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孝子出妻

聊齋俚曲集 作者:(清)蒲松齡


  詩曰:二十余年老友人,買來矇婢樂萱親;惟編姑婦一般曲,借爾弦歌勸內(nèi)賓。

  [西江月]家中諸人好做,惟有婆婆極難:管家三日狗也嫌,惹的人人埋怨。十個媳婦相遇,九個說婆婆罪愆;惟有一個他不言,卻是死了沒見。

  人家眾口難調(diào),這做婆婆的極難。兒孫是自己生的,還要七拗八掙的;何況媳婦是四山五岳之人,相逢一處?仗著那爺娘從小教誨,那里有天生賢的呢?還有四句歪詩:

  媳婦從來孝順難,婆婆休當(dāng)?shù)乳e看;自此若有豺狼出,方識從前大婦賢。

  這是咱說:天下有一等不良的人家,有那賢惠媳婦,事奉的癢也撓不的,只是嫌不好;又遇著攪家不良的歪貨,處治的只千不盡的,才道我那是個賢惠媳婦。你看,這不是個愚人么?

  [劈破玉]必然是前世陰德無量,今世里才遭著媳婦賢良。這樣福合佛一樣,不知好合歹,拿著當(dāng)尋常;只等的歪揣貨兒話出,這才把君子想。

  這有個故事,也是說婆婆,也是說媳婦,編了一套十樣錦的曲兒,名為姑婦曲。因四川重慶府有一個秀才;姓安,名大成;兄弟是二成。他老于是舉人,早死了。他母親于氏。二成還小;大成娶了個媳婦,姓陳,名叫珊瑚,是個秀才的女兒,又知禮,又孝順,模樣又好。

  [劈破玉]好一個俊媳婦風(fēng)流不過,穿上件粗布衣就似蟬娥;又孝順又知禮,一點兒不錯。不說他為人好,方且是活路多:爬灰掃地,洗碗刷鍋,大裁小鉸,掃碾打羅;喂雞喂狗,喂鴨喂鵝,冬里牤豬五口,夏里養(yǎng)蠶十箔;黑夜紡棉織布,白日刺繡綾羅;五更梳頭凈面,早早伺候婆婆。親戚朋友聽著,鄰舍百家看著,都說道這么個媳婦,就是那揚州的瓊花,真正是找遍天下無二朵!

  珊瑚自從過門,無所不做;且是性情又好,呼氣來,呵氣去的,就吆喝他兩句,他也不使個性子。人人都說于氏有造化,就攤了恁么一個賢惠媳婦。

  [倒扳槳]媳婦終日不從容,婆婆閑的皮也疼,不知心里還待咋,終朝吵罵不停聲;不停聲,好難聽,人人說是糊突蟲。

  一日,安大成有病,不曾起來,珊瑚還照尋常的規(guī)矩,早早起來,梳的光頭面凈,去伺候婆婆。到了門外,于氏不曾起來,等*(左日右喿)子,二成才開了門。于氏才起來,一眼看見珊瑚,那臉上就有些怒色。

  [倒扳槳]早兒新妝下鏡臺,停停久候?qū)嬮T開,進(jìn)門先看婆婆面,惡氣沖沖怒滿腮;怒滿腮,自疑猜,不知又是為何來。

  珊瑚看出他怒來,卻不知其故。到了房里,給他端了尿盆子來,又上床待去給他梳頭。于氏推了一把,沒好氣說:"我不希罕你!"珊瑚在旁里站著,看他那臉。于氏說:"你扎掛的合妖精似的,你去給那病人看的,只顧在這里站嗄哩?"珊瑚才知道是嗔他扎掛,就出去了。

  [倒扳槳]珊瑚隨即進(jìn)房來,脫了衣裳換了鞋,落了鬅頭洗了粉,去了裙子掩掩懷;掩掩懷,插金釵,未照菱花*(上髟下狄)髻兒歪。珊瑚換了衣妝,又來到婆婆房里。于氏方才洗臉,流水找著手巾,拿在手里伺候著。于氏洗完,從珊瑚手里一把奪過來,甚不自在。

  [倒扳槳]手巾一把奪過來,容顏老大不自在,珊瑚在旁不敢去,低頭無語暗徘徊;暗徘徊,好難猜,單等著婆婆說出來。

  珊瑚不敢去了,只顧站著。于氏拭了臉,劈珊瑚瓜的聲一耳根子,說:"我看不上你乜臟樣!"珊瑚又不敢問是為什么,待了一會說:"你說罷,就要賭氣了么?"

  [跌落金錢]珊瑚兩眼淚撒撒,說娘方才怒氣加,親娘呀,我還不知是為吸。娘道不是該這么,我就回房換了他,親娘呀,誰敢在你身上詐?這身衣服不堪夸,穿著做飯紡棉花,親娘呀,不是因著那句話,剛才算計一時差。我的不是說什么,親娘呀,望你寬洪擔(dān)待罷。

  于氏不待看也不待聽,黃天黑地的蹦起頭來了。安大成平日極孝,正臥著,聽見他娘吵罵,扎掙起來,流水來問:"娘是為嗄來?"于氏也告訴不出口來,只是鬅松著那頭哭罵。珊瑚還要來表白,大成說:"你還不跪下?你說甚么話!"珊瑚就流水跪下了。

  [跌落金錢]大成說他一二十,一點人性全不知,親娘呀,終朝惹的長生氣。為人全不識高低,你可看了是合誰?賤人呀,怎么要說你自家?只是該拿他當(dāng)糞堆,休要為他氣著你,親娘呀,你可暫且消消氣??催@一樣揣東西,不宜量好說只宜量捶。賤人呀,氣著娘你該甚么罪?

  大成巴數(shù)了一陣,墻上掛著一支鞭子,拿下來把珊瑚打了幾下子,于氏那氣才略消了。又怕使著他娘,才吩咐散了。

  [銀紐絲]于夫人此時運正也么高,盡著你歪揣濟(jì)著你叨;若遇著婦不賢良兒又渾,要再不孝順,一溜子把氣淘,有理還著你沒處告。媳婦肯將鞭子敲?夫妻恩愛為娘拋,我的天,孝天生,可是天生孝。于氏自那日以后,越發(fā)厭惡珊瑚,來到近前,一句好氣也沒有。珊瑚起來,依舊梳一千不丑不俊的頭,披上一件不臟不凈的衣裳,換上一雙不新不舊的鞋,照常的伺候。

  [銀紐絲]沒人處尋思雙淚也么漣,不晴不雨的奈何天。好可憐,翻貼門神左右難:丑了怕你惱,俊了你又嫌,就是這模樣難更變。滿肚冤屈對誰言?心里的苦水變成酸,我的天,嘆見人,好叫人嘆見!

  那一日,大成生了*(左日右喿)子氣,直掙子一身汗,他病到好了。知道他娘厭惡珊瑚,也就躲出去別處宿臥,他娘知道他也不愛珊瑚。

  [呀呀油]別珊瑚,別珊瑚,從此分開兩下里孤,這家子獨一床,那一家另一鋪。別珊瑚,別珊瑚,見了說笑都全無,一來是體娘的心,二來是解娘的怒。

  待了半年,那于氏全感化不過來,比桑樹,罵槐樹,只是給珊瑚那不自在。見一個狗來,就罵:"狗科子!你來人前里搖頭擺尾的,裝甚么俊哩?"見一個雞來,就說:"雞科子!到幾時殺了你,這眼里才利亮了!"珊瑚只推不懂的。

  女孩家,女孩家,孝順賢良誰似他?分明是心靈通,只裝著不懂話。責(zé)備自家,責(zé)備自家,照舊全無半點差。我盡了我的心,盡你怎么罵。

  安大成每日見他娘全沒今歡喜臉兒,便尋思:娶老婆原是成家人家,既是母子不自在,要老婆怎的?寫了休書,對珊瑚說:"你不孝,著咱娘生氣,我也沒有那些氣合你啕,不如休你去罷。這不是休書!"

  罵賤人,罵賤人,指望你來孝娘親,你全然不聽說,光合咱娘撒懶。疾忙起身,疾忙起身,拿著休書另嫁人。若還得娘喜,情愿打光棍。那珊瑚也不接休書,也不做聲,也不動彈。大成說:"你待等著攆才走么?"珊瑚那眼里,清澌澌的掉下淚來。去給于氏磕了頭,磕了起來說:"娘真?zhèn)€待休了我么?"于氏說:"我沒造化情受你這個好媳婦,休去了也罷了!"

  淚珠兒拋,淚珠兒拋,恩情一筆盡勾消!雙膝跪塵埃,哀哀的把娘叫:有粥同熬,有粥同熬,真?zhèn)€將奴休斷了?這媳婦淚雙雙,那婆婆還激激笑。

  珊瑚說:"我來了三四年,在娘身上就沒點好么?"于氏說:"有甚么情!"珊瑚沒奈何,才拭了拭那淚,到了房里,取了一把剪子出來,又朝著大成拜了拜說:"我身上一個針也沒帶著,留著等你娶了好婆子來,你可給他。惟有這把剪子,是從小使的,我拿了去罷。"

  [羅江怨]可憐煞,陳珊瑚,拜了婆婆拜丈夫,滿懷冤枉憑誰訴?痛煞了淚下眼枯,昏慘慘地黑天烏,替他叫屈的無其數(shù)。他婆婆眼里沒珠,合媳婦恩義全無,生生趕出門兒去;只怕壺中酒無錢沽,鍋里飯不能自熟,只得撅著老腚從頭做。

  珊瑚待走,安大成叫住房子的老王婆子,拿著那休書去送他。一路子不做聲一聲。老王說:"俺大嫂你也不必惱甚么,一家好人家哩!有你這樣人物,還愁沒主么?"珊瑚說:"我也不愁沒主,我就不家去了。"

  [疊斷橋]叫聲老王,叫聲老王,我主意不還鄉(xiāng)。既然出了門,我情著往前撞。兄弟爺娘,兄弟爺娘,我若成人他面有光;做不下媳婦來,嗄臉把家門上?

  正說著,出了莊,老王方才待問他要往那里去。還沒問出來,只見他抽出那剪子來,嗤的聲照脖子一攮,就倒在地下。老王唬極了,說:"俺娘呵!這是怎么說尸才給他拔出那剪子來,那血往外直冒。

  腳兒懶行,腳兒懶行,袖里抽出那剪子明,這回出門來,安心就不要命。嗤的一聲,嗤的一聲,一攮幾乎喪殘生!若是命還好,必有神合圣。

  那莊東頭有安大成異姓的大娘,姓何,老王跑到他家里,拿了塊布子來,給他扎了??戳丝?,幸得剛搽著那氣嗓頭邊兒。何大娘兒呀心肝的叫著,合老王扶到他家,著他臥了。說:"老王,你回去罷,著他且在這里罷。"

  我的嬌,我的嬌,你的賢惠我盡知道。你怎么不怕死,就把殘生*(左扌右料)?那老雜毛,那老雜毛,天就著你把他遭,也是你那輩子,有一點沒修到。

  且不說珊瑚養(yǎng)病,卻說老王奔到家,安大成迎著說:"你來的怎么這樣快?"老王細(xì)說了一遍。大成唬了一驚,囑咐他休對他娘說。待了幾日,打聽珊瑚較好了,怕待的久了,弄的他娘知道,便上門去逐他。

  著他開交,著他開交,仔顧在這窩藏著,恐怕久下來,弄的娘知道。尋思一遭,尋思一遭,見珊瑚又害囂,不好到他家,只騎著門子叫。安大成在門上呀了一聲,何大娘出來見是他,笑了笑說:"屋里沒人,你來家呀。"大成說:"罷呀。我對你說,珊瑚好了,你著他去罷。"何大娘說:"你來家當(dāng)面說說不的么?"

  膿血成窪,膿血成窪,終朝每日買藥搽;瘡雖漸漸平,還沒多吃點嗄。給我來家,給我來家,有的是你來有的是他,好歹當(dāng)面言,何用人傳話?

  何大娘見大成不肯進(jìn)去,就叫了一聲。珊瑚慌忙出來,一眼看見他丈夫,低下頭,一聲不言語,那淚趕點子滴。

  [房四娘]嘆殺人小珊瑚,低著頭哭烏烏;滿懷冤苦言難訴,惟憑雙淚向丈夫。頭不抬,淚撲簌,腮邊滾滾落紅珠;千言萬語說不了,冤到極時半句無。

  大成說:"你還不遠(yuǎn)走高飛,還哭甚么?"珊瑚也不做聲。何大娘看了看,眼里流的都是血水,把褂子都沾了。勸道:"我兒,你哭出血來了!休哭罷!"

  大娘子不抬頭,哭的天昏地也愁;一肚子血也沒處出,變成清淚眼中流。安大成,怒不休,看見血水把心柔;不是強將酸水咽,幾乎淚下不能收。

  安大成原是來逐珊瑚,見了那血水,把逐他的言語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忽然一陣心酸,幾乎吊下淚來,回過頭去跑了。

  逐珊瑚是本懷,見他血淚滿心哀。此時若不回頭走,怕被旁人看出來。

  待了幾日,不知是誰多嘴,那于氏知道了,也竟不合安大成說,氣沖沖的跑到何大娘家里。

  于夫人甚不通,好好的媳婦不能容,家里氣兒才生了,又要外頭找氣生。勸婦人,且消停,勸你不必怒沖沖,只怕我的這個主,他也不是省油燈。

  何大娘見那于氏到了,說:"貴人不踏賤地呀。"于氏說:"你心昏么!人家休了的人,你每日窩藏著,還打乜是不知哩!"何大娘惱了,說:"耶耶好奇呀!駝垛子的老驢上山,--你捱霎著,又濟(jì)著喘嗄粗氣哩。那珊瑚罷,他是乜東人么?我有飯給他吃,我只顧留著他,你待咋著我罷?誰是恁那媳婦子,濟(jì)你怎么揉搓哩?"又不傻,又不潮,好媳婦你休去了,指出件不是還可笑。作弄的媳婦尋了死,你腆著狗臉不害囂,賤東西也擔(dān)不的媳婦孝。聽的說人人痛罵,恨不能把你嚼了!

  何大娘連罵帶說,數(shù)喇了一陣,把于氏氣的臉兒焦黃,便說:"你真?zhèn)€不著珊瑚去么?"何大娘說:"我已待著他去;你降著我攆他,我就只是不著他去!莊家老得罪著老龍王,只怕怪下來,不上俺那地里下雨的。"

  老于婆,你實是歪,找上人家門子來。我可就不怕你怪!你家里降了外頭找,我就是個難劈的柴。如今現(xiàn)有個珊瑚在,你既然騎鍋厭灶,可就才只是發(fā)揣。

  于氏氣極了,見他洶洶的,卻又不敢罵他,只說:"扯甚么蛋哩!"何大娘說:"我只說你扯蛋!你休了的人,還與你什么相干?我留的是陳家的閨女,留的不是安家的媳婦。"

  [耍孩兒],叫老于你是聽,找著我甚不通,你必然做了個不好的夢。我留的是陳氏女,安家媳婦我不曾。今日你把心錯用,問問你有個說好,我就把姓氏全更。

  他兩個大吵大鬧,那鄰家都來看,可也沒人勸他。何大娘說:"我說還不為憑,您這眾人們都不要昧心,您說他好不好?"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做聲。何大娘說:"就說呀,何妨呢?"何大娘說話粗,您心有口全無,何必把那腔來做?但有一個說聲好,我就叫他聲于大姑,還要拜他個無其數(shù)。您若是-昧心說話,就著他托生了珊瑚。

  問了兩遍,眾人都抿著嘴笑。何大娘說:"不做聲就是了。"又向于氏說:"你可尋思尋思。"于氏又氣又羞,待往外走。何大娘說:"你去罷?;z芝麻上不的鍋炒,--歇了還無了油水。"于氏一行走著發(fā)恨道:"我定是著他試試,你慌嗄哩!"何大娘說:"哎喲!褲襠里鉆出個丑鬼來,--你唬著我這腚垂子哩。"于氏說:"咱待不見哩么?"何大娘說:"鐵鬼臉滿地*(左扌右料),--看丟出那丑來了,打殺人。我等著就是了!"于氏才去了。

  [對玉環(huán)帶清江引]這一回出來,安心把人找,骯臟氣兒吃了一個飽,連罵又帶謂,數(shù)瓜又?jǐn)?shù)棗,扎的那橫虧,一霎說不了。一行走著心里只暗惱,人人都說罵的好,也是現(xiàn)世報。每日是降人,日頭又倒照,才知道抄不的家里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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