈的侍兵們在我看來則像一些墓地上的柏樹。我站在德奉殿的第一級臺階上,那是祖母皇甫夫人攜我而上的,我不想站在這里,我不想離靈柩這么近。而我的異母兄弟們都站在后面,我回過頭看見他們用類似的敵視的目光望著我。他們?yōu)槭裁纯傁矚g這樣望著我?我不喜歡他們。我喜歡看父王煉丹的青銅大釜,它現在被我盡收眼底,我看見它孤單地立于宮墻一側,釜下的柴火依然沒有熄滅,釜中的神水也依然飄散氤氳的熱氣,有一個老宮役正在往火灰中加添木柴。我認識那個老宮役孫信,就是他多次到近山堂附近的山坡上砍柴,他看見我就淚流滿面,一腿單跪,一手持柴刀指著燮國的方向說,秋深了,燮國的災難快要降臨了。
有人敲響了廊上懸掛的大鐘,德奉殿前的人一齊跪了下來,他們跪了我也要跪,于是我也跪下來。我聽見司儀蒼老而道勁的聲音在寂然中響起來,先王遺旨。王遺旨。遺旨。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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