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讀覽天下的太陽,
把慈悲撒滿大地;
穿梭夜幕的彎月,
給思念鋪墊長路;
情動阿哥的阿妹,
似云霞鎖住了心扉。
1 朝陽像酥油餅
1934 年12 月的一天,坐落在青藏高原腹地的玉樹新寨村,鋪滿了潔白的雪,層層疊疊、綿綿密密……一種純凈的色調在黎明的村寨上漫延著,煮早茶冒出的炊煙像一條條從天空拋下來的羊毛線團,拴住了每家每戶,仿佛要把整個村子提到空中去。
高高空中有三五個禿鷲盤旋著,飛向遠方。偶爾有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從房前屋后穿出,又沒入墻沿上搭起的一排排干黃的麥垛中。牛圈里馱牛、奶牛反芻的聲音,顯得極其悠然自得,一整夜都在安享其樂。而羊圈里的羊和拴在院子里的馬,仿佛有些急不可待,黎明已經點燃了它們出門覓食的興致。
藏獒、獵犬、哈巴狗,各自亮開了嗓子,亦如晨練……
朝陽徐徐升起,鮮亮、清潤,像擠奶姑娘把剛打出的酥油在手心里捏成的圓潤的酥油餅。而朝陽下的遠山,仿佛是熱茶上融化的酥油,有一層油光浮在它們上面,給它們鍍上了一層厚厚的金黃色。近處的白云,在高原氣流的作用下,壓得很低,幾乎就要貼近你的眼眸。而從高處白云里傾瀉而來的一抹橘黃的酥油色,把你包裹起來,像媽媽的羊皮襖。
這眼前的村寨,就是青藏高原聞名遐邇的被錄入吉尼斯世界紀錄的玉樹新寨嘉那嘛呢石城。如同拉薩的名勝古剎、昌都的印經院、云南的梅里雪山、雪地的珠穆朗瑪一樣,它在人們的心中有著不可替代的神圣地位。
2 唵嘛呢叭咪吽
新寨嘉那嘛呢石城里,轉嘛呢的人群揪著冬日黎明的一口寒氣,在這如詩一樣的景致中,他們沿著順時針的方向,踏上了轉經路。高高低低回籠在一起的嘛呢石堆,似乎是千年的無數圣人,修得這神圣的道場。轉經的腳步聲交織成了富有彈性的音效,愈加襯托出人們從心底發(fā)出的清朗的誦經聲。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誦經聲像破出地殼、出眼在冰川的泉水從地下涌向地面,在這個有些狹窄的轉經路上,一聲接一聲,逐漸匯成了人類最壯美的交響樂。撞擊、回旋、飛躍、粉碎、聚合,亦如時光在穿山鑿石,又似牧場間花搖草蕩。
詠唱的旋律永遠是這個滿城香火的村寨的驕傲,這種驕傲已經傳承了幾代人,仿佛人們的心窩里開啟了一個個水源,從那里流出一條條溪水,匯聚成排山倒海的江河,進入救度之道、誓愿之路、修持之界。正是——
“唵”在佛部心;
“嘛呢”觀世音;
“叭咪”蓮花開;
“吽”得眾佛智。
3 代吉侃卓
十八歲的代吉侃卓是新寨這個村寨里數一數二的姑娘。她今天著一身布絨藏裝,辮一頭細長的中指般粗細的發(fā)辮,像珠簾從頭部傾瀉到后背,而后又將發(fā)辮集中在一起,束成一根,宛如源頭的無數溪流無論從哪個方向而來,最終都匯聚成大河一樣。在額頭劉海的發(fā)絲上左右各串了一圈綠松石珠鏈,顯得更加利落和精細。年輕靚麗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澤。如柳一樣的腰間,束著一款紅尼包邊、紅皮鏤空花紋的牛皮腰帶。腰帶上并排掛著嵌有紅珊瑚、綠松石的藏式銀制女刀和鏨花銀裹、上下端三葉花瓣展開、中間掐腰如柳的針盒。這種制作精美的藏式腰帶、女刀和針盒,是玉樹地區(qū)獨有的。而其制作工藝不斷引領著整個藏區(qū)當時和現在的時尚觀念,特別是女式藏袍的設計和色調搭邊方式,成為藏地服飾的精髓所在。
代吉侃卓走在轉經路上,如花似玉的容貌猶如陽光灑在這精致的刀鞘、針盒上,顯得光色玲瓏,有一種讓人怦然心動的魔力。而針盒的銀環(huán)鏈墜在身體的擺動中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撩人寧靜的心扉。
代吉侃卓的好友永措就像一個小妹妹緊隨在她的身邊,她倆就像在一個花枝上結出的兩個花蕾,一股迷醉的馨香環(huán)繞在她們的周圍。永措戴了頂長檐羔皮帽,頎長的頸上帶著一串飾有珊瑚、琥珀的項鏈,顯得又朝氣又靚麗。她們走在轉嘛呢石的人群中,像一葉起伏的小舟,時隱時現,或急或慢……
前后都是絡繹不絕的轉經人,當到路面狹窄處,人群中的代吉侃卓和永措不得不貼得很緊。那感覺不是在走,而是被眾人的氣場托起,飄向前方,她們不得不向前,也不能不向前。
走在轉經路上,代吉侃卓心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神圣感。那些擦肩而過的、前擁后推的、相互攙扶的男女老少,是否跟她一樣,也是在飄?不。是在流!是涓涓細流。是滔滔江河。只為已知或未知的方向義無反顧。
在代吉侃卓的前面,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在熟練地磕著等身長頭。她兩步一叩,又兩步一叩,緩慢而執(zhí)著。女孩套在雙手的護掌木墊,像在高原上滑翔的雪板雙翼,起飛、落地,又起飛、又落地,反反復復,起起落落;猶如雛鷹在征服藍天前的一次次翱翔,羽翼濺血,至死不悔。
“唰、唰……”護掌木墊俯沖向地面,隨后金屬的響聲穿越僵硬的凍層帶,并從地下折射而出,重重地敲打在代吉侃卓的膜,帶著她進入到心智通透的觀想自在中,這是她從未有過的一次體驗。
“阿佳(姐姐)代吉,你怎么了?看你,我剛才問你來著,你就是不理我!”
代吉侃卓急忙側臉看著永措,臉上掛著愜意的笑容:“傻丫頭,你聽這誦經的聲音、轉經筒的聲音,還有走路的聲音,你不大聲點,我怎么聽得到呀?”
一位蹣跚的老人牽著一只放生羊走在她們前面,代吉侃卓一眼就認出是同村的阿佳色樣。她欲上前招呼卻又放慢了腳步,指著放生羊對永措說:“你看這放生羊,據說非常神奇。你聽說過嗎?”
“阿佳,在咱們草原上有那么多放生羊,沒有什么特別的呀!”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贝┳糠路鹫业搅吮磉_她愜意的機會,繪聲繪色地說,“這放生羊神著呢!自從阿佳色樣領著它轉嘛呢石以來,就沒有缺過一天來這里。有幾次阿佳色樣病了,無法起身來轉經,放生羊卻自個兒準時過來轉經,又按時辰回家了?!?
“什么,真的?”
“真的?!?
“我真不敢相信?!庇来胫鴮崙阎鴿M腔的敬佩,注視了一眼放生羊。
放生羊的耳朵上系了一根黃色的絲帶,脊背上涂染了一抹紅色,在沒有任何雜色的白羊毛間,這紅色顯得非常醒目,如血。
代吉侃卓似乎明白了,紅色不一定只代表血,而血必定是紅色的?;蛟S這血色,是我們本該超越卻又無法超越的壕溝,于是就有了佛陀,有了這一代一代人累積的嘛呢石,有了這一生一世都走不完的轉經路。
——心中之佛;
——萬物之佛;
——生命之佛;
——無極之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