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三統(tǒng)和三正

春秋三傳詳釋 作者:熊逸


  從《公羊傳·隱公元年》原文的字面上,我們似乎只能把"大一統(tǒng)"理解為"重視開始",現(xiàn)在的問題是:《公羊傳》是解釋《春秋經》的,從《春秋經》的文本是否能推出"重視開始"這個意思尚在兩可之間,而把"大一統(tǒng)"解讀為"在三統(tǒng)之中推重一統(tǒng)",這離《公羊傳》的文本本身又遠了一步,當然離《春秋經》也就更遠了。--對一種學說"是什么",我們常常難以判斷,因為各種各樣的解讀往往并存,互相指責對方是修正主義甚至離經叛道,但解讀可以是多樣的,卻不可以是無所不包的,我們雖然難以從"是什么"作出判斷,卻可以從它的自我聲稱以及與其他學派的交火中表現(xiàn)出的"不是什么"來進行理解。是的,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我們將會越來越難于說清儒家思想究竟"是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去觀察它依然"不是什么"。

  三統(tǒng)說雖然從《春秋經》的文本當中難于合乎邏輯地推論出來,但它畢竟并不反對仁,也不反對禮,這就像社會主義學說可以有無數(shù)升級版,但不會有一種說法認為社會主義所追求的目標是奴隸社會。

  三統(tǒng)說并不淵源于儒家自身。當初周人滅商,周文王接受了老天爺?shù)奈危侵^"受命",周文王也就是周人是"始受命王",可當初商朝的開國先祖也是受過命的,兩命不能共存,新命要把舊命革除才行,這就是"革命"。到了戰(zhàn)國時代,天子式微,諸侯逐鹿,大家知道,新一輪的"革命"就要開始了,那么,誰才是新一任的"始受命王"呢?不知道老天爺是怎么想的?

  天意從來高難問,老天爺怎么想,人類哪可能知道!但需求總是能創(chuàng)造產品,只要存在強有力的需求,總有人能生產出合適的產品來。于是,天意雖高,拿望遠鏡也是能夠看見一點兒影子的。這個望遠鏡,就是戰(zhàn)國時代最為流行的五行理論,這一理論的大宗師就是齊人鄒衍。

  鄒衍的說法是:天命的更替就是五行的更替,天上和人間是相通的,人間的天子必然具備五行中的一行之德(這個"德"不是道德,而是屬性),上天也會顯現(xiàn)與這一德相應的祥瑞。但每一德都不是永恒的,等當前的這一德衰微了,五行次序中的下一德就會取而代之,如此輪流往復、生生不息。這就是五德終始說。

  把五德終始說首次付諸實施的是秦始皇。按照五行的次序,周代是火德,秦克周就是水克火,秦朝便是水德。這就要改正朔、易服色了。水德的是黑色,數(shù)字全用六,比如一輛車要用六匹馬來拉,還要是六匹黑馬才好。這些事還都好辦,只要下個命令就行了,可秦始皇不敢輕舉妄動,因為等來等去,上天總也不降下相應的祥瑞來。秦始皇很疑惑:我這個朝代到底是水德么?

  有需求就有創(chuàng)造,有人對秦始皇說:您的老祖宗秦文公在五百年前一次打獵的時候獵獲了一條黑龍,這明明就是水德的祥瑞呀,還等什么呀,早就有了!

  水德的秦朝就這樣成為了人間現(xiàn)實。

  人類社會是一個需求導向型的社會,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需求,有需求就有創(chuàng)造。

  五德說流行于戰(zhàn)國,大行于秦朝,三統(tǒng)說卻是漢代的新產品。我們看看五行(五德)、再看看三統(tǒng),會很詫異地發(fā)現(xiàn):這兩者雖然一個是三,一個是五,可實質上根本就沒什么差別。按照五德理論,夏是木德,商是金德,周是火德,漢是水德(秦朝已經被忽略不計了),而按照三統(tǒng)說,夏是黑統(tǒng),商是白統(tǒng),周是赤統(tǒng),漢又回到黑統(tǒng)。漢朝為什么是黑統(tǒng)呢,主要有兩個原因?,F(xiàn)實的原因大約是:劉邦當初發(fā)現(xiàn)秦朝祭祀的天帝只有白、青、黃、赤四位,他很疑惑:"我聽說天有五帝,怎么會只有四個?"自己一捉摸,很快就找到答案了:"原來是在等我來湊成五帝之數(shù)呀。"劉邦就這么立了黑帝祠,自居水德。但這么一來,漢朝和秦朝就同屬水德了,這顯然是沒道理的??墒?,木已成舟,解決方案也就只有把秦朝踢出五德系統(tǒng)、讓漢朝的前代變成周朝了。

  除了這個現(xiàn)實原因之外,公羊家還給出了一個理論原因:《春秋經》所寫的是黑統(tǒng)的制度,它雖是一部書,卻也算一個統(tǒng),能用《春秋經》為國家憲法的天子就是黑統(tǒng)之君。--如果我們以小人之心來推測一下,公羊家的言外之意就是:漢朝是黑統(tǒng)(既然劉邦都自定為黑帝了,肯定變不了了),那么,《春秋》學正好就是為黑統(tǒng)量身定做的國家法典,那么,皇帝要運用這部法典,就得重用我們這些人才行。

  這兩個原因哪個才是主因,只能各人有各人的推斷了。但在我們看來,三統(tǒng)說相對于五行說并不能算是一種必要的理論創(chuàng)新,這就像百事可樂相對于可口可樂并不算是一種必要的產品創(chuàng)新一樣。那么,百事可樂的出現(xiàn)明顯是要以同類產品搶占市場份額,飽讀詩書的公羊家們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當然,五德終始說完全是五行家言,而三統(tǒng)說卻帶有儒家思想的痕跡,典型之筆就是"統(tǒng)三正"。

  "統(tǒng)"是要和"三正"拉上關系的。董仲舒解釋"統(tǒng)三正",說:"正者,正也",想來他的意思是說:"正月"的"正"(zhēng)就是"正人君子"的"正"(zhèng)。董仲舒接著闡發(fā):統(tǒng)要是正了,萬事萬物全都會跟著正了,一年最要緊之處也就是正月,若正其根本,枝節(jié)也會跟著正,若正其內部,外部也會跟著正,所以我們要效法這個"正"(原文是"可謂法正也",看來三國時候的法正就是從這里起名字的),所以君子說:"周武王就像正月。"(Ⅰ)

 ?。á瘢漢]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其謂統(tǒng)三正者,曰:正者、正也,統(tǒng)致其氣,萬物皆應而正。統(tǒng)正,其余皆正,凡歲之要,在正月也,法正之道,正本而末應,正內而外應,動作舉錯,靡不變化隨從,可謂法正也,故君子曰:"武王其似正月矣。"

  "周武王就像正月",這個比喻即便在后現(xiàn)代作家的眼里恐怕也算得上前衛(wèi)。說這話的"君子"據(jù)劉向《說苑》正是孔子本人,而且孔子是用三位往圣前賢分別來比喻春、王和正月的:"文王似元年,武王似春王,周公似正月"。無論如何,這一切都說明的是:在"五始"、"通三統(tǒng)"、"大一統(tǒng)"語境之下的"元年春王正月"是如此的重要,尤其是這個周歷正月的出場,"正"(zhèng)得了開始就"正"(zhèng)得了后邊的一切……好的開始不但是成功的一半,甚至是成功的一大半,所以《說苑·建本》說《春秋》之義"有正春者無亂秋,有正君者無危國"。

  這層道理曾被歷代哲學闡發(fā)出無限的深意,比如《左傳》學的第一位大學者劉歆無比輝煌地鋪陳說:

  《經》元一以統(tǒng)始,《易》太極之首也?!洞呵铩范阅繗q,《易》兩儀之中也。于春每月書王,《易》三極之統(tǒng)也。于四時雖亡事必書時月,《易》四象之節(jié)也。時月以建分、至、啟、閉之分,《易》八卦之位也。象事成敗,《易》吉兇之效也。朝聘會盟,《易》大業(yè)之本也。故《易》與《春秋》,天人之道也?!枪试加邢笠灰?,春秋二也,三統(tǒng)三也,四時四也,合而為十,成五體。以五乘十,大衍之數(shù)也……《經》曰"春,王正月",《傳》曰:"周正月"?;鸪?,于夏為三月,商為四月,周為五月。夏數(shù)得天,得四時之正也。三代各據(jù)一統(tǒng),明三統(tǒng)常合,而迭為首,登降三統(tǒng)之首,周還五行之道也。故三五相包而生。天統(tǒng)之正,始施于子半,日萌色赤。地統(tǒng)受之于丑初,日肇化而黃,至丑半,日牙化而白。人統(tǒng)受之于寅初,日孽成而黑,至寅半,日生成而青。天施復于子,地化自丑畢于辰,人生自寅成于申。故歷數(shù)三統(tǒng),天以甲子,地以甲辰,人以甲申。孟、仲、季迭用事為統(tǒng)首。三微之統(tǒng)既著,而五行自青始,其序亦如之。五行與三統(tǒng)相錯。(《漢書·律歷志》)

  劉歆長篇大論,我這里只是節(jié)要而錄。從劉歆的說法來看,三統(tǒng)五始、太極兩儀、陰陽五行、乾坤八卦,所有神秘主義內容幾乎應有盡有。如果一個"元年春王正月"當真蘊涵著如此奧秘哲理的話,讀懂《春秋經》真就可以經天緯地了。但遺憾的是,在后代專家的精密推算之下,在純粹的歷法意義上說,這個"王正月"卻有可能搞錯了,由于當時技術手段的限制,對歷法的確定做不到那么嚴密。

  對這一點,前文已經介紹過一些,現(xiàn)在再多談幾筆。

  清人鄒伯奇精研《春秋》歷法,著有《春秋經傳日月考》專論于此,談到隱公、桓公的正月之設本該建子卻經常建丑,宣公、成公之后還常有建亥的時候,還常?!督洝愤@么說,(Ⅰ)《傳》那么說,所依歷法各異。

  鄒伯奇講的最后一點尤其會對一般讀書人造成障礙,因為,如果歷法只有一說,即便推算錯了,一般人也看不出來,但如果對同一件事,《春秋經》說是三月,《左傳》說是五月,甚至《春秋經》說是今年,《左傳》說是明年,這就讓人費解了,正如王韜所謂"合于經者不合于傳,未免說有所窮"。(Ⅱ)

  據(jù)《〈侯馬盟書〉叢考·歷朔考》:"我國東周時期,周王朝的歷法比較混亂。由于不能對諸侯'頒朔'(公布朔日),都是由各國的史官自己推算。魯國自從文公以后,置閏往往不夠準確,每逢閏月就不能在宗廟舉行告朔典禮。所以,《春秋》一書所記的朔閏,有許多是不準確的……《春秋》寫魯國的歷史。魯國主要奉行周王朝的歷法,正月應為建子。但是,因為歷法混亂,正月在隱、桓二公時為建丑,而在莊、閔二公時,有時為建丑,有時又是建子。僖公時也大致如此,但偶然有時是建寅或建亥。文、宣、成三公時,大多數(shù)年份為建子,有時是建丑或建亥。襄、昭、定三公時大多為建子,有時是建亥。"(Ⅲ)

  (Ⅰ)[清]鄒伯奇《春秋經傳日月考》:《春秋》置閏乖錯,隱、桓之正多建丑,宣、成以后又往往建亥,又有經傳置閏各別者。

 ?。á颍清]王韜《春秋朔閏至日考》上卷,"魯隱公元年正月朔日考"。另參[清]王韜《春秋朔閏至日考》中卷"春秋長歷考正"隱公元年己未建丑:前年十二月十二日癸亥冬至,華亭宋慶云《春秋朔閏日食考》以四分術推之,得周正月朔日辛亥,則上年十二月也,五月朔庚戌,則此年四月也,十月朔丁丑,則此年九月也,又推得天正冬至在乙丑。

 ?。á螅堫h、陶正剛、張守中:《侯馬盟書》(增訂本)(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4月第1版)。另參:《漢書·五行志》:周衰,天子不班朔,魯歷不正,置閏不得其月,月大小不得其度。史記日食,或言朔而實非朔,或不言朔而實朔,或脫不書朔與日,皆官失之也。

  我們馬上可以想到的是:歷法如此不密,又不統(tǒng)一,別的不說,至少對算命占卜會產生致命影響。當代算命先生對時辰的講究要精確到"真太陽時",可春秋那時候連年份都可能是錯的。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不看年、月,只看紀日,那么,就在魯隱公元年的兩年之后,"自《春秋》隱公三年(前720年)'二月己巳,日有食之'至今,近三千年的日干支連續(xù)記載,未曾錯亂,堪稱為世界歷史上最長的紀日法。"(Ⅰ)

  當然,歷法的準確與否,就算對算命有影響倒也無傷大雅,真正"有傷大雅"的卻是對政治的殺傷力:如果當真如董仲舒所謂"統(tǒng)正,其余皆正",《春秋》里這么多的"統(tǒng)不正"倒可以解釋這二百四十二年間為什么會禮崩樂壞、戰(zhàn)亂頻仍了。

  《春秋》的歷法問題早就讓古代學者們很傷腦筋了,既有諸侯國各行其歷的現(xiàn)象(比如晉國用的是夏歷),又有推算不準的情況(如上所述),這就像我們讀一本歷史書,書中記載時間一會兒用公歷、一會兒用農歷,一會兒出現(xiàn)"2月31號如何如何",這樣的《春秋》時不時就會給解讀歷史事件造成誤導,還憑空讓一些經師們解讀出了很深刻的微言大義。

  于是,校訂《春秋》歷法便成了一門專門的學問,從杜預的《春秋長歷》到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中的《時令表》、《朔閏表》,研究日益精湛。章太炎曾從義理出發(fā)推論出《春秋經》使用周正,但再怎樣無懈可擊的義理、再怎樣深刻的微言大義,最好也要建立在"事實正確"的基礎上。

  以史實考據(jù)而論,現(xiàn)在已經基本可以斷定兩點:一是《左傳》和《春秋經》的歷法齟齬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左傳》雜采各國史料,而各國所用歷法不一,《左傳》也沒作好統(tǒng)一校訂的工作;(Ⅱ)

  是《春秋經·隱公元年》雖然"理應"用周正而建子,實際卻是合殷正而建丑--如果按"三統(tǒng)"或"三正"的說法,《春秋經》一開篇用的就不是周正,而是殷正。

  那么,周正到哪兒去了?張聞玉《古代天文歷法論集》考訂結論是:"春秋前期無周正",又從秦始皇改正朔而建亥的記載,推論"三正"之說當產生于春秋之后、秦朝統(tǒng)一之前。(Ⅲ)

  饒尚寬也斷言"三正"之說純屬虛構,因為在春秋時代和戰(zhàn)國前期,還處在觀像授時的階段,并沒有形成像樣的歷法推算;(Ⅳ)

  歷法的考據(jù),夏代史渺茫難求,至于殷商,按常玉芝在1998年出版的《殷商歷法研究》當中一個歸納性的說法,我們簡直就要絕望了:"殷商歷法問題(包括殷商年代問題,天象記錄問題)雖然經過中外學者近七十年的反復研究,發(fā)表的各種論作據(jù)筆者統(tǒng)計已近兩百種……但到目前為止,學者們達成的共識似乎就只有一點:即認為殷商時期行用的是以太陰紀月、太陽紀年的太陰太陽歷,即陰陽合歷。但對它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陰陽合歷卻意見不統(tǒng)一。"(Ⅴ)

 ?。á瘢埳袑挘骸洞呵飸?zhàn)國秦漢朔閏表》(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版),第257頁。

 ?。á颍清]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之《時令表》、《朔閏表》。[清]顧炎武《日知錄》卷四。

  (Ⅲ)張聞玉:《古代天文歷法論集》(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版),第135頁。

  (Ⅳ)饒尚寬:《春秋戰(zhàn)國秦漢朔閏表》(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版),第259頁。

 ?。á酰┏S裰ィ骸兑笊虤v法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6頁。

  【【圖1-[清]鄒伯奇《春秋經傳日月考》隱公元年至隱公四年

  圖2-[清]成蓉鏡《春秋日南至譜》。"日南至"即冬至,確認冬至的具體時間是古代歷法推算的重點,章鴻釗《中國古歷析疑》即謂"考我國之天文學實以'定月建'與'求日至'兩大法為其始基"。(Ⅰ)

  成蓉鏡這里是以《古四分歷》和《三統(tǒng)歷》兩相對照。當然,這些專業(yè)的歷法研究大多數(shù)人都看不懂(我也看不懂),這兩頁書影只是想給大家一個直觀感受而已。

  成蓉鏡書名中的"日南至"出自《左傳》?!蹲髠鳌诽岬?日南至"共有兩次,一是僖公五年:"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二是昭公二十年:"二十年春,王二月己丑,日南至",恰恰清人徐文靖《管城碩記》中正是以此為證據(jù)來護衛(wèi)"月改則春移"的舊說,反駁胡安國的"夏時冠周月"之論:《春秋》是孔子的"尊王之書",所謂"王正月",是點明"周王之正月",把"春"字放在"王"字前邊,是表示王者效法老天,并非"行夏之時"的意思……所謂"日南至",正因為日南至的時候按周歷算是春天,不便在春天稱"冬至",所以改稱"日南至"。(Ⅱ)  

  徐文靖于此考訂甚詳,大可與前述趙伯雄之說互相參照。】】

  另一方面是,如果涉及三統(tǒng)、五始這類問題,歷史考據(jù)是一條線,政治理念又是另一條線。隱公元年不是周正建子而是殷正建丑,這個考訂放到現(xiàn)在只是一個史實問題,學術小圈子里幾個人討論討論而已,可要是放在過去,不但有可能動搖經學根基--至少"五始"就不全了,"體元以居正"也居錯位了;甚至更嚴重的是:還可能動搖國本--你這個政權的"統(tǒng)"不正!

  那么,隱公元年這個歷法之差會不會僅僅是一個細節(jié)小錯而已呢?張聞玉在《銅器歷日研究》里作過一個統(tǒng)計:《春秋經》隱、桓、莊、閔四代共63年,其中49年建丑,8年建寅,6年建子;僖、文、宣、成四代共87年,其中58年建子,16年建丑,13年建亥。如此一來,"事實明擺著,春秋前期建丑為多,少數(shù)失閏才建子、建寅,而沒有建亥的;春秋后期建子為正,少數(shù)失閏才建亥、建丑,沒有建寅的。"由此出發(fā)追溯西周,"如果我們再用大量銅器歷日驗證,西周一代行丑正,不行子正。因為是觀象授時,肉眼觀察,必有失閏。少置一閏,丑正就成為子正;多置一閏,丑正就成寅正。個別銅器記載'十四月',說明西周歷制粗疏,再失閏還不可避免。"(Ⅲ)

  "三正"之說若被擊破,經學家們開宗明義的春秋大義就要大打折扣了。"春王正月"也就少了些神秘感,多了些歷法疑云。但是,即便在史實考據(jù)上已經可以板上釘釘,真正影響歷史的卻往往并非史實本身。在一些公羊家的政治理念里,"春王正月"斷句為"春王,正月"一樣是合情合理的,甚至是惟一正確的。而左學家難道就不講義理嗎?--也講的。

 ?。á瘢┱馒欋摚骸吨袊艢v析疑》(科學出版社1958年第1版),第13頁。

  (Ⅱ)[清]徐文靖《管城碩記》卷之九"春王正月"條:《春秋》,夫子尊王之書。王正月者,明其為周王之正月也。冠春于王,明王者之法天也。冠王于正月,示天下以遵王之時也。胡《傳》謂以夏時冠周月,蓋夏以寅月為春。夫子于冬子月上加一春字,春正月以下,仍記周子月事也。殊不知周以建子為正,即以建子為春也?;腹四辏?春正月乙卯,烝",《爾雅·釋天》:"冬祭曰烝。"若周改月不改時,烝安得于春正月乎?……魯冬至在周正月,《春秋》以前皆然?!洞呵铩分^之南至者,時以十一月為春,則不可以為冬至,直謂之南至耳。

  (Ⅲ)張聞玉:《銅器歷日研究》(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版),第18-20頁。

  就在對"元年春王正月"這句經文的闡釋上,左學家的義理闡發(fā)不但不很遜色于公羊家(比如前邊介紹過的劉歆即是,即便時至近代,大學者如章太炎雖然已經重視起了金文證據(jù),但仍然推論這里的斷句應當是:"春王,正月",說"王"的真實涵義就是三統(tǒng)),甚至在時代上也并不比公羊家為遲--能追溯到戰(zhàn)國的吳起和漢初的賈誼身上。

  --章太炎議論《左傳》,說公羊家之"五始"在《左傳》里雖然未被明言卻也潛藏其意,只是少了個"公即位",是為"四始",而且,《左傳》也不光是敘事,也是講義理的,對"元年春王正月"的義理闡釋比公羊家還早。簡述章說:《說苑·建本》載魏武侯向吳起打聽"元年"的意思,吳起以"慎始"為議論,《賈子·胎教》也有類似的說法,而吳起和賈誼都是治《左傳》的早期學者,在他們生活的時代里,《公羊傳》還沒有形諸文字呢,所以他們對"元年"之義理的闡發(fā)肯定不是從《公羊傳》學來的。(Ⅰ)

  章太炎最后的推論稍嫌武斷,因為《公羊傳》那時雖然沒有成書,口耳相傳的事卻未必沒有。但無論如何,早期左學家對春秋大義的深刻闡發(fā)確是不爭的事實。

  一個"春王正月",無限微言大義。大義越深刻,圣人的光環(huán)也就越耀眼。但圣人真是這樣的么?

  小沙彌請教老和尚:"什么是佛法真諦?"老和尚一句話不說,只是豎起了一根手指。--不錯,高僧可以這樣,但圣人總不能也這樣吧?圣人行事,應該如天日昭昭,《論語》里記了那么多圣人之言,雖然有不少缺乏上下文的,也很可能有不少脫漏錯簡的,但還是可以從中看出孔子的風格是樸實明朗的,不會豎一根手指頭讓人家子子孫孫每人各猜一輩子。

  當然,有些圣人之言也許過于超前,所以雖不見容于當時,卻可以行之于后世。顧亭林就說,孔子當初對顏淵講"行夏之時",這議論并不是為了他自己的時代而發(fā)的,而是通過顏淵傳到漢武帝那里,終于在幾百年之后讓漢武帝實行了他"行夏之時"的政治理念。(Ⅱ)

  而同樣是從孔子自己的言論里,王陽明則認為孔子不可能在一些原則問題上忽左忽右,所以,孔子既然說過"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及其身者也",還說"吾從周",而改變周朝正朔不明明就是議禮和制度么,這就不是"從周"而是叛周了?如果孔子真這么搞,用《春秋經》來讓亂臣賊子懼,這不是烏鴉站在豬身上么?

  王陽明總結說:《春秋》之法,改變舊制的要批評,比如魯國搞初稅畝;紊亂王制的要批評,比如鄭莊公歸祊;無王命的要批評,比如莒人之入向,可這三種罪過的嚴重程度都遠比不上改變天子正朔,孔子要這么批評別人,這不叫烏鴉站在豬身上,簡直就是豬站在烏鴉身上了。(Ⅲ)

  (Ⅰ)章太炎:《春秋左傳讀·隱公篇》。

  (Ⅱ)[清]顧炎武《日知錄》"立言不為一時"條:孔子言"行夏之時",固不以望之魯之定、哀,周之景、敬也。而獨以告顏淵。及漢武帝太初之元,幾三百年矣,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顏淵,告漢武也。

 ?。á螅明]王陽明《王陽明全集·論元年春王正月》:《春秋》之法,變舊章者必誅,若宣公之稅畝;紊王制者必誅,若鄭莊之歸祊,無王命者必誅,若莒人之入向;是三者之有罪,固猶未至于變易天王正朔之甚也。使魯宣、鄭莊之徒舉是以詰夫子,則將何辭以對?

  王陽明這些話倒是重邏輯、重證據(jù),也延續(xù)著歷代學者對公羊家的一貫質疑,但他是心學祖師爺,當然也有"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一面。王陽明那場著名的"龍場悟道"成就出的《五經臆說》現(xiàn)在只殘存了十三條,第一條就是解釋"元年春王正月"的,說"元年"之書在于"正始","元"分為乾元(天元)、坤元(地元)還有人元,一國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在天為生物之仁,在人則為心。國君建元就是維新之始、正心之始……(Ⅰ)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王陽明心學的一點端倪,雖然帶上了很大的主觀味道,但和心學后輩們思而不學的作風還是大相徑庭的。

  看過了"元年春王正月"的若干版本,如果從溯本求源的意義來講,雖然可以排除一些誤解,而真相如何始終難知。但是,真實影響著兩千年來政治與社會的正是這無窮版本的孔子,真正的孔子反倒是一個很不重要的角色。

 ?。á瘢明]王陽明《五經臆說》:人君即位之一年,必書元年。元者,始也,無始則無以為終。故書元年者,正始也。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成位乎其中,則有人元焉。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國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為生物之仁,而在人則為心。心生而有者也,曷為為君而始乎?曰:"心生而有者也。未為君,而其用止于一身;既為君,而其用關于一國。故元年者,人君為國之始也。當是時也,群臣百姓,悉意明目以觀維新之始。則人君者,尤當洗心滌慮以為維新之始.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曰:"前此可無正乎?"曰:"正也,有未盡焉,此又其一始也。改元年者,人君改過遷善,修身立德之始也,端本澄源,三綱五常之始也;立政治民,休戚安危之始也。嗚呼!其可以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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