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人之才有幸有不幸
人之言曰:“徇時者通,忤時者窮?!笔钦f然矣。然附丁、傅者,皆貴于哀帝之朝,而朱博以丁、傅??;獻符命者,皆侯于新室之世,而劉以符命誅。徇時者果通乎?宣帝好刑名,而黃霸以寬平見用;武后好酷吏,而徐有功以仁恕見賢。忤時者果窮乎?蓋嘗論之,人才之在天下,其于遭時遇主,蓋有幸有不幸,未可以是而論其能否,定其賢不肖也。人皆謂虎圈嗇夫利口喋喋,所以不見用于文帝;不知陳平錢谷決獄之對,其去于嗇夫幾何也?嗇夫以能對見沮,陳平以能對見善。非有幸有不幸歟?人皆謂亞夫剛勁不屈,故不得為少主之臣。不知周昌之木強而傅趙王,其異于亞夫幾何也?亞夫以不屈見誅,周昌以不屈見用。非有幸有不幸歟?
八十圣人以無私而成其私
老子曰:“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泵献釉唬骸拔从腥识z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狈蛴舛虖?,欲取而固與,欲其不遺而先之以仁,欲其不后而先之以義。自眾人觀之,其愛人利物,宜若不知所以為其己之私矣。而天下卒不能忘之,依依切切,常有戀慕感悅之意,出力以供其上,雖甚勞而不辭。蓋嘗讀《噫嘻》之詩,觀成王“率時農(nóng)夫,播厥百谷”,而曰“駿發(fā)爾私”,使之先私而后公也。而治田者乃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蔽夜淌怪绕渌剑窆虡酚谙绕涔?。讀《七月》之詩,見其所謂田者、公子者,出入阡陌,勞來勸相。至則與之同至,歸則與之同歸,無一念之不在于民。卒也,“載玄載黃,為公子裳”,“取彼狐貍,為公子裘”??円詾榧荷?,而公子則以玄黃;貉以為己裘,而公子則以狐貍。我不敢自愛其身,而民卒不敢忘其愛于我。自下者人高之,自后者人先之。古之君臣,以其無私而成其私,大抵若此。
三代以還,為人上者,無高見遠識,知是己而不知有人。求以直遂其所欲,而卒得其所不欲。不知夫不自愛者,乃所謂不忘其己也。
八十一先其大者則小者服
四馬之于車也,奔走疾遲,至難齊也。夫人之于馬,必待夫躬臨之而后如意耶,則一車而四馭,未能足也。今一御而四馬之遲速,惟十指之聽者,以吾所執(zhí)者轡也。以一轡之約,制四馬之節(jié),執(zhí)馬之要,雖欲不吾聽,不可得也。是先王之所以役天下者,執(zhí)天下之轡也。
今夫欲天下之畏也,而陳之以刀鋸;欲天下之愛也,而陳之以玉帛。夫刑戮賞賜,非不足以立畏愛也,然必陳其物,設(shè)其具。則刀鋸金帛非不給矣,為之不得其要,用之不中其節(jié),用力勞而功不成。其事煩,其教粗。吾與物以力相勝,而物之從之也,內(nèi)有一不服之心,而吾力之所不周者,亂所從起。故圣人本法而明術(shù)。四兇,天下之巨奸也;商容、比干、箕子,商之望也。舜欲使天下不犯于有司,而度罪之不可以盡刑也,取天下之巨奸者擊之,天下雖有悍強不服者,知所畏矣。舜非徒能施刀鋸也,能沮其不畏之情也。武王得商之善者,而度其未可盡賞也,取世之望者三人而尊禮之,而商之善者悅矣。武王非徒知尊禮也,能動其悅我之心也。故舜、武王善執(zhí)天下之轡者也。
八十二天下之弊起于相仍
天下之弊,常相仍而無窮。善去弊者,則亦探其害之所由生,而窮其病之所由起。故革一害,則百害為之皆除;治一病,則百病為之皆愈。不善去其弊者,不沿其源,不尋其根,既欲革此,又欲革彼;既欲治其一,又欲治其二。用力愈勞,而其弊終不可得而去。且天下之弊,未易以悉數(shù)也。以吏風言之,則有奔競,有茍且,有怠惰,有喜事而邀功;以民俗言之,則有兼并,有末作,有侈靡,有寇竊而無恥。然要之,民俗之弊,雖紛紛而不一,而其端大抵出于奔競。
自夫人之奔競也,而后人臣以位為寄,以職為方,而茍且生;急于其私,緩于其公,而怠惰生;以建立為能,以安靜為鈍,而喜事邀功生。然則欲革吏之弊,豈必舉數(shù)者而盡革之乎?抑其奔競足矣。自夫人之兼并也,而后富益富,貧益貧,而末作生;阡陌閭里,而侈靡生;饑寒切于其中,財貨動于其外,而寇竊無恥生。然則欲革民之弊,豈必舉數(shù)者而盡革之乎?抑其兼并足矣。
八十三不可以一節(jié)而棄士人才之在天下,不可以一節(jié)之不善而見棄之也。以一節(jié)不善而棄天下之才,則世無全人矣??鬃硬灰怨苤僦嵌Y而廢其仁,孟子不以柳下惠之不恭而貶其和。自非堯舜,安能每事盡善,有始有卒?其惟圣人乎?茍非下愚不可移之資,則其所為必有是非當否。不以不善掩其善,此圣人取舍之政,以為法于后世,人主翕受敷施,當何法哉?于人之罪無所忘,天下所以叛楚;一聞人過,終身不忘,管仲知鮑叔不可以為相?!吨軙吩唬骸坝浫酥?,忘人之過,宜為君者也?!鄙w昔者嘗竊嘆唐八司馬,皆天下雄豪偉特之才。如劉禹錫、柳宗元,其所以蘊藏,蓋百分未試其一,故其陵厲軒軒之氣,雖幽深憔瘁之中,猶自見于文章議論,而不沒其精華。果銳盤屈,而抵折不得已,而暴露于荒州僻郡之間,蓋亦有大過人者。而程異晚年復(fù)進,則唐之財用,遂以沛然。此豈可以一節(jié)之不善而遂終棄之耶?
嘗讀《洪范》之書,以為皇極之道,廣大而不狹,寬厚而不苛。而堯、舜、禹、湯、文、武,所以用天下之術(shù),頗可以推見于此。何者?有猷者,有謀略者也;有為者,有膽力者也;有守者,有志節(jié)者也。此不可以不念也。故曰“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彪m然有謀略者或至于詐而不能正,有膽力者或至于縱而不知法,有志節(jié)者或至于執(zhí)而不知權(quán),蓋非天下之中道矣;然而茍未麗于惡者,亦不可不愛也。故曰:“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编捣?!皇極之道,非圣人孰能行。昔者太祖皇帝,以大度致天下之士,知趙普之貪、曹翰之橫,而包含覆蓋,未嘗見于辭色。故趙普、曹翰俱自以為名臣。自雍熙、端拱以后,用法愈詳,責人愈密。蓋其弊至今有二:一曰記其舊惡而不開其自新,二曰錄其暫失而不責其后效。
八十四宰相得人則百官正
人主之職,論一相;一相之職,論百官。一相不得其人,則百官不得其正,此本末源流之說也。(切)〔竊〕嘗觀之漢之漢,惟武、宣號為得人;唐之治,惟貞觀、開元最為可喜。原其所以致是治者,人或未之知也。
武帝之時,質(zhì)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奉使則張騫、蘇武,一時茂異,莫不各稱其任。孝宣承統(tǒng),潁川之黃霸,渤海之龔遂,膠東之王成,南陽之召信臣,一時之選,莫不各當其職。此豈宣武之時自爾哉?當時之相有以化之也。公孫弘為丞相,石慶為御史大夫;石慶為丞相,兒寬為御史大夫。此武帝這相也。魏相為丞相,丙吉為御吏大夫;丙吉為丞相,蕭望之為御史大夫。此宣帝之相也。
馬周以剴切言事,李大亮表使者求鷹,戴胄以犯顏極諫,崔仁師以治獄主恕。一時名臣皆有可采。開元之初,不受虜金如杜暹,才鑒詳平如九齡,愿效萬一如張嘉貞,眷眷事職如乾源曜。一時群英皆有可取。此豈貞觀、開元之時自爾哉?當時之相,有以化之也。魏徵為相,房玄齡又繼之;玄齡為相,杜如晦又繼之。此貞觀之相也。姚崇為相,宋又繼之;宋為相,韓休又繼之。此開元之相也。當時諸公在朝,謀斷有余,守成享治;而欲百官不相率而為善者,亦不可得也。
八十五因事而納君于善道
人非堯舜,安能每事盡善?而人臣之善諫其君者,則每因事而納之于善焉。昔者齊景公問于晏子曰:“吾欲觀于轉(zhuǎn)附、朝;遵海而南,放于瑯邪。”是問也,景公之失也。而晏子不拒焉,乃因以“省耕”、“省斂”之說而告之。則是景公于游觀之中,而有賑民之實矣。齊宣王言于孟子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笔茄砸?,宣王之失也。而孟子不卻焉,乃因以“居者積倉,行者裹糧”之說而告之。則是宣王于好貨之中,而有足民之實矣。不拒其游觀,而因誘之以賑民;不卻其好貨,而因誘之以足民。彼之說不廢,吾之說自行于其間。其名曰順君,其實則諫君。古之人因事而諫君于善,大抵如此。
吾嘗怪魯隱公矢魚之行,而臧僖伯之不善諫其說。以為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夫隱公之志不可回,則僖伯之諫決不可入。孰若姑從其行,而告之以不可徒行之意,則在公為易從,在吾為易入。又焉用絕其嗜好,而欲獨行吾之說哉?君子曰:“臧僖伯之諫矢魚,不如晏子之不諫游觀、孟子之不諫好貨?!被莸蹏L出游離宮,通曰:“古者有春嘗果,方今櫻桃熟可獻,愿陛下出,因取櫻桃獻宗廟。”上許之。通之術(shù),即二子之術(shù)也。太宗作層觀以望昭陵。嘗引魏徵同登,使觀之。徵熟視曰:“臣昏,不能見?!钡壑甘局?。徵曰:“臣以為陛下望獻陵,若昭陵則固見之矣?!钡燮鼮闅в^。徵之術(shù),亦二子之術(shù)也。離宮之游不必卻,而因使之獻宗廟;層觀之登不必諫,而因使之念獻陵。不逆乎君之志,不廢乎吾之說。
八十六事變常出于所不憂
人主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其國常至于不可救者,何也?所憂者,非其所以亂與亡;而其所以亂與亡者,常出于不憂也。蓋嘗以漢事觀之:方高帝之世,天下既平矣。當時之所憂者,韓、彭、英、盧而已。此四王者,皆不能終高帝之世,相繼仆滅而不復(fù)續(xù)。及至呂氏之禍,則猶異姓也。呂氏既滅矣,而吳楚之憂,幾至亡國。方韓、彭、呂氏之禍,惟恐同姓不蕃熾昌大也;然至其為變,則又過于異姓遠矣。文景之世,以為諸侯分裂破弱,則漢可以百世而無憂。至于武帝,諸侯之難少衰,而匈奴之難方熾,則又以為天下之憂,止于此矣。又昭、宣、元、成之世,諸侯王既已無足憂者,而匈奴又破滅臣事于漢。然其所以卒至于中絕而不救者,則其所不慮之王氏也。
世祖既立,上懲韓、彭之難,中鑒七國之變,而下悼王氏之禍,于是盡侯諸將,而不任以事;裁減同姓之封,而黜三公之權(quán)。以為前世之弊盡去矣。及其衰也,宦官之權(quán)盛,而黨錮之難起。士大夫相與扼腕而游談?wù)?,以為天子一日誅宦官而解黨錮,則天下猶可以無事。于是外召諸將,內(nèi)脅其君,宦官既誅無遺類,而董卓、曹操之徒,亦因以亡漢。
漢之憂者凡六變,而其亂與亡,輒出于所不憂,而終不可備。由是言之,治亂存亡之勢,如長江大河,日夜推移而莫知終窮。故夫圣人之為天下不恃吾,有盡變而有無變之道。仁義以本之,紀綱法度以維持之,深恩厚澤以培養(yǎng)之。安居無事之時,深感固結(jié)斯民之心于法令之外,使其子孫后世,有以憑藉扶持,而不遽以陵遲者,如斯而已。至于詳禁而曲說,形索而計取,圣人所不為也。雖然,物莫不有所先。礎(chǔ)先雨而潤,鐘先霽而清,灰先律而飛,蟄先寒而閉,蟻先澇而徙,鳶先風而翔。陰陽之氣,渾淪磅礴于覆載間,而一物之微,先見其幾。彼天下之變雖無常,而英雄桀猾之狀雖無盡,然其形之所兆,其端之所萌,亦豈無有先之者邪?是故諸侯之逼,晁錯能言之;匈奴之強,賈誼能言之;王氏擅命之漸,劉向能言之。惜乎漢世人主,不能陰察默窺、銷患于未然、弭禍于無形耳。
八十七為天下者使后可繼
治天下者,不盡人之財,不盡人之力,不盡人之情。是三者可盡也,而不可繼也。彼治天下者,不止為一朝一夕之計,固將為子孫萬世之計也。為萬世之計,而于力、于財、于情皆使之不可繼,則今日盡之,將如來日何?今歲盡之,將如來歲何?今世盡之,將如來世何?是以圣人非不知間架之稅足以盡榷天下之利,而每使之有余財;非不知閭左之戍足以盡括天下之役,而每使之有余力;非不知鉤距之術(shù)足以盡天下之詐,而每使之有余情。其去彼取此者,終不以一時之快,而易萬世之害也。古之人有行之者,漢文是也。露臺惜百金之費,后宮無曳地之衣??芍^不敢輕靡天下之財。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嘗敢窮兵出塞。可謂不敢輕用天下之力。吳王不朝,賜以幾杖;張武受賂,賜以金錢。可謂不敢輕索天下之情。以其所余,貽闕子孫。凡四百年之漢,用之而不窮者,皆文帝之所留也。及至武帝,好大而心勞,功多而志廣。材智勇敢之臣,與時俱奮。桑弘羊之徒,算舟車,告緡錢,以罔天下之財;其心以文帝之所不敢取,自我始取之也。衛(wèi)青之徒,絕大漠,開朔方,以竭天下之力;其心以文帝之所不能舉,自我始舉之也。張湯之徒,窮根柢,究黨與,以盡天下之情;其心以文帝之所不能察,自我始察之也。取文帝之所不能取,舉文帝之所不能舉,察文帝之所不能察,則弘羊、張湯、衛(wèi)青之屬,果勝文帝耶?此段內(nèi),自“于力、于財”以下,至于下段“世之議者”,舊本誤在后卷首篇,“方內(nèi)人寧,靡有兵革”之下,雍謹刊正如此。
圣人之治天下,其才非不足以立,其志非不足以慮也;然每遲焉若畏,闕焉若偷,而弗自以為愧者,蓋法不可以極其弊,而其弊常生于積美之后。吾力足以成之矣,足以備之矣,而畢取焉以為名,則風俗變而巧日愈滋,弊日愈亟而后之人必有不可支者矣。惟己之快而后人之無繼者,圣人不為也。以及后人,世之議者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貢?!编捣?!貢之猶有所不善也,固所以遺商周;助之盡善,是其所以開秦也已矣。大抵天下之理,是非之相因,而成毀之相近。質(zhì)者可措其未施之實智,而盡巧者蓋滋其無已之情。是故圣人之治,亦難乎其無余智也。
焚林而田,非不得獸,明年無獸;竭澤而漁,非不得魚,明年無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