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縱筆漫書，初無倫次）
詞曲小道。遏云、落塵，遠(yuǎn)不暇論。明皇制《春光好》曲而桃杏皆聞，世歌《虞美人》曲而草能按節(jié)以舞，聲之所感，豈其微哉！
南、北二調(diào)，天若限之。北之沉雄，南之柔婉，可畫地而知也。北人工篇章，南人工句字。工篇章，故以氣骨勝；工句字，故以色澤勝。
勝國諸賢，蓋氣數(shù)一時(shí)之盛。王、關(guān)、馬、白，皆大都人也，今求其鄉(xiāng)，不能措一語矣。（大都，即今北京。）
《正音譜》中所列元人，各有品目，然不足憑。涵虛子于文理原不甚通，其評(píng)語多足付笑。又前八十二人有評(píng)，后一百五人漫無可否，筆力竭耳，非真有所甄別其間也。
胡鴻臚言：“元時(shí)，臺(tái)省元臣、郡邑正官，皆其國人為之；中州人每沉抑下僚，志不獲展，如關(guān)漢卿乃太醫(yī)院尹，馬致遠(yuǎn)江浙行省務(wù)官，宮大用釣臺(tái)山長(zhǎng)，鄭德輝杭州路吏，張小山首領(lǐng)官，于是多以有用之才，寓于聲歌，以紓其拂郁成慨之懷，所謂不得其平而鳴也?！比黄鋾r(shí)如貫酸齋、白無咎、楊西庵、胡紫山、盧疏齋、趙松雪、虞邵庵輩，皆昔之宰執(zhí)貴人也，而未嘗不工于詞。以今之宰執(zhí)貴人，與酸齋諸公角而不勝；以今之文人墨士，與漢卿諸君角而又不勝也。蓋勝國時(shí)，上下成風(fēng)，皆以詞為尚，于是業(yè)有專門；今吾輩操管為時(shí)文，既無暇染指，迨起家為大官，則不勝功名之念，致仕居鄉(xiāng)，又不勝田宅子孫之念，何怪其不能角而勝之也！
人才賦才，各有所近。馬東籬、王實(shí)甫，皆勝國名手。馬于《黃粱夢(mèng)》、《岳陽樓》諸劇，種種妙絕，而一遇麗情，便傷雄勁；王于《西廂》、《絲竹芙蓉亭》之外，作他劇多草草不稱。尺有所短，信然。
古戲不論事實(shí)，亦不論理之有無可否，于古人事多損益緣飾為之，然尚存梗概。后稍就實(shí)，多本古史傳雜說略施丹堊，不欲脫空杜撰。邇始有捏造無影響之事以欺婦人、小兒看，然類皆優(yōu)人及里巷小人所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
元人作劇，曲中用事，每不拘時(shí)代先后。馬東籬《三醉岳陽樓》，賦呂純陽事也?！炯纳荨壳骸斑@的是燒豬佛印待東坡，抵多少駒驢魏野逢潘閬”。俗子見之，有不訾以為傳唐人用宋事耶？畫家謂王摩詰以牡丹、芙蓉、蓮花同畫一景，畫《袁安高臥圖》有雪里芭蕉，此不可易與人道也。
詞曲本文人能事，亦有不盡然者。周德清撰《中原音韻》，下筆便如葛藤；所作“宰金頭黑腳天鵝”【折桂令】、“燕子來海棠開”【塞兒令】、“臉霞鬢鴉”【朝天子】等曲，又特警策可喜，即文人無以勝之，是殊不可曉也。
南、北二曲，用字不得相混。今南曲中有用“者”字、“兀”字、“您”字、“喒”字，及南曲用北韻，以“白”為“排”，以“壑”為“好”之類，皆大非體也。
元人諸劇，為曲皆佳，而白則猥鄙俚褻，不似文人口吻。蓋由當(dāng)時(shí)皆教坊樂工先撰成間架說白，卻命供奉詞臣作曲，謂之“填詞”。凡樂工所撰，士流恥為更改，故事款多悖理，辭句多不通。不似今作南曲者盡出一手，要不得為諸君子疵也。
北曲方言時(shí)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語所被者廣，大略相通，而南則土音各省、郡不同，入曲則不能通曉故也。
元人雜劇，其體變幻者固多，一涉麗情，便關(guān)節(jié)大略相同，亦是一短。又古新奇事跡，皆為人做過。今日欲作一傳奇，毋論好手難遇，即求一典故新采可動(dòng)人者，正亦不易得耳。
元詞選者甚多，然皆后人施手，醇疵不免。惟《太平樂府》系楊澹齋所選，首首皆佳。蓋以元人選元詞，猶唐人之選《中興閑氣》《河洛英靈》二集，具眼故在也。
北人尚余天巧，今所流傳《打棗竿》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學(xué)之，決不能入。蓋北之《打棗竿》，與吳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俠，或閨閫之秀，以無意得之，猶詩鄭、衛(wèi)諸風(fēng)，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世稱曲手，必曰關(guān)、鄭、白、馬，顧不及王，要非定論。稱戲曲曰《荊》、《劉》、《拜》、《殺》，益不可曉，殆優(yōu)人戲單語耳。
唐三百年，詩人如林。元八十年，北詞名家亦不下二百人。明興二百四十年，作南曲錚錚者，指不易多屈，何哉？
古戲必以《西廂》、《琵琶》稱首，遞為桓、文。然《琵琶》終以法讓《西廂》，故當(dāng)離為雙美，不得合為聯(lián)璧。《琵琶》遣意嘔心，造語刺骨，似非以漫得之者，顧多蕪語、累字，何耶？
《西廂》組艷，《琵琶》修質(zhì)，其體固然。何元朗并訾之，以為“《西廂》全帶脂粉，《琵琶》專弄學(xué)問，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勝二氏者哉？過矣！
《拜月》語似草草，然時(shí)露機(jī)趣；以望《琵琶》，尚隔兩塵；元朗以為勝之，亦非公論。
世傳《拜月》為施君美作，然《錄鬼簿》及《太和正音譜》皆載在漢卿所編八十一本中，不曰君美。君美名惠，杭州人，吳山前坐賈也。南戲自來無三字作目者，蓋漢卿所謂《拜月亭》，系是北劇，或君美演作南戲，遂仍其名不更易耳。
古之優(yōu)人，第以諧謔滑稽供人主喜笑，未有并曲與白而歌舞登場(chǎng)如今之戲子者；又皆優(yōu)人自造科套，非如今日習(xí)現(xiàn)成本子，俟主人揀擇，而日日此伎倆也。如優(yōu)孟、優(yōu)旃、后唐莊宗，以迨宋之靖康、紹興，史籍所記，不過“葬馬”、“漆城”、“李天下”、“公冶長(zhǎng)”、“二圣環(huán)”等諧語而已。即金章宗時(shí)，董解元所為《西廂記》，亦第是一人倚弦索以唱，而間以說白。至元而始有劇戲，如今之所搬演者是。此竅由天地開辟以來，不知越幾百千萬年，俟夷狄主中華，而于是諸詞人一時(shí)林立，始稱作者之圣，嗚呼異哉！
南戲曲，從來每人各唱一只。自《拜月》以兩三人合唱，而詞隱諸戲遂多用此格。畢竟是變體，偶一為之可耳。
《琵琶》工處甚多，然時(shí)有語病，如第二折【引】“風(fēng)云太平日”，第三折【引】“春事已無有”，三十一折【引】“也只為我門楣”，皆不成語。又蔡別后，趙氏寂寥可想矣，而曰“翠減祥鸞羅幌，香消寶鴨金爐，楚館云閑，秦樓月冷”，后又曰“寶瑟塵埋，錦被羞鋪，寂寞瓊璁，簫條朱戶”等語，皆過富貴，非趙所宜。二十六折【駐馬聽】“書寄鄉(xiāng)關(guān)”二曲，皆本色語，中“著啼痕緘處翠綃斑”二語，及“銀鉤飛動(dòng)彩云箋”二語，皆不搭色，不得為之護(hù)短。至后八折，真?zhèn)岣刚Z?；蛞詾橹旖淘ニm(xù)，頭巾之筆，當(dāng)不誣也。
弇州謂“《琵琶》‘長(zhǎng)空萬里’完麗而多蹈襲”，似誠有之。元朗謂其“無蒜酪氣，如王公大人之席，駝峰、熊掌，肥腯盈前，而無蔬、筍、蜆、蛤，遂欠風(fēng)味?！庇嘀^：使盡廢駝峰、熊掌，抑可以羞王公大人耶？此亦一偏之說也。
古曲自《琵琶》、《香囊》、《連環(huán)》而外，如《荊釵》、《白兔》、《破窯》、《金印》、《躍鯉》、《牧羊》、《殺狗勸夫》等記，其鄙俚淺近，若出一手。豈其時(shí)兵革孔棘，人士流離，皆村儒野老涂歌巷詠之作耶？《殺狗》，頃吾友郁藍(lán)生為厘韻以飭，而整然就理也，蓋一幸矣。
元初諸賢作北劇，佳手疊見。獨(dú)其時(shí)未有為今之南戲者，遂不及見其風(fēng)概，此吾生平一恨！
作北曲者，如王、馬、關(guān)、鄭輩，創(chuàng)法甚嚴(yán)。終元之世，沿守惟謹(jǐn)，無敢逾越。而作南曲者，如高如施，平仄聲韻，往往離錯(cuò)。作法于涼，馴至今日，蕩然無復(fù)底止，則兩君不得辭作俑之罪，真有幸不幸也。
元朗謂：“《呂蒙正》內(nèi)‘紅妝艷質(zhì)，喜得功名遂’，《王祥》內(nèi)‘夏日炎炎，今個(gè)最關(guān)情處，路遠(yuǎn)迢遙’，《殺狗》內(nèi)‘千紅百翠’，《江流》內(nèi)‘崎嶇去路賒’，《南西廂》內(nèi)‘團(tuán)圓皎皎’、‘巴到西廂’，《翫江樓》內(nèi)‘花底黃鸝’，《子母冤家》內(nèi)‘東野翠煙消’，《詐妮子》內(nèi)‘春來麗日長(zhǎng)’，皆上弦索，正以其辭之工也?！币辔幢厝弧４藬?shù)曲昔人偶打入弦索，非字字合律也。又謂：“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贝擞屑ぶ?。夫不工，奚以辭為也！
《明珠記》本唐人小說，事極典麗，第曲白類多蕪葛。僅“良宵杳”一套，不特詞句婉俏，而轉(zhuǎn)折亦委曲可念，弇州所謂“其兄凌明給事助之者”耶？然引曲用調(diào)名殊不佳，【尾聲】及后【黃鶯兒】二曲俱俚率不稱，若出兩手，何耶？
《中原音韻》十七宮調(diào)，所謂“仙呂宮清新綿邈”等類，蓋謂仙呂宮之調(diào)，其聲大都清新綿邈云爾。其云“十七宮調(diào)各應(yīng)于律呂”，“于”字以不嫻文理之故?！短驼糇V》于仙呂等各宮調(diào)字下加一“唱”字，系是贅字。然猶可以“唱”代“曲”字，謂某宮之曲，其聲云云也。至弇州加一“宜”字，則大拂理矣！豈作仙呂宮曲與唱仙呂宮曲者，獨(dú)宜清新綿邈，而他宮調(diào)不必然？以是知蛇足之多，為本文累也。
論曲，當(dāng)看其全體力量如何，不得以一二韻偶合，而曰某人、某劇、某戲、某句、某句似元人，遂執(zhí)以概其高下。寸疏自不掩尺瑕也。
曲之尚法固矣，若僅如下算子、畫格眼、垛死尸，則趙括之讀父書，故不如飛將軍之橫行匈奴也。
當(dāng)行本色之說，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蓋本宋嚴(yán)滄浪之說詩。滄浪以禪喻詩，其言：“禪道在妙悟，詩道亦然。惟悟乃為當(dāng)行，乃為本色。有透徹之悟，有一知半解之悟?！庇衷疲骸靶杏形粗?，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yuǎn)。”又云：“須以大乘正法眼為宗，不可令墮入聲聞辟支之果?！敝苏f者，可與語詞道矣。
作詞守成法，尺尺寸寸，句核字研，俾無累功令，易耳。然其至爾力，其中非爾力，故入曲三味，在“巧”之一字。
唱曲欲其無字。即作曲者用綺麗字面，亦須下得恰好，全不見痕跡礙眼，方為合作。若讀去而煙云花鳥、金碧丹翠、橫垛直堆，如攤賣古董，鋪綴百家衣，使人種種可厭，此小家生活，大雅之士所深鄙也。
上去、去上之間，用有其字必不可易而強(qiáng)為避忌，如易“地”為“土”，改“宇”作“廈”，致與上下文生拗不協(xié)，甚至文理不通，不若順其自然之為貴耳。
南曲之有陰陽也，其竅今日始開。然此義微之又微，所不易辨，不能字字研其至當(dāng)。當(dāng)亦如前取務(wù)頭法，將舊曲子令優(yōu)人唱過，但有其字是而唱來卻非其字本音者，即是宜陰用陽、宜陽用陰之故，較可尋繹而得之也。
揭調(diào)之說，不特今曲為然。楊用修《詩話》云：“樂府家謂揭調(diào)者，高調(diào)也。高駢詩：‘公子邀歡月滿樓，佳人揭調(diào)唱《伊州》。便從席上西風(fēng)起，直到蕭關(guān)水盡頭?！眲t唐時(shí)之歌曲，可想見矣。
凡曲之調(diào)，聲各不同，已備載前十七宮調(diào)下。至各韻為聲，亦各不同。如東鐘之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和，韻之最美聽者。寒山、桓歡、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齊微之弱，魚模之混，真文之緩，車遮之用雜入聲，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聽之令人不爽。至侵尋、監(jiān)咸、廉纖，開之則非其字，閉之則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
作散套較傳奇更難。傳奇各有本等事頭鋪襯，散套鑿空為之。散套中登臨、游賞之詞較易，閨情尤難，蓋閨情古之作者甚多，好意、好語，皆為人所道，不易脫此窠臼故也。白樂天作詩，必令老嫗聽之，問曰：“解否？”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作劇戲，亦須令老嫗解得，方入眾耳，此即本色之說也。
劇戲之道，出之貴實(shí)，而用之貴虛?！睹髦椤贰ⅰ朵郊啞?、《紅拂》、《玉合》，以實(shí)而用實(shí)者也；《還魂》、“二夢(mèng)”，以虛而用實(shí)者也。以實(shí)而用實(shí)也易，以虛而用實(shí)也難。
劇戲之行與不行，良有其故。庸下優(yōu)人，遇文人之作，不惟不曉，亦不易入口。村俗戲本，正與其見識(shí)不相上下，又鄙猥之曲，可令不識(shí)字人口授而得，故爭(zhēng)相演習(xí)，以適從其便。以是知過施文彩，以供案頭之積，亦非計(jì)也。
世多歌之曲，而難可讀之曲。歌則易以聲掩詞，而讀則不能掩也。
世有不可解之詩，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曲之不可解，非入方言，則用僻事之故也?！昂鷱P[口巠]”、“兩喬才”，此方言也?！绊n景陽”、“大來頭”，此僻事也。作南戲，而兩語皆南人所不識(shí)，皆曲之病也。
古戲如《荊》、《劉》、《拜》、《殺》等，傳之幾二三百年，至今不廢。以其時(shí)作者少，又優(yōu)人戲眾，無此等名目便以為缺典，故幸而久傳。若今新戲日出，人情復(fù)厭常喜新，故不過數(shù)年，即棄閣不行，此世數(shù)之變也。
作曲如生人耳目口鼻，非不犁然各具，然西施、嫫母，妍丑殊觀，王公、廝養(yǎng)，貴賤異等，墮地以來，根器區(qū)別，欲勉強(qiáng)一分，幾而及之，必不可得也。
唐之絕句，唐之曲也，而其法宋人不傳。宋之詞，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傳。以至金、元人之北詞也，而其法今復(fù)不能悉傳。是何以故哉？國家經(jīng)一番變遷，則兵燹流離，性命之不保，遑習(xí)此太平娛樂事哉。今日之南曲，他日其法之傳否，又不知作何底止也！為嘅！且懼！
詞曲小道。遏云、落塵，遠(yuǎn)不暇論。明皇制《春光好》曲而桃杏皆聞，世歌《虞美人》曲而草能按節(jié)以舞，聲之所感，豈其微哉！
南、北二調(diào)，天若限之。北之沉雄，南之柔婉，可畫地而知也。北人工篇章，南人工句字。工篇章，故以氣骨勝；工句字，故以色澤勝。
勝國諸賢，蓋氣數(shù)一時(shí)之盛。王、關(guān)、馬、白，皆大都人也，今求其鄉(xiāng)，不能措一語矣。（大都，即今北京。）
《正音譜》中所列元人，各有品目，然不足憑。涵虛子于文理原不甚通，其評(píng)語多足付笑。又前八十二人有評(píng)，后一百五人漫無可否，筆力竭耳，非真有所甄別其間也。
胡鴻臚言：“元時(shí)，臺(tái)省元臣、郡邑正官，皆其國人為之；中州人每沉抑下僚，志不獲展，如關(guān)漢卿乃太醫(yī)院尹，馬致遠(yuǎn)江浙行省務(wù)官，宮大用釣臺(tái)山長(zhǎng)，鄭德輝杭州路吏，張小山首領(lǐng)官，于是多以有用之才，寓于聲歌，以紓其拂郁成慨之懷，所謂不得其平而鳴也?！比黄鋾r(shí)如貫酸齋、白無咎、楊西庵、胡紫山、盧疏齋、趙松雪、虞邵庵輩，皆昔之宰執(zhí)貴人也，而未嘗不工于詞。以今之宰執(zhí)貴人，與酸齋諸公角而不勝；以今之文人墨士，與漢卿諸君角而又不勝也。蓋勝國時(shí)，上下成風(fēng)，皆以詞為尚，于是業(yè)有專門；今吾輩操管為時(shí)文，既無暇染指，迨起家為大官，則不勝功名之念，致仕居鄉(xiāng)，又不勝田宅子孫之念，何怪其不能角而勝之也！
人才賦才，各有所近。馬東籬、王實(shí)甫，皆勝國名手。馬于《黃粱夢(mèng)》、《岳陽樓》諸劇，種種妙絕，而一遇麗情，便傷雄勁；王于《西廂》、《絲竹芙蓉亭》之外，作他劇多草草不稱。尺有所短，信然。
古戲不論事實(shí)，亦不論理之有無可否，于古人事多損益緣飾為之，然尚存梗概。后稍就實(shí)，多本古史傳雜說略施丹堊，不欲脫空杜撰。邇始有捏造無影響之事以欺婦人、小兒看，然類皆優(yōu)人及里巷小人所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
元人作劇，曲中用事，每不拘時(shí)代先后。馬東籬《三醉岳陽樓》，賦呂純陽事也?！炯纳荨壳骸斑@的是燒豬佛印待東坡，抵多少駒驢魏野逢潘閬”。俗子見之，有不訾以為傳唐人用宋事耶？畫家謂王摩詰以牡丹、芙蓉、蓮花同畫一景，畫《袁安高臥圖》有雪里芭蕉，此不可易與人道也。
詞曲本文人能事，亦有不盡然者。周德清撰《中原音韻》，下筆便如葛藤；所作“宰金頭黑腳天鵝”【折桂令】、“燕子來海棠開”【塞兒令】、“臉霞鬢鴉”【朝天子】等曲，又特警策可喜，即文人無以勝之，是殊不可曉也。
南、北二曲，用字不得相混。今南曲中有用“者”字、“兀”字、“您”字、“喒”字，及南曲用北韻，以“白”為“排”，以“壑”為“好”之類，皆大非體也。
元人諸劇，為曲皆佳，而白則猥鄙俚褻，不似文人口吻。蓋由當(dāng)時(shí)皆教坊樂工先撰成間架說白，卻命供奉詞臣作曲，謂之“填詞”。凡樂工所撰，士流恥為更改，故事款多悖理，辭句多不通。不似今作南曲者盡出一手，要不得為諸君子疵也。
北曲方言時(shí)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語所被者廣，大略相通，而南則土音各省、郡不同，入曲則不能通曉故也。
元人雜劇，其體變幻者固多，一涉麗情，便關(guān)節(jié)大略相同，亦是一短。又古新奇事跡，皆為人做過。今日欲作一傳奇，毋論好手難遇，即求一典故新采可動(dòng)人者，正亦不易得耳。
元詞選者甚多，然皆后人施手，醇疵不免。惟《太平樂府》系楊澹齋所選，首首皆佳。蓋以元人選元詞，猶唐人之選《中興閑氣》《河洛英靈》二集，具眼故在也。
北人尚余天巧，今所流傳《打棗竿》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學(xué)之，決不能入。蓋北之《打棗竿》，與吳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俠，或閨閫之秀，以無意得之，猶詩鄭、衛(wèi)諸風(fēng)，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世稱曲手，必曰關(guān)、鄭、白、馬，顧不及王，要非定論。稱戲曲曰《荊》、《劉》、《拜》、《殺》，益不可曉，殆優(yōu)人戲單語耳。
唐三百年，詩人如林。元八十年，北詞名家亦不下二百人。明興二百四十年，作南曲錚錚者，指不易多屈，何哉？
古戲必以《西廂》、《琵琶》稱首，遞為桓、文。然《琵琶》終以法讓《西廂》，故當(dāng)離為雙美，不得合為聯(lián)璧。《琵琶》遣意嘔心，造語刺骨，似非以漫得之者，顧多蕪語、累字，何耶？
《西廂》組艷，《琵琶》修質(zhì)，其體固然。何元朗并訾之，以為“《西廂》全帶脂粉，《琵琶》專弄學(xué)問，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勝二氏者哉？過矣！
《拜月》語似草草，然時(shí)露機(jī)趣；以望《琵琶》，尚隔兩塵；元朗以為勝之，亦非公論。
世傳《拜月》為施君美作，然《錄鬼簿》及《太和正音譜》皆載在漢卿所編八十一本中，不曰君美。君美名惠，杭州人，吳山前坐賈也。南戲自來無三字作目者，蓋漢卿所謂《拜月亭》，系是北劇，或君美演作南戲，遂仍其名不更易耳。
古之優(yōu)人，第以諧謔滑稽供人主喜笑，未有并曲與白而歌舞登場(chǎng)如今之戲子者；又皆優(yōu)人自造科套，非如今日習(xí)現(xiàn)成本子，俟主人揀擇，而日日此伎倆也。如優(yōu)孟、優(yōu)旃、后唐莊宗，以迨宋之靖康、紹興，史籍所記，不過“葬馬”、“漆城”、“李天下”、“公冶長(zhǎng)”、“二圣環(huán)”等諧語而已。即金章宗時(shí)，董解元所為《西廂記》，亦第是一人倚弦索以唱，而間以說白。至元而始有劇戲，如今之所搬演者是。此竅由天地開辟以來，不知越幾百千萬年，俟夷狄主中華，而于是諸詞人一時(shí)林立，始稱作者之圣，嗚呼異哉！
南戲曲，從來每人各唱一只。自《拜月》以兩三人合唱，而詞隱諸戲遂多用此格。畢竟是變體，偶一為之可耳。
《琵琶》工處甚多，然時(shí)有語病，如第二折【引】“風(fēng)云太平日”，第三折【引】“春事已無有”，三十一折【引】“也只為我門楣”，皆不成語。又蔡別后，趙氏寂寥可想矣，而曰“翠減祥鸞羅幌，香消寶鴨金爐，楚館云閑，秦樓月冷”，后又曰“寶瑟塵埋，錦被羞鋪，寂寞瓊璁，簫條朱戶”等語，皆過富貴，非趙所宜。二十六折【駐馬聽】“書寄鄉(xiāng)關(guān)”二曲，皆本色語，中“著啼痕緘處翠綃斑”二語，及“銀鉤飛動(dòng)彩云箋”二語，皆不搭色，不得為之護(hù)短。至后八折，真?zhèn)岣刚Z?；蛞詾橹旖淘ニm(xù)，頭巾之筆，當(dāng)不誣也。
弇州謂“《琵琶》‘長(zhǎng)空萬里’完麗而多蹈襲”，似誠有之。元朗謂其“無蒜酪氣，如王公大人之席，駝峰、熊掌，肥腯盈前，而無蔬、筍、蜆、蛤，遂欠風(fēng)味?！庇嘀^：使盡廢駝峰、熊掌，抑可以羞王公大人耶？此亦一偏之說也。
古曲自《琵琶》、《香囊》、《連環(huán)》而外，如《荊釵》、《白兔》、《破窯》、《金印》、《躍鯉》、《牧羊》、《殺狗勸夫》等記，其鄙俚淺近，若出一手。豈其時(shí)兵革孔棘，人士流離，皆村儒野老涂歌巷詠之作耶？《殺狗》，頃吾友郁藍(lán)生為厘韻以飭，而整然就理也，蓋一幸矣。
元初諸賢作北劇，佳手疊見。獨(dú)其時(shí)未有為今之南戲者，遂不及見其風(fēng)概，此吾生平一恨！
作北曲者，如王、馬、關(guān)、鄭輩，創(chuàng)法甚嚴(yán)。終元之世，沿守惟謹(jǐn)，無敢逾越。而作南曲者，如高如施，平仄聲韻，往往離錯(cuò)。作法于涼，馴至今日，蕩然無復(fù)底止，則兩君不得辭作俑之罪，真有幸不幸也。
元朗謂：“《呂蒙正》內(nèi)‘紅妝艷質(zhì)，喜得功名遂’，《王祥》內(nèi)‘夏日炎炎，今個(gè)最關(guān)情處，路遠(yuǎn)迢遙’，《殺狗》內(nèi)‘千紅百翠’，《江流》內(nèi)‘崎嶇去路賒’，《南西廂》內(nèi)‘團(tuán)圓皎皎’、‘巴到西廂’，《翫江樓》內(nèi)‘花底黃鸝’，《子母冤家》內(nèi)‘東野翠煙消’，《詐妮子》內(nèi)‘春來麗日長(zhǎng)’，皆上弦索，正以其辭之工也?！币辔幢厝弧４藬?shù)曲昔人偶打入弦索，非字字合律也。又謂：“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贝擞屑ぶ?。夫不工，奚以辭為也！
《明珠記》本唐人小說，事極典麗，第曲白類多蕪葛。僅“良宵杳”一套，不特詞句婉俏，而轉(zhuǎn)折亦委曲可念，弇州所謂“其兄凌明給事助之者”耶？然引曲用調(diào)名殊不佳，【尾聲】及后【黃鶯兒】二曲俱俚率不稱，若出兩手，何耶？
《中原音韻》十七宮調(diào)，所謂“仙呂宮清新綿邈”等類，蓋謂仙呂宮之調(diào)，其聲大都清新綿邈云爾。其云“十七宮調(diào)各應(yīng)于律呂”，“于”字以不嫻文理之故?！短驼糇V》于仙呂等各宮調(diào)字下加一“唱”字，系是贅字。然猶可以“唱”代“曲”字，謂某宮之曲，其聲云云也。至弇州加一“宜”字，則大拂理矣！豈作仙呂宮曲與唱仙呂宮曲者，獨(dú)宜清新綿邈，而他宮調(diào)不必然？以是知蛇足之多，為本文累也。
論曲，當(dāng)看其全體力量如何，不得以一二韻偶合，而曰某人、某劇、某戲、某句、某句似元人，遂執(zhí)以概其高下。寸疏自不掩尺瑕也。
曲之尚法固矣，若僅如下算子、畫格眼、垛死尸，則趙括之讀父書，故不如飛將軍之橫行匈奴也。
當(dāng)行本色之說，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蓋本宋嚴(yán)滄浪之說詩。滄浪以禪喻詩，其言：“禪道在妙悟，詩道亦然。惟悟乃為當(dāng)行，乃為本色。有透徹之悟，有一知半解之悟?！庇衷疲骸靶杏形粗?，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yuǎn)。”又云：“須以大乘正法眼為宗，不可令墮入聲聞辟支之果?！敝苏f者，可與語詞道矣。
作詞守成法，尺尺寸寸，句核字研，俾無累功令，易耳。然其至爾力，其中非爾力，故入曲三味，在“巧”之一字。
唱曲欲其無字。即作曲者用綺麗字面，亦須下得恰好，全不見痕跡礙眼，方為合作。若讀去而煙云花鳥、金碧丹翠、橫垛直堆，如攤賣古董，鋪綴百家衣，使人種種可厭，此小家生活，大雅之士所深鄙也。
上去、去上之間，用有其字必不可易而強(qiáng)為避忌，如易“地”為“土”，改“宇”作“廈”，致與上下文生拗不協(xié)，甚至文理不通，不若順其自然之為貴耳。
南曲之有陰陽也，其竅今日始開。然此義微之又微，所不易辨，不能字字研其至當(dāng)。當(dāng)亦如前取務(wù)頭法，將舊曲子令優(yōu)人唱過，但有其字是而唱來卻非其字本音者，即是宜陰用陽、宜陽用陰之故，較可尋繹而得之也。
揭調(diào)之說，不特今曲為然。楊用修《詩話》云：“樂府家謂揭調(diào)者，高調(diào)也。高駢詩：‘公子邀歡月滿樓，佳人揭調(diào)唱《伊州》。便從席上西風(fēng)起，直到蕭關(guān)水盡頭?！眲t唐時(shí)之歌曲，可想見矣。
凡曲之調(diào)，聲各不同，已備載前十七宮調(diào)下。至各韻為聲，亦各不同。如東鐘之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和，韻之最美聽者。寒山、桓歡、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齊微之弱，魚模之混，真文之緩，車遮之用雜入聲，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聽之令人不爽。至侵尋、監(jiān)咸、廉纖，開之則非其字，閉之則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
作散套較傳奇更難。傳奇各有本等事頭鋪襯，散套鑿空為之。散套中登臨、游賞之詞較易，閨情尤難，蓋閨情古之作者甚多，好意、好語，皆為人所道，不易脫此窠臼故也。白樂天作詩，必令老嫗聽之，問曰：“解否？”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作劇戲，亦須令老嫗解得，方入眾耳，此即本色之說也。
劇戲之道，出之貴實(shí)，而用之貴虛?！睹髦椤贰ⅰ朵郊啞?、《紅拂》、《玉合》，以實(shí)而用實(shí)者也；《還魂》、“二夢(mèng)”，以虛而用實(shí)者也。以實(shí)而用實(shí)也易，以虛而用實(shí)也難。
劇戲之行與不行，良有其故。庸下優(yōu)人，遇文人之作，不惟不曉，亦不易入口。村俗戲本，正與其見識(shí)不相上下，又鄙猥之曲，可令不識(shí)字人口授而得，故爭(zhēng)相演習(xí)，以適從其便。以是知過施文彩，以供案頭之積，亦非計(jì)也。
世多歌之曲，而難可讀之曲。歌則易以聲掩詞，而讀則不能掩也。
世有不可解之詩，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曲之不可解，非入方言，則用僻事之故也?！昂鷱P[口巠]”、“兩喬才”，此方言也?！绊n景陽”、“大來頭”，此僻事也。作南戲，而兩語皆南人所不識(shí)，皆曲之病也。
古戲如《荊》、《劉》、《拜》、《殺》等，傳之幾二三百年，至今不廢。以其時(shí)作者少，又優(yōu)人戲眾，無此等名目便以為缺典，故幸而久傳。若今新戲日出，人情復(fù)厭常喜新，故不過數(shù)年，即棄閣不行，此世數(shù)之變也。
作曲如生人耳目口鼻，非不犁然各具，然西施、嫫母，妍丑殊觀，王公、廝養(yǎng)，貴賤異等，墮地以來，根器區(qū)別，欲勉強(qiáng)一分，幾而及之，必不可得也。
唐之絕句，唐之曲也，而其法宋人不傳。宋之詞，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傳。以至金、元人之北詞也，而其法今復(fù)不能悉傳。是何以故哉？國家經(jīng)一番變遷，則兵燹流離，性命之不保，遑習(xí)此太平娛樂事哉。今日之南曲，他日其法之傳否，又不知作何底止也！為嘅！且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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