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2、綿羊世界(四)

孟子他說 作者:熊逸


  形勝當年百戰(zhàn)收,子孫容易失神州。

  金川事去家還在,玉樹歌殘恨怎休。

  徐鄧功勛誰甲第,方黃骸骨總荒丘。

  可憐一片秦淮月,曾照降幡出石頭。

  --吳梅村《臺城》

  一番風雨,清軍入關。

  "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按照人們通常對顧炎武這一說法斷章取義的理解,此時此刻,不但是明帝國面臨亡國之虞,大明子民離"亡天下"的日子怕也不遠了。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南明朝廷其實已經(jīng)符合"亡天下"的字面標準了:道德清議橫行,腐敗無能遍地,而權謀的博弈更加如同痼疾的惡化,愈演愈烈。這個時候,多鐸的軍隊已經(jīng)在"揚州十日"的屠殺之后繼續(xù)進軍,輕易突破了長江防線,逼近了南京。

  南京上下慌亂一團。先是弘光帝秘密出逃,緊接著,權臣馬士英也出城逃走了,剩下的南京重臣之中就該首推趙之龍了。當初,崇禎皇帝委任趙之龍守備南京,認為那里已經(jīng)有了司禮太監(jiān)韓贊周、兵部尚書史可法,如今再加上一個"與國休戚"的趙之龍,則"朕無憂矣"。而此時的趙之龍果然忙上忙下,辛苦非常,匆忙組織了南京臨時政權,但其目的不是為了抵抗清軍,而是安排和組織城中官員和百姓們的投降事宜。

  整個南京城里,沒有多少人反對趙之龍他們的決定。猜想一下,雖然接受異族統(tǒng)治會讓人們感到非常不適,但趨利避害的現(xiàn)實主義和幾代傳承的順民心態(tài)還是使他們作出了"明智"的決定,根深蒂固的順民心態(tài)使他們對所謂"正朔"的順從程度遠遠低于對強權的順從程度,更何況,聰明的順民們早已習慣了在博弈中求生存,在委屈中求發(fā)展。"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即便臣對君不以"寇仇"視之,最起碼也同樣視作草芥吧?極少數(shù)的滿州人摧枯拉朽式地橫掃中原大地,非但很少遇到過真正有力量的抵抗,反而迅速吸納著歸順過來的漢人勢力,使自身的實力翻番地擴張。

  廣大百姓們很少有機會匯集成"人民運動的洪流"。幾乎在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的時期,百姓經(jīng)常都是處在極其可憐的狀態(tài),歷史的動蕩變遷每每影響著他們的生活,他們有時會去主動選擇,但多數(shù)情況下則是被動接受。普遍來說,他們的生活大致可以分為兩種--豬狗般的生活和豬狗不如的生活。如果誰有力量把他們從豬狗不如的生活當中解救出來,并帶領他們過上豬狗一般的生活,那他們自然會安居樂業(yè)、感恩戴德;如果誰剝奪了他們豬狗般的生活,讓他們跌落到豬狗不如的生活里去,那他們也通常只會安之若素--年輕人有孝道在束縛,老年人有宗教來麻痹,日子就可以這么過下去。做順民,至少還可以過上豬狗不如的日子,要做叛民,那就什么日子都過不上了--事實上,很多造反起義,都是在連豬狗不如的日子都過不下去的時候才爆發(fā)的。這就像天平的兩端,一端是生,一端是死,而通常來說,任何形式的生都要重于任何形式的死,只有一種形式的死和另一種形式的死做衡量的時候,才可能導致造反的結(jié)果--比如,是選擇餓死,還是選擇造反被殺頭?百姓們很少會因為權利、正義等等被剝奪而起來反抗,他們一般只有在生存權得不到足夠保障的情況下才會如此。或許,如果有有識之士發(fā)明出一種簡便易行安樂死的辦法的話,順民們也許即便在面臨死亡威脅時也不大容易會想到反抗了。朱元璋泉下有知,也許會欣慰于他的人間國土終于如愿以償?shù)刈兂闪司d羊世界,而這個綿羊世界卻終于在失去了強有力的頭領的情況下遭受到虎狼的入侵。

  南京順民們在趙之龍等人的安頓下開城迎降,家家戶戶用黃色條幅寫好"順民"字樣,并在門口焚香設案,與王秀楚所記之《揚州十日記》中揚州居民的情況如出一轍,只不過揚州順民事出倉促,南京順民準備周詳。而準備得更加周詳?shù)内w之龍等一干文武百官則爭相投靠新朝,力求得到新朝任用。當時有位名叫張怡的漢子在旁邊冷眼觀看,記錄下這些人"膝軟于棉,面厚于鐵"的嘴臉。

  順利進入南京城的多鐸與不久前在揚州大搞屠殺的時候判若兩人,他公告了明王朝統(tǒng)治階層的荒淫殘暴,并表明大清政權絕不會重蹈明朝統(tǒng)治者的覆轍,而是會實行親民、愛民的德政。多鐸很快就以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承諾:他命人在城市當中劃分界限,軍隊和居民分別安頓在這一界限的兩邊,互不干擾,并對軍隊的違紀現(xiàn)像給以嚴懲,有八名搶劫南京居民的滿州士兵被公開處死。

  揚州十日的深深傷口仿佛一下子就在南京得到愈合了。任何人都會相信,如果開進南京城的不是多鐸的清軍,而是當初保衛(wèi)南明政權、保衛(wèi)南明百姓的"四鎮(zhèn)"部隊,南京百姓的遭遇絕對不會比"揚州十日"好上多少--雖然這是"自家的"軍隊面對"自家的"百姓。

  所以,此時此刻,南京的百姓或許反倒會慶幸城市被這支紀律嚴明的異族軍隊占領,而多鐸手下那些人數(shù)遠遠超過滿人的漢人士兵面對此情此景不知又該做何感想呢?

  再把顧炎武的一句話斷章取義一回:"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那么,明朝"正朔"之興衰,就由肉食者謀之好了,"保天下者"究竟是哪些人呢?不知道,縱觀歷史,除了五代馮道,一時還真難想出第二個例子。

  --順帶一提: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恰好在讀托克維爾的《舊制度和大革命》,常見東西方的歷史頗多暗合之處。該書第八章《在法國這個國家,人們變得彼此最為相似》里,結(jié)尾時對該章標題所做的回答是:"正是獨夫體制,天長日久,使人們彼此相似,卻對彼此的命運互不關心,這是獨夫體制的必然后果。"

  該書第十章的一段話看得更加讓人心寒:"十四世紀,'無納稅人同意不得征稅'這句格言在法國和在英國似乎同樣牢固確定下來。人們經(jīng)常提起這句話,違反它相當于實行暴政,恪守它相當于服從法律。"--這一格言的實施程度究竟如何,暫且不必深究,只是這一思想的"光明正大"的出現(xiàn)和被宣揚就足以使我們?yōu)橹拷Y(jié)舌了。這是十四世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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