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中葉，士大夫競尚聲氣?？紦?jù)詞章而外，則金石碑版，法書名畫，爭以財(cái)力相羅致。因是而情賄夤緣，朋黨標(biāo)榜，貌為集古之目錄，實(shí)即苞苴之變相矣。尤甚者，則書葉畫軸之中，暗藏交鈔，或彝鼎之足，金石之片，俱為暮夜黃金之媒介。此風(fēng)潛行已久，固不俟和相當(dāng)國時也。凡值疆吏入覲，例必有所饋遺，雖非載寶而朝，終不免略事點(diǎn)綴，其果為王涯之復(fù)壁中物耶？抑楊震吏之袖底，別有長技耶？大都不可究詰。且即以物論，或希世僅見，或中秘所無，價輒千萬以上。中朝如是，外府效尤。其尤饒富而搜羅易者，厥惟鹺務(wù)。蓋既無地方責(zé)，而豪商世賈，珍錯雜羅，貧士羈人又奔走其間，品評賞鑒，視若專家，故取精用宏，鹺官瞰其隙而攫，如探囊然。且予取予求，了無后患，不若牧尹守相之動掛彈章也。然蘊(yùn)毒既深，久而必發(fā)。于是有乾隆三十一年之兩淮巨案，被禍者株連數(shù)十百人。鹺務(wù)內(nèi)容之腐敗，蓋至此而盡情揭露焉。然其主名犯，固風(fēng)雅中人，其事亦殊，逸趣橫生，是不可以無志。
兩淮鹺富甲全國。清制設(shè)運(yùn)使官以督轉(zhuǎn)輸，而又馭以鹽政大臣。鹽政例皆滿員，受成于運(yùn)使，則亦虛擁名位，畫諾坐嘯而已。然貪墨之風(fēng)，引而彌甚，其巧取豪奪，才智亦若天授。數(shù)十年間，凡挾貴胄之勢而來者，殆如一邱之貉。其運(yùn)使或有潔身自好者，則反為所劫持，致不獲久于其任。故委曲求全者，轉(zhuǎn)不得不自穢其行，以為分謗地。而禍機(jī)之伏，即在乎是。致使溫雅之士，與污吏同科，不亦大可惜乎？時德州盧雅雨者，以曠代逸才，久于名場角逐，忽膺都轉(zhuǎn)之任，東南裙屐，往來投贈，咸以廚及視之。雅雨亦以騷壇盟主自任，酬答報謝無虛日，醴酒之費(fèi)，歲輒巨萬。于是淮右豪商，知公有嗜古癖，相率搜訪圖書碑版以獻(xiàn)。公亦以為此等饋遺，較賄賂有雅鄭之判。旦足以要結(jié)上官，不為圭角嶄露，致遭忌嫉，故雅意優(yōu)容之，浸久遂成習(xí)慣。且朝事鑒別，夕留欣賞，因亦樂此不疲焉。而當(dāng)時任鹽政者曰高恒，華胄也。膏粱世族，一物不知，惟以聚斂為平生主旨。見雅雨溫文和易，目為易與，恣意張其爪牙，贓墨狼籍，言官屢加彈劾，恃有奧援，不顧也。其家丁門客與引商表里為奸，濫支浮冒，視官帑如私財(cái)，揮霍淫縱，無所不至。嘗謂雅雨曰：“先生努力聚書畫，吾惟知努力斂金帛而已。他日先生歸田，茍開骨董攤，吾當(dāng)持金入肆，從容為兒曹擇取玩具，則先生亦何患終貧邪？”相與諧笑恒類是，雅雨絕不與較。旋以口外辦事大臣移去。繼事者為普福，族望人品，視高恒如魯衛(wèi)之政。是時商風(fēng)益壞，剝蝕公帑以充苞苴，幾成法典。嘗有某商延福宴于平山堂，錯綺羅珍，歌童舞妓，儲借在一月前。笙歌燈火之盛，橫亙十里。賓從皆錦衣花貌，畫舫如云，觀者為之目眩。及主人送客，出佳茗淡菰相餉，則匣中累累，皆葉子金與鈔幣也。后有某商娶媳，普福親詣其家道賀，某商犒其從者至萬金。普福遍觀眷屬，悅某姓之女，立贈之為室，妝奩幾十萬金。挽雅雨為媒介，饋書畫金石無算?；囊鶡o度，筆難殫述，識者固知月盈必食。又逾年，雅雨以丁母憂歸，不匝月而普福亦去任。繼之者為尤拔世，蒙古裔也。履新未三月而大獄起。
先是，引商之豪者汪某，列入四大家，其名姓上達(dá)天聽，下為社會謀生者所仰慕，居恒與官府往來。清制，中央貪商賈輸財(cái)報效，輒假以名器，其最貴顯者，贈官至卿貳以上。鹺憲都使，類假以禮貌，款以上賓，或尊為顧問，實(shí)則利其多金耳。滿員不更世事，輒喜軟媚圓滑，先意承志者。汪某尤長是技，而性獨(dú)豪縱，一家兄弟子姓，無不溺聲色，治園宅，姬侍至數(shù)十人，廣廈連云，列院比櫛，有如杜樊川賦所謂“蜂房水渦”者。又治別墅于儀征，極池館花木之勝。一寵婢暴死，則玉魚金碗，芻靈丹以送之，筑墓玉鉤斜畔，植梅杏雜卉如園圃，以悅芳魂，輒數(shù)千百金不稍吝，以是虧公帑頗夥?？蛀}官之發(fā)其覆也，乃亟謀彌縫之術(shù)。門客程生，讀書不得志，棄舉子業(yè)，走干汪某。汪某一見大喜曰：“吾子房也?！绷⑹馂橛浭?。蓋程生工心計(jì)，多智善變，詞令巧捷，因人而施。久之，汪某遂倚之為左右手。至是獻(xiàn)言曰：“救困之道，一言可蔽，固不外于行賄。但同一賄也，能擇人而施，則所向有功，否恐弄巧反拙，徒貽畫虎類狗之誚耳。吾聞普福好財(cái)色，前得某氏女，今又漸厭棄，如能物色麗姝，媵以寶玩，則彼所至樂。蓋彼雖鄙俗，輒喜古玩，某商徒具妝奩數(shù)萬金，彼常謂賈人無識，以黃白物炫我，不知吾家固不少是物也。雖詞若憾而心實(shí)喜，然亦未嘗不嫌某商之太直率。如能抉破此重障礙，俾此老得自詡收藏之富，亦一特色事也。若盧運(yùn)使則名士風(fēng)流，所好在金石書畫，茍?zhí)降闷渌?，搜訪殷勤，海內(nèi)希有之物，則彼必能出全力。為公地，二者當(dāng)急圖之，遲恐為他人所覺，則事敗矣。”汪某以為然，一以委程生，金取于庫，不之吝。一日程生報汪曰：“近得消息，普老不知因何訪知徐寧門外某舊家有一于闐玉馬，至寶也。主人止一孤女，貌秀曼甲儔輩，愛此玉馬若命，聲言非得快婿愿嫁者，此馬不輕示人。普老廢然而止，顧輒道于人，以為憾事。今吾訪求此女之家世，父游幕遠(yuǎn)方，以潦倒死，母亦尋卒，依其舅以居。貌果絕麗，頗工詞翰。而舅氏失業(yè)閑蕩，狎昵小人，可以利誘也。茍得此女，則玉馬焉往？”汪某曰：“其舅縱可利誘，而此女不愿為人妾媵，則奈何？”程生曰：“吾計(jì)之熟矣。若其舅能左右之，固甚善，否則偽為公之從子求媳，婚時任遣一少年代新郎，既入牢籠，自易圖耳?！蓖裟承Χ卓涎?。逾數(shù)日，程生又報曰：“盧運(yùn)使方令人遍求蔡中郎石經(jīng)原拓本，懸千金不可得。而昨聞吾家西席某君，自云曾見中郎八分書石經(jīng)墨跡，且完全無殘缺。公何不令某君求之？”汪某唯唯，果以問某君。某君曰：“此吾中表友趙生，關(guān)中人也，讀書嗜古。然不得志，流落此間，為邑令記室，雖貧困，而性孤介，恐未易歆動。容與商之?！蓖裟吃唬骸捌埧赏ㄈ冢毁F功名不難致，幸善為我辭。”某君諾而去。久之無耗，而程生亦咨嗟似不得手。問之，輒言女性峭拔，一時未易就緒，汪某憂甚。一日，肩輿過徐寧門，偶按程生所言，試窺女宅所在，則小園春色，雙扉晝閉。令輿人剝啄，偽為訪戚，久之，無應(yīng)門者。鄰嫗出問客所自來，汪某略告之，則曰：“聞其家已遷闕口（揚(yáng)州城門名），獨(dú)留一老仆守此耳。然重聽，雖叩關(guān)無益也。”汪某喟然欲去。嫗曰：“客訪金某邪，抑系黃某？”蓋金某為女父，黃某乃其舅也。汪心動曰：“吾訪金某，十年前舊友也?！眿瀲@曰：“死已久矣，惟停柩猶未葬耳?！蓖粼唬骸凹覍贍顩r如何？”嫗曰：“曙后星孤，秀慧可人意，個妮子殊可憐，多受舅氏折磨也?！蓖魡柡螢椋瑡炘唬骸笆莾好y荷，美慧能詩，欲嫁一士人，而其舅必欲與富人大官為妾，是以勃。今聞為鄰里所齒冷，故盡室避去，殆為暢行其志地耳。”汪乃出白金數(shù)十授嫗曰：“吾居某巷，念金氏衰落，特來振恤。媼既知其蹤跡，可密告銀姑，如有急，可奔投我家。此區(qū)區(qū)者，暫亢繡奩針線，幸勿哂也。媼能達(dá)此意，后尚當(dāng)有所厚酬。”嫗大喜。汪歸，以告程牛曰：“吾已為酈生說下齊矣，子疾攻之，可不相悖而相濟(jì)也?！背躺唬骸坝惺窃?，三日必報命?！痹揭蝗?，夜深人靜時，忽有款汪氏之門者，一老媼挈美少年，自言避難自鄉(xiāng)間來，與主人有舊。汪某出視，則鄰媼也，延入密室，少年揭巾顧盼，鬟偏眉嫵，光照一室，蓋絕代姝云。汪某竭誠款待，令妻妾出慰之，愿以古押衙自任，女信焉。開閣拂床，安置妥帖，婢媼上下咸事之有禮，女固安之。初猶虞舅氏之追躡，久之，不聞有他，起居服食既適，而園亭池館之勝，日夕與汪氏眷屬拈題屬句為樂。惟門閥深邃，外賓罕能睹面，又給使令者皆非心腹，不便通音問于外，漸覺如坐囹圄，欲告出游，輒阻以不宜招搖，女遂俯首無辭。且性本婉淑，善靦腆，心事不敢自明。約逾月，汪某乃呼而語之曰：“子所謂趙生者，初詢邑署中絕無其人，嗣訪城中，亦杳然也。逮吾親詢邑侯，仿佛知此生曾為前令記室，以母憂西歸，殆不復(fù)至矣。乃一昨復(fù)有怪事出現(xiàn)，則一少婦抱兒，號泣署外，聲言須覓趙某，奈何始亂終棄，置我于此，母子無所得衣食。且語且泣，為狀至慘，環(huán)觀者皆詈趙生之負(fù)心，嗣邑侯憐憫，給以薄資遣去，婦遂不知流落何所。吾聞而心悸，趙殆輕薄無行，全沒心肝之人也。吾實(shí)不復(fù)能隱忍，故急告子。以子才貌，何患不獲快婿，而戀戀于此耶？”女色變無言，未幾，淚眥瑩然，點(diǎn)點(diǎn)墜胸臆。汪妻女百計(jì)勸慰，夜遣家人防護(hù)之，果欲投繯，獲救而止。汪有妹善口才，投暇抵隙，反復(fù)開導(dǎo)，女意漸移。又?jǐn)?shù)月，汪氏相待有加，游宴之歡，無不適如女意。女念援救之恩，復(fù)感汪某之誠篤，蓋初疑汪某有圖己意，今愛若子女，敬若賓師，絕無他意，方自咎小人之腹矣。汪于燕談，輒舉少年薄幸，得新忘舊等軼事，咨嗟反復(fù)，若深有憾于趙生者。女益信趙之非人，一日憤然語家人曰：“文人無行，誠不可恃，安所得老成篤行者托之?！奔胰藞笸粼唬骸翱梢?。”汪遂時繩中年伉儷之真愛，較之輕薄少年，不啻霄壤，且微露滿大臣續(xù)膠之事。女不語。一日汪妹過其繡閣，見女方曝書理衣，縱橫幾案。忽睹一錦匣頗巨，略如衣笥狀，問之，曰：“此兒家傳世寶也。吾父無子，彌留時，命吾母待兒長而付之。今吾母又逝，身如贅疣，負(fù)遺囑矣?！闭Z次悄然欲涕。汪氏甘言慰之，且求一擴(kuò)眼界，女乃索諸衽衣，出鑰啟扃，什襲甚固。徐徐展之，則羊脂溫潤，鬣首生動，卓立一天閑也。高幾三尺，長四尺余，狀如浴起振鬣，宛首而顧其侶，凡蹄爪方瞳，皆若天然顏色，不假雕琢。汪妹佯驚曰：“果至寶也。是何眼福，得睹奇珍？誰家有福郎，消受此千金之駿耶？”語時，頻以目色逗女，似顯其一語雙關(guān)者。女暈掉首曰：“阿姑過譽(yù)矣，此亦何奇，特存先人手澤耳?！蓖裘脗螢槟﹃咴唬骸按擞癞a(chǎn)自何方？計(jì)其璞，當(dāng)絕巨，必非中土所有?！迸唬骸奥勏热怂鶄?，生于闐山巔，采者懸度而得之。本擬貢內(nèi)府，土人匿其一，輾轉(zhuǎn)為某中丞所得。吾父以一文蒙殊賞，視為生平榮寵，故遺訓(xùn)秘不示人，謂非親屬系統(tǒng)，不相授受。惜身后止兒一人，遂襲藏在此耳?！闭Z罷，欷若不自勝。汪妹乘間說之曰：“吾兄與尊嚴(yán)為莫逆交，故救子于厄，愿始終其事，茍擇人草草，寧非為德不卒，彼紈绔子顧影翩翩，一時固稱佳偶，然往往有不旋踵而牛衣對泣者，何如老成可恃，博得畢生溫飽耶？且令娘受先人付托之重，設(shè)遇輕薄無行者，一日重利忘義，置此寶于骨董場中，令娘有力抵抗之耶？吾兄之意，在擇老蒼有福德之人，使令娘無父而有父，無家而有家，為久長計(jì)正當(dāng)如此也。令娘聰明人，詎不解此？”女遂無語。汪妹知其意已動，即告以不日遣嫁事。女自念身無親屬，視汪某若父，尚何所不可。逾數(shù)日，量珠裁錦，喜溢門楣。蓋普福許特設(shè)彩輿迎之，儀節(jié)僅亞于夫人，亦由汪某所要求，以掩飾女之耳目也。自是侯門如海，女之生死不可知矣。
先是程生謂汪某曰：“狡兔三窟，今得其一耳。彼都轉(zhuǎn)盧公，制府高公，正須點(diǎn)綴，而盧公為尤要。前聞盧公所訪求者為石經(jīng)墨跡，自中郎被禍，文姬陷胡虜，此稿久為曹魏及司馬氏所匿，后又淪于北魏，至唐而入內(nèi)府。北宋而后，流落民間，近始為趙生所得。據(jù)賞鑒家言，鋒棱完好，確為真跡。予昨已以千金購之趙生處，托言粵商，其他則小李將軍之《仙山樓閣圖》，久已佚去，宋人趙千里曾臨摹，逼真原本。而宋張擇端之《清明上河圖》，尤為至寶。此圖雖系宋物，迭經(jīng)鑒藏家所賞，明李東陽氏有跋，言其圖高不滿尺，而長二丈有奇，人形小不能寸，小者才一二分，其多至不可勝數(shù)。然筆勢簡勁，意態(tài)生動，隱見殊形，向背相準(zhǔn)，絕不見錯誤改竄之跡，故為可貴。后為王州氏所藏，嚴(yán)分宜欲之，幾興大獄，卒不可得。最后某君，欲抱以殉。今竟在關(guān)中趙生處，即藏中郎墨跡之人也。是生本秦中舊家，收藏頗富，游幕此間，而近狀日窘。予假番舶之名，已誘得其石經(jīng)真跡，彼事后悔甚，遂死守《清明上河圖》，不肯釋手。西席某君謂予，展閱此圖，恍如入汴京，置身流水游龍間，但少香塵撲面耳。盧公亦聞此語，必欲得之，已許三千金，趙生竟掉首不顧。今忽變計(jì)，自言有人能如許都虞候，奪柳氏于沙乇利將軍之手，使吾圓已破之鏡，則拱手而獻(xiàn)，不名一錢，亦所甚愿。予介人問訊，始知所謂意中人者，即吾等不日遣嫁之銀荷是也。然則左右兩難，主翁將何以處此？”汪某曰：“銀荷事不可反汗，無已，寧許以金，或其他名妓脫籍以贈之，亦無不可?！背躺唬骸胺穹瘢巳瞬豢梢岳T，而可以智取也。吾意令某生作保，使趙生須出千金作聘禮。生必因阮囊羞澀，謀以書畫質(zhì)款。而彼所信者，小玲瓏山館馬氏。吾乃以某地許馬氏，拓其園址，馬必悅從，是間接可攫得其寶物也。當(dāng)此之際，吾乃遣人偽作關(guān)中催歸書，謂老母病危，彼必匆匆西去，一時恐不能來。且聞其舅在都中，時召趙生往，或挽人先送其母入都，彼必由西轉(zhuǎn)北，疲于奔命。待他日過此，歷時已久，則吾更有辭，彼無所容其喙也?！蓖裟骋詾榻^妙。賄人，兩鹺員果喜，允將虧空一律彌補(bǔ)，汪某遂肆然得為諸商之總董焉。
趙生幼侍父宦江南，父曾攝儀征邑篆，又入江寧方伯之幕，后客死于揚(yáng)。生與其叔某扶櫬歸葬，服闋始出，復(fù)游宦江淮間。承其家學(xué)，誦記淵博，尤工詩古文詞，能篆刻，邗上文酒之宴必與焉。又生長江南，深知風(fēng)俗習(xí)慣，遂翩翩有名士氣。僑寓某秀才家，薰礦幾，書閣清幽，與某秀才唱和甚樂。某秀才者，即汪某家擁皋比之西席師也。曾有姑嫁秦中而死，與趙生同姓，故相稱以中表。而其家適與孤女銀荷之舊居，望衡對宇。銀荷于繡余吟罷，輒掩映綠窗間，趙生遇之，驚為艷絕。又聞其工詞翰，慕風(fēng)雅，益傾向不已。秀才微偵之，知趙生意，托詞調(diào)笑，愿任撮合山。趙生怦怦介秀才母通殷勤，女之舅妗貪微利，遂漸相往來。生因挽婢媼傳箋遞句。女雅慕生才，業(yè)已心許。惟舅妗尚以遠(yuǎn)省人為嫌，遲遲未即允。而汪某與程生之詭計(jì)至矣。程生本稔舅，知女舅嗜飲，日以杯中物相勸，乘其酣飲而饣舌之。且以重利，舅倚醉心動，如響斯應(yīng)，醒而悔之。蓋程生雖以汪某侄媳為辭，舅亦恐齊大非偶，又恐列之妾媵。程生聞其意有變，指天日相誓，力辨侄之未娶。且葭莩河潤，大有利益，用相歆動，舅果入彀，允先受聘金五百。女聞之涕泣不食。妗知為趙生，使人語生曰：“子能具五百金之聘幣乎？”趙生輾轉(zhuǎn)無計(jì)，始以中郎石經(jīng)真跡求售，務(wù)獲一當(dāng)。時某秀才已受汪某之托，事事以計(jì)賣趙生，生不知也，遂倉猝以七百金售石經(jīng)于粵商，某秀才干沒其百金，實(shí)則為程生所得。程生又干沒其二百金，即汪某千金所購入者是也。趙生以五百金送女舅為幣，二百金上下賄贈婢媼，事垂成矣。無何，某秀才母死，居喪不能為媒妁，勸生遲一月后問名納采，生亦允諾，金存秀才處。一夕，僧眾正作道場，忽闔家大哭，云被竊損失甚巨。及研訊，則生寄存之五百金，盡不翼而飛矣。生方懊喪欲死，報邑令請緝。時值春明，以心緒惡劣，聞平山堂有畫舫盛會，遂出郭閑游以遣悶。車水馬龍，香塵拂面，極嬉春之樂事。生獨(dú)花濺淚痕，鳥驚恨緒，無時忘天之慳我良緣也。偌大廣陵，游觀之勝甲天下。自天寧門外起，直至淮南第一觀，樓臺比櫛，金碧澄鮮，恍如置身趙千里《仙山樓閣圖》中。所謂九峰圖、倚虹園、筱園、西園、曲水、小金山、尺五樓諸勝，俱罨畫妍雅，簾幕重深，隱隱聞歌管聲。循外堤望，則一灣碧水，畫舸如云，桃柳相間，惟天然點(diǎn)綴物。舟中朱欄錦幔，士女鮮衣調(diào)笑，霞綺臨流，動人心目。生方徘徊間，忽見巨舫自上流來，賓從喧沓，優(yōu)伎駢羅，似正在酣暢時。生無聊注目，則一人扣舷擁麗姝而笑者，仿佛某秀才。生心大疑，彼非煢煢在疚者邪？胡朝伏苫塊，暮即赴宴會？世風(fēng)涼薄，一何無忌憚至此？殆吾迷眩耳。又趨近岸邊諦視之，逼真。須臾舟移漸遠(yuǎn)，生欲呼之，不復(fù)聞矣。散步既久，日已向暮，則見旁有小艇，容與中流，珠鐙初上，光閃金蛇。艇中多婦女，類大家眷屬，亦復(fù)行酒喧嘩，釵飛釧動。中一女子，斜倚雕窗，悄然若有所思，生又驚詫不已，蓋儼然銀荷也。自忖今日殆入夢耶？何奇異乃爾？悵然亟歸。抵寓問秀才安在，則以往佛寺講經(jīng)對，遣媼探銀荷消息，乃云不知何時，盡室移去矣。大駭悉心研詢，則前宵猶偕妗氏赴戚串喜筵，未嘗言遷徙事，殆昨日夜深為此耳。然眾鄰僉不解其避匿之由，生知其間必有鬼蜮，愧憤交并，急切欲狂。立待秀才返，將詰其顛末，而秀才竟三日不歸。至四日，生正擬雇人四出覓訪，則秀才累然自歸。倉皇問訊，秀才殊陽陽若無事：“吾自居喪讀禮耳，安能知人閨閣事？”生大恚，語侵秀才，秀才不稍讓，數(shù)載心交，一朝決裂，幾致?lián)]拳毆擊。生負(fù)氣與絕，盡遷書簏行李于逆旅，不復(fù)居秀才家。又思控追五百金，而彼以被竊為詞，殊難捉摸，商之友，亦無善計(jì)，惟自咎不謹(jǐn)而已。顧終不能忘銀荷，聞人言為富豪所誘，茫茫恨海，精衛(wèi)難填，咄咄書空，回腸欲斷，因思懸賞購昆侖奴古押衙其人。是的汪某等方謀篡取其匣中寶繪，語聞于生。生乃有茍得銀荷，不惜獻(xiàn)酬之誓。無何，某秀才于于來，始則謝前日抵觸之罪，繼陳舊好之不能恝然，趙生不為所動，冷語冰之。秀才乃徐語曰：“銀荷不遠(yuǎn)，咫尺紅墻界耳，君如能舍千金作聘，意中人何難化作床頭人耶？”趙生掉首不信。秀才曰：“君不嘗于畫舫中遇之耶？此家眷屬，實(shí)吾居停之姻婭，亦愿得君為婿，但努力辦玉鏡臺可耳?！壁w生猶狐疑，秀才佯嘆曰：“古人不念舊惡。杜少陵亦云：‘記憶細(xì)故非高賢?！彡偃辗骶猓某；谥?。方愿任此撮合山，補(bǔ)過自新，在君一齒頰之流芬耳。今不見許，吾一腔熱血，尚灑何方哉？”語畢，投袂欲行。趙生急止之曰：“子姑少安，容吾思之?！毙悴攀獠活櫍藸恳孪鄤裎?，謝己太甚。秀才夷然曰：“事既泄矣，吾且告子，彼鹺憲方百計(jì)求女列專房，稍遲緩則事且變，不圖則已，欲圖宜著先鞭，知我罪我，一聽君意?！壁w生瞿然曰：“子言是也，顧安所得千金？”秀才乃附耳細(xì)語，趙生頗沈吟。秀才曰：“易耳，吾意當(dāng)挽馬秋玉先生為居間人，則一切不虞為人所算?！鄙唬骸肮?，此君非他人比，吾決矣。”秀才與訂約而出。明日果于馬處以《仙山樓閣圖》及《清明上河圖》，質(zhì)千五百金，又附以博山香爐一。交易甫就，而關(guān)中急足書至，慈幃萬里，湯藥未嘗，趙生驚痛不已。即日束裝，往與馬秋玉別。而秋玉適以東游外出，僅留刺告知，遂盡托秀才以去后事。謂母疾速愈，當(dāng)一月即來。秀才送之淮上，歧路依依，趙生絕不疑也。跋涉抵家，則母固無恙。惟數(shù)日前得生舅書及遣仆迎入都，且留一書示家人，謂已轉(zhuǎn)寄邗上，亦囑生北上矣。生詢急足書道母病事，則家人絕不知。大詫曰：“吾乃墮五里霧中?！毙呇嗑?，果獲拜母，悲喜交并。語及病耗，舅亦駭然曰：“吾亦得家人書，謂母念子成疾，故迎之耳?！备鞒鰰噘|(zhì)，筆跡相類。舅曰：“此必有人播弄，欲子久離邗上耳?！鄙算饺痪叩浪?。舅扼腕曰：“可惜此法書名畫，竟為奸人篡取。雖然，此禁臠早入彀中，子為情所迷，始終不一覺悟，冤哉！”生乃起立自責(zé)，切齒曰：“弁髦先人遺物，吾罪至重，不返璧，吾誓不為人。且不復(fù)仇，亦非男子?！蹦耸b欲南。舅曰：“此非其時，子不如應(yīng)京兆試，獲雋后，始與同年輩交結(jié)臺諫，提起彈劾，從根本上翻起，則可大有作為。如是，彼等必?zé)o所施其技?！鄙鷱闹?，果報捷成進(jìn)士。乃與諸臺諫密商，迭疏劾鹺員虧蝕官帑，與商家鉤結(jié)蒙蔽。高宗方欲搜剔外官積弊，大啟疑竇。乃命軍機(jī)傅恒，擇親信者任鹽政，密事鉤稽，然后發(fā)布。傅恒遂以尤拔世上薦，恒之心腹也。深沈有心計(jì)。趙生竟夤緣得幕職，從尤拔世南下。尤屬生以密查事，生大喜。查稱普福所提綱引，即每引繳銀三兩計(jì)，一年中已應(yīng)貯銀二十七萬八千兩有奇。又其任內(nèi)所辦玉器古玩等項(xiàng)，共作支銀八萬五千余兩。若此項(xiàng)提引，推而至乾隆十一年起算，凡二十年以來，為數(shù)已過千余萬。此項(xiàng)并未解京，現(xiàn)庫中所儲，止有十九萬余兩，可見蒙混侵吞，竟成巨款。其余與商人通同作弊，受賄納妾，有玷官箴，不可枚舉，而以高恒、普福為尤甚。前任運(yùn)使盧見曾，有心附和，品行平常，亦多弊竇。奏聞后，高宗乃密派江蘇巡撫彰寶及尤拔世會銜復(fù)查。凡查高恒贓款十三萬，普福贓款八萬數(shù)千兩，盧見曾一萬六千二百馀兩，此外代購物件，及借端開用者甚多。高宗震怒，乃褫前鹽政高恒、普福，前任運(yùn)使盧見曾，現(xiàn)任運(yùn)使趙之璧等職。且押盧見曾下?lián)P州獄，高恒、普福下刑部獄，徹底訊究。時雅雨先生已以告病居德州原籍，州司臨門，銀鐺就道，門下之騷人逸客，風(fēng)流云散矣。先是趙生隨尤大臣至邗上，猶無意羅織雅雨。蓋以雅雨宏獎風(fēng)雅，久主東南壇坫，即趙生亦曾受其噓濯。且海內(nèi)門生故吏頗多，生亦投鼠忌器。惟《石經(jīng)墨跡》及二圖，心不能忘。時雅雨雖已返德州，其戚友多留揚(yáng)者，乃使人諷以故劍刀環(huán)之意。雅雨之族弟某者，妄人也，大言此雅雨堂中世藏之寶物，焉能聽人取索，遂對使者橫肆意氣。有門生某者，知禍且發(fā)，出身排解甚力。允不日函告于德州，必有報命。使者返訴于生，甚先言而后略說。生大怒，決意死戰(zhàn)，獄遂不可解。而引商汪某，至以私交官長，侵漁公款，籍沒發(fā)煙瘴。獄且定，朝野士大夫，與盧雅雨有縞歡者，俱不甘服，奔走營救。于是青浦王蘭泉司寇，獻(xiàn)縣紀(jì)曉嵐學(xué)士，以及趙、徐兩舍人，并先后營救雅雨，連疏請開脫。高宗乃復(fù)命大學(xué)士傅恒復(fù)查卒得如右之密奏，略謂：“兩淮商人，疊荷皇上恩賞卿銜，優(yōu)渥隆重。乃于歷年提引一案，將官帑視為己資，除自行侵用至六百二十余萬兩外，或代購器物，結(jié)納饋送，或借名差務(wù)，浪費(fèi)浮開，又冒侵至數(shù)百萬兩，于法于情，均屬難宥。又各商交付高恒仆人張文學(xué)、顧蓼懷經(jīng)收各項(xiàng)銀二十萬兩七千有奇，代辦檀梨器物銀八萬六千五百兩有奇，普福濫支銀四萬二千八百兩有奇，盧見曾婪索古玩，值銀一萬六千二百兩有奇，俱系確數(shù)，無可諱飾，應(yīng)著在各名下勒追。若高恒、普福名下無可追抵，即著各商名下著落賠完。至現(xiàn)任趙之璧，目擊鹽政腐敗不能整頓，亦應(yīng)革職問罪”云云。高宗覽奏，深惡文臣黨比瞻徇。遂命將高恒、普福、盧見曾及商人汪某定死罪，王昶、趙文哲、徐步云等遣戍黑龍江，紀(jì)昀遣戍烏魯木齊。其余現(xiàn)任總督高晉、前任總督尹繼善、前任運(yùn)使何渭、吳嗣爵，分別交部議處及降級調(diào)用。而鹽商奉宸院卿銜黃源德、徐尚志、王履泰，布政使銜江廣運(yùn)，按察使銜程謙德、汪啟源俱革職。獄既定，江淮官場大震動。有知奏案內(nèi)容者，趙生頗為眾所指目?；蛎茏嘤耨R石經(jīng)及仙山清明二圖事于上，上遣使問尤拔世，乃于籍沒盧雅雨時，舉石經(jīng)及二圖奏聞。又抄普福家產(chǎn)，得玉馬諸寶遂悉入內(nèi)府，供天家珍玩。而才色絕代之銀荷，早于誤嫁后數(shù)月，香消玉碎云。趙生卒輾轉(zhuǎn)求得普福寵姬曰小桃者，謂吾快屠門之嚼也。
指嚴(yán)氏曰：“吾聞之故老，乾隆間有二大賄窟，鹽務(wù)、河工是也。舉國足足延頸企踵，惟此肥擰是謀，積弊之深，幾如原草，野火不盡，春風(fēng)又生耳。雖什伯骨董禍，豈敵人情變幻之萬一？獨(dú)此株連瓜蔓之巨案，乃發(fā)于區(qū)區(qū)之趙生，不亦異乎？顧或以為怨毒可畏，然一旦玉馬佳人，法書名畫，聯(lián)翩貢于天府，則又何說？大盜不操戈矛，夫孰從而怨毒之？嗟乎！士薄福，亦欲與銅臭大官爭一日命，安得而不?。垦庞陚?！尚供譚助，世有骨董家，其勉之矣?！?/div>
兩淮鹺富甲全國。清制設(shè)運(yùn)使官以督轉(zhuǎn)輸，而又馭以鹽政大臣。鹽政例皆滿員，受成于運(yùn)使，則亦虛擁名位，畫諾坐嘯而已。然貪墨之風(fēng)，引而彌甚，其巧取豪奪，才智亦若天授。數(shù)十年間，凡挾貴胄之勢而來者，殆如一邱之貉。其運(yùn)使或有潔身自好者，則反為所劫持，致不獲久于其任。故委曲求全者，轉(zhuǎn)不得不自穢其行，以為分謗地。而禍機(jī)之伏，即在乎是。致使溫雅之士，與污吏同科，不亦大可惜乎？時德州盧雅雨者，以曠代逸才，久于名場角逐，忽膺都轉(zhuǎn)之任，東南裙屐，往來投贈，咸以廚及視之。雅雨亦以騷壇盟主自任，酬答報謝無虛日，醴酒之費(fèi)，歲輒巨萬。于是淮右豪商，知公有嗜古癖，相率搜訪圖書碑版以獻(xiàn)。公亦以為此等饋遺，較賄賂有雅鄭之判。旦足以要結(jié)上官，不為圭角嶄露，致遭忌嫉，故雅意優(yōu)容之，浸久遂成習(xí)慣。且朝事鑒別，夕留欣賞，因亦樂此不疲焉。而當(dāng)時任鹽政者曰高恒，華胄也。膏粱世族，一物不知，惟以聚斂為平生主旨。見雅雨溫文和易，目為易與，恣意張其爪牙，贓墨狼籍，言官屢加彈劾，恃有奧援，不顧也。其家丁門客與引商表里為奸，濫支浮冒，視官帑如私財(cái)，揮霍淫縱，無所不至。嘗謂雅雨曰：“先生努力聚書畫，吾惟知努力斂金帛而已。他日先生歸田，茍開骨董攤，吾當(dāng)持金入肆，從容為兒曹擇取玩具，則先生亦何患終貧邪？”相與諧笑恒類是，雅雨絕不與較。旋以口外辦事大臣移去。繼事者為普福，族望人品，視高恒如魯衛(wèi)之政。是時商風(fēng)益壞，剝蝕公帑以充苞苴，幾成法典。嘗有某商延福宴于平山堂，錯綺羅珍，歌童舞妓，儲借在一月前。笙歌燈火之盛，橫亙十里。賓從皆錦衣花貌，畫舫如云，觀者為之目眩。及主人送客，出佳茗淡菰相餉，則匣中累累，皆葉子金與鈔幣也。后有某商娶媳，普福親詣其家道賀，某商犒其從者至萬金。普福遍觀眷屬，悅某姓之女，立贈之為室，妝奩幾十萬金。挽雅雨為媒介，饋書畫金石無算?；囊鶡o度，筆難殫述，識者固知月盈必食。又逾年，雅雨以丁母憂歸，不匝月而普福亦去任。繼之者為尤拔世，蒙古裔也。履新未三月而大獄起。
先是，引商之豪者汪某，列入四大家，其名姓上達(dá)天聽，下為社會謀生者所仰慕，居恒與官府往來。清制，中央貪商賈輸財(cái)報效，輒假以名器，其最貴顯者，贈官至卿貳以上。鹺憲都使，類假以禮貌，款以上賓，或尊為顧問，實(shí)則利其多金耳。滿員不更世事，輒喜軟媚圓滑，先意承志者。汪某尤長是技，而性獨(dú)豪縱，一家兄弟子姓，無不溺聲色，治園宅，姬侍至數(shù)十人，廣廈連云，列院比櫛，有如杜樊川賦所謂“蜂房水渦”者。又治別墅于儀征，極池館花木之勝。一寵婢暴死，則玉魚金碗，芻靈丹以送之，筑墓玉鉤斜畔，植梅杏雜卉如園圃，以悅芳魂，輒數(shù)千百金不稍吝，以是虧公帑頗夥?？蛀}官之發(fā)其覆也，乃亟謀彌縫之術(shù)。門客程生，讀書不得志，棄舉子業(yè)，走干汪某。汪某一見大喜曰：“吾子房也?！绷⑹馂橛浭?。蓋程生工心計(jì)，多智善變，詞令巧捷，因人而施。久之，汪某遂倚之為左右手。至是獻(xiàn)言曰：“救困之道，一言可蔽，固不外于行賄。但同一賄也，能擇人而施，則所向有功，否恐弄巧反拙，徒貽畫虎類狗之誚耳。吾聞普福好財(cái)色，前得某氏女，今又漸厭棄，如能物色麗姝，媵以寶玩，則彼所至樂。蓋彼雖鄙俗，輒喜古玩，某商徒具妝奩數(shù)萬金，彼常謂賈人無識，以黃白物炫我，不知吾家固不少是物也。雖詞若憾而心實(shí)喜，然亦未嘗不嫌某商之太直率。如能抉破此重障礙，俾此老得自詡收藏之富，亦一特色事也。若盧運(yùn)使則名士風(fēng)流，所好在金石書畫，茍?zhí)降闷渌?，搜訪殷勤，海內(nèi)希有之物，則彼必能出全力。為公地，二者當(dāng)急圖之，遲恐為他人所覺，則事敗矣。”汪某以為然，一以委程生，金取于庫，不之吝。一日程生報汪曰：“近得消息，普老不知因何訪知徐寧門外某舊家有一于闐玉馬，至寶也。主人止一孤女，貌秀曼甲儔輩，愛此玉馬若命，聲言非得快婿愿嫁者，此馬不輕示人。普老廢然而止，顧輒道于人，以為憾事。今吾訪求此女之家世，父游幕遠(yuǎn)方，以潦倒死，母亦尋卒，依其舅以居。貌果絕麗，頗工詞翰。而舅氏失業(yè)閑蕩，狎昵小人，可以利誘也。茍得此女，則玉馬焉往？”汪某曰：“其舅縱可利誘，而此女不愿為人妾媵，則奈何？”程生曰：“吾計(jì)之熟矣。若其舅能左右之，固甚善，否則偽為公之從子求媳，婚時任遣一少年代新郎，既入牢籠，自易圖耳?！蓖裟承Χ卓涎?。逾數(shù)日，程生又報曰：“盧運(yùn)使方令人遍求蔡中郎石經(jīng)原拓本，懸千金不可得。而昨聞吾家西席某君，自云曾見中郎八分書石經(jīng)墨跡，且完全無殘缺。公何不令某君求之？”汪某唯唯，果以問某君。某君曰：“此吾中表友趙生，關(guān)中人也，讀書嗜古。然不得志，流落此間，為邑令記室，雖貧困，而性孤介，恐未易歆動。容與商之?！蓖裟吃唬骸捌埧赏ㄈ冢毁F功名不難致，幸善為我辭。”某君諾而去。久之無耗，而程生亦咨嗟似不得手。問之，輒言女性峭拔，一時未易就緒，汪某憂甚。一日，肩輿過徐寧門，偶按程生所言，試窺女宅所在，則小園春色，雙扉晝閉。令輿人剝啄，偽為訪戚，久之，無應(yīng)門者。鄰嫗出問客所自來，汪某略告之，則曰：“聞其家已遷闕口（揚(yáng)州城門名），獨(dú)留一老仆守此耳。然重聽，雖叩關(guān)無益也。”汪某喟然欲去。嫗曰：“客訪金某邪，抑系黃某？”蓋金某為女父，黃某乃其舅也。汪心動曰：“吾訪金某，十年前舊友也?！眿瀲@曰：“死已久矣，惟停柩猶未葬耳?！蓖粼唬骸凹覍贍顩r如何？”嫗曰：“曙后星孤，秀慧可人意，個妮子殊可憐，多受舅氏折磨也?！蓖魡柡螢椋瑡炘唬骸笆莾好y荷，美慧能詩，欲嫁一士人，而其舅必欲與富人大官為妾，是以勃。今聞為鄰里所齒冷，故盡室避去，殆為暢行其志地耳。”汪乃出白金數(shù)十授嫗曰：“吾居某巷，念金氏衰落，特來振恤。媼既知其蹤跡，可密告銀姑，如有急，可奔投我家。此區(qū)區(qū)者，暫亢繡奩針線，幸勿哂也。媼能達(dá)此意，后尚當(dāng)有所厚酬。”嫗大喜。汪歸，以告程牛曰：“吾已為酈生說下齊矣，子疾攻之，可不相悖而相濟(jì)也?！背躺唬骸坝惺窃?，三日必報命?！痹揭蝗?，夜深人靜時，忽有款汪氏之門者，一老媼挈美少年，自言避難自鄉(xiāng)間來，與主人有舊。汪某出視，則鄰媼也，延入密室，少年揭巾顧盼，鬟偏眉嫵，光照一室，蓋絕代姝云。汪某竭誠款待，令妻妾出慰之，愿以古押衙自任，女信焉。開閣拂床，安置妥帖，婢媼上下咸事之有禮，女固安之。初猶虞舅氏之追躡，久之，不聞有他，起居服食既適，而園亭池館之勝，日夕與汪氏眷屬拈題屬句為樂。惟門閥深邃，外賓罕能睹面，又給使令者皆非心腹，不便通音問于外，漸覺如坐囹圄，欲告出游，輒阻以不宜招搖，女遂俯首無辭。且性本婉淑，善靦腆，心事不敢自明。約逾月，汪某乃呼而語之曰：“子所謂趙生者，初詢邑署中絕無其人，嗣訪城中，亦杳然也。逮吾親詢邑侯，仿佛知此生曾為前令記室，以母憂西歸，殆不復(fù)至矣。乃一昨復(fù)有怪事出現(xiàn)，則一少婦抱兒，號泣署外，聲言須覓趙某，奈何始亂終棄，置我于此，母子無所得衣食。且語且泣，為狀至慘，環(huán)觀者皆詈趙生之負(fù)心，嗣邑侯憐憫，給以薄資遣去，婦遂不知流落何所。吾聞而心悸，趙殆輕薄無行，全沒心肝之人也。吾實(shí)不復(fù)能隱忍，故急告子。以子才貌，何患不獲快婿，而戀戀于此耶？”女色變無言，未幾，淚眥瑩然，點(diǎn)點(diǎn)墜胸臆。汪妻女百計(jì)勸慰，夜遣家人防護(hù)之，果欲投繯，獲救而止。汪有妹善口才，投暇抵隙，反復(fù)開導(dǎo)，女意漸移。又?jǐn)?shù)月，汪氏相待有加，游宴之歡，無不適如女意。女念援救之恩，復(fù)感汪某之誠篤，蓋初疑汪某有圖己意，今愛若子女，敬若賓師，絕無他意，方自咎小人之腹矣。汪于燕談，輒舉少年薄幸，得新忘舊等軼事，咨嗟反復(fù)，若深有憾于趙生者。女益信趙之非人，一日憤然語家人曰：“文人無行，誠不可恃，安所得老成篤行者托之?！奔胰藞笸粼唬骸翱梢?。”汪遂時繩中年伉儷之真愛，較之輕薄少年，不啻霄壤，且微露滿大臣續(xù)膠之事。女不語。一日汪妹過其繡閣，見女方曝書理衣，縱橫幾案。忽睹一錦匣頗巨，略如衣笥狀，問之，曰：“此兒家傳世寶也。吾父無子，彌留時，命吾母待兒長而付之。今吾母又逝，身如贅疣，負(fù)遺囑矣?！闭Z次悄然欲涕。汪氏甘言慰之，且求一擴(kuò)眼界，女乃索諸衽衣，出鑰啟扃，什襲甚固。徐徐展之，則羊脂溫潤，鬣首生動，卓立一天閑也。高幾三尺，長四尺余，狀如浴起振鬣，宛首而顧其侶，凡蹄爪方瞳，皆若天然顏色，不假雕琢。汪妹佯驚曰：“果至寶也。是何眼福，得睹奇珍？誰家有福郎，消受此千金之駿耶？”語時，頻以目色逗女，似顯其一語雙關(guān)者。女暈掉首曰：“阿姑過譽(yù)矣，此亦何奇，特存先人手澤耳?！蓖裘脗螢槟﹃咴唬骸按擞癞a(chǎn)自何方？計(jì)其璞，當(dāng)絕巨，必非中土所有?！迸唬骸奥勏热怂鶄?，生于闐山巔，采者懸度而得之。本擬貢內(nèi)府，土人匿其一，輾轉(zhuǎn)為某中丞所得。吾父以一文蒙殊賞，視為生平榮寵，故遺訓(xùn)秘不示人，謂非親屬系統(tǒng)，不相授受。惜身后止兒一人，遂襲藏在此耳?！闭Z罷，欷若不自勝。汪妹乘間說之曰：“吾兄與尊嚴(yán)為莫逆交，故救子于厄，愿始終其事，茍擇人草草，寧非為德不卒，彼紈绔子顧影翩翩，一時固稱佳偶，然往往有不旋踵而牛衣對泣者，何如老成可恃，博得畢生溫飽耶？且令娘受先人付托之重，設(shè)遇輕薄無行者，一日重利忘義，置此寶于骨董場中，令娘有力抵抗之耶？吾兄之意，在擇老蒼有福德之人，使令娘無父而有父，無家而有家，為久長計(jì)正當(dāng)如此也。令娘聰明人，詎不解此？”女遂無語。汪妹知其意已動，即告以不日遣嫁事。女自念身無親屬，視汪某若父，尚何所不可。逾數(shù)日，量珠裁錦，喜溢門楣。蓋普福許特設(shè)彩輿迎之，儀節(jié)僅亞于夫人，亦由汪某所要求，以掩飾女之耳目也。自是侯門如海，女之生死不可知矣。
先是程生謂汪某曰：“狡兔三窟，今得其一耳。彼都轉(zhuǎn)盧公，制府高公，正須點(diǎn)綴，而盧公為尤要。前聞盧公所訪求者為石經(jīng)墨跡，自中郎被禍，文姬陷胡虜，此稿久為曹魏及司馬氏所匿，后又淪于北魏，至唐而入內(nèi)府。北宋而后，流落民間，近始為趙生所得。據(jù)賞鑒家言，鋒棱完好，確為真跡。予昨已以千金購之趙生處，托言粵商，其他則小李將軍之《仙山樓閣圖》，久已佚去，宋人趙千里曾臨摹，逼真原本。而宋張擇端之《清明上河圖》，尤為至寶。此圖雖系宋物，迭經(jīng)鑒藏家所賞，明李東陽氏有跋，言其圖高不滿尺，而長二丈有奇，人形小不能寸，小者才一二分，其多至不可勝數(shù)。然筆勢簡勁，意態(tài)生動，隱見殊形，向背相準(zhǔn)，絕不見錯誤改竄之跡，故為可貴。后為王州氏所藏，嚴(yán)分宜欲之，幾興大獄，卒不可得。最后某君，欲抱以殉。今竟在關(guān)中趙生處，即藏中郎墨跡之人也。是生本秦中舊家，收藏頗富，游幕此間，而近狀日窘。予假番舶之名，已誘得其石經(jīng)真跡，彼事后悔甚，遂死守《清明上河圖》，不肯釋手。西席某君謂予，展閱此圖，恍如入汴京，置身流水游龍間，但少香塵撲面耳。盧公亦聞此語，必欲得之，已許三千金，趙生竟掉首不顧。今忽變計(jì)，自言有人能如許都虞候，奪柳氏于沙乇利將軍之手，使吾圓已破之鏡，則拱手而獻(xiàn)，不名一錢，亦所甚愿。予介人問訊，始知所謂意中人者，即吾等不日遣嫁之銀荷是也。然則左右兩難，主翁將何以處此？”汪某曰：“銀荷事不可反汗，無已，寧許以金，或其他名妓脫籍以贈之，亦無不可?！背躺唬骸胺穹瘢巳瞬豢梢岳T，而可以智取也。吾意令某生作保，使趙生須出千金作聘禮。生必因阮囊羞澀，謀以書畫質(zhì)款。而彼所信者，小玲瓏山館馬氏。吾乃以某地許馬氏，拓其園址，馬必悅從，是間接可攫得其寶物也。當(dāng)此之際，吾乃遣人偽作關(guān)中催歸書，謂老母病危，彼必匆匆西去，一時恐不能來。且聞其舅在都中，時召趙生往，或挽人先送其母入都，彼必由西轉(zhuǎn)北，疲于奔命。待他日過此，歷時已久，則吾更有辭，彼無所容其喙也?！蓖裟骋詾榻^妙。賄人，兩鹺員果喜，允將虧空一律彌補(bǔ)，汪某遂肆然得為諸商之總董焉。
趙生幼侍父宦江南，父曾攝儀征邑篆，又入江寧方伯之幕，后客死于揚(yáng)。生與其叔某扶櫬歸葬，服闋始出，復(fù)游宦江淮間。承其家學(xué)，誦記淵博，尤工詩古文詞，能篆刻，邗上文酒之宴必與焉。又生長江南，深知風(fēng)俗習(xí)慣，遂翩翩有名士氣。僑寓某秀才家，薰礦幾，書閣清幽，與某秀才唱和甚樂。某秀才者，即汪某家擁皋比之西席師也。曾有姑嫁秦中而死，與趙生同姓，故相稱以中表。而其家適與孤女銀荷之舊居，望衡對宇。銀荷于繡余吟罷，輒掩映綠窗間，趙生遇之，驚為艷絕。又聞其工詞翰，慕風(fēng)雅，益傾向不已。秀才微偵之，知趙生意，托詞調(diào)笑，愿任撮合山。趙生怦怦介秀才母通殷勤，女之舅妗貪微利，遂漸相往來。生因挽婢媼傳箋遞句。女雅慕生才，業(yè)已心許。惟舅妗尚以遠(yuǎn)省人為嫌，遲遲未即允。而汪某與程生之詭計(jì)至矣。程生本稔舅，知女舅嗜飲，日以杯中物相勸，乘其酣飲而饣舌之。且以重利，舅倚醉心動，如響斯應(yīng)，醒而悔之。蓋程生雖以汪某侄媳為辭，舅亦恐齊大非偶，又恐列之妾媵。程生聞其意有變，指天日相誓，力辨侄之未娶。且葭莩河潤，大有利益，用相歆動，舅果入彀，允先受聘金五百。女聞之涕泣不食。妗知為趙生，使人語生曰：“子能具五百金之聘幣乎？”趙生輾轉(zhuǎn)無計(jì)，始以中郎石經(jīng)真跡求售，務(wù)獲一當(dāng)。時某秀才已受汪某之托，事事以計(jì)賣趙生，生不知也，遂倉猝以七百金售石經(jīng)于粵商，某秀才干沒其百金，實(shí)則為程生所得。程生又干沒其二百金，即汪某千金所購入者是也。趙生以五百金送女舅為幣，二百金上下賄贈婢媼，事垂成矣。無何，某秀才母死，居喪不能為媒妁，勸生遲一月后問名納采，生亦允諾，金存秀才處。一夕，僧眾正作道場，忽闔家大哭，云被竊損失甚巨。及研訊，則生寄存之五百金，盡不翼而飛矣。生方懊喪欲死，報邑令請緝。時值春明，以心緒惡劣，聞平山堂有畫舫盛會，遂出郭閑游以遣悶。車水馬龍，香塵拂面，極嬉春之樂事。生獨(dú)花濺淚痕，鳥驚恨緒，無時忘天之慳我良緣也。偌大廣陵，游觀之勝甲天下。自天寧門外起，直至淮南第一觀，樓臺比櫛，金碧澄鮮，恍如置身趙千里《仙山樓閣圖》中。所謂九峰圖、倚虹園、筱園、西園、曲水、小金山、尺五樓諸勝，俱罨畫妍雅，簾幕重深，隱隱聞歌管聲。循外堤望，則一灣碧水，畫舸如云，桃柳相間，惟天然點(diǎn)綴物。舟中朱欄錦幔，士女鮮衣調(diào)笑，霞綺臨流，動人心目。生方徘徊間，忽見巨舫自上流來，賓從喧沓，優(yōu)伎駢羅，似正在酣暢時。生無聊注目，則一人扣舷擁麗姝而笑者，仿佛某秀才。生心大疑，彼非煢煢在疚者邪？胡朝伏苫塊，暮即赴宴會？世風(fēng)涼薄，一何無忌憚至此？殆吾迷眩耳。又趨近岸邊諦視之，逼真。須臾舟移漸遠(yuǎn)，生欲呼之，不復(fù)聞矣。散步既久，日已向暮，則見旁有小艇，容與中流，珠鐙初上，光閃金蛇。艇中多婦女，類大家眷屬，亦復(fù)行酒喧嘩，釵飛釧動。中一女子，斜倚雕窗，悄然若有所思，生又驚詫不已，蓋儼然銀荷也。自忖今日殆入夢耶？何奇異乃爾？悵然亟歸。抵寓問秀才安在，則以往佛寺講經(jīng)對，遣媼探銀荷消息，乃云不知何時，盡室移去矣。大駭悉心研詢，則前宵猶偕妗氏赴戚串喜筵，未嘗言遷徙事，殆昨日夜深為此耳。然眾鄰僉不解其避匿之由，生知其間必有鬼蜮，愧憤交并，急切欲狂。立待秀才返，將詰其顛末，而秀才竟三日不歸。至四日，生正擬雇人四出覓訪，則秀才累然自歸。倉皇問訊，秀才殊陽陽若無事：“吾自居喪讀禮耳，安能知人閨閣事？”生大恚，語侵秀才，秀才不稍讓，數(shù)載心交，一朝決裂，幾致?lián)]拳毆擊。生負(fù)氣與絕，盡遷書簏行李于逆旅，不復(fù)居秀才家。又思控追五百金，而彼以被竊為詞，殊難捉摸，商之友，亦無善計(jì)，惟自咎不謹(jǐn)而已。顧終不能忘銀荷，聞人言為富豪所誘，茫茫恨海，精衛(wèi)難填，咄咄書空，回腸欲斷，因思懸賞購昆侖奴古押衙其人。是的汪某等方謀篡取其匣中寶繪，語聞于生。生乃有茍得銀荷，不惜獻(xiàn)酬之誓。無何，某秀才于于來，始則謝前日抵觸之罪，繼陳舊好之不能恝然，趙生不為所動，冷語冰之。秀才乃徐語曰：“銀荷不遠(yuǎn)，咫尺紅墻界耳，君如能舍千金作聘，意中人何難化作床頭人耶？”趙生掉首不信。秀才曰：“君不嘗于畫舫中遇之耶？此家眷屬，實(shí)吾居停之姻婭，亦愿得君為婿，但努力辦玉鏡臺可耳?！壁w生猶狐疑，秀才佯嘆曰：“古人不念舊惡。杜少陵亦云：‘記憶細(xì)故非高賢?！彡偃辗骶猓某；谥?。方愿任此撮合山，補(bǔ)過自新，在君一齒頰之流芬耳。今不見許，吾一腔熱血，尚灑何方哉？”語畢，投袂欲行。趙生急止之曰：“子姑少安，容吾思之?！毙悴攀獠活櫍藸恳孪鄤裎?，謝己太甚。秀才夷然曰：“事既泄矣，吾且告子，彼鹺憲方百計(jì)求女列專房，稍遲緩則事且變，不圖則已，欲圖宜著先鞭，知我罪我，一聽君意?！壁w生瞿然曰：“子言是也，顧安所得千金？”秀才乃附耳細(xì)語，趙生頗沈吟。秀才曰：“易耳，吾意當(dāng)挽馬秋玉先生為居間人，則一切不虞為人所算?！鄙唬骸肮?，此君非他人比，吾決矣。”秀才與訂約而出。明日果于馬處以《仙山樓閣圖》及《清明上河圖》，質(zhì)千五百金，又附以博山香爐一。交易甫就，而關(guān)中急足書至，慈幃萬里，湯藥未嘗，趙生驚痛不已。即日束裝，往與馬秋玉別。而秋玉適以東游外出，僅留刺告知，遂盡托秀才以去后事。謂母疾速愈，當(dāng)一月即來。秀才送之淮上，歧路依依，趙生絕不疑也。跋涉抵家，則母固無恙。惟數(shù)日前得生舅書及遣仆迎入都，且留一書示家人，謂已轉(zhuǎn)寄邗上，亦囑生北上矣。生詢急足書道母病事，則家人絕不知。大詫曰：“吾乃墮五里霧中?！毙呇嗑?，果獲拜母，悲喜交并。語及病耗，舅亦駭然曰：“吾亦得家人書，謂母念子成疾，故迎之耳?！备鞒鰰噘|(zhì)，筆跡相類。舅曰：“此必有人播弄，欲子久離邗上耳?！鄙算饺痪叩浪?。舅扼腕曰：“可惜此法書名畫，竟為奸人篡取。雖然，此禁臠早入彀中，子為情所迷，始終不一覺悟，冤哉！”生乃起立自責(zé)，切齒曰：“弁髦先人遺物，吾罪至重，不返璧，吾誓不為人。且不復(fù)仇，亦非男子?！蹦耸b欲南。舅曰：“此非其時，子不如應(yīng)京兆試，獲雋后，始與同年輩交結(jié)臺諫，提起彈劾，從根本上翻起，則可大有作為。如是，彼等必?zé)o所施其技?！鄙鷱闹?，果報捷成進(jìn)士。乃與諸臺諫密商，迭疏劾鹺員虧蝕官帑，與商家鉤結(jié)蒙蔽。高宗方欲搜剔外官積弊，大啟疑竇。乃命軍機(jī)傅恒，擇親信者任鹽政，密事鉤稽，然后發(fā)布。傅恒遂以尤拔世上薦，恒之心腹也。深沈有心計(jì)。趙生竟夤緣得幕職，從尤拔世南下。尤屬生以密查事，生大喜。查稱普福所提綱引，即每引繳銀三兩計(jì)，一年中已應(yīng)貯銀二十七萬八千兩有奇。又其任內(nèi)所辦玉器古玩等項(xiàng)，共作支銀八萬五千余兩。若此項(xiàng)提引，推而至乾隆十一年起算，凡二十年以來，為數(shù)已過千余萬。此項(xiàng)并未解京，現(xiàn)庫中所儲，止有十九萬余兩，可見蒙混侵吞，竟成巨款。其余與商人通同作弊，受賄納妾，有玷官箴，不可枚舉，而以高恒、普福為尤甚。前任運(yùn)使盧見曾，有心附和，品行平常，亦多弊竇。奏聞后，高宗乃密派江蘇巡撫彰寶及尤拔世會銜復(fù)查。凡查高恒贓款十三萬，普福贓款八萬數(shù)千兩，盧見曾一萬六千二百馀兩，此外代購物件，及借端開用者甚多。高宗震怒，乃褫前鹽政高恒、普福，前任運(yùn)使盧見曾，現(xiàn)任運(yùn)使趙之璧等職。且押盧見曾下?lián)P州獄，高恒、普福下刑部獄，徹底訊究。時雅雨先生已以告病居德州原籍，州司臨門，銀鐺就道，門下之騷人逸客，風(fēng)流云散矣。先是趙生隨尤大臣至邗上，猶無意羅織雅雨。蓋以雅雨宏獎風(fēng)雅，久主東南壇坫，即趙生亦曾受其噓濯。且海內(nèi)門生故吏頗多，生亦投鼠忌器。惟《石經(jīng)墨跡》及二圖，心不能忘。時雅雨雖已返德州，其戚友多留揚(yáng)者，乃使人諷以故劍刀環(huán)之意。雅雨之族弟某者，妄人也，大言此雅雨堂中世藏之寶物，焉能聽人取索，遂對使者橫肆意氣。有門生某者，知禍且發(fā)，出身排解甚力。允不日函告于德州，必有報命。使者返訴于生，甚先言而后略說。生大怒，決意死戰(zhàn)，獄遂不可解。而引商汪某，至以私交官長，侵漁公款，籍沒發(fā)煙瘴。獄且定，朝野士大夫，與盧雅雨有縞歡者，俱不甘服，奔走營救。于是青浦王蘭泉司寇，獻(xiàn)縣紀(jì)曉嵐學(xué)士，以及趙、徐兩舍人，并先后營救雅雨，連疏請開脫。高宗乃復(fù)命大學(xué)士傅恒復(fù)查卒得如右之密奏，略謂：“兩淮商人，疊荷皇上恩賞卿銜，優(yōu)渥隆重。乃于歷年提引一案，將官帑視為己資，除自行侵用至六百二十余萬兩外，或代購器物，結(jié)納饋送，或借名差務(wù)，浪費(fèi)浮開，又冒侵至數(shù)百萬兩，于法于情，均屬難宥。又各商交付高恒仆人張文學(xué)、顧蓼懷經(jīng)收各項(xiàng)銀二十萬兩七千有奇，代辦檀梨器物銀八萬六千五百兩有奇，普福濫支銀四萬二千八百兩有奇，盧見曾婪索古玩，值銀一萬六千二百兩有奇，俱系確數(shù)，無可諱飾，應(yīng)著在各名下勒追。若高恒、普福名下無可追抵，即著各商名下著落賠完。至現(xiàn)任趙之璧，目擊鹽政腐敗不能整頓，亦應(yīng)革職問罪”云云。高宗覽奏，深惡文臣黨比瞻徇。遂命將高恒、普福、盧見曾及商人汪某定死罪，王昶、趙文哲、徐步云等遣戍黑龍江，紀(jì)昀遣戍烏魯木齊。其余現(xiàn)任總督高晉、前任總督尹繼善、前任運(yùn)使何渭、吳嗣爵，分別交部議處及降級調(diào)用。而鹽商奉宸院卿銜黃源德、徐尚志、王履泰，布政使銜江廣運(yùn)，按察使銜程謙德、汪啟源俱革職。獄既定，江淮官場大震動。有知奏案內(nèi)容者，趙生頗為眾所指目?；蛎茏嘤耨R石經(jīng)及仙山清明二圖事于上，上遣使問尤拔世，乃于籍沒盧雅雨時，舉石經(jīng)及二圖奏聞。又抄普福家產(chǎn)，得玉馬諸寶遂悉入內(nèi)府，供天家珍玩。而才色絕代之銀荷，早于誤嫁后數(shù)月，香消玉碎云。趙生卒輾轉(zhuǎn)求得普福寵姬曰小桃者，謂吾快屠門之嚼也。
指嚴(yán)氏曰：“吾聞之故老，乾隆間有二大賄窟，鹽務(wù)、河工是也。舉國足足延頸企踵，惟此肥擰是謀，積弊之深，幾如原草，野火不盡，春風(fēng)又生耳。雖什伯骨董禍，豈敵人情變幻之萬一？獨(dú)此株連瓜蔓之巨案，乃發(fā)于區(qū)區(qū)之趙生，不亦異乎？顧或以為怨毒可畏，然一旦玉馬佳人，法書名畫，聯(lián)翩貢于天府，則又何說？大盜不操戈矛，夫孰從而怨毒之？嗟乎！士薄福，亦欲與銅臭大官爭一日命，安得而不?。垦庞陚?！尚供譚助，世有骨董家，其勉之矣?！?/div>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