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烏督府女子,不惟精通文墨,亦且武藝精熟。當初烏桓夫人元氏得他的時節(jié),夢見一個白須老人拿著一輪明月,到他房中,遞與元氏。元氏雙手接來,劈做兩半,竟自啖下肚去,覺來就生下此女,同此取名叫做夢月。生來已是一十八歲,真?zhèn)€生得美麗無比。不幸母親元氏早已亡過,父親烏桓又在任所,夢月一向要到父親處去,因家下無人,只得住下。
忽一日,夢月在樓上閑坐,忽見養(yǎng)娘苗福姑慌慌忙忙走進樓來,對夢月道:“小姐,門前有百馀個軍漢,擁著六七乘車轎,說是從鄴下而來,老爺差來接小姐去的,乞小姐自己主意?!眽粼碌溃骸凹仁抢蠣敳顏淼?,須有個親人同來,等他進來再處?!闭f問,只見兩個女人一路走上樓來,見了夢月,就磕下一個頭去,說道:“小婦人喚做張貞娘、孫蕙姑,是老爺在任所新收的,蒙老爺鈞旨,特來接小姐到任。因老爺目下身體稍有微恙,望小姐甚切,乞小姐即日起程。”夢月聽了想道:既爹爹接我到任,也須著個家人同來,為何使這兩個不相識的婦人來接?縱然有微恙,書信也當寄一封來。今卻又無親人,又無書信,倘其中有不可信的事,如何是處(好聰明女子,竟猜著了)?正在沉思未決,苗福姑說道:“小姐不必沉吟,想老爺來接小姐,自然沒有別意;況老爺抱病在任,小姐自當急去省視(不及夢月遠甚),以盡兒女之職,豈可猶豫不定?!睆堈婺锝涌诘溃骸靶D人等臨行時,老爺曾說因病起倉卒,所以不及修書。又且晉陽反了石珠,旦暮賊兵且至,軍務匆匆,無暇修書。就是幾個向來服役的心腹家人,多差他去探聽機密軍事,是以不打發(fā)他來。至親骨肉,料無他事,小姐快收拾了動身,省得老爺在那里懸望?!眽粼卤臼莻€極孝的,聽了這一篇話,便自無言,叫家人柳義及老管家錢能,將家中事務托與他了,自己帶了養(yǎng)娘苗福姑及仆婦陸大云、家人烏全忠、費至道,一齊收拾停當。明日絕早起程。
那夢月卻有見識的,叫家人婦女等都是戎裝打扮,自己也是戎裝。一行人竟出大門,上了車轎,竟望鄴下進發(fā)。有分教,此一行:
平地風波頃刻起,一朝禍患自天來。
一行人行了有十馀里路,看看天色已晚,到來一個所在,只見樹木茂盛,景物幽雅,內(nèi)有樓臺館閣,外有峻宇高墻。那些人到了明墻之下(側(cè)批:夢月此時,何無一言),乘天色昏黑,便挨挨擠擠,競望里面抬了進去。夢月在轎上看見,心下早有幾分疑心。不一時,到了門內(nèi),只見堂上高掌畫燭,排設著酒筵,極其齊整。那些來接夢月的人,都不知走到那里去了,一個也不見。止剩得夢月與苗福姑、陸大云,及家人烏全忠、費至道五個人在堂上。夢月明知落人圈套了,只得分付家人各各防備,且看如何處置。
只見不多時,但聽得履聲響處,后堂走出一個人來,頭戴紫金冠,身穿袞龍服,腰系碧玉帶,足踏粉底金線皂靴,笑容滿面,迎到夢月面前,深深的一揖道:“寡人乃當今御弟,爵封齊王,司馬冏是也。幸小姐恕其唐突?!眽粼侣犝f是司馬冏,心下暗吃一驚,說道:“殿下哄賤妾到此,有何說話?”司馬冏帶笑說道:“寡人空有許多嬪婦,容貌曾不及小姐萬分之一。前日偶于華林園得見玉貌,真乃三生之幸,所以魚軒彩仗,邀迎到此,望小姐府賜于飛之愿,寡人當以金屋貯之?!眽粼侣犃?,正色道:“殿下差矣,妾雖蒲柳之姿,也是名門閥閱,豈肯與人作姬妾?況殿下乃是金枝玉葉,天潢嫡派(其論甚正,卻是遲了),主上委以庶政,不思致治安民,扶危定傾,顧乃非禮非義,作此無賴之行,思欲污奪人家子女,真乃盜賊之所不為,而殿下安心為之,竊為殿下不取也?!?司馬冏道:“為佳人而行權(quán)術(shù),又何禮義之有?小姐不必固執(zhí)。富貴當與共之?!眽粼碌溃骸暗钕氯裟芤远Y義自處,改邪歸正,放妾還家,猶可長享富貴。若只如此作事,妾不過拼得一命,死于此地,只怕殿下的富貴也未必能長保矣?!彼抉R冏大怒道:“我就如此作事,且看富貴如何不能長保?!闭f罷,便令婦女五六人,向前來剝夢月的衣服,定要當堂強奸。夢月大怒,拔出腰間寶劍,向司馬冏就砍。司馬冏大吃一驚,連忙奔入后堂,叫出十馀個大漢,將夢月與苗福姑、陸大云去入后堂去了。正是:
閉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
不說夢月被司馬冏搶入,且說那夢月的兩個家人烏全忠、費至道,見勢頭不好,各拔刀在手,殺出了大門。也不回自已家里,在路曉行夜宿,竟往鄴下而來,報知烏桓。
烏桓聞報,不勝大怒,便要起兵為夢月報仇。當有參謀烏宣武諫道:“元帥且請息怒,目今司馬冏雖則不仁,惠帝向托以政事,元帥若為一女子稱兵向闕,朝廷之人不知司馬冏之事,誰諒元帥之心?必以元帥為不臣,擁兵無道,犯順神京。況聞得石珠那廝,遣劉弘祖起十萬大軍,出了晉陽,將次來到。元帥若引兵渡河而去,彼得乘虛而入,鄴都決不能保。鄴都既失,元帥之罪,將何所歸?是元帥為一女子而為千古不忠不義之人也!惟元帥三思之?!睘趸嘎犝f,停了半晌,說道:“參謀之言,亦是有理。只是我女從小義烈,嚴正自持,決不從司馬冏,必遭虐害,如何是處?”烏宣武道:“令愛不從他,想他也不敢十分凌辱。元帥只消遣人多赍金寶入洛陽,關(guān)通司馬冏的夫人孫氏(又出毒計),那孫氏平日大有威勢,司馬冏甚是怕他。若孫氏知了此事,不惟司馬冏不敢妄為,且有送令愛歸寧的意思哩?!睘趸赶驳溃骸霸瓉碛写碎T路,更有何憂哉!”便一面打點金珠翠寶,遣得當家人,竟入齊王府中打通關(guān)節(jié),求救夢月,不在話下。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卻說石珠自即王位之后,息兵一月,即起十萬大軍,遣征討大元帥劉弘祖為主帥,軍諮贊善護國師候有方為謀主,大小從行諸將二十員,不日辭了石珠,浩浩蕩蕩,竟望洛陽而來。不一日,到了鄴都地面。訪知鄴都大將乃是烏桓,劉弘祖便傳令將軍馬去鄴都中十里扎住,請過侯有方商量:“吾聞烏桓乃當今第一個豪杰,為人極有信義,我久矣聞聲相思。且其言語舉動,向推服于四海,信為我輩之同志。今吾與之交兵,必非所幸。我當輕身下禮,說彼來歸,洛陽不足定矣?!焙钣蟹降溃骸按擞嫻堂?,但此行倘有疏失,將如之何?”劉元海道:“彼是個豪杰之士,但有人以禮相加,遽無相害之理(知彼知己,百計百勝),此行決無所患?!焙钣蟹降溃骸凹热绱?,亦當以兵相衛(wèi),以備不虞?!痹5溃骸叭缬袚碜o,便起疑心,但以數(shù)騎相隨而往可也?!庇蟹讲桓以僮琛TK烀撊ト址?,換了青袍角帶,跨上烏龍騅,同了前軍大元帥石季龍,右軍大元帥呼延晏,三騎怪獸,坐著三個豪杰,競望鄴都城下而來。
到了城門邊,從人報知守城官,守城官見他三人都是便服,不知來由,連忙報知烏桓。烏桓沉吟,乃道:“彼既引軍而來,為何卻便服來見我?其中必有緣故?!北銕Я吮妼?,一同上城來看。只見城下果是三騎,并無軍馬器械。烏桓就在樓上說道:“我老夫即鄴中都督烏桓是也,不知劉將軍要見老夫,有何說話?”劉弘祖見烏桓憑樓相語,慌忙滾鞍下馬,拜伏地上說道:“久聞大名,如雷灌耳,迄今時刻不忘。只因軍務匆匆,不能時常相晤。今尊顏咫尺,愿暫開城門,使小將與元帥得把臂相語,稍盡平生之愿,真三生之大幸也?!睘趸冈诔巧峡匆?,連忙大叫道:“劉將軍莫要如此行禮,待老夫開門相請便了?!迸赃呣D(zhuǎn)過烏宣武道:“元帥不可輕信(此言亦該慮),倘其中有詐,此城如何可保?”烏桓道:“我觀劉弘祖相貌非凡,大非我等可及。且彼從者二人,都是將相之器,此來決無詐計,不必相疑??v使有詐,我自當之,于諸君無與也?!彼觳宦牉跣渌裕瑐髁畲箝_了城門,迎劉弘祖三人進城。
彼此相見,并轡而行,竟至帥府,各各坐下了。那劉弘祖又倒身下拜,烏桓還禮不迭,也拜倒地下。石季龍、呼延晏看他二人如此相敬,也一齊下拜。拜罷,各敘姓名,分賓主坐定,烏桓開口說道:“老夫乃斗筲之器,蒙將軍如此錯愛,不知有何見教?”劉元海道:“元帥乃當今豪杰,自瞻仰以來,寸心未嘗敢忘。今蒙趙王令旨,引軍過此,聞得此城乃元帥所守,特地假半日之閑,快睹尊顏,少慰夙昔之望,此外別無他意?!保ㄒ嗖贿^用反間計耳)烏桓道:“聞得趙王雖是女流,卻英雄蓋世,又得諸君輩為之左右,將來事業(yè),自不可料。如老夫者,才疏識淺,有何德能,敢勞將軍如此記念哉!”劉元海道:“不知元帥有幾位夸郎寶眷,可在任所么?”烏桓見問,不覺嘆口氣道:“說起家眷,使人怒發(fā)沖冠!”
弘祖道:“卻是何故?”烏桓道:“老夫與先荊元氏,并無子息。自先荊沒后,止留下一個小女,喚名夢月,一向留在洛陽家里。不意近來被齊王冏看見,貪色起謀,竟自假傳老夫號令,遣人到家中拐騙上轎,抬入他府中,欲行點污。因小女堅執(zhí)不從,竟將他搶入后宮(元海此際,好用說詞也),如今不知怎樣了?說起來豈不痛心入骨?!焙胱媛犃T,大怒道:“何物齊王,也如此無禮?元帥就該起兵去誅他了?!睘趸傅溃骸袄戏蚱鸪跻灿写艘?,后來因諸將勸阻,未免投鼠忌器,只得中止。今將此金帛去賄賂他的夫人,那夫人妒而有威(好考語),知道此事,或者放小女回來,敢未可知?!保ㄈ缁虿蝗唬瑢⑷绾??)
眾人聽了,俱各憤憤不平。只見呼延晏大叫道:“烏將軍非大丈夫也!那有女兒被人搶去,反將金寶去求他?”烏桓道:“非得已也,勢使然也?!焙粞雨痰溃骸按笳煞蜃魇?,便當光明正大,若彼可事則事之,不可事即當卷甲疾馳,聲罪致討,使名正言順,海內(nèi)之人皆知我等作事非尋??杀龋沃凛斀疠倢?,乞求于婦人哉?”說得烏桓滿面通紅,默然不語。停了半晌,說道:“呼延將軍所言,大是有理,然則計將何如?”(墮術(shù)中矣)呼延晏道:“洛中擾亂,司馬冏亂政,將軍誠能與我等合謀(宣武何無一語),起義兵以清君側(cè),不特富貴可保,義聲亦昭著矣?!睘趸敢娬f,復嘆口氣道:“非是烏桓不忠于晉室,實是朝廷寵用奸邪,以致英雄解體。”因?qū)⒑胱娴溃骸懊蓜④娧乓庖笠?,老夫也久有心相敘,今得相附?zhí)鞭,足慰私愿矣?!北妼⒁娬f,俱各大喜。一面寫表申奏石珠,乞加官爵不題。有詩贊劉元海下禮烏桓,不勞寸鐵,得了一個大郡。詩云:
英雄自古愛英雄,元海虛躬禮亦濃。
寸矢不勞豪杰服,天工人事喜重重。
話說元海見烏桓歸順,不勝大喜,就要辭別出城,烏桓那里肯放,忙叫宰牛殺馬,排宴帥府,與元海等作樂飲酒。其時酒席之盛,備極水陸之珍,歡呼暢飲,直飲至銀河星少,紅日東升,方才各散。至次日元海又要作別出城,烏桓只是不放,就叫元海將各處府庫錢糧軍民籍冊查點一番,又傳令將軍中旗幟盡行改換,打起石家旗號。烏桓親下教揚,操練三千勝兵,相隨元海起程,進征洛陽。
忙忙的亂了有半月馀,元海等二人方才別了烏桓,自到軍中去,起兵竟望洛陽而進。隨后烏桓將鄴下事務托與副元帥烏林管轄,自己點起三千勝兵,同了參謀烏宣武,及副將孫約、趙得,陸續(xù)起行。有分教,此一去:
無端猛虎聚河陽,血染中原欲斷腸。
不是石家貪地土,只因司馬自相傷。
畢竟不知劉元海及烏桓兩處軍馬入洛陽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