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假冒才名實可羞，風(fēng)流自昔重荊州。
高人不是塵為骨，小燕焉能鳳比儔。
事到奸頑終出丑，文逢知己應(yīng)相求。
最憐求得翻成錯，秦晉還教向別謀。
卻說懷伊人與石生別過，知石生腰間有了鈔物，到河南又有表兄同上京應(yīng)試，一路平安，不足掛齒。當(dāng)日記石生抵冒之言，行至淮陰渡口，叫了一只劃子船，買了些酒肴在上，帶著管家，不一日行到揚州。果然盤費用盡。叫管家拿了石生書札，自己又寫下一晚生帖，去拜梅翰林。及到梅翰林家，守門管家問道：“相公是何處來的？”懷伊人道：“我是石相公那里來的?！笔亻T管家道：“我家有個石相公，又是甚么石相公？”
懷伊人道：“我這石相公，不是別人，乃你家老爺請他處館的。他有親筆書札在此，你傳進(jìn)自知。”守門管家道：“我老爺正假滿還朝，也不許投書札。”旁有一小管家道：“這想必是真石相公了。你傳進(jìn)去，老爺自有分曉?！笔亻T管家嚷道：“這個如何成得。適間找石相公的王文到家，才說是石相公進(jìn)京去多時了，老爺聞言，現(xiàn)在內(nèi)宅納悶，要打王文，說他做事不實。又是甚么石相公書，你若要傳，你就去傳。”懷伊人笑道：“你二人不必爭論，這書正是石相公進(jìn)京路中寫與我的。我姓懷，字伊人。是他相契的同社朋友，現(xiàn)有你老爺親筆關(guān)書在此?！?br />
那小管家向懷伊人道：“既是懷相公有老爺親筆關(guān)書，待小的先傳進(jìn)去，與老爺看過，再請相公相會?！睉岩寥藢⑸染砜傔f與小管家。守門管家回頭向小管家道：“恐防又是假的，你卻不當(dāng)穩(wěn)便?！毙」芗依恚瑥阶詡鬟M(jìn)，一直到后廳，見梅翰林正在納悶，閑坐作想。將書呈上，梅翰林一見，就叫請懷相公相會。
懷伊人不勝欣喜。走入前廳，與梅翰林揖罷，各依賓主而坐。梅翰林道：“貴同社為何吝教，不向?qū)W生寒舍一盼？”懷伊人道：“敝同社久擬投府，聆老先生清誨。為一不得已之事，故有失尊召?！泵泛擦值溃骸叭缃裆性诤翁帲俊睉岩寥说溃骸巴幽涎钣H，打點進(jìn)京應(yīng)試。路值晚生，因以浼晚生來璧關(guān)書，且代請荊?！泵泛擦中Φ溃骸罢f哪里話。適間又承賜扇卷，何以克當(dāng)?！睉岩寥说溃骸氨滞缈椭袩o備，聊具拙詩呈教，非敢言禮也?！惫芗也枭稀Ｃ泛擦至钊〕錾染?，先將詩卷展開看時，贊賞不已。又取扇看時，忽驚問道：“這是貴同社之作嗎？”懷伊人道：“正是敝同社春間在玄墓觀梅之作。”梅翰林道：“原來是貴同社之作。”
茶罷，又令管家取出田又玄、鐵不鋒之詩，遞與懷伊人道：“這二首詩，是學(xué)生蘇州得來的，不期貴同社詩亦在其內(nèi)，今日可稱不意而合?！睉岩寥私舆^看時，卻是一草稿，未款名姓。
看罷問道：“這第二首詩是從何處得來的？”梅翰林笑道：“亦是蘇州傳來，未知是何人之胡談，敢附貴同社之末?！睉岩寥说溃骸按耸翘K州姓田字又玄之作?！泵泛擦煮@道：“原來此人姓田字又玄?？膳c貴同社相厚嗎？”懷伊人道：“沒甚相厚。曾在玄墓相會過，那日他強(qiáng)勉作詩，抄襲舊句，且亂談敝同社這詩。后同社知他狂妄，也就兩下疏交。”梅翰林道：“原來如此?！彼炝钆匀耸杖ァ９芗矣植枭?，懷伊人告辭。梅翰林道：“懷兄且勿他往，少刻一卮候教。”懷伊人謙應(yīng)。梅翰林送出大門，回家即寫下一請?zhí)?，上道：“刻下?yōu)觴，候駕早臨。”令管家送去。自己復(fù)到后面書房中，向田又玄道：“適一遠(yuǎn)客來拜學(xué)生，少停有席，請石兄相陪，不敢具帖?！碧镉中Φ溃骸巴砩援?dāng)分半席主人，老先生何下一請字。但不知這人姓名是誰？”
梅翰林道：“也是個沒要緊的人?！碧镉中溃骸肮饩耙惨揭狗降蒙舷??！泵泛擦值溃骸安幌?。昨日有一友，薦一班優(yōu)人來，家下已打著備兩席酒，邀二三知己賞鑒。不期此人又至，我就將這現(xiàn)成酒席請他敘敘，以了情面而已。”田又玄道：“既如此，何不寬坐坐，以俟同行？”梅翰林坐下。又問道：“近有佳作否？”田又玄道：“晚生適才口占俚言二首，恐不堪法目?！?br />
梅翰林令取出，看罷滿口稱贊。田又玄又謙遜閑話一回。
旁有一管家走上道：“酒席齊備，戲子在外，已久伺候?！泵泛擦值溃骸爸苏埬窍喙珌砭褪??！惫芗覒?yīng)諾而去。梅翰林?jǐn)y詩亦別過田又玄，向外吩咐管家道：“若懷相以來時，可先請石相公陪坐，后再請我，你輩不可在旁?！惫芗翌I(lǐng)命，梅翰林向后宅去照管。
少頃，懷伊人至，管家請出田又玄，梅翰林在屏風(fēng)后窺其動靜。只見田又玄一見懷伊人，驚得面色慌張，作揖不是，就坐不是，逃去不是。懷伊人亦驚問道：“田兄因何在此？”田又玄四面望了一望，見無人在。將手扯過懷伊人在廳角上低口道：“小弟該死！一時錯誤，被梅老先生請在此坐館，以為小弟是石先生。小弟偶然順口應(yīng)承，望先生大度包謊，向梅老先生不可提起個田又玄三字。小的來世，愿為犬馬，以報大德?！?br />
懷伊人聞言不快道：“田兄差矣，石池齋乃當(dāng)今名士，且我之契友。他特著我來訪問這事，我怎容你以偽亂真，壞他名望?！?br />
田又玄急道：“這事卻如何處，叫小弟一時怎悔得過來，求先生今日暫全體面，明日小弟即托故他往?！?br />
說罷，將手扯住懷伊人，直下一跪。懷伊人正待用手去扶，梅翰林咳嗽一聲，從屏風(fēng)后走出。田又玄忙忙立起。梅翰林向田又玄道：“石兄可曾與懷兄見揖嗎？”田又玄忙拱身道：“見過禮了?！泵泛擦炙炫c懷伊人揖罷，各分賓主而坐。茶畢，戲房奏樂，梅翰林安席。懷伊人首座，田又玄二座，梅翰林在田又玄席旁陪飲。懷伊人告坐畢，三個舉杯招飲。梅翰林又向田又玄道：“今日屈先生二座，幸勿見罪?！碧镉中飞淼溃骸巴砩霒|，宜當(dāng)次座?！泵泛擦钟窒驊岩寥酥柑镉中溃骸斑@是學(xué)生西席也。姓石，道號池齋。懷兄可曾會過嗎？”懷伊人笑而不言。田又玄忙打恭道：“懷老先生與晚生在吳下朝夕相會?！?br />
梅翰林故笑道：“原來亦是舊友?！睆?fù)舉杯招飲。懷伊人心下悶悶不樂，恐梅翰林反以真者為假，停杯作想。梅翰林又舉杯招飲。
懷伊人方飲時，見戲子向上叩頭，拿上戲單點戲。懷伊人謙讓田又玄，田又玄打恭道：“小弟是半主，焉敢倒僭先生。”
懷伊人就從實點了戲。三人聽曲飲酒。不一時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近來有一種匪類先生，竟辱名教。石兄在家，想也聞得嗎？”田又玄滿臉慚愧，強(qiáng)勉應(yīng)道：“不曾?！睉岩寥艘娒泛擦盅灾杏幸猓唇涌诘溃骸拔蚁肴思已訋熑缡终?，斷然不差?！泵泛擦中Φ溃骸拔壹蚁壬际菗袢≡偃?，非假非冒，方才延請的，豈有差錯之理。”田又玄聞言，托以低首。懷伊人故向田又玄招飲。田又玄道：“懷先生素知小弟是量不佳的，適才吃了數(shù)杯急酒，胸中要嘔吐，求讓一杯?！泵泛擦纸涌诘溃骸笆炙爻：Ａ浚袢找蚝瓮凭?，想見怪懷兄嗎？”田又玄忙道：“懷先生乃吾故人，怎敢見怪?！泵泛擦中Φ溃骸凹炔灰姽?，還要請飲一杯?！碧镉中坏贸粤艘槐岩寥擞峙e杯招飲，田又玄又強(qiáng)勉吃了一杯，不覺口中欲吐。梅翰林笑道：“石兄果然今日酒量不如?！彼炫e杯向懷伊人招飲。
飲不數(shù)巡，戲至半本，管家翻席，三人同起小便。梅翰林道：“今晚頗覺有些暑熱?！睉岩寥说溃骸罢恰！泵泛擦炙旆愿拦芗胰〕鲞m才那詩扇來。小便畢，梅翰林故向懷伊人將詩扇展開，在燈前玩索。田又玄從后走上，正待看時，見是石生筆跡，急忙回身上廳。梅翰林叫道：“石兄請來認(rèn)認(rèn)這草字。”
田又玄不好不來，只得接過詩扇，皺眉半晌道：“晚生于草書一道，不甚精熟。”就復(fù)走上廳。梅翰林知他托故，遂邀懷伊人各照舊坐。低唱淺斟，飲了一回。田又玄見梅翰林手拿石生詩扇，連頭也不敢抬起，心下悶愧，就伏在案頭睡熟。梅翰林、懷伊人各皆默會，不去理論。賓酬主勸，飲至酒殘戲散，方令管家叫醒田又玄。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石兄為何獨今日悶席，想因故人而動家鄉(xiāng)之思了？”田又玄舒眼道：“晚生見絲竹之音，裊裊可愛，不覺伏案久聽，忘其所以?！泵泛擦值溃骸霸瓉砣绱恕！睉岩寥私皠e過田又玄。梅翰林謂田又玄道：“石兄不必送吧?！碧镉中溃骸柏M有不送之理?！比怂焱龃箝T。
管家掌得燈火明亮，時已夜靜，懷伊人打恭回寓。正是：任他汲盡三江水，難洗今朝一片羞。
卻說梅翰林別過懷伊人，同田又玄回到廳上，令管家撤去殘席。田又玄亦悶悶別過，回書房安歇。梅翰林獨回內(nèi)宅，會見夫人、小姐，細(xì)細(xì)遂及今日飲酒識破田又玄之事，舉家又笑又惱。梅小姐笑道：“今日二詩，亦頗佳麗，想也是抄襲之筆了？”梅翰林道：“這何須用說?！睂Ψ蛉?、小姐又將田又玄先見懷伊人之丑態(tài)，形容一遍，方各安歇。
到了次日，梅翰林早起，想一計策，要辭田又玄。正待向書房內(nèi)去，見一書童出來報道：“石相公說，懷相公言他家中有一要緊事，暫別老爺回家，數(shù)日即來。今早五鼓，即收拾行李去了。他道不好驚動老爺，叫小的通報一聲?！泵泛擦致勓?，走進(jìn)書房，見行李書物，盡卷一空。知他自慚逃去。仰天大笑道：“如此匪類，可恥孰甚！”隨吩咐一管家后面尾他去路，一管家下書請懷相公進(jìn)來，延為西席，一管家打掃書屋。梅翰林即整衣等候。只見王文從面前閑走過去，梅翰林忽觸動田又玄之事，叫將過來問道：“我叫你請石相公，你書也不討封來，面也不會一會，致令匪人抵冒。到今做出這般丑態(tài)，使外人笑我延師不實，是何道理？”王文不語。
梅翰林叫取竹板，正要責(zé)罰，忽一管家報懷相公已至。梅翰林方欲出迎，懷伊人已進(jìn)園門。
梅翰林迎到書屋，揖道：“有失遠(yuǎn)迎了。”懷伊人道：“昨日過承盛愛，尚未拜謝?！倍朔仲e坐下，茶畢。梅翰林即吩咐管家，到內(nèi)里收拾鋪陳。懷伊人道：“不必另備，晚生有現(xiàn)成鋪陳，小價后面取來?！泵泛擦值溃骸凹扔袖侁?，可請出小相公來拜先生?！惫芗覒?yīng)去。
少頃請來，二茶已畢。梅翰林立起，向懷伊人揖道：“小頑煩托名師教以指南，實愧荊棘，有屈鸞鳳?！睉岩寥酥t應(yīng)。
梅翰林叫梅待臘拜過懷伊人。三茶又上，茶畢。忽一管家稟道：“適報房有一要緊報，投入內(nèi)宅，請老爺去看報?！泵泛擦制鹕?，暫別懷伊人。懷伊人道聲不送。梅翰林進(jìn)去。
懷伊人回書房，見一書童炙茶。懷伊人因問道：“你家昨日那先生今日向何處去了？”那書童道：“昨日那相公，是假冒石相公來赴館的，被老爺識破，假托懷相公報他家中有事，今日五鼓，也不曾辭老爺就去了?！睉岩寥寺勓园敌?。書童又道：“當(dāng)日這事是王文做的。老爺今日要責(zé)罰王文，值懷相公至，就不曾打得成?！睉岩寥说溃骸芭c王文何干？”書童道：“老爺說他作事不的，為何不取石相公回書，以致匪人抵冒。王文還要借重相公，在老爺面前方便一聲?！睉岩寥说溃骸叭裟憷蠣斣僖蛩?，我自然說情?！闭f罷，懷伊人管家取行李進(jìn)來，收拾已畢。
至午后，梅翰林備酒請懷伊人。懷伊人席間問道：“今日何所見報？”梅翰林道：“科中一本，為告假事，圣上親限日期，凡假滿者，遵限入朝料理國務(wù)，不準(zhǔn)借假偷安。”懷伊人道：“老先生也少不得要奉召還朝了。”梅翰林道：“學(xué)生已假滿多時，尤當(dāng)速往?！睉岩寥说溃骸巴砩幸粫?，煩盛管家便寄石兄，不識可帶得否？”梅翰林道：“但不知石兄作寓何所，面貌若何？”懷伊人道：“敝同社年方十八九歲，生得面貌清麗，堂堂人物。少不得在京應(yīng)試。”梅翰林作想道：“原來石生是個風(fēng)流美少，這般說不難?！倍怂炫e觴飲酒。懷作人偶然道及田又玄私走之事。梅翰林道：“這匪類事情，學(xué)生俱已盡知。只因不曾訪得的實，故淹留至今。今日他既懼畏逃去，不必再究了?！睉岩寥说溃骸澳切∪溯叄醪m得老先生秦鑒?！泵泛擦值溃骸斑€有一事，更覺可笑。這田姓又薦一鐵姓，相與作詩，有求婚之意。學(xué)生取出小女梅花詩與他為試，后來二人俱做不出。那田姓就抄貴同社之詩，鐵姓就抄田姓不通之詩。當(dāng)日學(xué)生心下生疑，就辭了鐵姓，差役去訪石兄。不期訪石兄之人，昨日方歸，才知石兄進(jìn)京。又值懷兄到，方識破其中細(xì)弊?！睉岩寥说溃骸奥勀氰F姓，乃徐州人，何以知老先生有令愛？”梅翰林道：“是學(xué)生當(dāng)初失言，以田姓為石兄，故偶然執(zhí)詩相告，道小女凌春，年十六未婚。他便薦鐵姓和詩，令我因才擇婿?！睉岩寥寺劽泛擦终f凌春二字，沉吟作想半晌，以為是同名，遂置不論。復(fù)道：“此人不知又向何往。？”梅翰林道：“適才著人觀他去路，回說已上淮船，要到徐州，光景是向鐵姓家去了?！睉岩寥讼肓讼氲溃骸叭粝蜩F姓家去，必竟借敝同社之詩稿，又要假名?！泵泛擦煮@道：“石兄原來有詩稿在他處嗎？我道他做詩，為何首首皆好，只是字跡差些。昨日又有二首，亦甚佳麗，原因有詩稿故?！睉岩寥怂靽@道：“敝同社被他如此以假亂真，深為可恨?！泵泛擦忠喙矅@息。
二人又飲了一回。梅翰林道：“聞石兄年甚青少，不知可曾婚配否？”懷伊人聞言，恐他有擇婿之意。知石生有那畢小姐，不肯悔盟。隨應(yīng)道：“久已在淮與一畢姓結(jié)過百年之好，要俟得意時方娶?！泵泛擦炙觳徽Z。二人飲到夜暮。
飯罷，梅翰林親自掌燈，安懷伊人宿歇。燈下忽掉下一紙。
梅翰林拾起看時，恰是《楊柳枝》詞十首?？戳T不覺帶醉語道：“才堪吾媚?！庇謫枒岩寥说溃骸斑@可是石兄佳制嗎？”懷伊人忙道：“是石兄之友?！泵泛擦值溃骸笆种?，有如此大才，此友亦不下石生?？稍谢榕浞瘢俊睉岩寥说溃骸安恢信c沒有。”梅翰林道：“待學(xué)生帶去潛心體味一番，明日璧上。”
懷伊人亦就安歇。梅翰林回內(nèi)。正是：知己三杯嫌話少，文人一字值錢多。
卻說梅翰林別懷伊人攜詞歸內(nèi)，夫人、小姐各在房中。梅翰林就在堂前燭下，展詞玩讀，口中不覺拍案叫快。梅夫人并小姐聞其得意，遂走出問其所看何物。梅翰林道：“是十首《楊柳枝》詞，乃石池齋之友所作?！泵沸〗憬舆^看時，果然佳妙。梅翰林道：“若訪得此人未娶，吾兒終身可托?！泵沸〗阈呃⒎畔?，遂托故歸房。梅夫人道：“正是女大須嫁。凌春這一表人材，必須也要早早擇一佳婿?！泵泛擦值溃骸拔嵊行木靡樱我粫r不能遂意?！泵贩蛉说溃骸疤煜轮翉V，豈乏賢才以作佳婿?！泵泛擦值溃骸澳阌兴恢?。向我同凌春玄墓之游，已著念擇婿，忽聞石生文章冠世，喜躍不禁，以為得人。不意他有要務(wù)，未得赴館，以致匪類抵冒?？梢姴湃穗y得?！泵贩蛉说溃骸叭缃裰脸纱耸拢瑓s也不難。懷先生乃石生之社友，他二人心然言出即從。托他作一冰人，往通石生，再無不就之事?！?br />
梅翰林道：“我適才席間，亦以此意探過，懷兄道他已有妻矣。奈何？”梅夫人道：“他多大年紀(jì)，連忙就娶了妻子。”梅翰林道：“他年紀(jì)甚是青春，只在十八九歲，久已與淮安畢姓結(jié)親，此生要到得意時方娶。”梅夫人道：“此生既有配偶，不必垂涎他了，別擇一人就是。”梅翰林不覺墮下淚道：“我棄石生而別選東床，恐天下才人未必如石生風(fēng)流美貌者；欲不棄石生，而即以女妻之，恐天下之人笑我迂拙妄為。且石生又無一人二妻之理。為今棄石生選此作詞之人，又不知他何姓何名何方人氏。由此觀之，實難有佳遇?！泵贩蛉说溃骸白髟~之人，既不知何姓何名，何方人氏，也不知他年庚面貌若何，何必著意必要選他。據(jù)愚見，二人總棄之，俟相公進(jìn)京，當(dāng)就京師大地，面擇賢豪，招贅吾門，豈非妙策?！泵泛擦值溃骸拔以诰煟倬雍苍?，所與相接者，滿目皆富貴客，其子弟只知味有膏粱，那知書有黃金。且天下膏梁子弟而矢志讀書者，有幾人哉！故不若退居私室，識英雄于困苦中，方得真才。”梅夫人道：“你在家中，每日有人送詩賦來評選，難道其中總無一貧賢嗎?！泵泛擦值溃骸敖愿≡~浪句，不堪品題?！泵贩蛉说溃骸白蛉沼钟行┥倌?，送來稿集，可曾見否？”梅翰林道：“不曾得知?！泵贩蛉怂旖醒经h(huán)至小姐房中，取出放在案上。梅翰林令夫人就坐，親剪燭觀玩，逐一吟哦。又將《楊柳枝》詞對讀。讀未數(shù)遍，復(fù)凄然淚下，對夫人道：“數(shù)人皆不及此生。”
梅夫人道：“何以見此生之佳妙。”梅翰林掩淚道：“此詞情深于筆，字字皆作金石聲。其為人安閑，我于詞中新逸處見之；其為人豐韻，我于詞中波宕處見之；其為人工苦，我于詞中沉郁處見之。如泣如慕，良似人盡其面也?！泵贩蛉说溃骸凹却巳擞心爸?，當(dāng)訪問的實，以全凌春終身之事，亦不枉生她一場?！泵泛擦钟盅跍I作想道：“天下至大，生人如蟻，叫我何處訪問。懷兄說是石兄之友，必須至京尋著石兄，探問消息，方有著落。”梅夫人道：“既如此，相公不必過慮，宜早圖進(jìn)京就是?！泵泛擦值溃骸拔矣魅丈洗皇嵌Y物未曾齊備?！?br />
梅夫剪燭道：“那禮物俱是家中現(xiàn)成的，沒有甚么不齊備。相公且安歇，明日早起吩咐他們收拾就是。梅翰林回嗔。令人收去詩集，依言就寢。正是：千金買字文章貴，百世求緣錦線牽。
卻說梅翰林當(dāng)夜就寢。次日起來，即依梅夫人之言，一面吩咐管家收拾行裝，一面到書房中來會懷伊人。懷伊人相與坐談。梅翰林道：“學(xué)生今日欲別進(jìn)京，家下凡百，俱求代看一二。倘有簡褻，俟回日補(bǔ)謝。若有石兄書，可便寫捎去。”懷伊人道：“老先生為何去得如此甚速？”梅翰林道：“只因旨限甚速，故要速行?！睉岩寥怂鞂懴乱粫?，煩梅翰林寄與石生。
梅翰林道：“舍下壞事家人王文，懷兄可便寫一革條革出，不可令他在家?！睉岩寥斯实溃骸八麎暮问拢俊泵泛擦值溃骸扒疤镉中?，皆王文瞞昧我故?！睉岩寥说溃骸八醺也m昧老先生，或因一時之錯，以致有誤。老先生可看晚生薄面，且寬恕他吧。”梅翰林道：“既懷兄說情，再無不依?！彪S叫王文過來，磕頭謝懷伊人，懷伊人扯起。梅翰林道：“以后懷兄在舍，有事千萬不可重用?！睉岩寥藨?yīng)諾。梅翰林道：“此去不知石兄卻定寓何所？”懷伊人道：“敝同社自集都中應(yīng)試，著盛管家隨寓訪問，再無不遇之理?；蛘弑滞缏劺舷壬诰?，還要登門進(jìn)見，亦未可知。”梅翰林笑道：“倘若石兄肯顧學(xué)生時，少不得場中之事，俱在學(xué)生。”懷伊人道：“若今歲主考，點選老先生，就是敝同社之造化了?！泵泛擦值溃骸拔以谕庖丫茫堑命c選到我。且我亦不能有此福分收這個門生?！?br />
懷伊人道：“這等是老先生過謙了?！倍讼嘈σ换?。
梅翰林從袖中取出一紙道，“昨日《楊柳枝》詞看完，奉璧懷兄。”懷伊人接過道：“這詞不識做得如何？”梅翰林道：“這詞誠當(dāng)代絕唱。昨聞懷兄，言是石生之友所作，但不知此人名姓，懷兄亦素知嗎？”懷伊人順口應(yīng)道：“當(dāng)時，敝同社倉猝之中付與晚生，說是淮安之友所作。晚生卻忘記問其姓氏?！?br />
梅翰林道：“此人落筆不凡，必是翰苑中首座，在學(xué)生尤當(dāng)遜位?！睉岩寥诵Φ溃骸袄舷壬娖湮模粗淙?，可謂能慧眼識人者?！倍嗽挭q未畢，書童拿早茶上。梅翰林道：“船上可曾收拾齊備？”書童道：“外面伺候已久?！泵泛擦窒驊岩寥说溃骸皩W(xué)生欲別，不及奉陪?！睉岩寥送鹣嘁?。梅翰林道：“懷兄莫送，就此別過，惟家下并小頑重托?！睉岩寥艘嗑椭共?。
梅翰林獨自出了園門，復(fù)回內(nèi)宅。見梅夫人并小姐迎著道：“管家伺候已久，為何事尚羈滯不行？”梅翰林道：“與懷兄話別，懷先生又托我寄書石兄，故淹留一回?！泵贩蛉说溃骸按巳ヒ怂贂L問作柳詞之人要緊?！泵泛擦值溃骸斑m聞懷先生言，此人在淮。但我不好親去訪問，巴不得到京，即托石兄謀成此事，以了凌春這段姻緣?！闭f罷，一丫頭走上道：“外面管家又來伺候老爺上船?！泵泛擦蛛S向外走，梅夫人送出。又叮囑速會石生之語。
梅翰林目顧凌春道：“吾兒終身大事，我豈肯忽略，你們放心在家。”夫人同凌春送至宅門方回。正是：兒女情牽隨處有，英雄氣壯盡人難。
卻說梅翰林受夫人之囑，悵悵上了京船。不消月余，到了都中。此時正值秋場，知石生必在應(yīng)試。隨吩會管家，持懷伊人書，向外隨寓訪問，思欲相會，以探作詞之人。不意管家遍覓下場生員，并無一石姓者。惟有河南會館旁圓通寺中，有李、齊兩相公。這日梅翰林從館中歸，管家拿原書回來，以實報知。
梅翰林心中納悶，正欲再令去訪，忽一長班跪上稟道：“圣上親點老爺作今科北場座師，有報在外?！泵泛擦炙旖袀鬟M(jìn)。看罷，遂請封條封門。凡一切書札，出去不得，進(jìn)來不得。梅翰林心下，只待中了石生，以圖相會。不料到八月初十，進(jìn)了貢院，十一一場，十三一場，十五一場，三場考畢，文案堆如山。
內(nèi)簾外簾，各自分看。忽有一副考座師徐，首定監(jiān)員齊也水為元。梅翰林心下要中石生，故道：“此文字做得雖好，太近于奇僻了些，以之作元，恐非確構(gòu)，此人只可放在十名之內(nèi)。”
徐座師不悅道：“此文全是一團(tuán)元氣，何奇僻之有，若中在十名之內(nèi)，不如不中?！泵泛擦值溃骸扒抑性谑畠?nèi)，以俟會試中元，亦為未遲。”徐座師道：“此人三元可中，豈一解元而已哉。若老寅翁中他在十名，其實有辱此文，轉(zhuǎn)留在下科中元吧?！毙熳鶐熕熨€氣將卷子擱過一旁。
忽又走出一簾官，手拿數(shù)冊卷子與梅翰林?jǐn)M元。梅翰林獨居靜室，逐一看罷，皆無石生卷子。遂將簾官擬元卷子并齊也水卷子，向天默祝，同眾隨手抽出一卷為元，卻是李景文。徐座師愈大不快，將齊也水卷子復(fù)丟在一旁。直至二十日五鼓，方才開門出榜。出榜之后，報子抄了小帖，飛星各處，訪李景文寓所。正是：
多少寒窗苦，磨穿鐵硯知。
嫦娥翻錯意，遺卻美男兒。
不知這報子如何報李景文，且聽下回分解。
假冒才名實可羞，風(fēng)流自昔重荊州。
高人不是塵為骨，小燕焉能鳳比儔。
事到奸頑終出丑，文逢知己應(yīng)相求。
最憐求得翻成錯，秦晉還教向別謀。
卻說懷伊人與石生別過，知石生腰間有了鈔物，到河南又有表兄同上京應(yīng)試，一路平安，不足掛齒。當(dāng)日記石生抵冒之言，行至淮陰渡口，叫了一只劃子船，買了些酒肴在上，帶著管家，不一日行到揚州。果然盤費用盡。叫管家拿了石生書札，自己又寫下一晚生帖，去拜梅翰林。及到梅翰林家，守門管家問道：“相公是何處來的？”懷伊人道：“我是石相公那里來的?！笔亻T管家道：“我家有個石相公，又是甚么石相公？”
懷伊人道：“我這石相公，不是別人，乃你家老爺請他處館的。他有親筆書札在此，你傳進(jìn)自知。”守門管家道：“我老爺正假滿還朝，也不許投書札。”旁有一小管家道：“這想必是真石相公了。你傳進(jìn)去，老爺自有分曉?！笔亻T管家嚷道：“這個如何成得。適間找石相公的王文到家，才說是石相公進(jìn)京去多時了，老爺聞言，現(xiàn)在內(nèi)宅納悶，要打王文，說他做事不實。又是甚么石相公書，你若要傳，你就去傳。”懷伊人笑道：“你二人不必爭論，這書正是石相公進(jìn)京路中寫與我的。我姓懷，字伊人。是他相契的同社朋友，現(xiàn)有你老爺親筆關(guān)書在此?！?br />
那小管家向懷伊人道：“既是懷相公有老爺親筆關(guān)書，待小的先傳進(jìn)去，與老爺看過，再請相公相會?！睉岩寥藢⑸染砜傔f與小管家。守門管家回頭向小管家道：“恐防又是假的，你卻不當(dāng)穩(wěn)便?！毙」芗依恚瑥阶詡鬟M(jìn)，一直到后廳，見梅翰林正在納悶，閑坐作想。將書呈上，梅翰林一見，就叫請懷相公相會。
懷伊人不勝欣喜。走入前廳，與梅翰林揖罷，各依賓主而坐。梅翰林道：“貴同社為何吝教，不向?qū)W生寒舍一盼？”懷伊人道：“敝同社久擬投府，聆老先生清誨。為一不得已之事，故有失尊召?！泵泛擦值溃骸叭缃裆性诤翁帲俊睉岩寥说溃骸巴幽涎钣H，打點進(jìn)京應(yīng)試。路值晚生，因以浼晚生來璧關(guān)書，且代請荊?！泵泛擦中Φ溃骸罢f哪里話。適間又承賜扇卷，何以克當(dāng)?！睉岩寥说溃骸氨滞缈椭袩o備，聊具拙詩呈教，非敢言禮也?！惫芗也枭稀Ｃ泛擦至钊〕錾染?，先將詩卷展開看時，贊賞不已。又取扇看時，忽驚問道：“這是貴同社之作嗎？”懷伊人道：“正是敝同社春間在玄墓觀梅之作。”梅翰林道：“原來是貴同社之作。”
茶罷，又令管家取出田又玄、鐵不鋒之詩，遞與懷伊人道：“這二首詩，是學(xué)生蘇州得來的，不期貴同社詩亦在其內(nèi)，今日可稱不意而合?！睉岩寥私舆^看時，卻是一草稿，未款名姓。
看罷問道：“這第二首詩是從何處得來的？”梅翰林笑道：“亦是蘇州傳來，未知是何人之胡談，敢附貴同社之末?！睉岩寥说溃骸按耸翘K州姓田字又玄之作?！泵泛擦煮@道：“原來此人姓田字又玄?？膳c貴同社相厚嗎？”懷伊人道：“沒甚相厚。曾在玄墓相會過，那日他強(qiáng)勉作詩，抄襲舊句，且亂談敝同社這詩。后同社知他狂妄，也就兩下疏交。”梅翰林道：“原來如此?！彼炝钆匀耸杖ァ９芗矣植枭?，懷伊人告辭。梅翰林道：“懷兄且勿他往，少刻一卮候教。”懷伊人謙應(yīng)。梅翰林送出大門，回家即寫下一請?zhí)?，上道：“刻下?yōu)觴，候駕早臨。”令管家送去。自己復(fù)到后面書房中，向田又玄道：“適一遠(yuǎn)客來拜學(xué)生，少停有席，請石兄相陪，不敢具帖?！碧镉中Φ溃骸巴砩援?dāng)分半席主人，老先生何下一請字。但不知這人姓名是誰？”
梅翰林道：“也是個沒要緊的人?！碧镉中溃骸肮饩耙惨揭狗降蒙舷??！泵泛擦值溃骸安幌?。昨日有一友，薦一班優(yōu)人來，家下已打著備兩席酒，邀二三知己賞鑒。不期此人又至，我就將這現(xiàn)成酒席請他敘敘，以了情面而已。”田又玄道：“既如此，何不寬坐坐，以俟同行？”梅翰林坐下。又問道：“近有佳作否？”田又玄道：“晚生適才口占俚言二首，恐不堪法目?！?br />
梅翰林令取出，看罷滿口稱贊。田又玄又謙遜閑話一回。
旁有一管家走上道：“酒席齊備，戲子在外，已久伺候?！泵泛擦值溃骸爸苏埬窍喙珌砭褪??！惫芗覒?yīng)諾而去。梅翰林?jǐn)y詩亦別過田又玄，向外吩咐管家道：“若懷相以來時，可先請石相公陪坐，后再請我，你輩不可在旁?！惫芗翌I(lǐng)命，梅翰林向后宅去照管。
少頃，懷伊人至，管家請出田又玄，梅翰林在屏風(fēng)后窺其動靜。只見田又玄一見懷伊人，驚得面色慌張，作揖不是，就坐不是，逃去不是。懷伊人亦驚問道：“田兄因何在此？”田又玄四面望了一望，見無人在。將手扯過懷伊人在廳角上低口道：“小弟該死！一時錯誤，被梅老先生請在此坐館，以為小弟是石先生。小弟偶然順口應(yīng)承，望先生大度包謊，向梅老先生不可提起個田又玄三字。小的來世，愿為犬馬，以報大德?！?br />
懷伊人聞言不快道：“田兄差矣，石池齋乃當(dāng)今名士，且我之契友。他特著我來訪問這事，我怎容你以偽亂真，壞他名望?！?br />
田又玄急道：“這事卻如何處，叫小弟一時怎悔得過來，求先生今日暫全體面，明日小弟即托故他往?！?br />
說罷，將手扯住懷伊人，直下一跪。懷伊人正待用手去扶，梅翰林咳嗽一聲，從屏風(fēng)后走出。田又玄忙忙立起。梅翰林向田又玄道：“石兄可曾與懷兄見揖嗎？”田又玄忙拱身道：“見過禮了?！泵泛擦炙炫c懷伊人揖罷，各分賓主而坐。茶畢，戲房奏樂，梅翰林安席。懷伊人首座，田又玄二座，梅翰林在田又玄席旁陪飲。懷伊人告坐畢，三個舉杯招飲。梅翰林又向田又玄道：“今日屈先生二座，幸勿見罪?！碧镉中飞淼溃骸巴砩霒|，宜當(dāng)次座?！泵泛擦钟窒驊岩寥酥柑镉中溃骸斑@是學(xué)生西席也。姓石，道號池齋。懷兄可曾會過嗎？”懷伊人笑而不言。田又玄忙打恭道：“懷老先生與晚生在吳下朝夕相會?！?br />
梅翰林故笑道：“原來亦是舊友?！睆?fù)舉杯招飲。懷伊人心下悶悶不樂，恐梅翰林反以真者為假，停杯作想。梅翰林又舉杯招飲。
懷伊人方飲時，見戲子向上叩頭，拿上戲單點戲。懷伊人謙讓田又玄，田又玄打恭道：“小弟是半主，焉敢倒僭先生。”
懷伊人就從實點了戲。三人聽曲飲酒。不一時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近來有一種匪類先生，竟辱名教。石兄在家，想也聞得嗎？”田又玄滿臉慚愧，強(qiáng)勉應(yīng)道：“不曾?！睉岩寥艘娒泛擦盅灾杏幸猓唇涌诘溃骸拔蚁肴思已訋熑缡终?，斷然不差?！泵泛擦中Φ溃骸拔壹蚁壬际菗袢≡偃?，非假非冒，方才延請的，豈有差錯之理。”田又玄聞言，托以低首。懷伊人故向田又玄招飲。田又玄道：“懷先生素知小弟是量不佳的，適才吃了數(shù)杯急酒，胸中要嘔吐，求讓一杯?！泵泛擦纸涌诘溃骸笆炙爻：Ａ浚袢找蚝瓮凭?，想見怪懷兄嗎？”田又玄忙道：“懷先生乃吾故人，怎敢見怪?！泵泛擦中Φ溃骸凹炔灰姽?，還要請飲一杯?！碧镉中坏贸粤艘槐岩寥擞峙e杯招飲，田又玄又強(qiáng)勉吃了一杯，不覺口中欲吐。梅翰林笑道：“石兄果然今日酒量不如?！彼炫e杯向懷伊人招飲。
飲不數(shù)巡，戲至半本，管家翻席，三人同起小便。梅翰林道：“今晚頗覺有些暑熱?！睉岩寥说溃骸罢恰！泵泛擦炙旆愿拦芗胰〕鲞m才那詩扇來。小便畢，梅翰林故向懷伊人將詩扇展開，在燈前玩索。田又玄從后走上，正待看時，見是石生筆跡，急忙回身上廳。梅翰林叫道：“石兄請來認(rèn)認(rèn)這草字。”
田又玄不好不來，只得接過詩扇，皺眉半晌道：“晚生于草書一道，不甚精熟。”就復(fù)走上廳。梅翰林知他托故，遂邀懷伊人各照舊坐。低唱淺斟，飲了一回。田又玄見梅翰林手拿石生詩扇，連頭也不敢抬起，心下悶愧，就伏在案頭睡熟。梅翰林、懷伊人各皆默會，不去理論。賓酬主勸，飲至酒殘戲散，方令管家叫醒田又玄。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石兄為何獨今日悶席，想因故人而動家鄉(xiāng)之思了？”田又玄舒眼道：“晚生見絲竹之音，裊裊可愛，不覺伏案久聽，忘其所以?！泵泛擦值溃骸霸瓉砣绱恕！睉岩寥私皠e過田又玄。梅翰林謂田又玄道：“石兄不必送吧?！碧镉中溃骸柏M有不送之理?！比怂焱龃箝T。
管家掌得燈火明亮，時已夜靜，懷伊人打恭回寓。正是：任他汲盡三江水，難洗今朝一片羞。
卻說梅翰林別過懷伊人，同田又玄回到廳上，令管家撤去殘席。田又玄亦悶悶別過，回書房安歇。梅翰林獨回內(nèi)宅，會見夫人、小姐，細(xì)細(xì)遂及今日飲酒識破田又玄之事，舉家又笑又惱。梅小姐笑道：“今日二詩，亦頗佳麗，想也是抄襲之筆了？”梅翰林道：“這何須用說?！睂Ψ蛉?、小姐又將田又玄先見懷伊人之丑態(tài)，形容一遍，方各安歇。
到了次日，梅翰林早起，想一計策，要辭田又玄。正待向書房內(nèi)去，見一書童出來報道：“石相公說，懷相公言他家中有一要緊事，暫別老爺回家，數(shù)日即來。今早五鼓，即收拾行李去了。他道不好驚動老爺，叫小的通報一聲?！泵泛擦致勓?，走進(jìn)書房，見行李書物，盡卷一空。知他自慚逃去。仰天大笑道：“如此匪類，可恥孰甚！”隨吩咐一管家后面尾他去路，一管家下書請懷相公進(jìn)來，延為西席，一管家打掃書屋。梅翰林即整衣等候。只見王文從面前閑走過去，梅翰林忽觸動田又玄之事，叫將過來問道：“我叫你請石相公，你書也不討封來，面也不會一會，致令匪人抵冒。到今做出這般丑態(tài)，使外人笑我延師不實，是何道理？”王文不語。
梅翰林叫取竹板，正要責(zé)罰，忽一管家報懷相公已至。梅翰林方欲出迎，懷伊人已進(jìn)園門。
梅翰林迎到書屋，揖道：“有失遠(yuǎn)迎了。”懷伊人道：“昨日過承盛愛，尚未拜謝?！倍朔仲e坐下，茶畢。梅翰林即吩咐管家，到內(nèi)里收拾鋪陳。懷伊人道：“不必另備，晚生有現(xiàn)成鋪陳，小價后面取來?！泵泛擦值溃骸凹扔袖侁?，可請出小相公來拜先生?！惫芗覒?yīng)去。
少頃請來，二茶已畢。梅翰林立起，向懷伊人揖道：“小頑煩托名師教以指南，實愧荊棘，有屈鸞鳳?！睉岩寥酥t應(yīng)。
梅翰林叫梅待臘拜過懷伊人。三茶又上，茶畢。忽一管家稟道：“適報房有一要緊報，投入內(nèi)宅，請老爺去看報?！泵泛擦制鹕?，暫別懷伊人。懷伊人道聲不送。梅翰林進(jìn)去。
懷伊人回書房，見一書童炙茶。懷伊人因問道：“你家昨日那先生今日向何處去了？”那書童道：“昨日那相公，是假冒石相公來赴館的，被老爺識破，假托懷相公報他家中有事，今日五鼓，也不曾辭老爺就去了?！睉岩寥寺勓园敌?。書童又道：“當(dāng)日這事是王文做的。老爺今日要責(zé)罰王文，值懷相公至，就不曾打得成?！睉岩寥说溃骸芭c王文何干？”書童道：“老爺說他作事不的，為何不取石相公回書，以致匪人抵冒。王文還要借重相公，在老爺面前方便一聲?！睉岩寥说溃骸叭裟憷蠣斣僖蛩?，我自然說情?！闭f罷，懷伊人管家取行李進(jìn)來，收拾已畢。
至午后，梅翰林備酒請懷伊人。懷伊人席間問道：“今日何所見報？”梅翰林道：“科中一本，為告假事，圣上親限日期，凡假滿者，遵限入朝料理國務(wù)，不準(zhǔn)借假偷安。”懷伊人道：“老先生也少不得要奉召還朝了。”梅翰林道：“學(xué)生已假滿多時，尤當(dāng)速往?！睉岩寥说溃骸巴砩幸粫?，煩盛管家便寄石兄，不識可帶得否？”梅翰林道：“但不知石兄作寓何所，面貌若何？”懷伊人道：“敝同社年方十八九歲，生得面貌清麗，堂堂人物。少不得在京應(yīng)試。”梅翰林作想道：“原來石生是個風(fēng)流美少，這般說不難?！倍怂炫e觴飲酒。懷作人偶然道及田又玄私走之事。梅翰林道：“這匪類事情，學(xué)生俱已盡知。只因不曾訪得的實，故淹留至今。今日他既懼畏逃去，不必再究了?！睉岩寥说溃骸澳切∪溯叄醪m得老先生秦鑒?！泵泛擦值溃骸斑€有一事，更覺可笑。這田姓又薦一鐵姓，相與作詩，有求婚之意。學(xué)生取出小女梅花詩與他為試，后來二人俱做不出。那田姓就抄貴同社之詩，鐵姓就抄田姓不通之詩。當(dāng)日學(xué)生心下生疑，就辭了鐵姓，差役去訪石兄。不期訪石兄之人，昨日方歸，才知石兄進(jìn)京。又值懷兄到，方識破其中細(xì)弊?！睉岩寥说溃骸奥勀氰F姓，乃徐州人，何以知老先生有令愛？”梅翰林道：“是學(xué)生當(dāng)初失言，以田姓為石兄，故偶然執(zhí)詩相告，道小女凌春，年十六未婚。他便薦鐵姓和詩，令我因才擇婿?！睉岩寥寺劽泛擦终f凌春二字，沉吟作想半晌，以為是同名，遂置不論。復(fù)道：“此人不知又向何往。？”梅翰林道：“適才著人觀他去路，回說已上淮船，要到徐州，光景是向鐵姓家去了?！睉岩寥讼肓讼氲溃骸叭粝蜩F姓家去，必竟借敝同社之詩稿，又要假名?！泵泛擦煮@道：“石兄原來有詩稿在他處嗎？我道他做詩，為何首首皆好，只是字跡差些。昨日又有二首，亦甚佳麗，原因有詩稿故?！睉岩寥怂靽@道：“敝同社被他如此以假亂真，深為可恨?！泵泛擦忠喙矅@息。
二人又飲了一回。梅翰林道：“聞石兄年甚青少，不知可曾婚配否？”懷伊人聞言，恐他有擇婿之意。知石生有那畢小姐，不肯悔盟。隨應(yīng)道：“久已在淮與一畢姓結(jié)過百年之好，要俟得意時方娶?！泵泛擦炙觳徽Z。二人飲到夜暮。
飯罷，梅翰林親自掌燈，安懷伊人宿歇。燈下忽掉下一紙。
梅翰林拾起看時，恰是《楊柳枝》詞十首?？戳T不覺帶醉語道：“才堪吾媚?！庇謫枒岩寥说溃骸斑@可是石兄佳制嗎？”懷伊人忙道：“是石兄之友?！泵泛擦值溃骸笆种?，有如此大才，此友亦不下石生?？稍谢榕浞瘢俊睉岩寥说溃骸安恢信c沒有。”梅翰林道：“待學(xué)生帶去潛心體味一番，明日璧上。”
懷伊人亦就安歇。梅翰林回內(nèi)。正是：知己三杯嫌話少，文人一字值錢多。
卻說梅翰林別懷伊人攜詞歸內(nèi)，夫人、小姐各在房中。梅翰林就在堂前燭下，展詞玩讀，口中不覺拍案叫快。梅夫人并小姐聞其得意，遂走出問其所看何物。梅翰林道：“是十首《楊柳枝》詞，乃石池齋之友所作?！泵沸〗憬舆^看時，果然佳妙。梅翰林道：“若訪得此人未娶，吾兒終身可托?！泵沸〗阈呃⒎畔?，遂托故歸房。梅夫人道：“正是女大須嫁。凌春這一表人材，必須也要早早擇一佳婿?！泵泛擦值溃骸拔嵊行木靡樱我粫r不能遂意?！泵贩蛉说溃骸疤煜轮翉V，豈乏賢才以作佳婿?！泵泛擦值溃骸澳阌兴恢?。向我同凌春玄墓之游，已著念擇婿，忽聞石生文章冠世，喜躍不禁，以為得人。不意他有要務(wù)，未得赴館，以致匪類抵冒?？梢姴湃穗y得?！泵贩蛉说溃骸叭缃裰脸纱耸拢瑓s也不難。懷先生乃石生之社友，他二人心然言出即從。托他作一冰人，往通石生，再無不就之事?！?br />
梅翰林道：“我適才席間，亦以此意探過，懷兄道他已有妻矣。奈何？”梅夫人道：“他多大年紀(jì)，連忙就娶了妻子。”梅翰林道：“他年紀(jì)甚是青春，只在十八九歲，久已與淮安畢姓結(jié)親，此生要到得意時方娶。”梅夫人道：“此生既有配偶，不必垂涎他了，別擇一人就是。”梅翰林不覺墮下淚道：“我棄石生而別選東床，恐天下才人未必如石生風(fēng)流美貌者；欲不棄石生，而即以女妻之，恐天下之人笑我迂拙妄為。且石生又無一人二妻之理。為今棄石生選此作詞之人，又不知他何姓何名何方人氏。由此觀之，實難有佳遇?！泵贩蛉说溃骸白髟~之人，既不知何姓何名，何方人氏，也不知他年庚面貌若何，何必著意必要選他。據(jù)愚見，二人總棄之，俟相公進(jìn)京，當(dāng)就京師大地，面擇賢豪，招贅吾門，豈非妙策?！泵泛擦值溃骸拔以诰煟倬雍苍?，所與相接者，滿目皆富貴客，其子弟只知味有膏粱，那知書有黃金。且天下膏梁子弟而矢志讀書者，有幾人哉！故不若退居私室，識英雄于困苦中，方得真才。”梅夫人道：“你在家中，每日有人送詩賦來評選，難道其中總無一貧賢嗎?！泵泛擦值溃骸敖愿≡~浪句，不堪品題?！泵贩蛉说溃骸白蛉沼钟行┥倌?，送來稿集，可曾見否？”梅翰林道：“不曾得知?！泵贩蛉怂旖醒经h(huán)至小姐房中，取出放在案上。梅翰林令夫人就坐，親剪燭觀玩，逐一吟哦。又將《楊柳枝》詞對讀。讀未數(shù)遍，復(fù)凄然淚下，對夫人道：“數(shù)人皆不及此生。”
梅夫人道：“何以見此生之佳妙。”梅翰林掩淚道：“此詞情深于筆，字字皆作金石聲。其為人安閑，我于詞中新逸處見之；其為人豐韻，我于詞中波宕處見之；其為人工苦，我于詞中沉郁處見之。如泣如慕，良似人盡其面也?！泵贩蛉说溃骸凹却巳擞心爸?，當(dāng)訪問的實，以全凌春終身之事，亦不枉生她一場?！泵泛擦钟盅跍I作想道：“天下至大，生人如蟻，叫我何處訪問。懷兄說是石兄之友，必須至京尋著石兄，探問消息，方有著落。”梅夫人道：“既如此，相公不必過慮，宜早圖進(jìn)京就是?！泵泛擦值溃骸拔矣魅丈洗皇嵌Y物未曾齊備?！?br />
梅夫剪燭道：“那禮物俱是家中現(xiàn)成的，沒有甚么不齊備。相公且安歇，明日早起吩咐他們收拾就是。梅翰林回嗔。令人收去詩集，依言就寢。正是：千金買字文章貴，百世求緣錦線牽。
卻說梅翰林當(dāng)夜就寢。次日起來，即依梅夫人之言，一面吩咐管家收拾行裝，一面到書房中來會懷伊人。懷伊人相與坐談。梅翰林道：“學(xué)生今日欲別進(jìn)京，家下凡百，俱求代看一二。倘有簡褻，俟回日補(bǔ)謝。若有石兄書，可便寫捎去。”懷伊人道：“老先生為何去得如此甚速？”梅翰林道：“只因旨限甚速，故要速行?！睉岩寥怂鞂懴乱粫?，煩梅翰林寄與石生。
梅翰林道：“舍下壞事家人王文，懷兄可便寫一革條革出，不可令他在家?！睉岩寥斯实溃骸八麎暮问拢俊泵泛擦值溃骸扒疤镉中?，皆王文瞞昧我故?！睉岩寥说溃骸八醺也m昧老先生，或因一時之錯，以致有誤。老先生可看晚生薄面，且寬恕他吧。”梅翰林道：“既懷兄說情，再無不依?！彪S叫王文過來，磕頭謝懷伊人，懷伊人扯起。梅翰林道：“以后懷兄在舍，有事千萬不可重用?！睉岩寥藨?yīng)諾。梅翰林道：“此去不知石兄卻定寓何所？”懷伊人道：“敝同社自集都中應(yīng)試，著盛管家隨寓訪問，再無不遇之理?；蛘弑滞缏劺舷壬诰?，還要登門進(jìn)見，亦未可知。”梅翰林笑道：“倘若石兄肯顧學(xué)生時，少不得場中之事，俱在學(xué)生。”懷伊人道：“若今歲主考，點選老先生，就是敝同社之造化了?！泵泛擦值溃骸拔以谕庖丫茫堑命c選到我。且我亦不能有此福分收這個門生?！?br />
懷伊人道：“這等是老先生過謙了?！倍讼嘈σ换?。
梅翰林從袖中取出一紙道，“昨日《楊柳枝》詞看完，奉璧懷兄。”懷伊人接過道：“這詞不識做得如何？”梅翰林道：“這詞誠當(dāng)代絕唱。昨聞懷兄，言是石生之友所作，但不知此人名姓，懷兄亦素知嗎？”懷伊人順口應(yīng)道：“當(dāng)時，敝同社倉猝之中付與晚生，說是淮安之友所作。晚生卻忘記問其姓氏?！?br />
梅翰林道：“此人落筆不凡，必是翰苑中首座，在學(xué)生尤當(dāng)遜位?！睉岩寥诵Φ溃骸袄舷壬娖湮模粗淙?，可謂能慧眼識人者?！倍嗽挭q未畢，書童拿早茶上。梅翰林道：“船上可曾收拾齊備？”書童道：“外面伺候已久?！泵泛擦窒驊岩寥说溃骸皩W(xué)生欲別，不及奉陪?！睉岩寥送鹣嘁?。梅翰林道：“懷兄莫送，就此別過，惟家下并小頑重托?！睉岩寥艘嗑椭共?。
梅翰林獨自出了園門，復(fù)回內(nèi)宅。見梅夫人并小姐迎著道：“管家伺候已久，為何事尚羈滯不行？”梅翰林道：“與懷兄話別，懷先生又托我寄書石兄，故淹留一回?！泵贩蛉说溃骸按巳ヒ怂贂L問作柳詞之人要緊?！泵泛擦值溃骸斑m聞懷先生言，此人在淮。但我不好親去訪問，巴不得到京，即托石兄謀成此事，以了凌春這段姻緣?！闭f罷，一丫頭走上道：“外面管家又來伺候老爺上船?！泵泛擦蛛S向外走，梅夫人送出。又叮囑速會石生之語。
梅翰林目顧凌春道：“吾兒終身大事，我豈肯忽略，你們放心在家。”夫人同凌春送至宅門方回。正是：兒女情牽隨處有，英雄氣壯盡人難。
卻說梅翰林受夫人之囑，悵悵上了京船。不消月余，到了都中。此時正值秋場，知石生必在應(yīng)試。隨吩會管家，持懷伊人書，向外隨寓訪問，思欲相會，以探作詞之人。不意管家遍覓下場生員，并無一石姓者。惟有河南會館旁圓通寺中，有李、齊兩相公。這日梅翰林從館中歸，管家拿原書回來，以實報知。
梅翰林心中納悶，正欲再令去訪，忽一長班跪上稟道：“圣上親點老爺作今科北場座師，有報在外?！泵泛擦炙旖袀鬟M(jìn)。看罷，遂請封條封門。凡一切書札，出去不得，進(jìn)來不得。梅翰林心下，只待中了石生，以圖相會。不料到八月初十，進(jìn)了貢院，十一一場，十三一場，十五一場，三場考畢，文案堆如山。
內(nèi)簾外簾，各自分看。忽有一副考座師徐，首定監(jiān)員齊也水為元。梅翰林心下要中石生，故道：“此文字做得雖好，太近于奇僻了些，以之作元，恐非確構(gòu)，此人只可放在十名之內(nèi)。”
徐座師不悅道：“此文全是一團(tuán)元氣，何奇僻之有，若中在十名之內(nèi)，不如不中?！泵泛擦值溃骸扒抑性谑畠?nèi)，以俟會試中元，亦為未遲。”徐座師道：“此人三元可中，豈一解元而已哉。若老寅翁中他在十名，其實有辱此文，轉(zhuǎn)留在下科中元吧?！毙熳鶐熕熨€氣將卷子擱過一旁。
忽又走出一簾官，手拿數(shù)冊卷子與梅翰林?jǐn)M元。梅翰林獨居靜室，逐一看罷，皆無石生卷子。遂將簾官擬元卷子并齊也水卷子，向天默祝，同眾隨手抽出一卷為元，卻是李景文。徐座師愈大不快，將齊也水卷子復(fù)丟在一旁。直至二十日五鼓，方才開門出榜。出榜之后，報子抄了小帖，飛星各處，訪李景文寓所。正是：
多少寒窗苦，磨穿鐵硯知。
嫦娥翻錯意，遺卻美男兒。
不知這報子如何報李景文，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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