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北安王因太子發(fā)兵南搶,放心不下,帶著王后、嬪妃、宗親、王子,百萬雄兵,離了五國城,來至狼牙山下,安下百里的連營。時時差了數(shù)十個細(xì)作,探聽太子交兵的勝敗。這日正與洪后帳中正坐,只見小番來報說:“太子分兵圍困雁門,連日攻打,看看要破,大宋的救兵到了。”
番王說:“領(lǐng)兵者何人?”
小番說:“新科武狀元姓寇名潛,表字云龍?!?/p>
洪后說:“這個名字好生耳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p>
番王又問道:“多大年紀(jì)?”
番卒道:“不過二旬上下,手下將佐皆是招募之人。”
番王大笑道:“可見宋家無宿材良將,用這黃口稚子領(lǐng)兵。早晚把那十萬人馬的性命送在此地!”
洪后道:“大王不可以老幼論,智勇之材,何關(guān)年齒?”
到了次日,又一報來說:“大王不好了!宋將用白木柜兩次虛實相間,破了四門的連營。眾都俱被闈住,太子、國舅領(lǐng)兵救應(yīng)去了?!?/p>
番王大驚,未及開言,又一報來說:“殿下被困祥狐嶺下,咱國兵將傷其大半,其勢甚危?!?/p>
番王著忙,剛要領(lǐng)傾國之兵,親自去救。一連數(shù)報說:“殿下遭擒,全軍盡潰?!?/p>
番王、洪后魂不附體,放聲大哭。
正在慌忙,只見國舅、軍師哭進(jìn)大帳,伏地請罪,道:“臣等喪軍失主,罪該萬死!萬分無奈,如此這般冒死至宋營,求保全殿下性命。宋帥準(zhǔn)降,限以三天,臣等特來請旨,圣意定奪?!?/p>
番王聽了,無計可施,只得依允,備貢投降。次日免冠罪服,親捧貢單,把洪國恩打入囚車,帶領(lǐng)國舅、軍師,到宋營請罪,求放太子。高小姐執(zhí)意不從,只把眾番將放回,交付番王。北安王無奈,大哭回營,見了洪后,慟述已往之事。洪后落淚多時,忽然想起,說:“大王且莫傷心,小妃想起一個主意來了,或可救孩兒回來也未可定?!?/p>
番王急忙問道:“賢后有何高見,快些說來?!?/p>
洪后說:“咱們的義女合慶公主,當(dāng)日收他之時,小妃要與他擇選附馬,他說他乃有夫之婦成親未久,因事失散。如今這宋帥,我方才想起與他所言是一樣的姓名,一定是他夫主,何不將公主送至宋營,使他夫婦相逢,央他在元帥面前以情求告,釋放壽山回來,也未可定。他念我救他之恩,一定盡心。”
番王點頭稱妙,遂命番婆把書生請到帳內(nèi),番王、洪后哭哭啼啼,向他說了一遍。
這書生聽罷番王洪后的話,低頭納悶在心中:“這人姓名真奇怪,是怎么一字兒不差與我同。家鄉(xiāng)籍貫全然對,一定其中有隱情。這個人既然冒我的名和姓,我與他不是親戚定是朋。想我埋名住此處,葉落歸根那是終。何不趁此回故里,把我這一番冤枉稟元戎。我與他一土之人同鄉(xiāng)里,必然憐念我學(xué)生。求他轉(zhuǎn)奏當(dāng)今主,借此機(jī)緣把冤明。一來雪我從前恨,二來好訪我的恩人曹長兄。何況我喬妝打扮終非了,每日留神耽怕驚。恰喜今朝逢機(jī)會,正該借水把舟行。歸家重整先人業(yè),正圖奮志取功名。掙一個,腰金衣紫光祖宗,雪怨醻恩把往事清。那時方稱平生愿,不枉為人一世生。錯過機(jī)緣無日返,再想回南恐不能?!?/p>
書生主意安排定,連忙答應(yīng)點頭應(yīng)。番王洪后心歡喜,雙雙囑咐又叮嚀。書生說:“父王母后恩如海,沒齒難忘認(rèn)義情。孩兒見了寇元帥,苦苦哀求出志誠。就只是還恐其中有舛錯,我一定捎帶回書下情?!?/p>
番王說:“姓名無差一定是?!?/p>
洪后說:“是與不是走一程?!?/p>
但愿你夫妻破鏡重完聚,也使我父子團(tuán)圓母子逢。”
番王當(dāng)下忙傳旨,預(yù)備轎馬與從人。洪國母打點妝奩陪送物,駝馱皮箱共寶瓶。四對番女為贈嫁,貴人后帳把衣更。拜辭番王與國母,灑淚分別把轎登。番女化妝乘俊馬,不花丞相緊隨行。駝馱箱籠跟在后,一直來到雁門城。
且說夢鸞小姐此時已收兵進(jìn)關(guān)住在行臺,還是與青梅獨(dú)居內(nèi)庭。石總鎮(zhèn)大排慶功筵宴,犒賞軍卒。小姐先差人上京報捷,擇了回兵的吉期。這日剛?cè)谎绠?,只見中軍來稟:“今有番相不花無敵奉北安王之命,又來求見。城外有許多轎馬箱籠,乞令定奪?!?/p>
小姐沉吟道:“又有何事?且令來見我,就說本帥有請。”
中軍退去。去不多時,將番相請來。只見他不似前番打扮,頭帶云頂盤龍豹帽,鬢插兩朵金花,身穿紫錦披肩蟒袍,十字披紅,窄袖下垂,金廂玉帶,雙環(huán)緊扣,足登鹿皮花靴,春風(fēng)滿面,走上甬路。小姐站起,降堦而迎。彼此見禮,讓進(jìn)大庭,分賓而坐。
獻(xiàn)茶已畢,小姐問道:“賢宰今日光臨,諒必有教,請道其詳?!?/p>
不花道:“無事不敢冒瀆虎威,多蒙元帥準(zhǔn)降,國君感戴不盡,欲思報效。今有愛女合慶公主,芳年綺質(zhì),顏色傾城,國君愿與元帥結(jié)奏晉之好,特命下將送來,現(xiàn)在城外候令,乞收納是幸。”
小姐腹中暗笑,答道:“多承狼主美意,禮當(dāng)從命。但只是本帥已有原聘,尚未結(jié)縭,怎敢停婚再娶?”
不花取出一封書來,送與小姐,說:“這是國君的手字,因這位公主有假隱情在內(nèi),元帥請看此書,便知分曉?!?/p>
小姐聞言,只得折書觀看。卻是北安王的口氣,前邊幾句套語,后邊是說:“這公主并非敝國親生,乃認(rèn)義之女,自稱姓孟,小字高鸞,其夫乃江南寇翰林的公子,其名其字,與元帥不錯分毫,故差丞相先護(hù)送夫人重圓破鏡,藉表愚忱等語?!?/p>
小姐一見,暗暗叫聲奇怪:“寇公子原聘是我,曹兄所言野青園所定者又是郁氏,怎么又有個孟氏之女孟高鸞呀?這三個字好生奇怪,竟似把我的名字顛倒一般,真正作怪。且住,莫非又在那里收下的不成?倒要見見這個女子。”
想畢,把書掖在靴中,向不花說道:“既承狼主美意,本帥應(yīng)下便了?!?/p>
不花心中甚喜,才要起身,只見石總鎮(zhèn)與呼延平等一干眾將一齊說道:“元帥不可,豈不知臨陣收妻,罪該斬首。元帥攜帶我等立此奇功,回朝面圣,定受褒封殊獎,何苦自取罪戾?”
小姐說:“業(yè)已投降,便是一體,結(jié)親何礙?”
石老爺?shù)溃骸氨酥须m歸王化,降附未久,元帥尚未回兵繳旨,焉得擅專?縱欲結(jié)親,待請旨而后可。元帥豈見不及此乎?”
鄭鐸道:“何況元帥已定原聘,呂大人聞知亦難免一番爭論?!?/p>
小姐笑道:“多承關(guān)切,別人臨陣收妻一定取罪,本帥無妨。莫說一個兩個,就收十個也不至獲罪?!?/p>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又諫阻了一回,小姐只是笑說不妨。眾人見他不從,也只得罷了。
當(dāng)下不花丞相告退,來到書生面前,躬身回道:“貴人在上,為臣方才見了寇元帥,先達(dá)送來之意,他推托不允;后見了狼主的手書,歡然應(yīng)下,即叫送公主進(jìn)城??垂饩?,那元帥一定是公主元配無疑。這一進(jìn)城,見了元帥,望求貴人千萬央求元帥施恩,釋放殿下回來,我君臣生生世世報之不盡?!?/p>
書生說:“那是自然。我還有件大事,這封手啟,煩丞相帶回,上稟父王、母后,將這八名宮女與駝馱箱籠俱各帶回,交付大王,就說孟氏居國三載,受恩莫大,不能報其萬一,實實有愧于心,何敢復(fù)荷厚禮。”
不花道:“這是主上與貴人的妝奩贈嫁,焉敢?guī)Щ兀俊?/p>
書生說:“我那書中別有一段衷情,父王見了,自然明白。至于御弟壽山之事,我力所能為,無不盡心。先生回去上稟父王、母后,候信便了?!?/p>
不花見說,只得遵命,送書生進(jìn)城回來,帶著番女箱籠,回北去了。原來寇生那封書中,是把他肺腑緣由被害始末細(xì)達(dá)番王,書中大概說是:難人并非孟氏之女,江南寇云龍實是難人的真名本姓。因被了不白之冤,出于無奈,喬妝避禍。蒙恩收養(yǎng).刻骨難忘。趁此機(jī)緣,思?xì)w故土,乞恕蒙蔽之罪。御弟之事,力若能為,無不用命。大德深恩,容日再醻。北安王見書方知這段衷曲,與洪后嗟呀而已。
且說寇生轎至帥府,小姐吩咐送入后堂。石總鎮(zhèn)少不得擺上喜筵,與元帥賀喜。大家把盞稱慶,飲至一更,方才告退出府。鄭鐸笑向呼延平說:“看不出英雄好漢,原來是位好色的將軍。”
呼延平也笑道:“你又嘴癢,還不曾被人殺怕?”
鄭鐸回手把自己臉上打了一掌,說:“承教,承教!再也不說話了!”
孟、焦二人一齊大笑,各回寓所去了。
且說高小姐見眾將散去。命青梅閉了中門,叫他在此看印,要往后房去會公主。青梅說:“請問帥爺,今日留下這位公主,尊意又是什么主見?”
小姐說:“從無什么主見,彼女子,我女子,不過取個笑兒。”
青梅說:“我也跟了去看笑兒罷。”
小姐喝道:“胡說,誰家洞房花燭,新人的臥室也許家將擅入?無規(guī)矩的奴才,狗腿就該打折!”
青梅說:“是,是,小人不敢去,何不把番王那封書與小的看看?”
小姐說:“也不許你看?!?/p>
青梅說:“這是怎么說?大喜事為何這等發(fā)怒?”
小姐一面低笑,一面更衣。青梅又問道:“請爺?shù)氖鞠拢€是去看看新人就來呀,還是在那里安寢?”
小姐說:“我盤問他幾句話兒,投了機(jī)就在那里睡,不合式還是回來?!?/p>
青梅說:“合式不合式,回來睡罷!這大院子剩我一人,著實發(fā)恐?!?/p>
小姐脫了官服,換上便衣,說道:“你這些嘮叨,我偏不過來了!”
遂笑嘻嘻的走向后邊去了。
青梅悄悄跟在后面,溜到窗下,(饣舌)破粉紙,望里偷瞧。夢鸞小姐走至堂屋,止住腳步。
這小姐,慢挨門下先偷看,輕啟湘簾望里觀。只見那妝喬番公主燈前坐,花容玉貌似天仙。九鳳金冠頭上帶,垂珠吊掛與披肩。雉雞翎插分左右,一雙虎尾色如棉。兩根練垂飄腦后,異寶奇珍上面懸。紅繩搭就如血點,三尺青絲墨一般。六個金圈搖玉耳,可是那對頭掐住不曾穿。立蟒紅袍藍(lán)折袖,海水江牙五色鮮。松綠襯衣西洋錦,織金繡線小龍團(tuán)。元素花靴云里雁,魚白緞襪錦沿邊。白綾手帕長三尺,上繡著鴛鴛戲水并蒂蓮。雙腕潔白如美玉,嫩筍初生十指尖。四個金鐲泥鰍背,翡翠戒指放光寒。無語低頭燈下坐,愁容滿面兩眉攢。小姐一見暗夸獎,“這女子貌與奴家可比肩。你看他骨格清奇多端正,動人喜愛討人憐。不知他幾時會著寇公子,何方匹配結(jié)姻緣。今日里聞名錯認(rèn)來相會,指望著樂昌破鏡又重圓。那知我孤鳳尚覓丹山鳳,未卜他斷梗飄蓬到那邊。你看他思萬稱蛾蹙,正與我百結(jié)愁腸是一般。你那里夢游巫峽空歡喜,我這里對景增悲心暗酸。你那里望穿秋水呆呆等,我這里意懶心灰難向前。”
這佳人偷下幾點傷心淚,忽然轉(zhuǎn)念自詳參:“他既與寇郎在先為夫婦,不知他節(jié)志水霜堅不堅。我何不這般如此將他試,便曉多嬌肺腑緣?!?/p>
佳人想畢忙移步,輕伸玉指啟湘簾。未曾進(jìn)房先咳嗽,滿面春風(fēng)走向前。望著書生將躬打,說道是:“貴人在上請聽言。多蒙狼主垂青眼,玉葉金枝配下官。拙夫是一個武夫多愚蠢,怎么配瑤池蓬島玉天仙。方才在前庭夜宴耽時候,使公主洞房花燭受孤單。有負(fù)良宵辜雅意,陪賀來遲望海涵?!?/p>
說著復(fù)又將躬打,坐身旁,緊靠書生兩并肩。云龍一見忙站起,滿面通紅躲一邊。正顏厲色呼元帥:“休得詼諧請收言?只因我時乖運(yùn)蹇遭冤枉,塞北埋名這幾年。恰逢元帥來此地,意謂同鄉(xiāng)必見憐。事逢機(jī)會出無奈,將機(jī)就計欲回南。吾還有滿懷隱恨不明事,仰求鼎力替達(dá)天。休當(dāng)小生是女子,我也是頂天立地丈夫男。”
書生之言還未盡,這不就嚇壞佳人高夢鸞!哎喲一聲朝后退,一溜歪邪靠壁間。心頭小鹿禿禿跳,似啞如聾兩眼翻。書生一見直了眼,不知他這般害怕主何緣。兩個人你看著我來我看著你,窗欞外立怔了小丫鬟。青梅暗暗說不錯,可坑殺人了我的老天。慢慢轉(zhuǎn)在堂屋內(nèi),意亂心忙往里觀。但只見:這一個閉口無言面朝北,那一個木雕泥塑臉朝南,這一個兩眼圓睜,滿面焦黃,雙手扎煞,咕咚一聲坐在椅上;那一個一雙目定,遍體篩糠,前合后仰抖衣衫。這一個看著虛空,拍拍胸膛,搖頭發(fā)恨把跟牙吱;那一個望望元帥,欲言又止,雙足不穩(wěn),漸漸伏倒地平川。高小姐著忙良久神思定,含羞自恨跺金蓮。暗罵自己真胡鬧,率意輕薄惹事端?!把绢^家充什么新郎取什么笑,占什么便宜鬧什么頑。這而今,意外奇端出了岔事,我是少女他是孤男。人所共知同過夜,到將來水落石出怎見天?奴總有冰肝鐵膽誰還信哪誰還信?竟把我一世清名火化煙了火化了煙。小賤人哪素日聰明何處去?竟有個假扮人兒把我瞞。莫不是塞北君臣知就里,故意前來取笑咱?”
小姐心中想至此,由不的陣陣無名烈火煎。“罷了罷了我今要把清名保,除非是立斬喬妝假扮的男。傳齊眾將明說透,立刻提兵滅北番。哎舍著這把生靈骨,我要不刀剁了不花氣不干!”
這小姐翻身站起忙拔劍,青鋒出鞘透光寒。一直竟奔書生去,直豎雙眉杏眼圓??軤斠灰娀瓴辉?,青梅女跑進(jìn)房來用手?jǐn)r。
“老爺,老爺,且請住手,等問個姓名來歷再斬不遲。”
回頭向書生道:“快說,快說,你到底說話呀!”
書生見有人來拉,心內(nèi)少安,定了一定,這才整衣向前,望著小姐深打一躬道:“元帥不要著惱,小生只因出于萬不得已,非敢冒瀆虎威,以觸盛怒。原因當(dāng)日如此如此,被人謀害,潛居塞北,如今這般這般,來見元帥。還有一事不明,書生斗膽亦要領(lǐng)教,但不知大人的姓名籍貫何故與小生一字不差?”
說著,又打一躬。青梅把小姐一看,暗說:“好了,幸我跑的快,不然怎了?”
小姐又驚又喜,羞臊難當(dāng),用手把青梅一推,倒空著劍,兩步作一步,只聽一陣靴子響,跑向前邊去了。
青梅回頭看著,忍不住的好笑。書生見此光景,摸不著頭腦,怔呵呵看著發(fā)楞。只見青梅轉(zhuǎn)向前來,叩頭在地,說:“姑老爺在上,小人參見。”
書生一發(fā)糊涂起來,說:“管家快些請起,這般稱呼,小生不懂,請道其詳?!?/p>
青梅見問,遂把始末緣由說了一遍。書生大驚:“怎么這位元帥就是鎮(zhèn)國府小姐么?”
青梅擺手說:“姑爺?shù)吐暋!?/p>
書生驚異良久,嘆道:“小生何幸,得此奇女!吾今與汝主仆相遇,豈非夢也?”
又加額曰:“喜我曹兄今已騰蛟起鳳,但愿馬到成功,旋師奏凱,我弟兄早得相逢,方快素懷?!?/p>
青梅說:“話雖說明,只可心知。姑爺還是照舊藏躲,小姐此時管掌大兵,萬一走漏風(fēng)聲,關(guān)系非小。等至京中,小姐自然啟奏圣上,姑爺之冤,何愁不雪?”
書生點頭暗喜。當(dāng)下青梅回至前房,見小姐已睡在帳中,不敢驚動,與他快快收拾安寢。想起方才小姐所言“合了適就在后邊睡”的話,不由暗笑不已。未知后來還有何事,且看下回便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