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六十五孫子吳起列傳第五 李零注譯 孫子武者，〔1〕齊人也?！?〕以兵法見于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4〕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5〕對曰：“可。”闔廬曰：“可試以婦人乎？”曰：“可?！庇谑窃S之，出宮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孫子分為二隊，〔6〕以王之寵姬二人各為隊長，皆令持戟。〔7〕令之曰：“汝知而心與左右手背乎？”〔8〕婦人曰：“知之?！睂O子曰：“前，則視心；〔9〕左，視左手；右，視右手；后，即視背。”婦人曰：“諾。”約束既布，〔10〕乃設鈇鉞，〔11〕即三令五申之?！?2〕于是鼓之右，〔13〕婦人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復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婦人復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薄?4〕乃欲斬左右隊長。吳王從臺上觀，見且斬愛姬，大駭。趣使使下令曰：〔15〕“寡人已知將軍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斬也?！睂O子曰：“臣既已受命為將，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16〕遂斬隊長二人以徇。〔17〕用其次為隊長，于是復鼓之。婦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規(guī)矩繩墨，〔18〕無敢出聲。于是孫子使使報王曰：“兵既整齊，王可試下觀之，唯王所欲用之，雖赴水火猶可也?！眳峭踉唬骸皩④娏T休就舍，寡人不愿下觀?！睂O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實。”于是闔廬知孫子能用兵，卒以為將。西破強楚，入郢，〔19〕北威齊晉，〔20〕顯名諸侯，孫子與有力焉。
【注釋】〔1〕“孫子武”，本篇為兩個孫子作傳，先敘孫武，故稱孫子武。孫是氏，子是尊稱，武是名。其事跡除本書，還見于銀雀山漢簡《見吳王》和《吳越春秋·闔閭內(nèi)傳》等。宋代《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書辯證》稱孫武字長卿，是齊大夫田書（《左傳》昭公十九年作“孫書”）之孫；因田鮑四族作亂，奔吳。但所述世系和史實與《左傳》有出入?！?〕《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書辯證》稱田書伐莒有功，齊景公賜姓孫氏，食采于樂安（在今山東博興北）。孫武初為齊人，但后來入?yún)菫閷?，食采于富春（在今浙江富陽），子孫世居富春?！?〕“兵法”，用兵之法，這里指孫武的兵書。漢唐時期，人們往往把《孫子兵法》簡稱為《兵法》?！皡峭蹶H廬”，闔廬音h6l*，亦作闔閭，壽夢之孫，初名光，見《吳太伯世家》?！?〕“十三篇”，古人往往稱孫武的兵書為“十三篇”，今本《孫子兵法》包括《計》、《作戰(zhàn)》、《謀攻》、《形》、《勢》、《虛實》、《軍爭》、《九變》、《行軍》、《地形》、《九地》、《火攻》、《用間》十三篇。出土銀雀山漢簡《孫子兵法》與今本篇次不同，并包含若干佚篇，但十三篇也是獨立成帙?！?〕“勒兵”，勒是控制、駕馭之義。古代用兵作戰(zhàn)以隊形（陣法）訓練最為重要，這里所謂“勒兵”主要是指隊形操練?！?〕“隊”，漢代軍制以一百人為一隊，這里是以九十人為一隊?！?〕“戟”，一種合戈、矛為一體的兵器。〔8〕“而”，你們，與“汝”同?！?〕“心”，指心口，即胸所向?！?0〕“約束”，指上述規(guī)定?！?1〕“鈇鉞”，音f&yu8，鈇同斧，鉞是一種大斧。古代將軍受命出軍，依禮要由國君親賜斧鉞。斧鉞是征伐之權的象征，也是用來執(zhí)法的刑具?！?2〕“三”、“五”，是三番五次之義，乃虛用數(shù)字?！吧辍?，是重復命令的意思，古代冊命把二次命令叫做“申命”。〔13〕古代作戰(zhàn)是用金鼓旌旗指揮動作。這里“鼓之右”是說用鼓來指揮宮女向右。下“鼓之左”同?！?4〕“吏士”，即上“隊長”的別名，上孫家寨漢簡稱隊的長官為“士吏”，應即此“吏士”?！?5〕“趣”，急忙。〔16〕這是古代兵家的一種成說，《孫子九變》：“君命有所不受。”〔17〕“徇”，巡行示眾?！?8〕古代隊形操練的基本動作是所謂“坐作進退”，坐是坐姿，作是由坐姿變?yōu)榱⒆?，進是前進，退是后退。這里的“跪起”即指“坐作”?！耙?guī)矩”，圓規(guī)和矩尺?！袄K墨”，準繩和用準繩畫線的墨。規(guī)矩繩墨是木匠用以制器的工具，這里指隊形訓練的規(guī)定和要求。〔19〕公元前五○六年冬，吳、楚戰(zhàn)于柏舉（在今湖北麻城東北），楚師敗，吳乘勝追擊，長驅(qū)直入，攻進楚都郢（在今湖北江陵西北）。案吳先后多次伐楚，據(jù)《左傳》是出于伍子胥之謀，《史記》和《吳越春秋》則記為伍子胥和孫武二人之謀?！?0〕公元前四八五、前四八四年，吳曾兩次伐齊，大敗齊師。公元前四八二年，吳與晉會于黃池（在今河南封丘南），爭為長。
孫武既死，〔1〕后百余歲有孫臏?！?〕臏生阿鄄之間，〔3〕臏亦孫武之后世子孫也。〔4〕孫臏嘗與龐涓俱學兵法。龐涓既事魏，得為惠王將軍，而自以為能不及孫臏，乃陰使召孫臏。臏至，龐涓恐其賢于己，疾之，〔5〕則以法刑斷其兩足而黥之，〔6〕欲隱勿見?！?〕【注釋】〔1〕孫武據(jù)說死在吳地，《越絕書·外傳·記吳地傳》：“巫門外大冢，吳王客齊孫武冢也，去縣十里，善為兵法?！薄?〕“孫臏”，臏音b@n，可能是因受臏刑（挖去膝蓋骨之刑）而得名。本書《太史公自序》：“孫子臏腳，而論兵法?！薄?〕“阿”，音ē，在今山東陽谷東北；“鄄”，音ju4n，在今山東鄄城北，皆齊邑。孫武的這支后裔可能是在吳滅國后回到齊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書辯證》稱孫武有三子馳、明、敵，孫臏是孫明之子和孫武之孫?！?〕“疾”，讀為嫉，嫉妒?！?〕“斷其兩足”，即古刖刑（刖音yu8）；“黥之”，黥音q0ng，刺面染以墨，又叫墨刑。此與《太史公自序》“孫子臏腳”之說稍異。〔7〕“見”，讀如現(xiàn)。是說欲使孫臏不得見人。
齊使者如梁，〔1〕孫臏以刑徒陰見，〔2〕說齊使?！?〕齊使以為奇，竊載與之齊。齊將田忌善而客待之?！?〕忌數(shù)與齊諸公子馳逐重射。〔5〕孫子見其馬足不甚相遠，〔6〕馬有上、中、下輩?！?〕于是孫子謂田忌曰：“君弟重射，〔8〕臣能令君勝?！碧锛尚湃恢c王及諸公子逐射千金?！?〕及臨質(zhì)，〔10〕孫子曰：“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薄?1〕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于是忌進孫子于威王。威王問兵法，〔12〕遂以為師?！?3〕【注釋】〔1〕“齊”，此時的齊已非姜齊而為田齊，在位者為齊威王。“梁”，即大梁，在今河南開封西北，魏惠王三十一年（公元前三三九年）自安邑（在今山西夏縣西北）徙都至此，從此魏亦稱梁，但此時魏尚未稱梁?！?〕“刑徒”，因犯罪而被判罰服勞役的人?！?〕“說”，音shuì，以言辭打動人?！?〕“田忌”，齊之宗族，威王時任為將，薦孫臏于威王。〔5〕“馳逐”，用馬車競賽；“重射”，設重金賭勝。〔6〕“孫子”，古代孫武和孫臏皆稱孫子，此指孫臏?！?〕“輩”，等?！?〕“弟”，同第，是“但”的意思?！?〕“逐射”，即上“馳逐重射”；“千金”，金是古代的貨幣單位，秦以一鎰（音yì，重二十四兩）為一金，戰(zhàn)國時期的金可能與之接近。千金是很大的數(shù)目?！?0〕“臨質(zhì)”，箭靶叫質(zhì)，臨質(zhì)本指臨射，這里指比賽即將開始?！?1〕“駟”，音sì，駕車的四馬。這里是勸田忌選擇自己三套乘馬中的下等對對方的上等，上等對對方的中等，中等對對方的下等?！?2〕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有〔《見威王》〕、《威王問》等篇?！?3〕“師”，軍師。
其后魏伐趙，趙急，請救于齊?！?〕齊威王欲將孫臏，臏辭謝曰：“刑余之人不可?！薄?〕于是乃以田忌為將，而孫子為師，居輜車中，〔3〕坐為計謀。田忌欲引兵之趙，孫子曰：“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卷，〔4〕救斗者不搏撠，〔5〕批亢搗虛，〔6〕形格勢禁，〔7〕則自為解耳。今梁趙相攻，〔8〕輕兵銳卒必竭于外，〔9〕老弱罷于內(nèi)。〔10〕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11〕據(jù)其街路，〔12〕■其方虛，〔13〕彼必釋趙而自救。是我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弊于魏也?！碧锛蓮闹汗ズ?，〔14〕與齊戰(zhàn)于桂陵，〔15〕大破梁軍。
【注釋】〔1〕魏惠王十七年（《六國年表》當趙成侯二十一年、齊威王二十五年，據(jù)《紀年》則當趙成侯二十二年、齊威王四年，絕對年代為公元前三五三年，比本書遲一年），魏圍趙都邯鄲（在今河北邯鄲市西南），趙求援于齊，齊未即出兵救趙。〔2〕“刑余之人”，受過刑的人?！?〕“輜車”，輜音zī，一種駕牛的載重車。古代軍將皆乘戰(zhàn)車親戰(zhàn)，孫臏殘廢，不能乘戰(zhàn)車親戰(zhàn)，所以只能居輜車中指揮。〔4〕“雜亂紛糾”，《孫子·勢》“紛紛紜紜，斗亂而不可亂也”，指搏斗的混亂狀態(tài)。“控卷”，握拳，卷同拳?；蛞岳斫z為說，恐非?！?〕“搏撠”，搏有擊義，撠音j@，是擊刺之義?！?〕“批”有排除之義，“亢”可訓極，這里指敵之盛氣，“搗”是擊義，“虛”是虛懈之義。其義與避實擊虛略同?！?〕“形”、“勢”，是指客觀或人為造成的軍事態(tài)勢；“格”、“禁”，是指用這種態(tài)勢去牽制和阻止敵人的行動。〔8〕“梁”，指魏。此時魏尚未稱梁，稱梁是后人追述之言?！?〕“外”，國外。〔10〕“罷”，同疲；“內(nèi)”，國內(nèi)?！?1〕“大梁”，在今河南開封西北。此時魏尚未徙都大梁?！?2〕“街路”，指四通八達的戰(zhàn)略要沖。〔13〕“■”，同沖。“方虛”，恰好是虛懈的地方?！?4〕“邯鄲”，趙都，在今河北邯鄲市西南。魏圍邯鄲在魏惠王十七年，次年魏拔邯鄲（《田敬仲完世家》作“十月”，《戰(zhàn)國策·齊一》作“七月”），齊襲魏而救趙在魏拔邯鄲后，至此魏始解圍而去。〔15〕“桂陵”，魏地，在今河南長垣西。桂陵之戰(zhàn)，齊不直接出兵救趙，而引兵攻魏，直撲魏都大梁，迫使魏軍放棄新占的邯鄲，兼程趕回救援。桂陵地近大梁，正當魏軍自邯鄲返回大梁的途中。齊設兵于此邀擊，大敗魏軍。
后十三歲，〔1〕魏與趙攻韓，韓告急于齊。〔2〕齊使田忌將而往，〔3〕直走大梁。魏將龐涓聞之，〔4〕去韓而歸，齊軍既已過而西矣。孫子謂田忌曰：“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5〕齊號為怯，善戰(zhàn)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7〕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使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灶，明日為五萬灶，又明日為三萬灶?！薄?〕龐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齊軍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過半矣。”〔10〕乃棄其步軍，〔11〕與其輕銳倍日并行逐之?！?2〕孫子度其行，〔13〕暮當至馬陵?！?4〕馬陵道狹，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于此樹之下”。〔15〕于是令齊軍善射者萬弩，〔16〕“夾道而伏，期曰“暮見火舉而俱發(fā)”?！?7〕龐涓果夜至斫木下，見白書，乃鉆火燭之?！?8〕讀其書未畢，齊軍萬弩俱發(fā)，魏軍大亂相失?！?9〕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到，〔20〕曰：“遂成豎子之名！”〔21〕齊因乘勝盡破其軍，虜魏太子申以歸?！?2〕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3〕【注釋】〔1〕《史記》記桂陵之戰(zhàn)在魏惠王十八年，記馬陵之戰(zhàn)在魏惠王三十年，相去十三年?！都o年》記桂陵之戰(zhàn)在魏惠王十七年，記馬陵之戰(zhàn)在魏惠王二十八年，相去十二年?！?〕據(jù)《田敬仲完世家》，馬陵之役起因于魏伐趙，趙與韓共擊魏，趙不利，韓求救于齊。與此說異?！?〕齊威王在位期間任田忌為將，鄒忌為相，二人不合，田忌曾被鄒忌排擠出亡?！短锞粗偻晔兰摇酚浧涫掠谕跞迥辏^田忌率其徒襲攻臨淄，求鄒忌，不勝而奔，至此始召復故位?！稇?zhàn)國策·齊一》則記此事于馬陵之役后，謂孫臏勸田忌不可解兵入齊，田忌不聽，果不入齊，被迫亡走楚國，楚封田忌于江南。二說不同。〔4〕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擒龐涓》記龐涓被擒是在桂陵之役，《戰(zhàn)國策·齊一》也記龐涓被擒，但是在馬陵之役，本書于桂陵之役不提龐涓，而于馬陵之役記龐涓被殺。〔5〕“三晉”，韓、趙、魏，這里主要是指魏。案《荀子·議兵》曾比較齊、魏兩國軍隊，謂齊人重視技擊（軍事技巧），但只憑斬獲首級賜金，如同雇傭兵，“兵莫弱是矣”；魏人選取武卒，考試極為嚴格，一經(jīng)中試，則可連續(xù)數(shù)年免除稅役，戰(zhàn)斗力要遠遠超過齊國軍隊，所謂“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是說既然魏兵素輕齊兵，不妨偽示以怯。〔7〕“趣利”，趣同趨，是速進爭利之義，利指會戰(zhàn)的先機之利，即先敵到達會戰(zhàn)地點，取得戰(zhàn)勢之便。“蹶”，音jué，折損?！吧蠈ⅰ保瓷蠈④?，戰(zhàn)國以來，上將軍是最高的軍事統(tǒng)帥?！?〕今本《孫子·軍爭》述軍爭之法曰：“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除，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面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三十里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笔鲺晟蠈⒂谖迨锒鵂幚c此不同。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兩軍爭利，距離愈長，速度愈快，愈難保持行軍動作的協(xié)調(diào)一致，掉隊的人愈多?！?〕孫臏為了迷惑魏軍，故意仿照軍爭之法，逐日減少做飯用的灶炊，讓魏軍以為齊軍大量掉隊?！?0〕“過半”，孫臏減灶從十萬至五萬又至三萬，似其兵力已僅存不足三分之一，故謂“過半”。〔11〕戰(zhàn)國時期，往往采取車兵、騎兵和步兵混同作戰(zhàn)，車兵和騎兵行進速度較快而步兵較慢。龐涓以為齊軍到達會戰(zhàn)地點，兵力尚余不足三分之一，所以敢于丟下行進速度較慢的步兵與齊軍爭利?！?2〕“輕銳”，輕兵銳卒，指速度快、體力好的士兵；“倍日并行”，縮短日期加快行程?！?3〕“度”，音duó，揣度，估計?！?4〕“馬陵”，齊地，在今河北大名東南，一說在今山東莘縣西南（二說地點相近）?！?5〕“斫”，音zhu$，用斧斤砍削；“白”，指削去樹皮露出的白木?！?6〕“弩”，一種用弩機控制發(fā)射的弓?！?7〕“期”，約定。〔18〕鉆木取火照明，看白木上所書之字。〔19〕“相失”，指隊形被打亂，士兵失去各自的相對位置，彼此不相連屬。古代行軍、宿營、作戰(zhàn)皆有固定隊形，失去隊形則不能作戰(zhàn)?！?0〕“自剄”，剄音j@ng，割頸自殺。〔21〕“豎子”，是罵人話，猶言小子?！?2〕“魏太子申”，魏惠王之太子，太子申被虜死于齊?！?3〕《漢書·藝文志·兵書略》著錄《齊孫子》八十九篇即孫臏的兵法，出土銀雀山漢簡也有孫臏的兵法。
吳起者，衛(wèi)人也，〔1〕好用兵。嘗學于曾子，〔2〕事魯君。〔3〕齊人攻魯，魯欲將吳起，吳起取齊女為妻，而魯疑之。吳起于是欲就名，遂殺其妻，以明不與齊也。魯卒以為將。將而攻齊，大破之。
【注釋】〔1〕《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吳起，衛(wèi)左氏中人也?！薄?〕“曾子”，據(jù)《經(jīng)典釋文敘錄》，即曾申。曾申從子夏受《毛詩》，傳李克；從左丘明受《左傳》，傳吳起。曾申是曾參之子，字子西?！?〕吳起事魯為將伐齊，年數(shù)無可考。
魯人或惡吳起曰：“起之為人，猜忍人也?！?〕其少時，家累千金，游仕不遂，〔2〕遂破其家。鄉(xiāng)黨笑之，〔3〕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余人，而東出衛(wèi)郭門?！?〕與其母訣，〔5〕嚙臂而盟曰：〔6〕‘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wèi)。’遂事曾子。居頃之，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起乃之魯，學兵法以事魯君。魯君疑之，起殺妻以求將。夫魯小國，而有戰(zhàn)勝之名，則諸侯圖魯矣。且魯衛(wèi)兄弟之國也，〔7〕而君用起，則是棄衛(wèi)?！濒斁芍x吳起。〔8〕【注釋】〔1〕“猜忍”，猜忌殘忍?！?〕“游仕”，出外找官做?！安凰臁保凰煸??！?〕“鄉(xiāng)黨”，《周禮》所記鄉(xiāng)遂居民組織以五族即五百家為黨，五州即一萬二千五百家為鄉(xiāng)，這里是泛指吳起的同鄉(xiāng)?！?〕“郭門”，外城的城門。魯在衛(wèi)之東，所以說東出衛(wèi)郭門。〔5〕“訣”，訣別?！?〕“嚙”，音niè，咬。“盟”，發(fā)誓?！?〕魯?shù)氖挤饩芄┖托l(wèi)的始封君康叔封為同胞兄弟，所以稱“兄弟之國”。〔8〕“謝”，辭退。
吳起于是聞魏文侯賢，〔1〕欲事之。文侯問李克曰：〔2〕“吳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薄?〕于是魏文侯以為將，擊秦，拔五城?！?〕【注釋】〔1〕“魏文侯”，是魏正式立為諸侯的第一代國君。文侯師事子夏（孔子弟子）、田子方（子貢弟子）、段干木（子夏弟子），并任用李克和吳起（曾是子夏弟子曾申的學生）等人擔任要職，魏因此強盛一時。〔2〕“李克”，曾從子夏弟子曾申授《詩》，魏克中山后，李克任中山相，輔佐魏所封中山君子擊（《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史記·魏世家》、《說苑·臣術》、《韓詩外傳》卷三）?！?〕“司馬穰苴”，司馬是以官得氏，穰苴是名，亦稱田穰苴，是田完的后裔，事齊景公，善用兵，見《司馬穰苴列傳》?！?〕時事均無可考。
起之為將，〔1〕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2〕行不騎乘，親裹贏糧，〔3〕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4〕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zhàn)不旋踵，〔6〕遂死于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br/>
【注釋】〔1〕據(jù)《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此所述為吳起參加魏攻取中山之事。魏攻中山，前后共三年，當魏文侯三十六到三十八年（公元前四一○至前四○八年），《史記》排列文侯之年有誤，此從《紀年》）?！?〕“席”，是用蒲草編的臥墊，比較講究。〔3〕“裹”，用囊來包裹?！对姟ご笱拧す珓ⅰ罚骸澳斯黾Z，于橐于囊。”“贏糧”，贏通攍，是擔負之義，《方言》卷七：“攍，儋也?！薄稄V雅·釋言》：“攍，負也?！薄盾髯印ぷh兵》：“贏三日之糧?！薄肚f子·胠篋》：“贏糧而趨?！薄?〕“疽”，音jū，膿瘡?！?〕“吮”，音sh（n，吸?！?〕“旋”，旋轉(zhuǎn)?！磅唷?，音zh%ng，腳跟?！皯?zhàn)不旋踵”，是說決不退逃?！豆茏印ば】铩罚骸捌皆瓘V牧，車不結轍，士不旋踵，鼓之而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薄?〕“妾”，婦女自稱的謙辭。
文侯以吳起善用兵，廉平，〔1〕盡能得士心，乃以為西河守，〔2〕以拒秦、韓?！?〕【注釋】〔1〕“廉平”，廉潔公平?！?〕“西河”，魏文侯所置郡，地在黃河之西，轄境有今陜西華陰以西，黃河以南，洛河以東?！笆亍?，郡守，郡的長官。據(jù)本書《魏世家》，翟璜曾向魏文侯推薦西河郡守，應即吳起。〔3〕西河與秦、韓相近。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2〕中流，〔3〕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4〕右彭蠡，〔5〕德義不修，禹滅之。〔6〕夏桀之居，左河濟，〔7〕右泰華，〔8〕伊闕在其南，〔9〕羊腸在其北，〔10〕修政不仁，湯放之?！?1〕殷紂之國，左孟門，〔12〕右太行，〔13〕常山在其北，〔14〕大河經(jīng)其南，〔15〕修政不德，武王殺之。〔16〕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武侯曰：“善?！?br/>
【注釋】〔1〕“武侯”，名擊，見本書《魏世家》。今本《吳子》多載武侯與吳起問答之辭。〔2〕“西河”，指今陜西、山西之間的黃河?！?〕“中流”，水流當中?！?〕“三苗氏”，上古南方古部族名，傳說是縉云氏之后?！岸赐ァ保裰赐ズ??！?〕“彭蠡”，蠡音lí，今之鄱陽湖?！稇?zhàn)國策·魏一》記，武侯浮西河吳起所對，這兩句作“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下并有“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二句，表示三苗氏的活動范圍，左、右與此相反。案古人習慣以前為南，后為北，左為東，右為西，洞庭湖在西，鄱陽湖在東，應以《戰(zhàn)國策》所述方位為是?！?〕禹滅三苗，見《墨子·非攻》。〔7〕“河濟”，黃河東段和濟水，在夏中心活動區(qū)的東面，故稱“左”?！?〕“泰華”，泰應指今山西境內(nèi)的霍山，霍山古亦名霍太山或霍泰山，若指為今山東境內(nèi)的泰山，則應稱“左”而不應稱“右”；華指華山?；羯胶腿A山在夏中心活動區(qū)的西面，故稱“右”?！?〕“伊闕”，伊闕山，在河南洛陽市南，亦名龍門?！?0〕“羊腸”，羊腸坂，太行山古道名，在今山西晉城南。〔11〕本書《夏本紀》：“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薄?2〕“孟門”，山名，在今河南輝縣西?！?3〕“太行”，太行山?！?4〕“常山”，即恒山，在今河北曲陽西北與山西接壤處。常字是漢代避漢文帝劉恒諱所改?！?5〕“大河”，指黃河中游?！?6〕周武王伐紂，紂奔鹿臺自焚而死。
吳起為西河守，甚有聲名。魏置相，〔1〕相田文?！?〕吳起不悅，謂田文曰：“請與子論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將三軍，〔3〕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逼鹪唬骸爸伟俟?，親萬民，實府庫，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逼鹪唬骸笆匚骱佣乇桓覗|鄉(xiāng)，〔4〕韓趙賓從，〔5〕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逼鹪唬骸按巳?，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時，〔6〕屬之于子乎？屬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屬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眳瞧鹉俗灾ト缣镂?。
【注釋】〔1〕“相”，相邦，戰(zhàn)國以來輔佐國君的最高官職?！?〕“田文”，以下采《呂氏春秋·執(zhí)一》，但《呂氏春秋》作“商文”?！?〕“三軍”，古代軍隊往往分上、中、下或左、中、右三軍?！?〕“鄉(xiāng)”，同向。〔5〕“賓從”，歸順服從?！?〕“方是”，當此。
田文既死，公叔為相，〔1〕尚魏公主，〔2〕而害吳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惫逶唬骸澳魏?？”其仆曰：“吳起為人節(jié)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與武侯言曰：‘夫吳起賢人也，而侯之國小，又與強秦壤界，〔4〕臣竊恐起之無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謂武侯曰：‘試延以公主，〔5〕起有留心則必受之，無留心則必辭矣。以此卜之?！蛘賲瞧鸲c歸，即令公主怒而輕君。吳起見公主之賤君也，則必辭?！薄?〕于是吳起見公主之賤魏相，果辭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吳起懼得罪，遂去，即之楚。
【注釋】〔1〕“公叔”，《索隱》以為韓之公族，《史記志疑》以為即《戰(zhàn)國策·魏一》帥師與韓、趙戰(zhàn)于澮北之公叔痤（痤音cuó）?！?〕“尚”，娶公主叫尚?！肮鳌?，國君之女。〔3〕《呂氏春秋·長見》謂害吳起去魏入楚的是王錯。〔4〕“壤界”，接壤連界?！?〕“延”，介紹，指使吳起尚公主。〔6〕謂吳起見公叔所尚公主賤公叔，則必不受公主，而不受公主則表明他沒有留下之心。
楚悼王素聞起賢，〔1〕至則相楚?！?〕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3〕以撫養(yǎng)戰(zhàn)斗之士。要在強兵，破馳說之言從橫者?！?〕于是南平百越；〔5〕北并陳蔡，〔6〕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故楚之貴戚盡欲害吳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尸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8〕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10〕【注釋】〔1〕吳起入楚應在楚悼王七年，即魏武侯元年（公元前三九五年，《六國年表》作魏文侯三十年，此從《紀年》）之后，估計是在楚悼王在位期間的后半期。〔2〕楚相稱令尹?！?〕“公族”，指楚王的宗族。這種宗族隨著世代的增加，分支愈來愈多，成為國家財政的重要負擔。吳起主張廢去其中比較疏遠的分支?！?〕“縱橫”，合縱連橫，合縱是聯(lián)合眾弱以攻一強，連橫是事一強以攻眾弱?！?〕“百越”，古代南方以越為名的族群系統(tǒng)，如東越、閩越、甌越、西越、駱越等。百越主要分布在今江浙閩粵等省?！?〕楚并陳為楚惠王十一年，并蔡為楚惠王四十二年，均在此之前。此說亦見《戰(zhàn)國策·秦三》?！?〕“故”，舊時的?！?〕“太子”，即楚肅王?！?〕“令尹”，楚國執(zhí)政大臣稱令尹。〔10〕“坐”，獲罪；“夷宗”，滅宗。
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1〕皆道《孫子》十三篇，〔2〕吳起《兵法》，〔3〕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語曰：〔4〕“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5〕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7〕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8〕悲夫！
【注釋】〔1〕“師旅”，軍旅之事?！?〕即今《孫子兵法》十三篇?！?〕《漢書·藝文志·兵書略》著錄《吳起》四十八篇，《隋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所錄則僅一卷今本《吳子》，《郡齋讀書志》云“唐陸希聲類次”，是后人整理過的一種刪節(jié)本，分三卷，包括《圖國》、《料敵》、《治兵》、《論將》、《應變》、《勵士》六篇?！?〕“語”，諺語?！?〕“孫子”，指孫臏。“籌策”，是古人用來計數(shù)的工具，多用竹木小棍做成，古人行師用兵多用此種工具計算敵我優(yōu)劣，叫做定計、運籌、決策等等，這里指算計、預料?！?〕“被刑”，指受臏刑?！?〕即上武侯浮西河吳起所對?！?〕“刻暴少恩”，刻薄殘暴，缺少仁愛之心。
譯文 孫子叫做武的，是齊國人。他以所著兵法求見于吳王闔廬。闔廬說：“您的十三篇我已全部拜讀，可以試著為我操演一番嗎？”孫子說“可以。”闔廬問：“可用婦女來操演嗎？”孫子說：“可以?！庇谑谴饝獙O子，選出宮中美女，共計一百八十人。孫子把她們分為兩隊，派王的寵姬二人擔任兩隊的隊長，讓她們?nèi)砍株Ｃ钏齻冋f：“你們知道你們的心口、左手、右手和背的方向嗎？”婦女們說：“知道?！睂O子說：“前方是按心口所向，左方是按左手所向，右方是按右手所向，后方是按背所向?！眿D女們說：“是?！币?guī)定宣布清楚，便陳設斧鉞，當場重復了多遍。然后用鼓聲指揮她們向右，婦女們大笑。孫子說：“規(guī)定不明，申說不夠，這是將領的過錯?！庇种貜土硕啾?，用鼓聲指揮她們向左，婦女們又大笑。孫子說：“規(guī)定不明，申說不夠，是將領的過錯；已經(jīng)講清而仍不按規(guī)定來動作，就是隊長的過錯了?！闭f著就要將左右兩隊的隊長斬首。吳王從臺上觀看，見愛姬將要被斬，大驚失色。急忙派使者下令說：“寡人已知道將軍善于用兵了。但寡人如若沒有這兩個愛姬，吃飯也不香甜，請不要斬首?！睂O子說：“臣下既已受命為將，將在軍中，國君的命令可以不必完全照辦?！庇谑菍㈥犻L二人斬首示眾。用地位在她們之下的人擔任隊長，再次用鼓聲指揮她們操練。婦女們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跪下起立，全都合乎要求，沒有一個人敢出聲。然后孫子派使者回報吳王說：“士兵已經(jīng)陣容整齊，大王可下臺觀看，任憑大王想讓她們干什么，哪怕是赴湯蹈火也可以?！眳峭跽f：“將軍請回客舍休息，寡人不愿下臺觀看?！睂O子說：“大王只不過喜歡我書上的話，并不能采用其內(nèi)容?！睆拇岁H廬才知道孫子善于用兵，終于任他為將。吳國西面擊破強楚，攻入郢，北威齊、晉，揚名于諸侯，孫子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孫武死后，過了一百多年又有孫臏。孫臏出生在阿、鄄之間，也是孫武的后世子孫。孫臏曾與龐涓一起學習兵法。龐涓為魏國做事因而當上魏惠王的將軍，但自認才能不如孫臏，便暗地派人召見孫臏。孫臏到了魏國，龐涓唯恐孫臏超過自己，嫉妒他，而以刑罰砍去他的雙腳并施以墨刑，想使他埋沒于世不為人知。
齊國使者到大梁來，孫臏以刑徒的身份暗地來見，用言辭打動齊國使者。齊國使者覺得此人不同凡響，暗地用車把他載到齊國。齊國的將軍田忌欣賞孫臏而以客禮待之。田忌多次與齊國的諸公子賽馬，下重金賭勝。孫子注意到他們的馬奔跑能力不相上下，并且都分上、中、下三等。因此孫子對田忌說：“您只管下大注，臣下必能使您獲勝?！碧锛上嘈挪⒋饝怂?，與齊王和諸公子用千金來賭勝，到了臨比賽時，孫子說：“請用您的下等乘馬對付他們的上等乘馬，請用您的上等乘馬對付他們的中等乘馬，請用您的中等乘馬對付他們的下等乘馬?！比瘸笋R全部比賽完畢，結果田忌一場不勝而兩場勝，終于得到王的千金之賞。所以田忌把孫子推薦給齊威王。威王向他請教兵法，因而任他為軍師。
后來魏國攻打趙國，趙國危急，向齊國求援。齊威王想任孫臏為將，孫臏謝絕說：“受過刑的人是不可以的?！彼匀翁锛蔀閷ⅲ螌O子為軍師，讓他坐在輜車中籌畫計謀。田忌打算率軍前往趙國，孫子說：“勸解糾紛不能揮拳相加，平息爭斗不能親自上手，避實擊虛，利用形勢來牽制敵人，危難自可解除?，F(xiàn)在魏國和趙國正在交戰(zhàn)，精銳部隊必定全部開往國外，留在國內(nèi)疲于應付的都是老弱病殘。您不如率兵迅速前往大梁，占據(jù)要津，沖擊敵人正好虛懈的地方，他們必定會放下趙國趕回救援。這樣我們就能同時解除趙國之圍又使魏國遭受打擊。”田忌照他的計謀去做，魏軍果然離開邯鄲，與齊國會戰(zhàn)于桂陵，結果大破魏軍。
又過了十三年，魏國和趙國攻打韓國，韓國向齊國告急。齊國派田忌率兵前往，直奔大梁。魏將龐涓聽到消息，放下韓國趕回，但齊軍已經(jīng)越過齊境而西進。孫子對田忌說：“他們?nèi)龝x的軍隊素來慓悍勇武而看不起齊國，齊國有怯懦的名聲，善于作戰(zhàn)的人只能因勢利導。兵法上說，行軍百里與敵爭利會損失上將軍，行軍五十里而與敵爭利只有一半人能趕到。（為了讓魏軍以為齊軍大量掉隊，）應使齊軍進入魏國境內(nèi)后先設十萬個灶，過一天設五萬個灶，再過一天設三萬個灶?！饼嬩感熊娙?，見到齊軍所留灶跡，非常高興，說：“我本來就知道齊軍怯懦，入我境內(nèi)三天，士兵已經(jīng)逃跑了一大半?！彼詠G下步兵，只率輕兵銳卒，用加倍的速度追趕齊軍。孫子估計魏軍的行軍速度，天黑應當趕到馬陵。馬陵道路狹窄，旁多險阻，可以埋伏兵馬，于是把一棵大樹削去樹皮，露出白木，在上面寫上“龐涓死于此樹之下”。然后命齊軍善射者持上萬張弩，埋伏在道路兩旁，約定好“天黑見到點著的火就一起放箭”。龐涓果然于夜晚來到削去樹皮的大樹下，看見樹上寫著字，便鉆木取火來照明。字還沒有讀完，齊軍萬弩齊發(fā)，魏軍大亂失去隊形。龐涓自知無計可施，軍隊已徹底失敗，只好自刎，臨死說：“總算叫這小子成了名！”齊國乃乘勝全殲魏軍，俘虜了魏太子申回國。孫臏因此而名揚天下，世人皆傳習他的兵法。
吳起，是衛(wèi)國人，喜歡用兵。曾向曾子求學并臣事魯國國君。齊人攻打魯國，魯國想任吳起為將，但吳起娶了齊國女子為妻，而魯國人懷疑他。當時吳起為了成就功名，竟殺了自己的妻子，以表白自己與齊國沒關系。魯國終于任他為將，率兵攻打齊國，大破齊國。
魯國有人說吳起的壞話：“吳起的為人，屬于猜忌殘忍之人。他年輕時，家有千金，出外求仕不順利，弄得傾家蕩產(chǎn)。鄉(xiāng)里人都笑話他，吳起竟殺死毀謗自己的三十多人，出衛(wèi)的郭門東去。臨行向他的母親告別，咬著自己的胳臂發(fā)誓說：‘我吳起不做卿相，決不再回衛(wèi)國?！@樣吳起求學于曾子。但過了不久，他的母親去世，吳起卻始終也沒有回去。曾子看不起他，而與吳起斷絕關系。吳起只好去魯國，學習兵法，求事于魯國國君。魯國國君懷疑他（與齊國有關系），吳起又殺妻求將。像魯國這樣的小國而有打勝仗的名聲，那么諸侯就要打魯國的主意了。而且魯國和衛(wèi)國是以兄弟相稱，我們的國君若起用吳起，那么就等于拋棄衛(wèi)國?！濒攪鴩蚨尚模o退吳起。
當時吳起聽說魏文侯賢明，想去投靠他。魏文侯問李克說：“吳起是個什么樣的人？”李克說：“吳起貪財好色，但用兵即使司馬穰苴也超不過他?！币虼宋何暮钊螀瞧馂閷?，進攻秦國，拔取秦的五座城池。
吳起擔任將領，與士兵最下層吃飯穿衣同一標準。睡覺不鋪臥席，走路不乘車子，親自捆扎和擔負糧食，與士兵分擔勞苦。有個士兵長了膿瘡，吳起為他吸膿，士兵的母親聽說后就哭了。別人對他說：“你的兒子不過是普通士兵，而將軍卻親自為你的兒子吸膿，你為什么要哭呢？”這位母親說：“我并不是哭這個。前些年吳公曾為孩子的父親吸膿，他的父親打起仗來勇往直前，絕不后退，結果被敵人殺死。吳公現(xiàn)在又來給他的兒子吸膿，賤妾真不知道他會死在哪里，所以才哭?！?br/>
魏文侯因吳起善于用兵，廉潔公平，能取得士兵的擁戴，所以任他為西河郡守，命他防御秦、韓兩國的進攻。
魏文侯死后，吳起又臣事他的兒子武侯。武侯乘船順西河而下，行至水流當中，回頭對吳起說：“山河險固多么壯麗，這真是魏國最寶貴的東西呀！”吳起回答說：“重要的是道德而不是險固。從前三苗氏左有洞庭，右有彭蠡，因為不講求道德禮義，禹滅亡了他。夏桀的國土，左有黃河濟水，右有泰山、華山，伊闕在他的南面，羊腸在他的北面，不行仁政，湯放逐了他。殷紂的國土，左有孟門山，右有太行山，恒山在他的北面，大河流經(jīng)他的南面，不行德政，武王殺了他。從這些看來，重要的是道德而不是險固。如果您不講求道德，今天船上的人將來都會變成敵國的人?！蔽浜钫f：“講得好?！?br/>
吳起任西河郡守，很有名氣。魏國選任相邦，以田文為相。吳起不高興，對田文說：“請讓我與您比比功勞，行不行？”田文說：“可以?！眳瞧鹫f：“率領三軍，使士兵樂于效死拼命，敵國不敢打我國的主意，您比得上我嗎？”田文說：“不如您?！眳瞧鹫f：“治理百官，親和萬民，充實府庫，您比得上我嗎？”田文說：“不如您?！眳瞧鹫f：“守西河，令秦兵不敢東向，韓、趙歸順，您比得上我嗎？”田文說：“不如您?！眳瞧鹫f：“這三點，您都在我之下，而職位反而在我之上，是何道理？”田文說：“國君年幼，國人疑慮，大臣尚未親附，百姓尚未信任，當此之時，是把國政交給您呢？還是交給我呢？”吳起沉默了半天，說：“應該交給您?！碧镂恼f：“這就是為什么我的地位會在您之上?！眳瞧疬@才知道自己不如田文。
田文死后，公叔任丞相，娶魏國公主，而陷害吳起。公叔的仆人說：“吳起很容易除掉。”公叔說：“如何下手？”他的仆人說：“吳起為人廉潔自愛。您可以先對武侯去講：‘吳起是個賢人，而您的國土太小，又與強秦國為鄰，臣下?lián)膮瞧鸩粫芯昧糁?。’武侯會說：‘那么怎么辦呢？’您就對武侯說：‘可把公主嫁給他作為試探，吳起愿意留下就會接受，不愿留下就會拒絕，用這種辦法考驗他?！蹦僬賲瞧鹨黄鸹丶?。然后讓您那位公主對您發(fā)脾氣表示看不起您。吳起見您那位公主看不起您，便一定會拒絕娶公主。”后來吳起看到這位公主看不起魏國的相邦，果然拒絕了魏武侯。武侯也起了疑心，不再信任他。吳起害怕因此而獲罪，只好離開到楚國去。
楚悼王一向聽說吳起賢能，一到楚國就讓他當上楚國的相邦。吳起申明法令，裁撤多余的官吏，廢除楚公族中的疏遠子孫，把節(jié)省下的經(jīng)費用于養(yǎng)兵。目的在于使軍隊強大，打擊用縱橫之說游說的人。因此南平百越；北并陳、蔡，迫使三晉退卻；西伐秦。諸侯都憂慮楚國的強大。原來楚國的貴族都想害死吳起。等到悼王死后，宗室大臣作亂，討伐吳起，吳起跑到悼王停尸的地方，趴在悼王身上。討伐吳起的人由于射、刺吳起，也擊中悼王的尸體。悼王被埋葬之后，太子即位，命令尹把射、刺吳起而連帶擊中悼王的尸體的人全部處死。因射、刺吳起而被滅族的人有七十多家。
太史公說：只要世人一講起行師用兵，都要稱道《孫子》十三篇，吳起的《兵法》，世上也流傳得很多，所以不復詳論，只談他們的作為建樹。諺語說：“能實際去做的人未必能高談闊論，能高談闊論的人未必能實際去做?！睂O子料算龐涓是相當機智的，但卻不能使自己從一開始就免遭刑罰。吳起為魏武侯論說山川形勢不如道德重要，但用之于楚國，卻是以刻薄殘暴、缺乏仁愛而喪命。太可悲了！
【注釋】〔1〕“孫子武”，本篇為兩個孫子作傳，先敘孫武，故稱孫子武。孫是氏，子是尊稱，武是名。其事跡除本書，還見于銀雀山漢簡《見吳王》和《吳越春秋·闔閭內(nèi)傳》等。宋代《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書辯證》稱孫武字長卿，是齊大夫田書（《左傳》昭公十九年作“孫書”）之孫；因田鮑四族作亂，奔吳。但所述世系和史實與《左傳》有出入?！?〕《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書辯證》稱田書伐莒有功，齊景公賜姓孫氏，食采于樂安（在今山東博興北）。孫武初為齊人，但后來入?yún)菫閷?，食采于富春（在今浙江富陽），子孫世居富春?！?〕“兵法”，用兵之法，這里指孫武的兵書。漢唐時期，人們往往把《孫子兵法》簡稱為《兵法》?！皡峭蹶H廬”，闔廬音h6l*，亦作闔閭，壽夢之孫，初名光，見《吳太伯世家》?！?〕“十三篇”，古人往往稱孫武的兵書為“十三篇”，今本《孫子兵法》包括《計》、《作戰(zhàn)》、《謀攻》、《形》、《勢》、《虛實》、《軍爭》、《九變》、《行軍》、《地形》、《九地》、《火攻》、《用間》十三篇。出土銀雀山漢簡《孫子兵法》與今本篇次不同，并包含若干佚篇，但十三篇也是獨立成帙?！?〕“勒兵”，勒是控制、駕馭之義。古代用兵作戰(zhàn)以隊形（陣法）訓練最為重要，這里所謂“勒兵”主要是指隊形操練?！?〕“隊”，漢代軍制以一百人為一隊，這里是以九十人為一隊?！?〕“戟”，一種合戈、矛為一體的兵器。〔8〕“而”，你們，與“汝”同?！?〕“心”，指心口，即胸所向?！?0〕“約束”，指上述規(guī)定?！?1〕“鈇鉞”，音f&yu8，鈇同斧，鉞是一種大斧。古代將軍受命出軍，依禮要由國君親賜斧鉞。斧鉞是征伐之權的象征，也是用來執(zhí)法的刑具?！?2〕“三”、“五”，是三番五次之義，乃虛用數(shù)字?！吧辍?，是重復命令的意思，古代冊命把二次命令叫做“申命”。〔13〕古代作戰(zhàn)是用金鼓旌旗指揮動作。這里“鼓之右”是說用鼓來指揮宮女向右。下“鼓之左”同?！?4〕“吏士”，即上“隊長”的別名，上孫家寨漢簡稱隊的長官為“士吏”，應即此“吏士”?！?5〕“趣”，急忙。〔16〕這是古代兵家的一種成說，《孫子九變》：“君命有所不受。”〔17〕“徇”，巡行示眾?！?8〕古代隊形操練的基本動作是所謂“坐作進退”，坐是坐姿，作是由坐姿變?yōu)榱⒆?，進是前進，退是后退。這里的“跪起”即指“坐作”?！耙?guī)矩”，圓規(guī)和矩尺?！袄K墨”，準繩和用準繩畫線的墨。規(guī)矩繩墨是木匠用以制器的工具，這里指隊形訓練的規(guī)定和要求。〔19〕公元前五○六年冬，吳、楚戰(zhàn)于柏舉（在今湖北麻城東北），楚師敗，吳乘勝追擊，長驅(qū)直入，攻進楚都郢（在今湖北江陵西北）。案吳先后多次伐楚，據(jù)《左傳》是出于伍子胥之謀，《史記》和《吳越春秋》則記為伍子胥和孫武二人之謀?！?0〕公元前四八五、前四八四年，吳曾兩次伐齊，大敗齊師。公元前四八二年，吳與晉會于黃池（在今河南封丘南），爭為長。
孫武既死，〔1〕后百余歲有孫臏?！?〕臏生阿鄄之間，〔3〕臏亦孫武之后世子孫也。〔4〕孫臏嘗與龐涓俱學兵法。龐涓既事魏，得為惠王將軍，而自以為能不及孫臏，乃陰使召孫臏。臏至，龐涓恐其賢于己，疾之，〔5〕則以法刑斷其兩足而黥之，〔6〕欲隱勿見?！?〕【注釋】〔1〕孫武據(jù)說死在吳地，《越絕書·外傳·記吳地傳》：“巫門外大冢，吳王客齊孫武冢也，去縣十里，善為兵法?！薄?〕“孫臏”，臏音b@n，可能是因受臏刑（挖去膝蓋骨之刑）而得名。本書《太史公自序》：“孫子臏腳，而論兵法?！薄?〕“阿”，音ē，在今山東陽谷東北；“鄄”，音ju4n，在今山東鄄城北，皆齊邑。孫武的這支后裔可能是在吳滅國后回到齊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和《古今姓氏書辯證》稱孫武有三子馳、明、敵，孫臏是孫明之子和孫武之孫?！?〕“疾”，讀為嫉，嫉妒?！?〕“斷其兩足”，即古刖刑（刖音yu8）；“黥之”，黥音q0ng，刺面染以墨，又叫墨刑。此與《太史公自序》“孫子臏腳”之說稍異。〔7〕“見”，讀如現(xiàn)。是說欲使孫臏不得見人。
齊使者如梁，〔1〕孫臏以刑徒陰見，〔2〕說齊使?！?〕齊使以為奇，竊載與之齊。齊將田忌善而客待之?！?〕忌數(shù)與齊諸公子馳逐重射。〔5〕孫子見其馬足不甚相遠，〔6〕馬有上、中、下輩?！?〕于是孫子謂田忌曰：“君弟重射，〔8〕臣能令君勝?！碧锛尚湃恢c王及諸公子逐射千金?！?〕及臨質(zhì)，〔10〕孫子曰：“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薄?1〕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于是忌進孫子于威王。威王問兵法，〔12〕遂以為師?！?3〕【注釋】〔1〕“齊”，此時的齊已非姜齊而為田齊，在位者為齊威王。“梁”，即大梁，在今河南開封西北，魏惠王三十一年（公元前三三九年）自安邑（在今山西夏縣西北）徙都至此，從此魏亦稱梁，但此時魏尚未稱梁?！?〕“刑徒”，因犯罪而被判罰服勞役的人?！?〕“說”，音shuì，以言辭打動人?！?〕“田忌”，齊之宗族，威王時任為將，薦孫臏于威王。〔5〕“馳逐”，用馬車競賽；“重射”，設重金賭勝。〔6〕“孫子”，古代孫武和孫臏皆稱孫子，此指孫臏?！?〕“輩”，等?！?〕“弟”，同第，是“但”的意思?！?〕“逐射”，即上“馳逐重射”；“千金”，金是古代的貨幣單位，秦以一鎰（音yì，重二十四兩）為一金，戰(zhàn)國時期的金可能與之接近。千金是很大的數(shù)目?！?0〕“臨質(zhì)”，箭靶叫質(zhì)，臨質(zhì)本指臨射，這里指比賽即將開始?！?1〕“駟”，音sì，駕車的四馬。這里是勸田忌選擇自己三套乘馬中的下等對對方的上等，上等對對方的中等，中等對對方的下等?！?2〕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有〔《見威王》〕、《威王問》等篇?！?3〕“師”，軍師。
其后魏伐趙，趙急，請救于齊?！?〕齊威王欲將孫臏，臏辭謝曰：“刑余之人不可?！薄?〕于是乃以田忌為將，而孫子為師，居輜車中，〔3〕坐為計謀。田忌欲引兵之趙，孫子曰：“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卷，〔4〕救斗者不搏撠，〔5〕批亢搗虛，〔6〕形格勢禁，〔7〕則自為解耳。今梁趙相攻，〔8〕輕兵銳卒必竭于外，〔9〕老弱罷于內(nèi)。〔10〕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11〕據(jù)其街路，〔12〕■其方虛，〔13〕彼必釋趙而自救。是我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弊于魏也?！碧锛蓮闹汗ズ?，〔14〕與齊戰(zhàn)于桂陵，〔15〕大破梁軍。
【注釋】〔1〕魏惠王十七年（《六國年表》當趙成侯二十一年、齊威王二十五年，據(jù)《紀年》則當趙成侯二十二年、齊威王四年，絕對年代為公元前三五三年，比本書遲一年），魏圍趙都邯鄲（在今河北邯鄲市西南），趙求援于齊，齊未即出兵救趙。〔2〕“刑余之人”，受過刑的人?！?〕“輜車”，輜音zī，一種駕牛的載重車。古代軍將皆乘戰(zhàn)車親戰(zhàn)，孫臏殘廢，不能乘戰(zhàn)車親戰(zhàn)，所以只能居輜車中指揮。〔4〕“雜亂紛糾”，《孫子·勢》“紛紛紜紜，斗亂而不可亂也”，指搏斗的混亂狀態(tài)。“控卷”，握拳，卷同拳?；蛞岳斫z為說，恐非?！?〕“搏撠”，搏有擊義，撠音j@，是擊刺之義?！?〕“批”有排除之義，“亢”可訓極，這里指敵之盛氣，“搗”是擊義，“虛”是虛懈之義。其義與避實擊虛略同?！?〕“形”、“勢”，是指客觀或人為造成的軍事態(tài)勢；“格”、“禁”，是指用這種態(tài)勢去牽制和阻止敵人的行動。〔8〕“梁”，指魏。此時魏尚未稱梁，稱梁是后人追述之言?！?〕“外”，國外。〔10〕“罷”，同疲；“內(nèi)”，國內(nèi)?！?1〕“大梁”，在今河南開封西北。此時魏尚未徙都大梁?！?2〕“街路”，指四通八達的戰(zhàn)略要沖。〔13〕“■”，同沖。“方虛”，恰好是虛懈的地方?！?4〕“邯鄲”，趙都，在今河北邯鄲市西南。魏圍邯鄲在魏惠王十七年，次年魏拔邯鄲（《田敬仲完世家》作“十月”，《戰(zhàn)國策·齊一》作“七月”），齊襲魏而救趙在魏拔邯鄲后，至此魏始解圍而去。〔15〕“桂陵”，魏地，在今河南長垣西。桂陵之戰(zhàn)，齊不直接出兵救趙，而引兵攻魏，直撲魏都大梁，迫使魏軍放棄新占的邯鄲，兼程趕回救援。桂陵地近大梁，正當魏軍自邯鄲返回大梁的途中。齊設兵于此邀擊，大敗魏軍。
后十三歲，〔1〕魏與趙攻韓，韓告急于齊。〔2〕齊使田忌將而往，〔3〕直走大梁。魏將龐涓聞之，〔4〕去韓而歸，齊軍既已過而西矣。孫子謂田忌曰：“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5〕齊號為怯，善戰(zhàn)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7〕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使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灶，明日為五萬灶，又明日為三萬灶?！薄?〕龐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齊軍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過半矣。”〔10〕乃棄其步軍，〔11〕與其輕銳倍日并行逐之?！?2〕孫子度其行，〔13〕暮當至馬陵?！?4〕馬陵道狹，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于此樹之下”。〔15〕于是令齊軍善射者萬弩，〔16〕“夾道而伏，期曰“暮見火舉而俱發(fā)”?！?7〕龐涓果夜至斫木下，見白書，乃鉆火燭之?！?8〕讀其書未畢，齊軍萬弩俱發(fā)，魏軍大亂相失?！?9〕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到，〔20〕曰：“遂成豎子之名！”〔21〕齊因乘勝盡破其軍，虜魏太子申以歸?！?2〕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3〕【注釋】〔1〕《史記》記桂陵之戰(zhàn)在魏惠王十八年，記馬陵之戰(zhàn)在魏惠王三十年，相去十三年?！都o年》記桂陵之戰(zhàn)在魏惠王十七年，記馬陵之戰(zhàn)在魏惠王二十八年，相去十二年?！?〕據(jù)《田敬仲完世家》，馬陵之役起因于魏伐趙，趙與韓共擊魏，趙不利，韓求救于齊。與此說異?！?〕齊威王在位期間任田忌為將，鄒忌為相，二人不合，田忌曾被鄒忌排擠出亡?！短锞粗偻晔兰摇酚浧涫掠谕跞迥辏^田忌率其徒襲攻臨淄，求鄒忌，不勝而奔，至此始召復故位?！稇?zhàn)國策·齊一》則記此事于馬陵之役后，謂孫臏勸田忌不可解兵入齊，田忌不聽，果不入齊，被迫亡走楚國，楚封田忌于江南。二說不同。〔4〕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擒龐涓》記龐涓被擒是在桂陵之役，《戰(zhàn)國策·齊一》也記龐涓被擒，但是在馬陵之役，本書于桂陵之役不提龐涓，而于馬陵之役記龐涓被殺。〔5〕“三晉”，韓、趙、魏，這里主要是指魏。案《荀子·議兵》曾比較齊、魏兩國軍隊，謂齊人重視技擊（軍事技巧），但只憑斬獲首級賜金，如同雇傭兵，“兵莫弱是矣”；魏人選取武卒，考試極為嚴格，一經(jīng)中試，則可連續(xù)數(shù)年免除稅役，戰(zhàn)斗力要遠遠超過齊國軍隊，所謂“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是說既然魏兵素輕齊兵，不妨偽示以怯。〔7〕“趣利”，趣同趨，是速進爭利之義，利指會戰(zhàn)的先機之利，即先敵到達會戰(zhàn)地點，取得戰(zhàn)勢之便。“蹶”，音jué，折損?！吧蠈ⅰ保瓷蠈④?，戰(zhàn)國以來，上將軍是最高的軍事統(tǒng)帥?！?〕今本《孫子·軍爭》述軍爭之法曰：“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除，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面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三十里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笔鲺晟蠈⒂谖迨锒鵂幚c此不同。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兩軍爭利，距離愈長，速度愈快，愈難保持行軍動作的協(xié)調(diào)一致，掉隊的人愈多?！?〕孫臏為了迷惑魏軍，故意仿照軍爭之法，逐日減少做飯用的灶炊，讓魏軍以為齊軍大量掉隊?！?0〕“過半”，孫臏減灶從十萬至五萬又至三萬，似其兵力已僅存不足三分之一，故謂“過半”。〔11〕戰(zhàn)國時期，往往采取車兵、騎兵和步兵混同作戰(zhàn)，車兵和騎兵行進速度較快而步兵較慢。龐涓以為齊軍到達會戰(zhàn)地點，兵力尚余不足三分之一，所以敢于丟下行進速度較慢的步兵與齊軍爭利?！?2〕“輕銳”，輕兵銳卒，指速度快、體力好的士兵；“倍日并行”，縮短日期加快行程?！?3〕“度”，音duó，揣度，估計?！?4〕“馬陵”，齊地，在今河北大名東南，一說在今山東莘縣西南（二說地點相近）?！?5〕“斫”，音zhu$，用斧斤砍削；“白”，指削去樹皮露出的白木?！?6〕“弩”，一種用弩機控制發(fā)射的弓?！?7〕“期”，約定。〔18〕鉆木取火照明，看白木上所書之字。〔19〕“相失”，指隊形被打亂，士兵失去各自的相對位置，彼此不相連屬。古代行軍、宿營、作戰(zhàn)皆有固定隊形，失去隊形則不能作戰(zhàn)?！?0〕“自剄”，剄音j@ng，割頸自殺。〔21〕“豎子”，是罵人話，猶言小子?！?2〕“魏太子申”，魏惠王之太子，太子申被虜死于齊?！?3〕《漢書·藝文志·兵書略》著錄《齊孫子》八十九篇即孫臏的兵法，出土銀雀山漢簡也有孫臏的兵法。
吳起者，衛(wèi)人也，〔1〕好用兵。嘗學于曾子，〔2〕事魯君。〔3〕齊人攻魯，魯欲將吳起，吳起取齊女為妻，而魯疑之。吳起于是欲就名，遂殺其妻，以明不與齊也。魯卒以為將。將而攻齊，大破之。
【注釋】〔1〕《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吳起，衛(wèi)左氏中人也?！薄?〕“曾子”，據(jù)《經(jīng)典釋文敘錄》，即曾申。曾申從子夏受《毛詩》，傳李克；從左丘明受《左傳》，傳吳起。曾申是曾參之子，字子西?！?〕吳起事魯為將伐齊，年數(shù)無可考。
魯人或惡吳起曰：“起之為人，猜忍人也?！?〕其少時，家累千金，游仕不遂，〔2〕遂破其家。鄉(xiāng)黨笑之，〔3〕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余人，而東出衛(wèi)郭門?！?〕與其母訣，〔5〕嚙臂而盟曰：〔6〕‘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wèi)。’遂事曾子。居頃之，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起乃之魯，學兵法以事魯君。魯君疑之，起殺妻以求將。夫魯小國，而有戰(zhàn)勝之名，則諸侯圖魯矣。且魯衛(wèi)兄弟之國也，〔7〕而君用起，則是棄衛(wèi)?！濒斁芍x吳起。〔8〕【注釋】〔1〕“猜忍”，猜忌殘忍?！?〕“游仕”，出外找官做?！安凰臁保凰煸??！?〕“鄉(xiāng)黨”，《周禮》所記鄉(xiāng)遂居民組織以五族即五百家為黨，五州即一萬二千五百家為鄉(xiāng)，這里是泛指吳起的同鄉(xiāng)?！?〕“郭門”，外城的城門。魯在衛(wèi)之東，所以說東出衛(wèi)郭門。〔5〕“訣”，訣別?！?〕“嚙”，音niè，咬。“盟”，發(fā)誓?！?〕魯?shù)氖挤饩芄┖托l(wèi)的始封君康叔封為同胞兄弟，所以稱“兄弟之國”。〔8〕“謝”，辭退。
吳起于是聞魏文侯賢，〔1〕欲事之。文侯問李克曰：〔2〕“吳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薄?〕于是魏文侯以為將，擊秦，拔五城?！?〕【注釋】〔1〕“魏文侯”，是魏正式立為諸侯的第一代國君。文侯師事子夏（孔子弟子）、田子方（子貢弟子）、段干木（子夏弟子），并任用李克和吳起（曾是子夏弟子曾申的學生）等人擔任要職，魏因此強盛一時。〔2〕“李克”，曾從子夏弟子曾申授《詩》，魏克中山后，李克任中山相，輔佐魏所封中山君子擊（《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史記·魏世家》、《說苑·臣術》、《韓詩外傳》卷三）?！?〕“司馬穰苴”，司馬是以官得氏，穰苴是名，亦稱田穰苴，是田完的后裔，事齊景公，善用兵，見《司馬穰苴列傳》?！?〕時事均無可考。
起之為將，〔1〕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2〕行不騎乘，親裹贏糧，〔3〕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4〕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zhàn)不旋踵，〔6〕遂死于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br/>
【注釋】〔1〕據(jù)《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此所述為吳起參加魏攻取中山之事。魏攻中山，前后共三年，當魏文侯三十六到三十八年（公元前四一○至前四○八年），《史記》排列文侯之年有誤，此從《紀年》）?！?〕“席”，是用蒲草編的臥墊，比較講究。〔3〕“裹”，用囊來包裹?！对姟ご笱拧す珓ⅰ罚骸澳斯黾Z，于橐于囊。”“贏糧”，贏通攍，是擔負之義，《方言》卷七：“攍，儋也?！薄稄V雅·釋言》：“攍，負也?！薄盾髯印ぷh兵》：“贏三日之糧?！薄肚f子·胠篋》：“贏糧而趨?！薄?〕“疽”，音jū，膿瘡?！?〕“吮”，音sh（n，吸?！?〕“旋”，旋轉(zhuǎn)?！磅唷?，音zh%ng，腳跟?！皯?zhàn)不旋踵”，是說決不退逃?！豆茏印ば】铩罚骸捌皆瓘V牧，車不結轍，士不旋踵，鼓之而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薄?〕“妾”，婦女自稱的謙辭。
文侯以吳起善用兵，廉平，〔1〕盡能得士心，乃以為西河守，〔2〕以拒秦、韓?！?〕【注釋】〔1〕“廉平”，廉潔公平?！?〕“西河”，魏文侯所置郡，地在黃河之西，轄境有今陜西華陰以西，黃河以南，洛河以東?！笆亍?，郡守，郡的長官。據(jù)本書《魏世家》，翟璜曾向魏文侯推薦西河郡守，應即吳起。〔3〕西河與秦、韓相近。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2〕中流，〔3〕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昔三苗氏左洞庭，〔4〕右彭蠡，〔5〕德義不修，禹滅之。〔6〕夏桀之居，左河濟，〔7〕右泰華，〔8〕伊闕在其南，〔9〕羊腸在其北，〔10〕修政不仁，湯放之?！?1〕殷紂之國，左孟門，〔12〕右太行，〔13〕常山在其北，〔14〕大河經(jīng)其南，〔15〕修政不德，武王殺之。〔16〕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武侯曰：“善?！?br/>
【注釋】〔1〕“武侯”，名擊，見本書《魏世家》。今本《吳子》多載武侯與吳起問答之辭。〔2〕“西河”，指今陜西、山西之間的黃河?！?〕“中流”，水流當中?！?〕“三苗氏”，上古南方古部族名，傳說是縉云氏之后?！岸赐ァ保裰赐ズ??！?〕“彭蠡”，蠡音lí，今之鄱陽湖?！稇?zhàn)國策·魏一》記，武侯浮西河吳起所對，這兩句作“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下并有“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二句，表示三苗氏的活動范圍，左、右與此相反。案古人習慣以前為南，后為北，左為東，右為西，洞庭湖在西，鄱陽湖在東，應以《戰(zhàn)國策》所述方位為是?！?〕禹滅三苗，見《墨子·非攻》。〔7〕“河濟”，黃河東段和濟水，在夏中心活動區(qū)的東面，故稱“左”?！?〕“泰華”，泰應指今山西境內(nèi)的霍山，霍山古亦名霍太山或霍泰山，若指為今山東境內(nèi)的泰山，則應稱“左”而不應稱“右”；華指華山?；羯胶腿A山在夏中心活動區(qū)的西面，故稱“右”?！?〕“伊闕”，伊闕山，在河南洛陽市南，亦名龍門?！?0〕“羊腸”，羊腸坂，太行山古道名，在今山西晉城南。〔11〕本書《夏本紀》：“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薄?2〕“孟門”，山名，在今河南輝縣西?！?3〕“太行”，太行山?！?4〕“常山”，即恒山，在今河北曲陽西北與山西接壤處。常字是漢代避漢文帝劉恒諱所改?！?5〕“大河”，指黃河中游?！?6〕周武王伐紂，紂奔鹿臺自焚而死。
吳起為西河守，甚有聲名。魏置相，〔1〕相田文?！?〕吳起不悅，謂田文曰：“請與子論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將三軍，〔3〕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逼鹪唬骸爸伟俟?，親萬民，實府庫，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逼鹪唬骸笆匚骱佣乇桓覗|鄉(xiāng)，〔4〕韓趙賓從，〔5〕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逼鹪唬骸按巳?，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時，〔6〕屬之于子乎？屬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屬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眳瞧鹉俗灾ト缣镂?。
【注釋】〔1〕“相”，相邦，戰(zhàn)國以來輔佐國君的最高官職?！?〕“田文”，以下采《呂氏春秋·執(zhí)一》，但《呂氏春秋》作“商文”?！?〕“三軍”，古代軍隊往往分上、中、下或左、中、右三軍?！?〕“鄉(xiāng)”，同向。〔5〕“賓從”，歸順服從?！?〕“方是”，當此。
田文既死，公叔為相，〔1〕尚魏公主，〔2〕而害吳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惫逶唬骸澳魏?？”其仆曰：“吳起為人節(jié)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與武侯言曰：‘夫吳起賢人也，而侯之國小，又與強秦壤界，〔4〕臣竊恐起之無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謂武侯曰：‘試延以公主，〔5〕起有留心則必受之，無留心則必辭矣。以此卜之?！蛘賲瞧鸲c歸，即令公主怒而輕君。吳起見公主之賤君也，則必辭?！薄?〕于是吳起見公主之賤魏相，果辭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吳起懼得罪，遂去，即之楚。
【注釋】〔1〕“公叔”，《索隱》以為韓之公族，《史記志疑》以為即《戰(zhàn)國策·魏一》帥師與韓、趙戰(zhàn)于澮北之公叔痤（痤音cuó）?！?〕“尚”，娶公主叫尚?！肮鳌?，國君之女。〔3〕《呂氏春秋·長見》謂害吳起去魏入楚的是王錯。〔4〕“壤界”，接壤連界?！?〕“延”，介紹，指使吳起尚公主。〔6〕謂吳起見公叔所尚公主賤公叔，則必不受公主，而不受公主則表明他沒有留下之心。
楚悼王素聞起賢，〔1〕至則相楚?！?〕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3〕以撫養(yǎng)戰(zhàn)斗之士。要在強兵，破馳說之言從橫者?！?〕于是南平百越；〔5〕北并陳蔡，〔6〕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故楚之貴戚盡欲害吳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尸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8〕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10〕【注釋】〔1〕吳起入楚應在楚悼王七年，即魏武侯元年（公元前三九五年，《六國年表》作魏文侯三十年，此從《紀年》）之后，估計是在楚悼王在位期間的后半期。〔2〕楚相稱令尹?！?〕“公族”，指楚王的宗族。這種宗族隨著世代的增加，分支愈來愈多，成為國家財政的重要負擔。吳起主張廢去其中比較疏遠的分支?！?〕“縱橫”，合縱連橫，合縱是聯(lián)合眾弱以攻一強，連橫是事一強以攻眾弱?！?〕“百越”，古代南方以越為名的族群系統(tǒng)，如東越、閩越、甌越、西越、駱越等。百越主要分布在今江浙閩粵等省?！?〕楚并陳為楚惠王十一年，并蔡為楚惠王四十二年，均在此之前。此說亦見《戰(zhàn)國策·秦三》?！?〕“故”，舊時的?！?〕“太子”，即楚肅王?！?〕“令尹”，楚國執(zhí)政大臣稱令尹。〔10〕“坐”，獲罪；“夷宗”，滅宗。
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1〕皆道《孫子》十三篇，〔2〕吳起《兵法》，〔3〕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語曰：〔4〕“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孫子籌策龐涓明矣，〔5〕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7〕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8〕悲夫！
【注釋】〔1〕“師旅”，軍旅之事?！?〕即今《孫子兵法》十三篇?！?〕《漢書·藝文志·兵書略》著錄《吳起》四十八篇，《隋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所錄則僅一卷今本《吳子》，《郡齋讀書志》云“唐陸希聲類次”，是后人整理過的一種刪節(jié)本，分三卷，包括《圖國》、《料敵》、《治兵》、《論將》、《應變》、《勵士》六篇?！?〕“語”，諺語?！?〕“孫子”，指孫臏。“籌策”，是古人用來計數(shù)的工具，多用竹木小棍做成，古人行師用兵多用此種工具計算敵我優(yōu)劣，叫做定計、運籌、決策等等，這里指算計、預料?！?〕“被刑”，指受臏刑?！?〕即上武侯浮西河吳起所對?！?〕“刻暴少恩”，刻薄殘暴，缺少仁愛之心。
譯文 孫子叫做武的，是齊國人。他以所著兵法求見于吳王闔廬。闔廬說：“您的十三篇我已全部拜讀，可以試著為我操演一番嗎？”孫子說“可以。”闔廬問：“可用婦女來操演嗎？”孫子說：“可以?！庇谑谴饝獙O子，選出宮中美女，共計一百八十人。孫子把她們分為兩隊，派王的寵姬二人擔任兩隊的隊長，讓她們?nèi)砍株Ｃ钏齻冋f：“你們知道你們的心口、左手、右手和背的方向嗎？”婦女們說：“知道?！睂O子說：“前方是按心口所向，左方是按左手所向，右方是按右手所向，后方是按背所向?！眿D女們說：“是?！币?guī)定宣布清楚，便陳設斧鉞，當場重復了多遍。然后用鼓聲指揮她們向右，婦女們大笑。孫子說：“規(guī)定不明，申說不夠，這是將領的過錯?！庇种貜土硕啾?，用鼓聲指揮她們向左，婦女們又大笑。孫子說：“規(guī)定不明，申說不夠，是將領的過錯；已經(jīng)講清而仍不按規(guī)定來動作，就是隊長的過錯了?！闭f著就要將左右兩隊的隊長斬首。吳王從臺上觀看，見愛姬將要被斬，大驚失色。急忙派使者下令說：“寡人已知道將軍善于用兵了。但寡人如若沒有這兩個愛姬，吃飯也不香甜，請不要斬首?！睂O子說：“臣下既已受命為將，將在軍中，國君的命令可以不必完全照辦?！庇谑菍㈥犻L二人斬首示眾。用地位在她們之下的人擔任隊長，再次用鼓聲指揮她們操練。婦女們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跪下起立，全都合乎要求，沒有一個人敢出聲。然后孫子派使者回報吳王說：“士兵已經(jīng)陣容整齊，大王可下臺觀看，任憑大王想讓她們干什么，哪怕是赴湯蹈火也可以?！眳峭跽f：“將軍請回客舍休息，寡人不愿下臺觀看?！睂O子說：“大王只不過喜歡我書上的話，并不能采用其內(nèi)容?！睆拇岁H廬才知道孫子善于用兵，終于任他為將。吳國西面擊破強楚，攻入郢，北威齊、晉，揚名于諸侯，孫子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孫武死后，過了一百多年又有孫臏。孫臏出生在阿、鄄之間，也是孫武的后世子孫。孫臏曾與龐涓一起學習兵法。龐涓為魏國做事因而當上魏惠王的將軍，但自認才能不如孫臏，便暗地派人召見孫臏。孫臏到了魏國，龐涓唯恐孫臏超過自己，嫉妒他，而以刑罰砍去他的雙腳并施以墨刑，想使他埋沒于世不為人知。
齊國使者到大梁來，孫臏以刑徒的身份暗地來見，用言辭打動齊國使者。齊國使者覺得此人不同凡響，暗地用車把他載到齊國。齊國的將軍田忌欣賞孫臏而以客禮待之。田忌多次與齊國的諸公子賽馬，下重金賭勝。孫子注意到他們的馬奔跑能力不相上下，并且都分上、中、下三等。因此孫子對田忌說：“您只管下大注，臣下必能使您獲勝?！碧锛上嘈挪⒋饝怂?，與齊王和諸公子用千金來賭勝，到了臨比賽時，孫子說：“請用您的下等乘馬對付他們的上等乘馬，請用您的上等乘馬對付他們的中等乘馬，請用您的中等乘馬對付他們的下等乘馬?！比瘸笋R全部比賽完畢，結果田忌一場不勝而兩場勝，終于得到王的千金之賞。所以田忌把孫子推薦給齊威王。威王向他請教兵法，因而任他為軍師。
后來魏國攻打趙國，趙國危急，向齊國求援。齊威王想任孫臏為將，孫臏謝絕說：“受過刑的人是不可以的?！彼匀翁锛蔀閷ⅲ螌O子為軍師，讓他坐在輜車中籌畫計謀。田忌打算率軍前往趙國，孫子說：“勸解糾紛不能揮拳相加，平息爭斗不能親自上手，避實擊虛，利用形勢來牽制敵人，危難自可解除?，F(xiàn)在魏國和趙國正在交戰(zhàn)，精銳部隊必定全部開往國外，留在國內(nèi)疲于應付的都是老弱病殘。您不如率兵迅速前往大梁，占據(jù)要津，沖擊敵人正好虛懈的地方，他們必定會放下趙國趕回救援。這樣我們就能同時解除趙國之圍又使魏國遭受打擊。”田忌照他的計謀去做，魏軍果然離開邯鄲，與齊國會戰(zhàn)于桂陵，結果大破魏軍。
又過了十三年，魏國和趙國攻打韓國，韓國向齊國告急。齊國派田忌率兵前往，直奔大梁。魏將龐涓聽到消息，放下韓國趕回，但齊軍已經(jīng)越過齊境而西進。孫子對田忌說：“他們?nèi)龝x的軍隊素來慓悍勇武而看不起齊國，齊國有怯懦的名聲，善于作戰(zhàn)的人只能因勢利導。兵法上說，行軍百里與敵爭利會損失上將軍，行軍五十里而與敵爭利只有一半人能趕到。（為了讓魏軍以為齊軍大量掉隊，）應使齊軍進入魏國境內(nèi)后先設十萬個灶，過一天設五萬個灶，再過一天設三萬個灶?！饼嬩感熊娙?，見到齊軍所留灶跡，非常高興，說：“我本來就知道齊軍怯懦，入我境內(nèi)三天，士兵已經(jīng)逃跑了一大半?！彼詠G下步兵，只率輕兵銳卒，用加倍的速度追趕齊軍。孫子估計魏軍的行軍速度，天黑應當趕到馬陵。馬陵道路狹窄，旁多險阻，可以埋伏兵馬，于是把一棵大樹削去樹皮，露出白木，在上面寫上“龐涓死于此樹之下”。然后命齊軍善射者持上萬張弩，埋伏在道路兩旁，約定好“天黑見到點著的火就一起放箭”。龐涓果然于夜晚來到削去樹皮的大樹下，看見樹上寫著字，便鉆木取火來照明。字還沒有讀完，齊軍萬弩齊發(fā)，魏軍大亂失去隊形。龐涓自知無計可施，軍隊已徹底失敗，只好自刎，臨死說：“總算叫這小子成了名！”齊國乃乘勝全殲魏軍，俘虜了魏太子申回國。孫臏因此而名揚天下，世人皆傳習他的兵法。
吳起，是衛(wèi)國人，喜歡用兵。曾向曾子求學并臣事魯國國君。齊人攻打魯國，魯國想任吳起為將，但吳起娶了齊國女子為妻，而魯國人懷疑他。當時吳起為了成就功名，竟殺了自己的妻子，以表白自己與齊國沒關系。魯國終于任他為將，率兵攻打齊國，大破齊國。
魯國有人說吳起的壞話：“吳起的為人，屬于猜忌殘忍之人。他年輕時，家有千金，出外求仕不順利，弄得傾家蕩產(chǎn)。鄉(xiāng)里人都笑話他，吳起竟殺死毀謗自己的三十多人，出衛(wèi)的郭門東去。臨行向他的母親告別，咬著自己的胳臂發(fā)誓說：‘我吳起不做卿相，決不再回衛(wèi)國?！@樣吳起求學于曾子。但過了不久，他的母親去世，吳起卻始終也沒有回去。曾子看不起他，而與吳起斷絕關系。吳起只好去魯國，學習兵法，求事于魯國國君。魯國國君懷疑他（與齊國有關系），吳起又殺妻求將。像魯國這樣的小國而有打勝仗的名聲，那么諸侯就要打魯國的主意了。而且魯國和衛(wèi)國是以兄弟相稱，我們的國君若起用吳起，那么就等于拋棄衛(wèi)國?！濒攪鴩蚨尚模o退吳起。
當時吳起聽說魏文侯賢明，想去投靠他。魏文侯問李克說：“吳起是個什么樣的人？”李克說：“吳起貪財好色，但用兵即使司馬穰苴也超不過他?！币虼宋何暮钊螀瞧馂閷?，進攻秦國，拔取秦的五座城池。
吳起擔任將領，與士兵最下層吃飯穿衣同一標準。睡覺不鋪臥席，走路不乘車子，親自捆扎和擔負糧食，與士兵分擔勞苦。有個士兵長了膿瘡，吳起為他吸膿，士兵的母親聽說后就哭了。別人對他說：“你的兒子不過是普通士兵，而將軍卻親自為你的兒子吸膿，你為什么要哭呢？”這位母親說：“我并不是哭這個。前些年吳公曾為孩子的父親吸膿，他的父親打起仗來勇往直前，絕不后退，結果被敵人殺死。吳公現(xiàn)在又來給他的兒子吸膿，賤妾真不知道他會死在哪里，所以才哭?！?br/>
魏文侯因吳起善于用兵，廉潔公平，能取得士兵的擁戴，所以任他為西河郡守，命他防御秦、韓兩國的進攻。
魏文侯死后，吳起又臣事他的兒子武侯。武侯乘船順西河而下，行至水流當中，回頭對吳起說：“山河險固多么壯麗，這真是魏國最寶貴的東西呀！”吳起回答說：“重要的是道德而不是險固。從前三苗氏左有洞庭，右有彭蠡，因為不講求道德禮義，禹滅亡了他。夏桀的國土，左有黃河濟水，右有泰山、華山，伊闕在他的南面，羊腸在他的北面，不行仁政，湯放逐了他。殷紂的國土，左有孟門山，右有太行山，恒山在他的北面，大河流經(jīng)他的南面，不行德政，武王殺了他。從這些看來，重要的是道德而不是險固。如果您不講求道德，今天船上的人將來都會變成敵國的人?！蔽浜钫f：“講得好?！?br/>
吳起任西河郡守，很有名氣。魏國選任相邦，以田文為相。吳起不高興，對田文說：“請讓我與您比比功勞，行不行？”田文說：“可以?！眳瞧鹫f：“率領三軍，使士兵樂于效死拼命，敵國不敢打我國的主意，您比得上我嗎？”田文說：“不如您?！眳瞧鹫f：“治理百官，親和萬民，充實府庫，您比得上我嗎？”田文說：“不如您?！眳瞧鹫f：“守西河，令秦兵不敢東向，韓、趙歸順，您比得上我嗎？”田文說：“不如您?！眳瞧鹫f：“這三點，您都在我之下，而職位反而在我之上，是何道理？”田文說：“國君年幼，國人疑慮，大臣尚未親附，百姓尚未信任，當此之時，是把國政交給您呢？還是交給我呢？”吳起沉默了半天，說：“應該交給您?！碧镂恼f：“這就是為什么我的地位會在您之上?！眳瞧疬@才知道自己不如田文。
田文死后，公叔任丞相，娶魏國公主，而陷害吳起。公叔的仆人說：“吳起很容易除掉。”公叔說：“如何下手？”他的仆人說：“吳起為人廉潔自愛。您可以先對武侯去講：‘吳起是個賢人，而您的國土太小，又與強秦國為鄰，臣下?lián)膮瞧鸩粫芯昧糁?。’武侯會說：‘那么怎么辦呢？’您就對武侯說：‘可把公主嫁給他作為試探，吳起愿意留下就會接受，不愿留下就會拒絕，用這種辦法考驗他?！蹦僬賲瞧鹨黄鸹丶?。然后讓您那位公主對您發(fā)脾氣表示看不起您。吳起見您那位公主看不起您，便一定會拒絕娶公主。”后來吳起看到這位公主看不起魏國的相邦，果然拒絕了魏武侯。武侯也起了疑心，不再信任他。吳起害怕因此而獲罪，只好離開到楚國去。
楚悼王一向聽說吳起賢能，一到楚國就讓他當上楚國的相邦。吳起申明法令，裁撤多余的官吏，廢除楚公族中的疏遠子孫，把節(jié)省下的經(jīng)費用于養(yǎng)兵。目的在于使軍隊強大，打擊用縱橫之說游說的人。因此南平百越；北并陳、蔡，迫使三晉退卻；西伐秦。諸侯都憂慮楚國的強大。原來楚國的貴族都想害死吳起。等到悼王死后，宗室大臣作亂，討伐吳起，吳起跑到悼王停尸的地方，趴在悼王身上。討伐吳起的人由于射、刺吳起，也擊中悼王的尸體。悼王被埋葬之后，太子即位，命令尹把射、刺吳起而連帶擊中悼王的尸體的人全部處死。因射、刺吳起而被滅族的人有七十多家。
太史公說：只要世人一講起行師用兵，都要稱道《孫子》十三篇，吳起的《兵法》，世上也流傳得很多，所以不復詳論，只談他們的作為建樹。諺語說：“能實際去做的人未必能高談闊論，能高談闊論的人未必能實際去做?！睂O子料算龐涓是相當機智的，但卻不能使自己從一開始就免遭刑罰。吳起為魏武侯論說山川形勢不如道德重要，但用之于楚國，卻是以刻薄殘暴、缺乏仁愛而喪命。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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