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梅村《清涼山贊佛詩》，相傳為順治妃董鄂氏而作?；蛑^董鄂妃即冒巢民之姬人董小宛。然考清世祖入主燕京，年甫七齡；平定南疆，在順治二年，年未及冠，而是時小宛年已近三十，斷無以半老徐襄入充后宮之理。但世祖出家一事，流俗相承，言之鑿鑿，未必全無所因，特董鄂妃決非董小宛耳。牧齋《秋興》云：“辮發(fā)胡姬學(xué)裹頭，朝歌夜獵不知秋。可憐青冢孤魂恨，也是幽蘭一燼愁?！鄙w亦詠此事也。屈翁山《大都宮詞》云：“佳麗征南國，中官錦字宣。紫宮雙鳳入，秘殿百花然。卓女方新寡，馮妃是小憐。更聞喬補闕，愁斷綠珠篇?！蹦┒渌埔嗯c此有關(guān)。惟卓女新寡，與小宛傳說不合，豈指豫王福晉劉三秀乎？

五二、梅村作《圓圓曲》在吳三桂敗滅前十年，故詩中未陳死。圓圓之死，傳間異詞。劉健《庭間錄》謂清兵入南時，沅已先卒。番禺葉衍蘭《秦淮八艷圖詠圓圓小傳》及錢塘陳文述《題賜卿后圓圓曲》七絕十首自注，則云清兵平云南，圓圓投蓮花池死，即葬池旁寺中。孔龍章《金蓮庵陳圓圓遺像詩冊跋》則云清兵平滇時，圓圓實從玉林禪師在宏覺寺祝發(fā)，法名寂靜，號玉庵。其葬地，葉衍蘭、陳文述則云在蓮花池旁，黎訥三《圣庵訪陳圓圓遺像記》則云在曇花寺側(cè)。蓋易代之際，諱莫如深，其詳不可得而考矣。阮賜卿《后圓圓曲》未見，近人劍川周中甫（鍾岳）亦有此曲，其末段云：“昭武既亡軍亦潰，昆明飲馬多胡騎。吳宮籍沒入官家，寵妾多歸沙吒利。獨有圓圓早見幾，黃纟入道似玄機。未聞花蕊隨王衍，又向唐宮舞綠衣。當(dāng)日青樓奇女子，傳名半為依名士。圓圓夫婿是侯王，傾國傾城著青史。往事滄桑三百年，可憐紫玉已成煙。曇花一現(xiàn)蓮花落，苦踏蘼蕪認墓田?！便瓙啪d邈，居然悔村矣。

五三、張南皮詩與常熟字，各有千秋。二公辦香，同屬東坡，惜晚節(jié)與人家國事耳。南皮詩晚年尤工，其本事讀者或未盡知，今略箋一二于此?！独钗恼收吩疲骸蔼殬穲@中花藥荒，思賢重上讀書堂。誰編元初年事？且喜諸郎尚有康?！卑茨┚洚?dāng)指石曾而言?！豆矢吩疲骸扒镂喙矢；臒?，豪士銷沈賦一篇。荊棘滿城憐不了，厲人無暇替王憐?！卑串?dāng)指端邸諸人而言?！冻缧掠^牡丹》絕句云：一夜狂風(fēng)國艷殘，東皇應(yīng)是護持難。不堪重讀元輿賦，如咽如悲只自看?！庇锰莆淖谑掠吧涞伦?，使事可謂工切。《元稹》云：“賈誼多言絳灌傷，舊勛新進敢衡量。最憐輕薄元才子，操縱英雄綠野堂?！贝嗽姙榈曾櫃C而言。

五四、南皮與常熟不相能，詩中屢見之，聞起因于殿斌末得第一人之故。（為仲淵奪去）南皮《誤盡》四首，皆刺常熟而作。第二首云：“淮嘩蜀亂毀藩籬，已是弓藏磬盡時。德壽才催臨《禊帖》，阜陵又賞選唐詩?！贝耸状坛Ｊ煲灶佔痔K詩敦德宗也。第四首云：“兵食無籌治本疏，秀才酌古諭系吳。朱辛部愛龍川好，北固樓頭一酒徒?！贝耸状坛Ｊ煊脧埣局敝T人也，

五五、晚清詩人，黃公度最通達外事。光緒丙申冬，奉命使英。英政府以其為新加坡總領(lǐng)事時，有一事與英政府相左，至是赫德以贓污事讒之，遂改派使德。德人時方謀我膠州，憚公度來折其機牙，乃稱英所拒絕之人，德亦不要?？偫硌瞄T屢與交涉無效，公度使德事遂罷。株守京師，情殊抑郁?！逗蜕蜃优嗤觏崱吩疲骸笆幨庨T開翼不飛，九天為正有天知。鴆媒絕我言何巧，猿臂封侯數(shù)本蹄。縹緲三山信徐市，橫縱六里聽張儀。云中指點回車路，且任東風(fēng)馬耳吹?！薄队蜗稍~仍用沈乙庵韻》云：“玉宇揚麈海盡飛，丁寧無遣世人知，誤移紫鳳圖難補，欲探青鸞足又蹄。惡水疊經(jīng)鬼羅剎，散仙猶讠羽漢官儀?！端細w送遠》天風(fēng)曲，遙聽紅墻玉笛吹。”皆感此事而作。

五六、光緒戊戌春，公度以病解湖南按察使任。三月，以三品京堂候補充出使日本大臣。由帝特簡，三詔敦促，有“無論行抵何處，著張之洞、陳寶箴傳令，瓚程迅速來京”之諭。然公度以久病，未能遽就道。到上海，病益亟，乃乞歸。奉旨俞允。八月政變作，或奏康、梁尚匿公度處，蓋因其藏匿日本使館而誤傳也。有旨命兩江總督查看，上海道蔡和甫張大其事，派兵二百名圍守，捧槍鵠立，若臨大敵。然公度所居，本上海道公所，且當(dāng)時康已在香港矣。公度《己亥雜詩》所云“案頭英蕩門前戟，豈有覆庾冰”者，即指此。使事極工切。時寓滬西人，不知為所犯何事，懼公度蹈不測，有日夜逾垣，效黃衫客之所為者，卒被逐退。（全丈松岑為余言。）時袁昶方在總理衙門行走，為密言于樞部，力為剖白，且謂萬不可再事鈞求，致成黨禍。會外人亦以為請，遂得旨放歸。緹騎繞公度室者凡兩日云。

五七、公度七古《度遼將軍歌》為集中壓卷之作，余前已舉之。案“度遼將軍”之印，系蘇州徐翰卿（熙）得之于吳碩處，以獻吳大征。大澂大喜，以為萬里封侯兆也，遂慷慨請纓出關(guān)，而不知此印實昌碩所偽鑄也。（蔣丈志范為余言。）大澂于光緒十一年赴吉，與俄國使臣會勘邊界俄舊占黑頂子地，往返商榷，卒歸于我，為立界以清疆域爭，以圖們江出口之地，作中俄公共?？?。議雖未行，而從此中國船出入圖們江者，可不復(fù)向俄官領(lǐng)照。乃立銅柱于中俄交界處，自書大篆，勒銘其上曰：“疆域有表國有維，此柱可立不可移。”是亦清史常之勛績矣。公度《度遼將軍歌》中所云“銅住銘功白馬盟”，蓋即指此。古層冰箋曰：“光緒辛巳間，吳大澂為延吉荒務(wù)督辦時，嘗奉命會勘中、俄、韓國界。至丁亥，復(fù)與琿春副都統(tǒng)依克唐阿與俄使特派員巴拉諾夫，會同勘明圖們江界址，立有界碑十處。碑文用‘華夏金湯固，河由帶礪長’十字”云云。古氏此箋，以界碑當(dāng)銅柱，大誤。甚矣箋詩之不易也。古氏《黃公度先生詩箋》三卷，謬陋處至多，余《人境廬詩草箋注》十一卷，皆糾正之矣。

五八、同治初，慈禧后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誅載垣、端華、肅順三人。肅順有治才，專朝柄，延攬文士，如王壬秋、高百足，皆其門客。咸豐十年七月，英法聯(lián)軍入寇，肅順方以協(xié)辦大學(xué)士兼步軍統(tǒng)須，與載垣、端華同勸帝舉木蘭秋之典，巡幸熱河。十一年秋七月，帝病大漸，召載垣等受遺詔，立皇太子。帝崩，肅順護送梓宮回京，而慈禧挾少帝間道旋蹕，載垣、瑞華扈從，至京而三人皆伏誅。薛福成《記咸豐季年載垣、端華、肅順之伏誅》一文中，記此事至詳，傳者謂肅順平時曾勸咸豐帝誅慈禧，以絕后患，帝韙之而未行。故慈禧恨肅順深，非殺之不足以泄憤也。至于肅順政績，亦有足多者。薛氏之文，但暴其惡，全沒其功，非信史矣。歸安楊見山（峴）《遲鴻軒詩集》中有《長白山》樂府一首，為端華、肅順而作，揚抑處較愜人意。其譽曾國藩鎮(zhèn)壓太平天國革命為“中興功”，自是出于反動立場。詩曰：“高高長白山，其上與天連。不知何星宿，謫降自何年？二十羽林郎，三十貳司農(nóng)。四十授亞相，亻暴直何舂容。阿兄執(zhí)金吾，尊于淮南王。毒她翼而飛，勢欲吞太陽。相君宅潭潭，潭潭誰敢窺？前門列千戟，后門屯萬脂。金銀與珠玉，狼借白玉墀，尚書前報謁，傴僂而次且。閽者久伸起，名紙傳進遲。謂當(dāng)明更來，相君方圍棋。九卿候白事，過午頗徂饑。相君徐傳語，且各歸所司。九卿默無聲，臨去顏忸怩。相君有密啟，至尊領(lǐng)其頤。外人不得聞，惟有阿兄知。至尊小不懌，中使綢繹來。趣召相君來，數(shù)語天顏開。相君小不懌，中使綢繹來。不如阿兄來，數(shù)語春風(fēng)胎。尚書稱門下，拜跽自通名。九卿伏道旁，門下之門生。其余外節(jié)鎮(zhèn)，與仆隸弟兄。權(quán)位之所熏，生死在啟齒。目沐至尊生，夕觸相君死。是時海水飛。東南血戰(zhàn)始。軍書急于火，昔昔數(shù)眠起。明詔不暇答，全憑相君旨。相君才矜隆，天下待料理。蛇豕亻占我郡，城郭棄如毀。至尊問相君，相君但曰唯。犬羊薄我郊，距京不尺咫。相君騎馬出，出國門逝矣。峨峨鐵桂冠，白簡奉當(dāng)胸。一一訐發(fā)之，上叫天九重。九重抑何近，有耳耳不聾，嚴譴一紙下，番兒銀鐺洶。阿兄顧相君，我奚負至尊？至尊竟負我，我死冤載盆。相君顧阿兄，咄汝大蠢愚。假令我言售，寧遽身首殊。先取阿兄至，畢命三尺繩。相君磔西市，血肉飽鳶鷹。相君宅潭潭，官印橫斜封。向者不敢窺，今者扌蹇蒿蓬。金銀與珠玉，籍沒無零畸。穢不入尚方，紿賜邊庭兒。達官走相避，怕累汗被。二十羽林郎，三十貳司農(nóng)。四個授亞相，亻暴直何舂容。阿兄執(zhí)金吾，尊于淮南王。何物翼而飛？乃欲吞太陽。太陽燒口熱，于何不受創(chuàng)。行路長嘆息，慎勿相君如。得勢錦上花，失勢釜底魚。君子惡下流，眾惡皆歸焉。當(dāng)其據(jù)寵時，寧乏一節(jié)賢。南陽《出師表》，忮者十百千。盈邦集大議，一鳴百堯顛。猶恃相君能，只手為轉(zhuǎn)圜。偉此中興功，名已繪凌煙。曠恩獨不蒙，巨奸實欺天。欺人尚速戾，欺天戾誰前？爰書一朝定，九鼎妥不偏。請看長白山，佳氣仍青<干谷>。”此詩學(xué)古樂府《孔雀東南飛》，可與王州《袁江流》樂府抗手。

五九、舅祖翁松彈，自戊戌放歸后，即閉門不出。初居西門外錦峰別墅，有依綠草堂、延爽山房諸勝。余十五、六歲時，讀書于此，今則其地已易何姓矣。公居此不久，嫌近城市，移居白鴿峰。時往相見者，余姑丈俞孝廉金門（鐘鑾），亦即公之甥也。公有時入城，訪我祖母于隱仙街老屋。布衣芒履，曳杖步行。路人或識之者，則遙指曰：此翁相國也。人謂公薦舉南海，有“才勝臣十倍”之語。實不盡然。政變以前，金門姑丈在京師，公即誡以不可近南海，謂其心術(shù)不正。此事姑丈親為予言之。外間所傳，不免捕風(fēng)捉影。今公《日記》俱在，可覆按也。公于詩非專門，然清雋無俗韻，風(fēng)恪轉(zhuǎn)高于南皮。七絕最妙，多興蕭寥之作，略詮于此?！冻鏊抟慌_回首黯然》云：“風(fēng)帆一片傍山行，滾滾長江瀉不平。傳語蛟龍莫作怪，老天慣聽怒濤聲?！备腥盒≈喽?，郁怒之聲，如在紙上。《疊前韻題陳章侯博古碑刻本》云：“披發(fā)行吟楚大夫，不堪羸病耍奴。篋中圖書捐都盡，賣到《長江萬里圖》?！薄额}載文節(jié)畫扇》云：“愈澀愈生筆愈靈，當(dāng)年妙語我曾聆?？蓱z十月江南景，一角殘山分外青?！薄额}蔣文肅畫花卉卷》云：“矮紙曾題字數(shù)行，旁人怪我語蒼涼。湖山自是幽人福，漫與前賢并較量。（戊戌二月得公畫卷，與此適同。余詩有‘榮枯開落原無定，才了官書己白頭’之句。迨四月放歸，若為之兆云。”）《臨吳漁山真跡》云：“二百年來有后生，廟堂拜疏乞歸耕。尖風(fēng)涼雨秋如此，誰識挑燈作畫情？”《臨倪文正畫》二絕句云：“要典焚殘士路清，一篇黨論太分明。相公煞費推擠力，破帽騎驢了此生。”“逐客偏蒙詔語溫，論兵籌餉已無門。蕭寥數(shù)筆云林畫，中有憂時血淚痕。”明擔(dān)當(dāng)和尚句云：“不待西風(fēng)搖落盡，筆尖動處有秋聲?！彼茷樗啥U詠。凄楚之音，不堪卒讀。荊公、玉局，共懷抱于千載之上爾。

六○、松禪七律，余最喜其“尖風(fēng)冷月無邊相，瘦竹孤花未易才”一聯(lián)，可括近賢詩境。

六一、蔣丈志范（元慶）言平生所接海內(nèi)名流健談?wù)咚娜?，一為沈乙庵，一為江叔海，一為費屺懷，一為我家伯父念劬公使。乙庵不修邊幅，衣眼垢膩滿積，對客且談且涕唾，清言娓娓，終日不倦，真名土風(fēng)流也。其學(xué)術(shù)自群經(jīng)、諸史、道藏、佛典、邊徼、地理、詩詞、雜藝，無一不造精微，以性不好名，不自表衤暴，世但知其為書家、為詩人而已。然即以詩論，亦屬第一流，晚清名家，無能駕其上者。近人林庚白作詩話，乃譬之為“鳩盤荼故為搔頭弄姿”云云，是真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也。

六二、《海藏樓詩》，時有涉及梅花者，大半感金月梅而發(fā)。金月梅者，一坤伶，海藏曾狎之，月梅乞委身焉。海藏以在仕途，不愿納優(yōu)伶為妾，致干清議，且又無力作金屋之藏，乃堅辭之。月梅則斥羅綺，服荊布，矢與海藏同甘苦，乃賃廡同妻焉。月梅雖力事撙節(jié)，然夙昔習(xí)于奢靡，海藏不能給，月梅終不言去。既而海藏終與之絕。其絕之也，實愛之深也。月梅之女名少梅，亦成名菊部?；蛟粚嵑２厮瑒t莫可征信矣。

六三、慈禧當(dāng)國時，李蓮英與榮祿、剛毅，諛媚弄權(quán)，蠹政敗國。朝野上下，敢怒而不敢言。其能伸正義以相彈劾，寒奸雄之膽者，我鄉(xiāng)沈北山編修“三兇”一疏是也。北山為前江蘇清鄉(xiāng)督辦沈同午之叔，初名棣，字誦棠，號北山。十五補弟子員。光緒癸巳，應(yīng)試北闈，更名鵬。明年成進士，為翰林院庶吉土，散館授編修。戊戌政變以后，常恨榮、剛、李三人橫互市朝，勢焰炙手，于是有“三兇”之疏，是歲光緒己亥也。清制編修不得逕上書，請掌院代奏。掌院徐桐不許，跪請者再，至流涕，竟卻之。北山志不遂，回至天津，將折稿投載《國聞報》。此疏一出，直聲震天下。同鄉(xiāng)京官皆懼禍，（翁氏一門尤甚。）勸北山南歸。未一月，傳旨革職，并下府監(jiān)。逮捕時，北山方筵飲戚家，會捕至，偽傳某令言談密事。北山知事發(fā)，軒軒大笑，從容整衣而行。下獄后狂歌賦詩，或蘸墨書擘窠大字。萬國公法，國事把可以任他國保護。各國公使聞之，倩人轉(zhuǎn)達，請予保護。北山瞠目答曰：中國人安借外國人之保護耶？揮之去。此與譚嗣同等被逮時卻某公使保護一事，如出一轍，見中國未嘗無人也。后聯(lián)軍入寇時，兩宮西狩，榮祿隨行。時樊增祥為榮幕客，鄉(xiāng)人有與增祥交善者，其轉(zhuǎn)求于榮。榮求之于太后，太后意未決。鄉(xiāng)人乃請兩江總督劉坤一專折上奏求釋，榮再求之，北山乃得放歸。居北郭家祠，歷三寒暑。先是，北山連捷南宮，就婚郡小費氏，大族也。（費念慈之女）結(jié)縭后，其夫人不安于室，悅一優(yōu)伶，竟偕逃。至是北山國難家憂，交迫于胸，而狂疾作矣。宣統(tǒng)己西秋七月，歿于族兄濂家?！度齼础分?，洋洋萬言，蓋由北山授意，而張丈隱（鴻）為之潤色以成者也。（此事外人不知，隱丈規(guī)為余言之。）北山既歿，邑人徐虹隱（兆瑋）編修集義山詩以哭之，幾十首，天衣無縫，北山得此為不死矣。詩曰：“不死翻相誤，如君事者稀。脫身離虎口，含淚坐鴛機。早歲乖投刺，無家與寄衣。江間風(fēng)暫定，迢遞送斜暉。”“沈約只能瘦，安仁復(fù)悼亡。別離真不那，名譽底相傷？宮掖方為蠱，仙票發(fā)近狂。女蘿閉山鬼，幽室竟倀倀?！薄叭f古山空碧，寒松實挺生。那修直諫草，安有大橫庚？鶴怨朝還望，猿哀夢易驚。湘波無限淚，幾欲是吞聲?！薄斑h別長于死，殷憂動即來。深知獄吏貴，非獨路人哀?？汪W行如此，山樽亦可開。心知兩愁絕，惟有冷于灰?！薄坝褫偼隙?，何嘗忘叫閽。中臺終惡直，九折幸回軒。俗態(tài)雖多累，幽芳誰與論？卻將波浪眼，一灑問乾坤。”“薄俗誰其激？天生名品高。哀同庾開府，賦續(xù)楚《離騷》。長養(yǎng)三清境，摩挲七寶刀。悲哉墮世網(wǎng)，一為戒波濤?！薄安灰婃隙鹩?，芙蓉湖上頭。歌成猶未唱，恨久欲難收。中道分宮征，華筵慘去留。良宵一寸艷，回照下幃羞?！薄跋禍送藨n復(fù)至今。朝爭屈原草，杵冷女Ч砧。拯溺休規(guī)步，耽書或類氵?。欲陳勞者曲，遙妒已先深?！薄氨嗣阑厍彗R，無誰薦直言。即時賢路辟，實有諫書存?？鼙I纏三輔，星河墮故園。從詩得何報，來別敗蘭蓀?！薄昂剖幪斐芈罚l其敢射鯨？空間遷賈誼，始悔用龐萌。遼鶴迷蒼壑，湘蘭怨紫莖。平生有游舊，眉細最分明?！?/p>

六四、清季有為詩詠剛毅者云：“帝降為王舜禹驚，皋陶（讀作桃）屢喚不應(yīng)聲。將才新得黃天霸，奸黨能除翁叔平。一字誰能爭瘦死？萬民可惜不耶生。功名鼎盛黃巾起，師弟師兄保大清?！逼潪橹?，庶后有考焉。首句者，謂剛在樞廷，言及堯，必曰“堯王”。舅祖翁文恭公聞之，冷嘲之曰：三皂五帝，人所共知，子良不必及之。剛時尚不悟，歸詢諸幕友，乃恍然，而深恨之。次語謂剛在刑部大堂，嘗與司官談，每云：仆自刑部出身，諸君固可效法，即堯王、舜王時有皋陶（桃）者，亦可為諸君師。眾皆匿笑而退，以其讀“陶”為“桃”也。三語人謂剛曾于太后前力保龍殿揚為將才，且云此人叫為奴才之黃天霸。退朝，榮祿調(diào)之曰：原來子良是一配角兒。因《施公案》諸戲，皆以黃天霸為正角，施不全為配角也。四句謂與文恭深仇，目為奸黨，雖以帝師，竟受管束。五句謂剛讀“瘐死”為“瘦死”，六句讀“聊生”為“耶生”，皆當(dāng)筵對客語也。七、六兩語謂庚子拳變，剛亦禍首之一也。國家將亡，必有妖孽，余故詳著之。未知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否耳？

六五、文恭舅祖于歿前一月時，其鴿峰丙舍，有一樓，公常所起居也。一日，忽告其仆曰：汝往樓上，視吾所常坐之倚上，有一人，非釋非道，兀坐不動，何也？仆視之，無所見，覆告無人。公遂攜仆視之，曰：此人現(xiàn)在，汝輩何不見之？后隔數(shù)日，疾作，病中猶時時指點其人仍在云。臨終時，忽命仆烹茶進客，云有二客來，其實無有也。仆姑如命，取茶置桌上。公怒曰：桌上有二燈籠，汝等何置茶于燈側(cè)乎？叱易之。未幾而卒。公臨終絕句云：“六十年來事，凄涼到蓋棺。不將兩行淚，輕為汝曹彈?！逼喑簦蝗套渥x也。

六六、曾于一抄本明野史后，見紀事一則，不知為何人。其中事跡，當(dāng)系目擊，故錄之：“清順治十一年甲午正月，海船數(shù)百，溯流而上。十三日，抵鎮(zhèn)江，泊金山。明大帥張明振、劉孔昭及史某也。二十日，明振等白衣方巾登山，從者五百人，寺僧募化，明振曰：大兵到此，秋毫不擾，得福多矣，尚思化乎？僧曰：此明山也。（明本作‘名’，以音同，借明作名。）明振助米十石，鹽十擔(dān)。書簿云：張某到此，大兵不得侵擾，徘徊半日乃下。次日紗幀、青袍、角帶，復(fù)登山，向東南遙祭孝陵，泣下г襟。設(shè)蘸三日，題詩金山曰：‘十年橫海一孤臣，佳氣鍾山望里真。鶉首義旗方出楚，燕云羽檄已通閩。王師桴鼓心肝噎，父老壺漿涕淚親。南望孝陵兵縞素，會看大纛搗龍津?！霸疲骸枰越訚胤瑤洸唇鹕?，遙拜孝陵，有感而賦?！笤疲骸孜缒昝洗涸?，定西侯張明振同誠意伯題并書?！蕉章虞w重東下，二十三日上午，余以候試江陰，因詣北門，遙望見旌旗蔽江而上。彼此炮聲霹靂，人人有懼色。四月初五，海艘千數(shù)，復(fù)上鎮(zhèn)江，焚小閘，至儀真，索鹽商金，弗與，遂焚六百艘而去。明振還師海島，群帥謂彼無功，明振疽發(fā)背而死?；蛟?，明振素稱閩中名將，所居地名十坡，故號‘十坡張’。初起義后，與鄭成功合?！?/p>

六七、明季閻爾梅，徐州沛縣人。《贈惟一僧》詩云：“不謂人間有此僧，說來遺事最難聽。胡笳攪破桑干水，天壽山塵隔祖陵?！庇帧额}胡塵圖》云：“十三陵上白云沉，樵滿山橋牧滿林?？薜脦茁暁w去早，歷亭西郭聽胡琴?！睒O沈郁之致。

六八、清未有為新體艷詩者，頗有意趣，人境廬之流亞也。其詞曰：“掛起百葉窗，窗外月如水。月下倚歡肩，泥讀新聞紙?！薄帮嫐g加非茶，忘卻調(diào)牛乳。牛乳如歡甜，加非似儂苦。”“歡才人不如，幾日通寄。為問蟹行書，可有鴛鴦字？”

六九、林庚白作詩話，詆謨沈寐叟，而力尊梁星海（鼎芬），以美女?dāng)M之。星海于詩，故自不惡，而其人則可議。其夫人與文廷式曖昧事，人皆知之矣。光緒壬午、癸未間，星海與康長素交至深，星海贈長素詩云：“牛女星文夜放光，樵山云氣郁蒼蒼。九流混混誰真派？萬木森森一草堂。但有群倫尊北海，更無三顧起南陽。芰衣蘭佩夫君笑，蕉萃行吟太自傷。”詩凡三首，此其一也。其所以尊長素者至矣，及戊戌政變，長素得罪出亡，星海乃取文悌參劾之折，匯刊布市，覆雨翻云，已為識者齒冷。清社既屋，星海謁長素母墓，已西復(fù)辟，兩人又沆瀣一氣，可謂顏之厚矣。星海在張文襄幕府時，文襄每日所讀何書，星海每次以龍洋十元賄文襄侍者，刺探以告之，則亦取某書熟讀。至文襄處，文襄若詢及書中事，星海應(yīng)答如流。文襄則大驚，以為博雅不可及，而不知其襲和坤之故智也。（相傳和┞入宮，身佩荷囊，中滿貯金豆，以絡(luò)遺太監(jiān)。大監(jiān)以乾隆一舉一動告之者，予以金豆一粒。）星海詩最為文襄所擊節(jié)者，為《花工閣詩題詞》二絕句，文襄嘗書扇以贈人。茲錄之：“正是斜陽欲落時，不成一事鬢如絲。文章無用從飄泊，惆悵花王數(shù)首詩?！薄扒喽狗恐幸庀肷?，酒醒撫劍更沉吟。誰知一摘芙蓉淚，已入才人異代心?！?/p>

七○、影后胡蝶，粵之南海人。其父曾任職京奉鐵路，職累遷。蝶幼侍父任所，旋其父任粵鹽務(wù)，罷職僑滬，因以家焉。蝶始入友聯(lián)公司，演《秋扇怨》一片，是為蝶于影界發(fā)軔之始。嗣入天一公司，演《梁祝痛史》等片，名漸盛。后入明星公司，藝益進，名益盛，乃有“影后”之稱矣。蝶初在友聯(lián)，與林雪懷相識，訂白首盟。后卒悔盟，論者少之。倭擾東北之秋，蝶方在北平，韻事流傳遍海內(nèi)外，蓋傅彩云后，一人而已，雖然，彩云以纖手操縱夷獠，斡旋和議，衡量功罪，固未可同日而語矣。蝶于電影之外，并擅舞臺劇，每于影片開映之際，粉墨登場以助興。癸酉冬，在首都南京大戲院演劇，或警以書，并附一彈，亦云險矣。余友楊無恙有《胡蝶》一詩云：“胡蝶飛來劍氣銷，后庭玉樹可憐宵。富平金彈虛拋盡，猶昵春燈抱舞腰?！笔故驴芍^精當(dāng)。余謂天生尤物，代不數(shù)人，陳圓圓后有傅彩云，傅彩云后又有此豸。圓圓、彩云，得梅村、樊山之筆而名益熾；如蝶者，固不可不加以渲染也。癸酉冬暮，屏居無聊，因作《胡蝶曲》以寄興。事本傳聞，或難征信，茍有失實，余固不任其咎焉。后又作《后胡蝶曲》，（詠其與戴笠事。）亦然。

七一、近人論浪漫詩人，爭稱蘇曼珠。曼殊尚浮淺，不足道。若吾邑黃摩西，則不愧近代浪漫詩人之魁首矢。摩西身世，金丈松岑著《蘇州五奇人傳》，所述已詳，然亦行誤者。金丈叔遠（鶴沖）曩在東吳大學(xué)，與摩西為同事，且同鄉(xiāng)，交尤契。上告余曰：《中國文學(xué)史》一書，非摩西—人之作，屬于古代者，出摩西手，漢以后則他人所續(xù)也。摩西性極懶，作字尤譎詭，類蟲書鳥篆，人不能識?！段膶W(xué)史》一書當(dāng)時逐日編纂，用為校十講義。往往午后需用，而午前尚未編就，則銜煙筒，起腹稿，口授金丈，代為筆錄。錄就后，略—過目，無誤漏，則繕寫員持去付印矣。摩西生前所作詩詞之多，不數(shù)日便成一小冊，輒為朋好持去。歿后遺稿散佚。其《摩西詞》一冊，系手定者，張丈隱（鴻）已為排印行世。隱丈尚藏有摩西詩集，名《石陶黎煙室詩》，凡十?dāng)?shù)冊，以付叔遠。東吳大學(xué)教授凌景賢君來虞，由蕭蛻庵紹介，錄副本以去，云將刊印而未就。凌君副本旋失去，丁丑之亂，全家被火，原稿亦失。摩西鄉(xiāng)人夏素民搜輯其遺詩成帙，叔遠又為補十四首。稿本藏常熟文物管理委員會。其子別有藏本，曾函告余，尚未

七二、民國以來，有一詩史中絕好資料，余久欲以長慶體寫之而未就。茲先述其事于此：“小鳳仙”者，杭州駐防旗人世。吾邑曾孟樸官浙時，其夫人以二十金得之，時年十二歲矣。始意孟樸蓄之，待其長而藏之金屋。不意性情桀傲，孟樸知非樊籠中物，乃歸之其母，其母亦名妓也，乃挈之往上海。惟限于曾氏之約，不能倚門。乃至北京，既樹艷幟，香譽借甚。蔡松坡一見賞之，非貯之金屋不可，乃孟樸介紹。詎風(fēng)仙殊不愿，拒絕孟樸；一面告松坡，言我二人不可以孟樸作煤妁。于是與松坡別租一屋同居，而花叢仍托足焉，侑酒征歌，依然故我。松坡頷之，遂如約。實則孟樸居間，挾其身券，必不能自由至此也。后松坡出亡，送至日本。松坡歿，鳳仙并未下一淚云。張丈隱為余言如此。丈與孟樸總角交，其言皆可信。鳳仙事何足道，然寫鳳仙，即可渲染松坡也。

七三、肅順事，余于前論楊見山詩中曾及之，而猶有未盡。肅順雄才大略，在晚清滿人中不可多得。以謀叛伏誅，乃慈禧一面之詞，未足置信。肅順府中，人才亦盛，如王闿運、高心夔、盛康、徐昌緒、龍湛霖、黃錫燾。尹耕云、劉熙載等皆是。使肅順不死，則慈禧決不能擅權(quán)，國事大有可為。海軍之費，決不至作頤和園之用，而后此甲午、庚子之役皆可免，清社亦何至于亡。肅順死而此局全變矣。曾國藩出于肅順拔擢，同治中，曾破金陵。若遵咸豐手詔，本議封王。而滿廷卒自食其言，僅封以侯。曾此后亦深自韜晦，惟恐禍之及身。所以然者何？蓋滿廷終以其為肅黨而忌之耳，清廷不可不亡，肅順不得不死，是皆天也。肅順賜第，在扇子湖，即京西海淀。高心夔《陶堂志微錄》中有《城西》二首，即為肅順而作。詩曰：“連云列戟羽林郎，苑樹依然夕照蒼。一狩北園盛車馬，再尋東閣杳冠裳。氵蘭苦污生前佩，炷麝能升死后香。赫赫爰書鑄史，天門折翼夢荒唐?！薄皩櫣谟H賢料遽衰，致身胡取亟登危。將軍清靜歸淳酒，公子聲華誤繡絲，坊樂入筵天慶節(jié)，殿材營第水衡司。十年風(fēng)義虧忠告，江海堙流此淚垂?！薄疤扉T”七字。明為肅順辨誣。風(fēng)義之篤，有足多也。

七四、曾見一筆記，載云：“清世祖章皇帝，素喜禪學(xué)，常與西山一老僧相善，時召入宮。一日問僧曰：吾欲出家，何如？僧合掌曰：陛下即佛也。佛以出世救眾，陛下以入世救萬民，功德一也。何必棄萬乘之尊，而學(xué)一瓶一缽之枯禪乎？后一日，老僧在山中，忽出寺。臨行，謂其弟子曰：明午有一偉男子來求剃度者，可告以師已出。并留言云：此事萬不可作，惟勸早歸而已。弟子諾之。次日，果有一人來，云將削發(fā)，因以師言告。其人憤憤而去。次日，章皇帝遂相傳駕崩，其實則出宮不知所往也。于南書房御幾上，有素愛之水晶界尺下，留一朱諭云：‘朕自入關(guān)來，見漢人之聲明文物，深愧不如。朕有隱慝，不可對人。惟有削發(fā)空門，求我佛懺悔而已。諸王大臣，可即擇漢人之賢者立之，勿傳于吾子，是所望也。勿以聯(lián)為念?！笏觳恢欅E。圣祖曾屢次奉太后至五臺山，實欲訪其遺跡也。西山有天臺山者，上有肉身坐化之一僧，名曰魔王。端坐，首斜俯，軀體偉然，旁有二石球。相傳魔王在山時，于山頂有大石二，寬闊二丈余。每日蹴之使落，則以手舉之至峰頂；又蹴，則又舉之。二石日久圓滑成球，迄今猶正峰頂?？赏娚砼远?，以記遺跡也。細考之，當(dāng)即章皇當(dāng)時實隱于此，得道而卒。唯號曰魔王，則不知何意耳?！眳敲反濉肚鍥錾劫澐鹪姟吩疲骸胺啃蔷刮磩?，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財洞，末得夸迎鑾?！薄都[》注引《晉書天文志》云：“房四星，為明堂，天子布政之宮?！鄙w謂帝座未移，弓劍虛閟，既遁跡五臺，佛法平等，固未得稱迎鑾也。近人錢塘張盂劬（爾田）先生力辨此說之不然，其言曰：“據(jù)《史記天官書》，房星法主車駕，乘興未駕而玉棺遽降，洞豈未號迎鑾，山豈曾傳駐蹕，尚得謂袈裟新?lián)Q、弓劍虛埋耶？”又引宋均注《詩緯汜歷樞》云：“房既近心，為明堂，又為天府，又六駟也。是房實有明堂布政之稱，但非本誼，本誼則仍以主車駕為正訓(xùn)?！逼湔f甚辨。然詩人用典，異于考據(jù)家之云云，固不必盡用本訓(xùn)也。況《贊佛詩》末首，詞旨尤明顯，豈得盡目為鴻都道土之談乎？余后又博考群書，知順治雖有出家之念，而實是駕崩，張先生之說固自不誣。

七五、清制，貂鐺不得預(yù)朝政，且不得出禁城。慈禧太后臨朝時，頗任用寺人安得海，即世所謂“小安子”者也。寵貴勝王公，后至山東，為丁文誠公所斬，薛庸庵文集中記之詳矣。嗣后有印劉者，權(quán)勢相埒，然頗自斂跡，不敢恣肆。其卒也，太后賜經(jīng)四十九壇，可謂榮矣，雖親王之貴無有也。印劉卒而李蓮英起，內(nèi)皆呼之為李總管，俗咸呼為“皮小李”者也。聞李幼時，曾為皮匠，故云。嘗語人曰：我他日首須未知何如，遑問身家？然慈脊之隆，朝中無匹。李妹亦夤緣入宮，醇邸、慶邸，皆假以詞色。如張南皮、袁項城，皆與問饋，聲勢炙手可熱。榮相在政府時，尤極意逢迎，故慈眷諸相中，于榮最優(yōu)也。吾邑孫希盂（景賢），有《寧壽宮詞》，詠蓮英事，可稱詩史。希孟為張丈隱門人，詩學(xué)玉溪，得其神理。如此人而不得四十，人共惜之。其詩云：“章皇當(dāng)日入關(guān)初，腰縣弧矢定坤興。一代龍興徵秘史，眾生魚爛奉文書。廟謀宏連威尺咫，特鑄金牌葆史。猶恐宮鄰后代忘，欲知殷鑒前朝是。貂鐺不得位諸卿，狗監(jiān)那教越禁城。四星黯淡無顏色，只為中央帝座明。詔語森嚴布方冊，甲令相傳年二百?？偦哒砧^，安鎮(zhèn)九州類磐石。從來天命慣無常，涓涓禍水本荒唐。熱河一哭宮車晚，留得山嬰問上皇。百官拜表紛言事，白幃早定臨朝制。抱帝初知國步難，正衙不廢廷臣議。壽山佳氣郁蔥蔥，罷講樓船水戰(zhàn)功。胡天后劫換前劫，桑水新宮勝舊宮。盤蛇櫳鳥三百丈，天家富貴真無兩。電火齊懸日月燈，云階新結(jié)珍珠網(wǎng)。避暑宸游賭水嬉，深宮行樂少人知。烏藥含香貢羅斛，鴟巾奏技舞句麗。長秋一去夢恍惚，誰奉金蓖司玉拂？老佛螺鬟添幾絲？小臣蟻命輕一發(fā)。車誰復(fù)擅專房？蓮貌依稀似六郎。描取江南時樣髻，攜來試改內(nèi)家妝。繡衣貴寵?quán)禑o比，詼諧能博慈顏喜。人生難得是無愁，天下興亡如敝屣。寶鏡盤龍四面開，官家侵曉問安回。蓮葉偷看魚戲樂，楊花飛入燕窠來。中山家世嬋娟子，城南小吏何足齒。原執(zhí)獅環(huán)奉至尊，寧壽宮十宣鳳紙，咳珠唾玉弄乾坤，歌翻連臂啄王孫。高官競逐千金價，小妹還承再顧恩。鶴發(fā)老淚盈掬，鐵冊猶存誰能讀？看取漢家土一А，未抵晉人書千軸。（曾于海王村書肆，獲見內(nèi)府秘藏，皆宮監(jiān)竊出，求價亦不奢也。）寢殿晨昏侍從余，翻云覆雨天欷噓。史館但頒時政記，諫垣那有匿名書。鸞臺鳳閣傅刀敕，徵兵謀起清君側(cè)。王枉遣募英豪，何進空成誤家國。金吾廳事一朝開，森沉兵幕生風(fēng)哀。衣帶似聞新旨下，罘崽已劫軟輿來。含桃顏色飛蓬首，毀容暗乞慈恩救。豈有浮云蔽日兄，愿填清露答天后。官家孝思作民倫，早日難忘調(diào)護恩，重請臨朝施紫帳，忍今執(zhí)法議黃門。魚龍變幻如游戲，兩宮謠涿真無忌。閣門嬰{羽是}問妖祥，園林蟲跡成文字。城西ピ赫門如云，豪貴紛交歧路輪。座中賓客誰第一？氣概終推同姓人。（謂李來中。）蘭盟重疊稱兄弟，走謁王侯驚倒屣。長纓請得縛天驕，吞刀吐火尋常技。九重宵旰啟皇衷，詔為昆夷講武功。枉習(xí)陣圖作鵝鸛，可憐軍士化犭爰蟲。北門管鑰宵傳警，雞籌催起犀環(huán)醒。阿監(jiān)先奔花萼樓，貴妃已墮燕支井。蒼黃車騎出重城，愁聽鈴聲雜雨聲。五臺山上丹檀坐，七寶鞭前草木兵。龍蟠虎踞竄狐兔，夫容鏡檻歸無路。山鳥驚呼帝奈何，波臣欲勸公無渡。麻鞋踏破豆田荒，金床玉幾夢旁皇。行在辟風(fēng)兼辟雨，去程愁露復(fù)愁霜。秦關(guān)四扇縈清渭，如過稠桑淚相對。水自東流人自西，安得迎儂歸大內(nèi)。明年哀痛詔回鑾，正是黃河十月寒。鹵簿閑聞?wù)靼倭?，屬車重見擁千官。園陵冷落山川改，舊時金碗今何在？已判靈沼化灰塵，又見花樓賭錦彩。重樓新起仿只洹，殘磚剩瓦出儀鑾。搜到大都宮殿簿，靈光更在翠微間。似聞昨日瑤池壽，后庭酒肉有余臭。侏儒飽死臣朔饑，南臺詔復(fù)宮錢舊。鵝籠書客醉夢余，水天話舊每唏噓。原頭幾失上林鹿，市中曾換昆池魚。甘泉玉樹多枯槁，惟有李花顏色好。青龍本是可憐蟲，赤鳳原如同命鳥。刑余自古有英雄，索隱能存史筆公。亡秦卻是趙公子，未許陳王第一功?！?/p>

七六、清景帝二妃，曰瑾曰珍，為姊娣。珍妃貌失麗而性婉淑，帝絕昵之，惟不得太后歡。內(nèi)監(jiān)或構(gòu)蜚語，誣妃干預(yù)外廷事。太后怒，杖之，幽于別宮。長門月冷，永巷秋深，妃亦自判相思死矣。庚子兩宮西奔，瀕行，太后命投妃于井而死，是可哀已。先是二妃幼時，江西文蕓閣（廷式）曾客其父長善家。蕓閣以庚寅第二人及第，妃屢為帝道之。甲午大考翰詹，帝親拔置第一。妃既幽囚，蕓閣亦廢?！对破疖幵姟分杏小对隆吩娫疲骸安刂橥▋?nèi)憶當(dāng)年，風(fēng)露青冥忽上仙。重詠景陽宮井句，菱干月蝕吊嬋娟?！鄙w吊妃之作也。湘鄉(xiāng)曾重伯（廣鈞）賦《庚子落葉詩》亦詠妃事，傳誦藝林。秀水金孫（兆蕃）先生《安樂鄉(xiāng)人詩集》中，有《宮井篇》一首，長一千三百十六字，工麗無匹。不厭其長，錄之以饜讀者：“金轆鱸收銀綆絕，中有貞魂夜嗚咽。萬劫纏綿精衛(wèi)心，一泓黯淡子規(guī)血。恭聞荀憲出侯家，露種云栽姊妹花。詠絮庭階征慧業(yè)，頌椒戚里紀才華。珊玉交柯互蔥，那知合德慚飛燕，最小尤邀阿母憐，能詩每起諸昆羨。漫問人間玉鏡臺，芻尼奴報好音來。豈因門戶求光彩，多恐天人少婿才。是時長信方虛位，妙選良家循故事。蘋澗咨諏季女賢，椒涂鄭重君王意，霞帔云拜早朝，雙芙蕖壓萬花驕。綠簽留御丹毫染，共喻東風(fēng)屬二喬。史官枉頌宣仁后，調(diào)護官家復(fù)何有。但冀門楣重外家，何嘗鐘鼓求嘉偶。手書特下定中宮，以侄從姑禮數(shù)隆。仙近瑤池班自貴，嬌藏金屋語旋空。先期仍建臨春閣，相臣宣冊宮懸作。共羨齊飛近太陽，還教連袂朝長樂。鸞輿平入止車門，親迎方知敵體尊。甥舅婚姻先大國，晨昏氵氵隨怙慈恩。普天同懾金輪圣，嘉禮初成詔歸政。廿年再撤白紗幃，此事朝家未為盛。排云樓閣瞰昆明，卻惜軍興助水衡。乍可武皇勞習(xí)戰(zhàn)，來文母祝長生。賢妃心怵危機伏，灶臼新來語還恧。昭訓(xùn)何緣忤獨孤，樊姬豈敢言孫叔。螟贏由來釁易尋，中宮督過復(fù)相侵。佩賣朝正嫌位逼，盟釵夜半嫉恩深。小印親鈐亻亻予趙，慈寧怒卻充華表。羅織焚椒一卷成，錄中罪狀知多少？鞭鸞撻鳳肯相寬，座上君王掩面看。蘭定當(dāng)門珠淚咽，{艸}因?qū)艺塾袢輾垺婎伕适苣嘀腥?，名花摧折罡風(fēng)酷。點額何煩獺髓調(diào)，斷腸誰乞鸞膠續(xù)？紈扇悲涼感不禁，況教同謫累Чパ。共看永巷三更月，依舊君王萬古心。從此龍顏常不懌，欲還阿柄嗟無術(shù)。易得蘇張辨士才，難收產(chǎn)祿諸軍籍。徙木威輕令不行，投梭謗急事誰明？若為扶得潛龍起，至竟難求畫虎成。碧鸞頃刻重回馭，殘星ㄦㄦ嚴霜曙。紫氣爭迎西母來，青陽暗逐東皇去。表吁臨軒作奏工，內(nèi)傳刑賞出宮中。太液池西顯陽殿，寂寥真不減樓東。堯城即在華林圃，根葉猶教共辛苦。萬乘君王失意人，一片瀛臺干凈土。宮庭行孟古應(yīng)稀，湘竹斑痕遍御衣。失水蛟龍方意氣，當(dāng)關(guān)虎豹又戎機。驕王遷怒違言始，欲冊王孫作天子。主鬯三朝策定無，叩關(guān)六國兵來矣。丁甲神奇戊巳屯，并成大錯鑄蒙塵。從亡已分偕良娣，臨發(fā)猶能殺太真。拜詔但言賜卿死，阿武相殘何至此？自合縑囊撲殺休，初無復(fù)壁求生恥。未悲此變起蒼黃，但恨他生事渺茫。妾心早辦井波定，妾身甘化井泥香。崦嵫留得余暉在，微軀齏粉原無悔。射日將如毒手何？化虹還向前頭待。懸崖決絕赴重泉，位業(yè)仍歸離恨天。慘禍羞同漢宮彘，殘魂還作蜀山鵑。乘輿此日悲岐路，珊瑚鞭折驊騮駐。豆粥分嘗少一人，柘觀回看不知處。從官傳報失傾城，凄惻君王馬上情。共命文禽難逭死，紇干凍雀忍孤生。昔潛于淵今在野，沉冥魚服何為者？似聞挽各議關(guān)中，又傳定歃盟城下。經(jīng)年播越復(fù)收京，歌舞斑衣飾太平。彤升三朝嚴禮法，黃臺一摘噤歌聲。嘆息北宮仍閉置，楚歌楚舞同揮淚。九龍殿側(cè)夕陽中，念奴指點傷心地。趼鮮庭院立多時，落盡桐花斷絲。倩影猶疑鑒環(huán)佩，血痕那肯作胭脂。萬一微波通繾綣，高唐夢亦君王愿。枉費東朝錫礻遂文，難償南內(nèi)聞鈴怨。聞道深宮意兢業(yè)，蒼鵝惡讖紅羊劫。計左三渝海上盟，圖窮一試荊公法。往復(fù)平陂劇可哀，天心既厭豈能回？橫磨利劍新經(jīng)義，覆雨翻云盡禍胎。帝江尤懼鬼謀驗，ホ黯窮泉求故劍。身到虞淵判共沉，心知炎井難重焰。上陽病亦向秋孱，先后生天一日間。若使真泠遲旦暮，倘能返照滿河山。守祧重賴旁枝續(xù)，委裘負深相屬。邵陵兄弟中外軍，會稽父子?xùn)|西錄。殿前鐘ね忽蒼涼，禪詔無端出未央。姑婦殘棋分勝負，祖孫繡褓論興亡。滄波剩取靈鶼翼，昭陽非復(fù)寒鴉色。隨例銅作太妃，斷腸玉樹悲忘國。想像神君領(lǐng)玉霄，青天碧海夢迢遙。雀臺涕淚梟磯殉，不負重瞳只二姚。即今彤管無南董，碧血空隨井華涌。落妃泉不變滄桑，報主人休比張孔。凡楚存亡莫費辭，一朝終始《風(fēng)》詩。落花直下昆侖井，仙果追思阿耨池?！?/p>

七七、同邑徐枕亞，以著小說《玉梨魂》一書得名。慘綠少年，紅閨淑女，為此書所陶醉者，不知凡幾。然此書純以爛四六堆垛而成，在說部中固下乘也。北京世家女某，顛倒是書中，以為枕亞故當(dāng)為一翩翩年少，初不知其人乃骨立類山魈也。適枕亞悼亡，女乃自薦，愿奉箕帚。女父故顯宦，雅不欲以高門偶彼寒素，女持之堅。枕亞北上謁女父，女父叩以經(jīng)史學(xué)術(shù)。枕亞本不學(xué)，徒恃狂華獵浮名，至是大窘。然女卒適徐，南歸拜徐母。徐母頑囂特甚，枕亞前妻，備受其凌虐，以迄于死者也。女不能堪，遂北歸母家。張恨水《春明外史》說部紀此事淋漓盡致，皆實錄也。吾友楊[C043]恙曾為枕亞畫扇題一絕句云：“柳絲冶媚人憔悴，料峭春寒凍黛痕。陌上花開歸尚緩，為君腸斷《玉梨魂》?！币云嗤镏P，寓詼諧之意，枕亞亦不慍。[C043]恙近刻《[C043]恙吟稿》中已刪去，茲錄之，以備編民國以來之本事詩者。

七八、劉三秀者，吾邑之直塘人。生時異香滿室，術(shù)者推其命必大貴，其家奇之。父母早歿，有二兄，長兄恂恂儒者，次兄則虎而冠者也。三秀既長，擇婿綦嚴。同邑有黃亮工者，雄于財，而起家微賤，其人亦傖俗。喪其偶，耳三秀名，來委禽焉。其長兄殊不愿，謂我家雖貧，然世本清門，豈能偶彼氵蜀富。亮工乃賄其次兄，三秀卒適黃。生一女。亮工尋歿，無子。三秀之次兄欲以己子為其后，三秀拒之。三秀女稍長，在家讀，其次兄之子亦附讀焉。戲其妹，女哭訴于母，三秀大怒逐之。其侄遂懷深恨，伺隙以尋釁。會江南大亂，遂導(dǎo)兵入黃宅。母女失散，三秀為李成棟所得。成棟敗，所虜婦女盡歸親王。先是，三秀既適黃，其長兄即不與來往。人或勸之，始通訊問。至是，輾轉(zhuǎn)探知三秀在豫王處。時豫王將發(fā)還所虜婦女，三秀長兄乃往金陵。既而諸婦女中，獨留三人，三秀其一。豫王初見三秀，驚其艷，欲納之。三秀觸柱圖盡，長發(fā)委地，王見而憐之。乃安置一室，命管家滿婦婉勸之。終不許。最后以一品冠帔進，三秀感王厚恩，乃拜謝。惟以愛女暌離為恨，豫王遂下令軍中。覓其女，輾轉(zhuǎn)得之。三秀為破涕，始以身事焉。豫王福晉既薨，三秀遂為福晉，術(shù)者之言果驗矣。或謂三秀所遭者非豫王，實一貝勒某，暇當(dāng)再考之。小說《紅樓夢》中之劉老老，或曰即指三秀。蓋三秀至康熙朝時，年已老邁，且來自江南鄉(xiāng)間，其身分與劉老老相合也。丹徒丁ウ公（傳靖）有《黃鵠云中曲》，哀感頑艷，足補清初詩史之遺。茲特錄之：“吳江錦浪接銀潢，蓋代功勛絕代妝。生就傾城劉碧玉，春風(fēng)合嫁汝南王。家近琴川春水綠，翠袖天寒倚修竹?！睹匦痢沸′洜铍y工，洛水名篇摹未足。女伴相逢識異人，仙云朵朵生裙幅。自是諸天謫降來，人間無此黃金屋。坤靈扇底影模糊，歸妹爻成誤彼妹。錦句淑真腸已斷，銀屏卓女夢還孤。洗面終朝唯雪涕，一天烽火愁無計。的的平生掌上珠，蒼黃失散空牽袂。領(lǐng)軍大索遍良家，別冊抄名歸邸第。和淚難勻墮馬妝，飛蓬愁挽拋家髻。錯怨秋來風(fēng)雨多，誰知春到江山麗。親賢開國馬蹄勞，淮海南來仗節(jié)旄。叔父忠勤諸路定，天人光氣五云高。帳中一瞥驚鴻影，剪燭停觴問鄉(xiāng)井。東風(fēng)著意惜名花，風(fēng)自溫存花自冷。淚雨紅拋散不收，鬢云綠扶難整。為憐漆室恨方長，忍迫息媯妝便靚。扶歸別院勸加餐，欲得嬋娟破涕難?；鸺避姺麑と跸?，書來才得展眉看。此際啼痕斷猶續(xù)，此時心事舒還蹙。何意哀蟬落葉聲，恰成羯鼓催花曲。一笑先除白奈簪，兩行照引金蓮燭。枉住胭脂塞上山，才知羅綺人間福。彩云華月照朱樓，玉蕊瓊枝喜并頭。銀蠟替流甄氏淚，翠螺輕掃宋愁。歌翻昆莫宮中曲，寒賜明妃馬上裘。除卻昭陽難得似？笑人夫婿覓封侯。江海風(fēng)清歸節(jié)鉞，香車并載朝金闕。棣棣山河翟光，垂垂雨露蘭芽發(fā)。錦繃捧出印兼戈，金冊頒來星替月。閬苑瑤花到處傳，侯家鈿轂爭先謁。稱觴圣母會朝參，特賜宮花手替簪。笑語金釵諸戚畹，果然春色在江南。當(dāng)年陵谷滄桑變，天下騷然苦爭戰(zhàn)。勛守徐鄧劫灰銷，貴戚周田廝養(yǎng)賤。吳苑花嬌鹿走殘，隋堤柳嫩鳥棲遍。煙蔓埋香幾處邱？風(fēng)萍逐水誰家媛。玉樹聲凄璧月寒，上林紅紫亦闌珊。天心獨惜蓉麓草，一夜風(fēng)來化牡丹。此中消息誰能說？說與旁人增太息。一局全翻李易安，遺聞莫證樊通德?；淝俅ㄋ孕?，誰知此地產(chǎn)瓊花。虞山村下殘陽艷，猶照當(dāng)年福晉家?！?/p>

七九、當(dāng)今海內(nèi)外，莫不知虞山有“石烏龜”其人。石烏龜者，趙石農(nóng)之綽號也。石農(nóng)名石，號古泥，晚自稱泥道人，常熟西唐市人。家世寒素，父少游賣藥設(shè)肆于金村。石農(nóng)幼時，父督之嚴，就藥柜肄書，風(fēng)雪不輟，業(yè)日進。喪母，悲憤削發(fā)，欲為僧。鄉(xiāng)先進金石頑老人昆季閔而挽之，勸以學(xué)。讀書不多，而能悟解。弱冠就余從舅父沈石友（汝瑾）家主計。沈嗜金石書畫，罄所有與觀，使治硯刻銘。出同邑李鐘之門，又從安吉吳昌碩游，益工刻劃。其治印也，涉獵商周之龜甲，沉浸秦漢之碑鼎，撮其精英，施于方寸下行之中?？苟?、陳，藐文、何。昌碩嘗曰：當(dāng)讓此子出一頭地。然石農(nóng)不自喜，曰：我以繃口耳。沈夙與昌碩交，又交余姑丈俞金門（鐘鑾）。石農(nóng)因沈識俞，而俞之舅氏，余舅祖松憚老人翁文恭也。文恭罷相歸，過俞，見石農(nóng)書類己，又識其鐵筆，與語，大悅之。促使鐫印。時求文恭書者踵相接，不暇悉應(yīng)。則屬為替人。緣是代筆，為文恭特許，較之沈寐叟門人謝某，專事偽托沈書以漁利者，固不可同日語也。石農(nóng)之書，以顏魯公為基，澤之以蘇玉局、米南宮，筋骨遒健，得文恭之體。文恭暮年，以所用之印贈之，曰：惟子可以繼我矣。文恭既薨，骨董家猶匯金丐書栗翁名。石農(nóng)久而苦之，故晚年所作書，乃以趙石顯。石農(nóng)貌奇古入畫，須髯如戟，肖鍾馗；暑日袒胸執(zhí)蒲葵，又如八仙中漢鍾離；又與吾友蜀人張大千貌絕相似，皆山川奇氣之所鍾也。石農(nóng)先以篆刻名，書法特余技耳。書成又學(xué)畫，因題畫乃學(xué)詩。偶作韻語，必有奇趣。張丈隱謂其超軼處可過板橋云。癸西春得疾，病中猶伏案奏刀不少休?；騽裰?，笑且嘆曰：亦知我將投筆封侯乎？“封侯”者，封喉也。已而喉果不進食，以至于輟筆，前言竟成讖語。病革，語其妻曰：“我以鄉(xiāng)曲小兒，從士大夫游，獵取浮名，得年六十，天不負我矣?！逼渑w林，適同邑蕭茂碩，學(xué)藝能紹父業(yè)。張丈隱、金丈叔遠為刪定其遺詩，繡之梓。茲錄其題畫詩數(shù)首，以見風(fēng)趣。《畫荷》云：“蟾蜍露潔松煙古，種出芙蓿世塵。一樣清華池上客，浮萍相處不相親。”《題畫梅》云：“放筆虬枝抱滿懷，等閑未肯與明儕。山妻笑勸書千本，燒粥從今不買柴?！薄赌档ぁ吩疲骸皯T寫疏花筆底寒，寫成只合自家看。欲驚世眼須煊爛，且把燕支畫牡丹?！薄额}梅竹》云：“一個兩個竹葉體，三圈五圈梅花身。要知六法尋常事，須凈胸中一點塵?！薄懂嬍吩疲骸搬揍臼呛医?，碧苔為貌云為裳。何時膚觸飛膏雨，潤遍人間凍餒腸?！薄额}畫》云：“孤亭矗立在山巔，石徑苔荒絕可憐。自笑年來成獨往，到無人處坐看天，”《寫菊》云：“小窗無事寫秋花，腕底西風(fēng)爛熳斜，莫笑山籬寒菊賤，曾隨松柳入陶家。”《紫藤石筍》云：“石丈崢嶸負奇氣，冰心冷面似枯禪。忽逢姹女為裝束，束縛腰支煞可憐。”《紅梅》云：“鐵虬夭矯駕紅霞，墮入春風(fēng)處士家。卻笑未能忘結(jié)習(xí)，起調(diào)顏色寫橫斜?！薄秾懨贰吩疲骸笆栌昂芭嫉弥?，此中三昧幾曾知？瞎牛老缶都仙去，可笑稱尊無佛時?！背葜拢划?dāng)以格律繩之。

八○、沈乙庵詩深古排，不作一猶人語。人謂其得力于山谷，不知于楚《騷》八代，用力尤深也。才學(xué)所溢，時時好用僻典生字，更益以佛典。有包舉萬象之力，故不覺其瑣碎。確足震聾駭俗，而人亦不能好之。與散原齊名，而后輩宗散原者多，宗乙庵者絕無。有之，僅一金甸丞（蓉鏡），亦不過得其一體。豈以其包涵深廣，不易搜窮故耶？然用此知乙庵高于散原矣。

八一、乙庵辛亥以前詩，載于《近代詩鈔》者，五古如《雨夜》云：“短檠三尺光，寫此寒人影。浪浪檐雨聲，眾響入孤警。宵氣忄詹回，羈魂逝超騁。云車與風(fēng)馬，見我城南景。蟠藤翠髯矯，僂儈亞枝整。游子去不還，陰蟲露階哽。去國歲再寒，清光洗盯寧。寸心扃萬念，瞥眼造陳境。擊柝在遙衢，秋城四邊靜。推枕起旁皇，聽雞夜方永?！薄毒毱恰吩疲骸熬毱强嗖辉?，悲歡同世情。華發(fā)垂素纓，老逐行人行。秋笛無緩聲，秋蟄有哀鳴。高桐百尺瘦，霜月孤輪明。黔羸居北陰，命駕余遐征?！薄对孪ζ嫖宓堋吩疲骸扒屣L(fēng)北陸來，吹我梧上月。石臺倚倒影，零露在衣發(fā)。萬里羈旅游，三秋灣節(jié)。黃華屈宋艷，伴我張寒色。流光若逝水，剎那不容揭。娛玩此須臾，行人想天末?！瘪鏌捜珥n孟。七古如《小孤山》起句云：“潯陽九派淪無跡，介石猶然立江磧。峨峨高髻古嚴妝，俗眼還疑肖形拙?！辈秽醋誀钇湓姟！睹返廊四瘛肪湓疲骸爸窬L(fēng)味出孤直，檀樂晚節(jié)無矜持。吳生蕩胸渭川隘，撲筆萬梢生墨池?！鼻鍎胖畾?，如見其人?！恫∩小芬辉娪绕孀H。

八二、乙庵近體如《寶塔灣》云：“蕭晨煙末泮，散舸趁輕鳧。一往聞?chuàng)P語，重來識佛圖。風(fēng)微漁唱遠，月淡曉光天。行色兼悲喜，沙頭問仆夫。”《舟發(fā)廣陵》云：“歸程指煙水，心與楚云馳?？途弥O船理，江清見鬢絲。老慳筋力用，壯惜太平時。鼓角中宵動，江湖歲晚悲?！薄冻跏乖隆吩疲骸拔⒃鲁鰪?fù)沒，暗蟲終夕鳴。夜光收露靜，深樹閃星明。怪石盤陀供，商歌曳縱行。赤藤吾至友，危處不相傾?！薄犊途谩吩疲骸翱途贸甥临J，庭虛斷見思。乾坤多難老，鴻雁入云悲。過去事無跡，遠來生有涯。中園撫霜柏，念爾歲寒時?！睌嗑涫ь}云：“曉庭苔沁入，晚牖日光含?！薄锻硗吩疲骸耙箽庹粼坪?，平湖拓漲寬?！薄兜ね蕉山吩疲骸靶蝿儇M因兵技改，江山曾識霸圖來?！笔ь}云：“客來策事都無對，病后觀心亦自忘。”失題云：“直知死定優(yōu)生樂，豈信文能見道真?！薄都局睍鴣硭黝}荷鋤圖詩》云：“衣冠去作木居士，蓑笠歸來農(nóng)丈人。儉歲百家生秕稗，傾身一飽不淄磷?！薄段鲌@蠟花》云：“獨來曉徑香能絕，折近妝臺澹未宜?！薄吨剡^小姑山》云：“江為羅帶當(dāng)風(fēng)坐，月印妝娥攬鏡歸。”《紅梅》云：“盡作朱看無碧處，偶然水靜見枝斜?！薄安粡脑碌伛嫫嬉?，自向霜余得冶思?！薄坝噱傋髑Ъt秀，先醒難留一染身。”“人間久失燕支色，竹外長疑淚點斑。”七絕《雜題》云：“榆葉乾青柳葉黃，淡云斜日蜀東岡。秋心總在無人處，坐看鳧翁沒野塘?！薄敖皇菒燮搅?，帆自從容櫓自柔。至竟海門原咫尺，浪花何事白人頭?！苯愿吖佩N煉，二、三流詩人所不易到者。

八三、乙庵七律，起句常能破空而來，而絕不費力，此不易到。如“華表歸來鶴未仙，河山如夢夕陽前?！薄氨砰茉炉腹?，安仁此夕最周遑?！薄叭绱撕由较φ彰?，野夫那不際承平”等句，皆絕勝。

八四、乙庵律句，奇辟古奧，其稍近人者，如“屏深老子婆娑影，風(fēng)定曇花自在香?！薄霸姂彦Ｓ稛o味，物態(tài)靜觀生不生?！薄吧蛏蛉赵掠^幽國，歷歷心精閟寂光?！薄皝韽慕^跡無行地，去即阿含有頂天?！薄按蠛眉揖幼矌讐?，有情世界化無緣?！薄帮L(fēng)來路有音聲樹，詩就仙開頃刻花?！薄盁o窮天地陳芻狗，豈有肝心化錄民?！薄般俱苍娙艘啦￠剑⒚！兑住芬怏邭w魂?！薄安⊙塾^空增黨莽，文心失侶不雄夸?！薄跋杉疑戏ㄍㄈ?，月地中庭可一方。”“閑共山翁論甲子，長留《心史》映山河?！薄坝衼砬锷n茫里，過去吾生次第觀。”“寒花自咽霜前露，芳樹遙憐物外秋?！薄懊烽_正見香中佛，樹老誰知太古年。”“豈有谷神長不死，相將隱語度殘年。”“事久總知人定勝，意行元與物華親。”“盆花午韻香齊放，鏡檻憚心影不搖”等句，已非尋常蹊徑所有矣。

八五、瑗仲以乙庵先生遺詩五首錄示，蓋絕筆之作，幽奧凄苦。乙庵七律，此為最工矣。題云《壬戌七月，薄感時行，三日而心志身力盡失，幾莊子之所謂吾喪我者然，起坐故猶如常。八月初二，便皆閉，腹?jié)q欲死，又恍悟盧升之自投潁水，非無由也。佛蘭謝醫(yī)以歐法治之，殘喘僅僅，呻吟病榻，又十余日矣。病中得樊山老人寄詩五首，雖呻楚不忘在口，時和一二韻，積日成此，》詩云：“不死何妨更論文，冀州飚舉思夫君。金壺墨盡溲殘刻，黃葉階乾剩ㄉ聞。俗諦一星成劫火，故人千里夢秋云。年年心緒凋殘刻，念我桓山鳥失群?！薄安莶萆钠呤蚰晖贿^劣猶堪。雞魚蒜在都無味，老病死招行總甘。余業(yè)倘猶纏故紙，埋身隨處即山庵。新因舊果終難遣，字仍依北斗南。”“澹極煙痕九點州，大圜廣廣夢悠悠。思君共飲金波月，宿契應(yīng)同白玉樓。百藥煎余成<疒鬼>木，六師回笑餓金頭。邱君運盡才還盡，摘句尋章卒未休?！薄疤叩鬼殢浄ń玳_，大香水海凈無涯?；ㄅ_須蕊都成佛，月路靈只不受齋。浪跡倘留康樂寺，閑情偶折魯公釵。秋風(fēng)萬里蕭寥去，著個詩翁病亦佳。”“戲樂嚴禪候解題，思君隨顧見君詩。飛揚云氣隨萊母，沒名卿閟祝其。學(xué)究殘編涂毒鼓，太公家教比神蓍。飛天朱遙相覷，擾擾甘陵部黨為？”嗚咽之音，不久下世矣。

八六、《石遺室詩話》載與乙庵議論，有“三元”之說：上元開元，中元元和，下元元也。乙庵晚年，又謂詩有“三關(guān)”，謂元、元和、元嘉，其說尤精，見其與金甸丞先生函札中，人皆未知，從瑗仲處錄得一通，以與天下共參之。書云：“吾嘗謂詩有元佑、元和、元嘉三關(guān)，公于前二關(guān)均已通過，但著意通過第三關(guān)，白有解脫月在。元嘉關(guān)如何通法？但將右軍《蘭亭詩》與康樂山水詩，打并一氣讀，劉彥和言：‘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意存軒輊，此二語便墮齊梁人身分。須知以來書意、筆、色三語判之，‘山水’即是色，‘莊老’即是意；色即是境，意即是智；色即是事，意即是理；筆則空假中。三諦之中。亦即偏計依地圓成，三性之圓成實性也?？禈房偵剿?、莊老之大成。開其先支道林。此秘密平生未嘗為人道，為公激發(fā)，不覺忍俊不禁。勿為外人道，又添多少公案也。尤須時時玩味《論語》皇疏，（輿紫陽注止是時代之異耳。）乃能運用康樂，乃能運用顏光祿，記癸丑年同人修禊賦詩，鄙出五古一章，樊山五體投地，謂此真晉宋人詩，湘綺畢生，何曾夢見。雖謬贊，卻愜鄙懷。其實止用皇《疏川上章》義，引而申之。湘綺雖語妙天下，湘中《選》體，鏤金錯采，玄理固無人能會得些子也。其實兩晉玄言，兩宋理學(xué)，看得牛皮穿時，亦只是時節(jié)因緣之異，名文身句之異。世間法異，以出世法觀之，良無一無異也。就色而言，亦不能無決擇。奈何！不用唐后書，何嘗非一法門。（觀劉后村集可反證。）無如目前境事，無唐以前人智理名句運用之，打發(fā)不開。真與俗不融，理與事相隔，遂被人呼偽體。其實非偽，只是呆六朝，非活六朝耳。凡諸學(xué)古不成者，諸病皆可‘呆’字統(tǒng)之。在今日，學(xué)人當(dāng)尋杜、韓，樹骨之本；當(dāng)盡心于康樂、光祿二家。（所謂字重光堅者。）康樂善用《易》，光祿長于《詩》。（兼經(jīng)緯，）經(jīng)訓(xùn)畬，才大者盡容{艸耨}。韓子因文見道，詩獨不可為見道因乎？（歐公文有得于詩。）鄙詩早涉義山、介甫、山谷，以及韓門，終不免流連感悵。其感人在北，障道亦在此。《楞嚴》言：“純想即飛，純情即墮?！北扇讼腚m不乏，情故難忘。橘農(nóng)嘗箴我纏綿往事，誠藥石言。宏雅有治才，浮侈多薄行。見道之言，即此是已。謝傅‘遠猶辰告’，固是廊廟徽言；車騎‘楊柳依依’，何嘗非師貞深語？近嘗引此旨序止庵詩，異時當(dāng)錄副奉教。ウ伯先生閣下。九月初四日，寐叟上?！贝藭斫饩?，發(fā)千古未發(fā)之秘，知此以讀《海日樓詩》，思過半矣。所稱癸丑修禊一詩，載集中，今錄于此：“適去不自我，有來孰非天？寓形同庶物，觀化循徂年。復(fù)此赤奮紀，緬懷永和篇。東風(fēng)煦庭戶，巾履來群賢。仰見太虛凈，俯玩晨葩鮮。彭殤齊可論，堯桀忘誰先。云藻發(fā)談塵，時珍樂嘉筵。偶然具觴味，久已屏管弦。今視喟殊昔，后感寧同前。樂緣茲土盡，冥寄他方延、”

八七、邇來風(fēng)氣多趨于散原、海藏二派，二家自有卓絕千古處。散原之詩，其失也瑣碎；海藏之詩精潔，其失也窘束。學(xué)者肖其所短以相夸尚，此詩道之所以日下。惟乙庵先生詩，博大沈郁，八代唐宋，熔入一爐，為繼其鄉(xiāng)錢石以后一大家，可以近人淺薄之病。然胸?zé)o真學(xué)問者，不敢學(xué)，亦不能學(xué)。否則舉鼎絕臏，其弊不至于艱深文淺陋不止也。

八八、孫希孟（景賢）著有《龍吟草》，徐虹隱先生謂其平定槁，選擇謹嚴，俱卓然可存者。披讀一過，七絕最佳，饒有玉溪生風(fēng)味。茲錄其《海上口號》云：“客中愁看綠春肥，莫恨東皇火速歸。猶喜回風(fēng)一番送，落花齊向故園飛，”語有感慨?！蹲x海鹽王堇廬遣詩賦呈櫻堂昆仲》云：“文采風(fēng)流想象存，誰披墓草吊詩魂，重來尺五城南路，尚有黃爐舊酒痕。（余識堇廬于宣武城南。”）“津亭對泣去重圍，生死相依千里歸。今日已無余涕淚，獨吟古寺棗花飛。（庚子之變，余一家依堇廬昆仲。倉黃同歸，瀕危者屢矣。先難作一月，余與堇廬有錢春棗寺之約?！保安挤珶o恙過瓜州，目送歸人一葉舟。此去若知千載別，定教江水不東流，（堇廬別余于揚子渡口?！保霸~人心力千秋重，循吏聲名百姓知。猶記題襟佳句在，研朱滴露訂君詩。（庚子道中和余諸什，集中不存，則散失多矣。猶憶其一聯(lián)云：‘煙火一庵暝，星燈兩岸秋’，補裒遺佚，后死者之責(zé)也。當(dāng)與介弟季良、敬五共任之?！保┮煌樯?，是篤于友朋之誼者?！兜制挚凇吩疲骸败囈酤鯕v轆夢沉酣，遇盡千程總未諳。吳語漸多燕客少，起看山色是江南?！薄吧倌晷心_慣天涯，三宿空桑即是家。及此春光好歸去，故園開到杜鵑花。”熟極而流，不同浮滑。五律如《復(fù)歸城西故宅》云：“稍喜蓬門在，休疑葛帔歸。微生豈云樂，萬物入于機。蘭好誰遣佩？荷香自制衣。殷勤謝秋燕，休傍舊家飛?！毙赜屑默?，而說來卻蘊借?！豆蕡@枇杷花矣偶懷有奇》云：“聞道寒花發(fā)，因知歲月深。遙憐飛雪里，共此守冬心。喬木有黃落，危枝無綠陰。孤梅瘦相倚，同入夢中尋。”格老氣蒼。七律如《閏夏阻風(fēng)黃海作》云：“齊煙回首漸冥，何處燕云望眼中？解渴敢祈金掌露，懷歸愁聽石郵風(fēng)。滿潮烏賊難成畫，失水蛟龍不礙窮。莫說莼羹千里好，故園且學(xué)種秋菘?！鞭D(zhuǎn)折有力。《題季悲曇岱頂觀云圖》七古一首，勁氣直達，尤所嗜讀。詩云：“楊生（冠南）好畫復(fù)好詩，示我岱頂觀云圖。山耶云耶宛相識，如逢舊雨神悅愉。我昔登岱憩經(jīng)峪，欲觀七二家靈書。齋坐小閣待日出，斗見云氣生庭隅。起排閶闔作長嘯，俯看萬壑陰晴殊。蓬萊東隔一懷水，幾疑仙境成煙墟。廿年世事幻蒼狗，滄桑陵谷真須臾。摩挲星鬢游未倦，夢中還覓松五株。碧霞祠廟恍在眼，褰幔ㄉ貌疑癯腴。會當(dāng)再登玉皇頂，山靈為我先祓除。收圖擲筆神已往，門前風(fēng)笛催云駒?！薄秾帀蹖m詞》一章，用梅村體，詠奎閹事，允稱詩史。抱清雋之才，年未四十，以肺病死。惜哉！

八九、閱龐檗子（樹柏）《龍禪室詩》。此君以詞名，天不假年，未大成。所著《玉琿蹤館詞》，朱古微先生為刪定焉。詩多秀語，佳句如“東南揖堯峰，濃青撲衣袂。西北指靈巖，淺黛上眉際。稍遠有天平，竹外露雙髻。相對弄妍姿，宛宛更予媚?！薄耙霸票∪展?，水陰吹雨氣。瞬息此恁闌，群峰忽失翠?！薄岸攘挚腿缪?，一一疏可數(shù)。松翠時墜空，衣衤藝色忽古。晚楓初著霜，靚于越溪女?！薄半[兒學(xué)枯吟，詩味勝禪悅?！薄笆捔认餁猓艢v忘機心。露草適幽步，風(fēng)竹引微吟。慵疏性亦得，無事驚棲禽。寄此須臾閑，聊以娛余陰。”“隔浦過疏雨，空香吹滿湖?！薄帮L(fēng)雷趨大壑，山雨瀉前汀?！薄跋獦溴３跞?，柴門帶斷霞?！薄版仪瑛D拍水，曝羽鷺眠沙?！薄俺蹶枩亓鴼猓核t聲。”“夕陽紅纖路，春水綠柴門?！薄鞍党鄙景?，敗柳帶云黃?！薄叭f蟬收夕響，古木傲秋凋?！薄奥淙~漏疏雨，孤花明夕陽?！薄半p堤風(fēng)起柳初絮，半港漲添蒲漸芽。”“一山倚閣猶明雪，百鳥貪晴欲報春。”多幽可愛。《題山水小冊》云：“依依水楊柳，風(fēng)前作煙態(tài)。前溪沒板橋，晚渡借牛背?！薄端l(xiāng)舂曉即事》云：“東風(fēng)昨夜過平橋，吹得鵝黃上柳條。來就水亭看曉色，滿溪清綠漲魚苗?！闭娈嬀骋病Ｆ渌呓^有學(xué)定庵者。雖是南社發(fā)起人，而議論與柳亞子多相左，論詞尤不合。

九○、黃摩西人，神姿瑰瑋，孕十五月而生。觀書如電掃，文詞博衍誕邁。尤長于詩，兼太白之逸，退之之奇，昌谷之怪，玉溪之麗。求之近世，蓋王仲瞿、龔定庵之儔。少騖道家言，日啖朱砂，又習(xí)劍法及諸異術(shù)，常盡月不寐，數(shù)日不食，獨游山中，往往入夜趺坐宿巖樹下。在東吳大學(xué)講學(xué)時，與章太炎先生善，而議論多相左。后以狂疾死。所著《摩西詞》已行世?！妒绽锜熓以姟?，其友金丈病鶴（鶴翔）曾哀輯之。張丈隱南（鴻）藏其原稿四十余冊，以付金叔遠。余昔曾借閱金本一過，錄存數(shù)首?！蹲x舒鐵云瓶水齋詩》云：“三山五岳不足游，乃溯紫海搴斗牛。駿心鯉尾不足羞，乃膾雌龍脯紅虬。不化神怪天地亦奇腐，不新見聞耳目皆贅瘤。賡歌易《雅》、《頌》，鮑謝代曹劉。天生七孔具變化，肯以陳法相拘囚？是何蟲豸界唐宋，中郎虎賁孫叔優(yōu)。媚韓諂杜語刺刺，小兒學(xué)舌齊人咻。偶遺一束草，如近十年獲。胸次欲作惡，眼底何能留？擬《易》偽《書》尚供蠹一飽，何況詞章小道不過如蟲如鳥嗚啁啾，底苦千篇一例爭效尤？吾讀鐵云詩，快若宿疾瘳。意中只一我，眼底無千秋。半面啼笑作，一寸肝腸抽。奮斗龍火敗，縋出蠶叢幽。百怪餿刻盡，萬家纖毫收。無一言不奇，如云生九湫。無一語不變，如鼎鑄九州。無一字無來歷，棄去幾鱗爪，集成千狐裘。想當(dāng)縛袴入蠻乙，枕尸聽鵂留。蚩霧胃茆瘴，鬼語賡松楸。爾時詩膽怒張奇氣溢，天君變幻如黎邱。所以云譎波詭六通具，令人震惑震動難自由。惜哉不得賦上林，步瀛洲，天祿校讎，史館贊修。天荒地老兩足刖，浮沉人海一葉孝廉舟?？v然入云禪幕，借子房籌。功名羞以金革顯，時命又與文章讎。咄哉君詩已勝羅隱、方干、玉笥、青藤萬萬輦，命宮磨蝎誠何憂！或嫌君詩非正格，不過火牛燧象奇兵遒。要是文壇血戰(zhàn)一健將，旗鼓未足當(dāng)詩酋。吾謂奇正貴相濟，神明非矯揉。譬如玉龍九皇遜荒后，女媧特起披冕旒?？祷仂`沈摯，畏逃不周。乾嘉作者何其稠，尋聲按律爭相鳩。惟君獨出一頭地，百家退入衙官儔。并世元白尚心折，后起堤籍應(yīng)汗流。吾讀鐵云詩，一讀一綢繆。擊折鐵撾柄，燒盡銀缸油。平生踔厲矜無敵，對此不覺心氣柔。讀畢聊以一語壽，語不驚人死不休?！痹u鐵云詩即似鐵云?！吨壑型萆阶鞲?，輿地家言，虞山牛形》云：“虞山如牛終古眠，倔強不受秦王鞭。白云壓背夢未醒，懶馱老子登青天。（自注：內(nèi)山頂有老君堂。）狂生家在山之邊，日與猿鳥相周旋。少年意氣如雷顛，縋幽鑿險常獨閑。左摩七星頂，右拍維摩肩。有時夜半凌絕壑，一枝鐵笛叫破芙蓉?zé)煛４绻茯蕴?，雙袖鶴蹁躚。磨劍劍矗石，弄珠珠噴泉。西俯具區(qū)東滄海，千巖萬岫一氣相鉤連。有如珊瑚出水發(fā)光怪，又若諸山游戲隨意浮青蓮。青蓮不可采，巨浸將成田。造化怒我清福太求全，驅(qū)之出門年復(fù)年。林壑無主我?？?，埋頭塵海殊堪憐。山中同伴幾謫仙？隨風(fēng)墮落相后先。釣臺一竿已拋撇，虎溪三笑空俄延（僧藥龕。）驚人奇句千百篇，煙云失色蒼苔鐫。別山無一語，買山無一錢。歸舟卻喜與山遇，黛痕一抹侵珠漣。烏篷兀坐日氣煎，靈孔早被浮埃填。云蟲蟲兮饑蟬苦，風(fēng)虎虎兮檣烏聯(lián)。瀑布懸空不得上，榜師催發(fā)聲喧闐。故人見面未許近，霞情云意添纏綿。咿啞一聲交臂失，過門秀色空垂涎。初平叱石石不起，應(yīng)無移文來數(shù)狂生愆。虞山高眠得靜便，狂生如牛還受塵纏牽。火迫即墨邑，風(fēng)走太史遷。何時對月息殘喘？一蓑一笠歸臥山之巔?！薄妒顒蜃鲄⒂貌扔翊w》云：“操也夸父奔且呼，踏天欲捉黃金烏。赤螵怒神辭絳都，手策燭龍要諸途。海水百沸若木枯，天東挺出紅珊瑚。風(fēng)家十八姨，不知何處逋？藐姑射山神人冰雪消肌膚，吳牛舌吐應(yīng)龍屠。清涼世界隔三涂，大扇搖煞平頭奴。冰山千丈有若無，一具鋼筋鐵骨化作塞上酥。吾恐造物嫌此閻浮眾生質(zhì)太粗，束之暴之如薪芻。不論好丑貴賤一概投洪爐，毀去舊樣制新模。鵬鳥擊水小于鳧，一杯欲救力不敷。嵯爾夏畦賤丈夫，炙手之勢拚命圖。飛蛾赴火胡為乎？昆明同劫吾何辜。畏影趨日計亦疏，翻身跳入水晶壺。瓊樓玉宇鄰不孤，焦魂烈魄悠然蘇。否則散發(fā)沉江湖，獨清不負寒士吾?！薄对缙饝蜃鳌吩疲骸笆焖诒颇w汗未干，珍珠磊落白鳥攢。人生隨處可高臥，銀床羅帳翻不安。新月在枕燈花落，先生坦腹鼾聲作。手中一卷劍南詩，壓在腰間渾未覺。曉風(fēng)動樹露滿身，先生地下初欠伸。青天蕩蕩帶霞色，睜眼四顧無一人。清氣飛來咽幾口，張口還為獅子吼。庭中頑石亂點頭，枝頭鴉鵲都驚走。昨宵夢為蟻，南柯郡人笑我寒酸氣。今宵夢為蝶，南華道人又嫌余熱逼。再夢為虎三夢龍，變化無云威無風(fēng)。夢非不佳醒亦好，一樣形神終擾擾。醒耶夢耶不可知，獨醒者愚說夢癡。欲引渴睡漢作證，正在蕉邊爭鹿時。小夢不妨入，大夢何時出？思之思之無一言，天東送上金輪赤。先生無言只作詩，又在夢中過一日。”《重題長吉集》云：“踏天割云黑山墜，日魂月魄玻璃碎。老鸮吹火燭籠睡，三十六天走花魅。赤雷燒狐狐尾脫，髑髏戴久成仙骨。提攜萬怪闖八垓，夷鳳屠龍據(jù)其窟。朱文秘笈放膽偷，一夜愁白天翁頭，急遣緋衣使者按戶搜。煙絲滿室一網(wǎng)盡，囚之白玉三重樓。蹇驢疾遁化赤虬，囊錦碎割無人收。老胡碧眼識不得，心死千年血猶赤。我初拾得光逼眸，疑是媧皇煉天石。十年閉戶求真經(jīng)，神通游戲皆平平。大丹九轉(zhuǎn)紫煙起，何心學(xué)爾婆羅技?！逼媲閴巡?，辟易萬夫。

九一、楊云史（圻）《江山萬里樓詩鈔》，五律頗有唐人格調(diào)，嫌少真味。七古多長慶體，《天山曲》長一千九百三十二字，為前此詩家所未有。詠香妃事，美人碧血，沁為詞華，惜其稍乏剪裁耳。茲擇其集中最佳者九首錄之?！堆罂h謝家山處士舍留別》云：“野屋峰間筑，梯田天半橫。隔云聞水落，過雨見人耕。亂后知何世？閑中過一生。為燒菰米飯，邀我說神京?！薄扒褰鹘^壁，一曲抱村斜。老去猶能飲，春來遍是花。山光明酒店，雨色入貧家。不到襄陽市，庸知換物華?！薄毒┛谟龇犊咸孟壬戏侍蓝街睍r，先生為幕府上客，今別十年矣》云：“桃花逐春水，江上忽逢君。宇宙今何世？風(fēng)流意不群。暮潮生細雨，絕壁起閑云。嚴武軍中事，相看感舊聞?！薄皯n樂誰先后？含情未忍言。與君看落日，為我話中原。時難文章棄，春深草木繁。臥來江渚冷，高枕向乾坤?！薄兜糜變贺S祚貞祚家書》云：“鄉(xiāng)書多瑣屑，風(fēng)物倍依依。小縣春偏早，今年花更肥。自忘為客久，只解勸人歸。早晚買山去，移家入翠微?！薄督瓨羌s子才飲》云：“天涯斷消息，戌鼓出河?xùn)|。春色烽煙里，江流雨雪中。故人詩鬢白，旅館夜燈紅。欲賦中興事，荒哉郭李功?！薄短┥接窕书w》云：“雞鳴日出接天關(guān)，絕頂疏鐘云漢間。氣合大荒心似海，身臨上界目無山。九州寂寂孤僧睡，片石峨峨萬古閑。便欲樞衣通帝座，手扶碧落看人寰?！薄豆锍笏脑掳鞈讯Y》云：“君十年前一賤徒，盜販殺人在法誅。江淮之間數(shù)逃逋，翻然改悔濯泥涂。先帝有詔曰赦諸，賜名懷禮握兵符。辛亥反側(cè)清祚墟，坐鎮(zhèn)東南安三吳。奸人不敢窺江都，狙殺花云好頭顱。數(shù)君之罪豈曰無，數(shù)君之功不可誣。七尺軀，血模糊。亂世不死非丈夫?！薄额}五洲地圖》云：“入門屋大乾坤窄，八荒四極在我室。手捫五岳皆平地，坐視滄海忽壁立?；腥缟辖缫桓┎殻謮m土水居七。又如置身洪荒前，當(dāng)時不見一人跡。昆侖之外原無山，余氣磅礴散萬脈。東南諸國臨大水，西北川原豈終極。乃知大塊非無垠，直若盆水浮敗葉。關(guān)塞古今稱形勝，自我視之皆智力。圖中斑駁五色分，人種國界辨明晰。世上沿革血染成，此圖變更乍朝夕。人間無日無干戈，一萬年后知何色。起來取圖裂粉碎，無地存身計亦得?；仡^新月照空墻，似聞吳貿(mào)嫦娥微嘆息?！痹剖纷魠亲佑衲欢嗄辏鈧髯佑裨娋?，多半出云史手筆。子玉敗，云史亦浮沉海上。成敗不足論，其人亦一奇男子也。

九二、吳子玉兵敗后，乘兵艦緣江西上。所作詩篇，其佳句流傳于外者：“眼前風(fēng)物皆吾有，兩岸樓臺萬頃田?！薄皡穷^楚尾三千里，卷上珠簾看一回?！薄昂熗鈻|風(fēng)吹細雨，酒香飛入洞庭湖?！薄按猴L(fēng)春雨無窮盡，帝子仙人歸不歸？”等句，俱有氣象。

九三、賽金花事，樊樊山前后《彩云曲》外，尚有王部昀之《彩云曲》，薛秀玉之《老妓行》，并長慶體，余前已舉之。彩云在未遇洪文卿以前，尚有一逸事。彩云初張艷幟于吳門，尚雛娃也。某日，蘇人潘某，偕一偉丈夫至，征彩云侑酒。其人氣概雄杰，箕踞坐。臨去，置千金席上，云一月后當(dāng)來親迎也。養(yǎng)母不知其人為誰，詢諸潘某，則曰：此李兆受也。養(yǎng)母大驚，謀偕遁。潘某止之曰：偕遁則終不能出其網(wǎng)羅，而生命危矣；不如匿女而詭告以遁。養(yǎng)母如其言。月余，偉丈夫果來，養(yǎng)母長跪請罪曰：女已遁矣，謹以千金奉璧。其人大怒，連批其頰，置千金不顧而去。此事蔣丈志范為余言，丈蓋得之于潘某者。似亦可加以渲染成詩，以補樊王諸作之遺。然余疑彩云雛年，與李兆受不可能相接，潘說似未可信。至近人詠彩云事者，就余所見，尚有安徽袁小偶（祖光）主事《賽娘曲》十首，云：“十五盈盈碧玉姿，狀元夫婿定情時。藍橋霜杵盟無準，記取前身負阿兒。”“萬里風(fēng)帆共泛槎，雪兒慧舌解聲牙。等閑學(xué)得天魔舞，碧眼爭瞧萼綠華?！薄把M貂冠護送歸，天河曾記訪支機。浣紗姊妹爭相妒，嬌貴新披一品衣?！薄霸f憑肩誓女牛，秋風(fēng)腸斷思悠悠。教成歌舞黃金盡，惆悵尚書燕子樓。”“優(yōu)曇現(xiàn)后渺難尋，誰許鴛鴦覓故林？我自恨卿卿恨我，琵琶不解《白頭吟》。”“艷幟重張十丈紅，漁陽鼓震戰(zhàn)常┱。天教老作胭脂虎，保護全城第一功。”“風(fēng)緊桐花徙鳳窠，南山鳥入北山羅。珍珠鬻盡衣全赭，新鬼揶揄惡囈多。”“飛絮沾泥太可憐，網(wǎng)開一面釋前愆。秋官畢竟多情種，不要兒家買命錢?！薄伴嬮傞T外卷秋濤，商婦船歸月正高。信有歡場小收煞，張筵老卻鄭櫻桃?！薄盎厥状猴L(fēng)暗自傷，三生禪劫話滄桑。都將孽海情天事，讠芻唱江南老賽娘?！蔽乙貙O希孟（景賢）法曹有《客有道秋紡故妓事感嘆賦成四律》云：“十樣蠻箋紀事新，月坊風(fēng)陌省前塵。樓名重譯標南部，戶聚三星拱北辰。長爪教量滄海淺，細眉愁見遠山顰。綠衫年少休輕薄，誰倚鵝籠頃刻身？”“雙鳳城西一水斜，狄鞮妙絕舊倡家。新妝巧作朝天髻，故錦輕縻奉使槎。秘殿倉根深宿燕，明湖高樹少藏鴉。游人目送金車過，錯認天家女史花。”“赭衣玄鬢意難平，但祝啼烏似有情。太學(xué)黨人初逐捕，灞陵老將昔知名。罪標青簡冤難洗，骨腐縑囊裹不成。一樣楚囚應(yīng)對泣，燕支零亂異平生。”“車馬閶門老大回，青樓大道駐輕雷。前身因果三生石，小劫河山一寸灰。鎖骨容光夸絕世，畫眉圖史見驚才。水天賭說長安酒，擁髻休鐙有剩哀?！睂O詩絕工，上追樊南。抗戰(zhàn)前數(shù)年，云尚在人間。師師老去，白發(fā)青裙，夢影東華，樊樓燈火，知有不堪回首者矣。

九四、鄭太夷早年詩云：“用遼猶足支天下，北睇云山萬疊青?！币靶娜绱?。其后偽滿洲國之僭立，此老固蓄意已久也。

九五、近人為宋詩者，專務(wù)為瘦硬清苦，落花、游仙等題，皆不屑為之，亦不能為之。獨陳弢庵、陳蒼虬二家七律，能兼學(xué)西昆。弢庵有《落花》四首云：“樓臺風(fēng)日憶年時，茵溷相憐等此悲。著地可應(yīng)愁踏損，尋舂只自怨來遲。繁華早懺三生業(yè)，衰謝難酬一顧知。豈獨漢宮傳燭感，滿城何限事如棋?！薄耙狈浒V蝶太猖狂，不替靈修惜眾芳。本意陰晴容養(yǎng)艷，那知風(fēng)雨趣收場。昨宵秉燭猶張樂，別院飛英已命觴。油幕彩幡竟何用？空枝斜日百回腸?！薄吧鷾缭纯?，眼看傾國付東風(fēng)。驚回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綱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方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淡蕩碧池頭。燕街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小休?！蓖蹯o安先生自沉頤和園之前一夕，曾取此詩后二首，為人書扇，部下流傳，誤以為玉溪生之作。又《后落花詩》四首云：“恨紫愁紅又一時，開猶濺淚落滋悲。世塵起滅優(yōu)曇幻，風(fēng)信蹉跎苦棟遲。水面成文隨處可，泥中多日自家知。綠陰回首池塘換，忍覆長安亂后棋。”“驀地風(fēng)來似虎狂，荃蘭曾不改芬芳。蒙蒙留坐香三日，草草辭枝夢一場。含笑蜜脾從汝割，將離婪尾有誰觴？無端更茹冬青痛，天上人間總斷腸?！薄傲d榆莢各漫空，輪轉(zhuǎn)閻浮共一風(fēng)。啼曉但聞奈何鳥，抱香不死可憐蟲。東扶西倒渾如醉，北勝南強未有終。為謝砑光賡舞曲，鬢絲禿盡凈名翁?！薄暗准鄙厝A不我留？余春惜取曲江頭?？v橫滿地誰能掃？高下隨風(fēng)那自由。幾樹棠梨差可綰，舊時花萼豈無樓。夜闌猶剔殘燈照，心戀空枝敢即休?！鼻袝r勢，切身分，所以為佳。蒼虬集中落花詩甚多，其警句如“巾因奉佛余心結(jié)，衣為留仙有皺裾。”“一往清狂曾不悔，百年惆悵與誰同”？“早識漏因償漏果，豈知深色換深愁?！薄跋闵星楦首≈?，虛空無盡極思量?！苯怨?。

九六、余十九歲時，為《近代詩評》一文，衡量并世詩流，凡一百家，括以四派，略云：“詩學(xué)之盛，極于晚清，跨元越明，厥涂有四：辦香北宋，私淑西江，法梅王以煉思，本蘇黃以植干，經(jīng)巢、伏敔、蝯叟，振之于先；散原、海藏、蒼虬，大之于后，此一派也。遠規(guī)兩漢，旁紹六朝，振采蜚英，《騷》心《選》理，白香、湘綺，鳳鳴于湖衡；百足、裴村，鷹揚于楚蜀，此一派也。無分唐宋，并咀英華，要以敷鬯為宗，不以苦僻為尚，抱冰一老，領(lǐng)袖群賢；樊易承之，拓為宏麗，此一派也。驅(qū)役新意，供我篇章，越世高談，自辟戶牖，公度、南海，蔚為大國；復(fù)生觀云，并足附庸，此一派也?！睂崉t近代詩派，此四者外，尚有西昆一派。此派極盛于光緒季年，爾時湘鄉(xiāng)李亦元（希圣）、曾重伯（廣鈞）、吳縣曹君直（元忠）、汪袞甫（榮寶）、我鄉(xiāng)張璚隱（鴻）、徐少逵（兆瑋）諸公，同官京曹，皆從事昆體，結(jié)社酬唱，相戒不作西江語。稍有出入，輒用詬病，一以隱約褥麗為工。亦元有《雁影齋詩》，重伯有《環(huán)天室詩》，俱驚才絕艷，名重藝林。曹君直、汪袞甫、徐少逵致力玉溪最深，善集玉溪句，天衣無縫，不啻若自其口出。璚隱丈詩得雄直氣，雖宗西昆，時出入于他派。丈原名澂，字隱南，別署蠻公。光緒甲辰進士，官外務(wù)部郎中，記名御史，仁川領(lǐng)事。廷試時，讀卷大臣進呈十卷中，丈居首選。以策對主張立憲。忤慈禧旨，抑置三甲一名，遂失大魁。聞?wù)呦е?。所著《蠻巢詩存》一卷，錄其有關(guān)掌故者數(shù)首于此。《游仙》云：“淮南霞舉上瓊霄，月佩星冠擁侍僚。飛劍斬蛟江左重，吹簫引鳳大郎嬌。朝朝靧面紅桃雪，夜夜歸心碧樹潮。莫說神州多弱水，跨轔乘鶴白逍遙。”按此首指李合肥也?！皵仳浴本渲^其平洪、楊事，“引鳳”句謂鴻章子經(jīng)方，久旅日本，曾納日婦，時論謂經(jīng)方為日本駙馬。鴻章與日本姻婭，乃始終言和。及甲午喪敗賠款，猶謂鴻章有意賣國也?！办u面”句謂鴻章用電氣浴也。第二首云：“玉樞高捧領(lǐng)群仙，寶篆元文秘九天。先遣赤龍迎柳毅，莫教白雀跨張堅。八公丹表淮王起，三島黃云漢使旋。畢竟登盤只仙李，蟠根月窟已千年?！卑创耸住俺帻垺本渲^兩江總督劉坤一，以欽差大臣，督辦東征軍務(wù)，駐山海關(guān)。“白雀”句謂湖廣總督張之洞移督兩江，代劉氏?！盎赐酢本渲^恭邸入樞?！皾h使”句謂侍郎張蔭桓、巡撫邵友濂為全權(quán)大臣，赴日本會議，至廣島，日本拒之，遂返國。末二句謂和議之責(zé)，終推李鴻章也。第三首云：“丁甲神兵只自夸，天符枉召阿香車。拖腸淮鼠原無贍，昂首神鳘自礪牙。風(fēng)刃霜輪甘墮落，金科玉律惜參差。碧佻早識封姨惡，悔作瑤階旌節(jié)花?！贝耸自佇l(wèi)汝貴也。第四首云：“懶向瀟湘領(lǐng)洞庭，鶴符手捧赴丹廷。玉龍鱗甲頹云白，金虎攙槍掃地青。元女奇書竟何益？黃公神咒忽無靈。岳陽樓上乘鸞過，愁倚西風(fēng)玉笛聽?！贝耸自亝谴笳饕病Ｊ锥渲^大征以湖南巡撫請纓出關(guān)，三、四句謂田家莊大雪軍敗。第五首云：“月斧云斤動九天，芙蓉城郭倚秋煙。當(dāng)關(guān)猛將謝仙火，橫海靈槎太乙蓮。萬劫長埋金鶴淚，九宮枉費玉蚨錢。蓬萊方丈知何在？回首滄桑意惘然?！贝耸装庙樢?。

九七、慶親王奕匡當(dāng)國時，頗有貪賄名。璚隱丈有《長安有狹邪行》刺之，曰：“長安有狹邪，乃在城西隅。幽徑辟朱邸，青樓夾通衢。入門玉作砌，叩戶金為鋪。中有嬋娟子，自名傾城妹。月珠約花額，虹璧融羅膚。金張諸豪貴，車馬閑且都。百萬碧玉釧，千萬翠羽孺。黃金何足貴，難買顏歡娛。鞠巹升華堂，主人驕難扶。星眸睨左右，夜夢倚白榆。王母開口笑，蓮驍共投壺。諸子非泰箍，吉語相為諛。爾莞開顏曬，榮賞如分符。主倦欲送客，眾客容次且。云有不腆物，備賞蒼頭奴。得收為厚幸，夸耀及妻孥。賓朋相告語，指日登天涂。吁嗟世間人，狹邪誠足趨?！贝嗽姴稍迤G發(fā)，澤古功深，描摹情態(tài)，曲盡其致，傳之他年，足當(dāng)詩史也。

九八、劉淑英，安福人，廬陵王藹妻。父鐸，為揚州太守，死珰難。淑英工書畫詩文，善舞劍，年十八而寡。嘗到股療姑疾。甲申國變，自矢報國，集家童百人，傾資募成一旅，淑英自擐甲佩劍訓(xùn)練之。順治三年，楚將張先璧駐永新，淑英領(lǐng)所部赴焉。張奇其才，欲娶之，淑英不可。張散遣其部眾，淑英憤恨卒。臨卒聞雷，有詩云：“迅雷欲雨清且幽，天公慰我困龍愁。卿卿莫道歸來晚，收拾閑云補衲頭?！蔽嵋刳w孝在（允懷）《小松石齋詩集》中有《劉淑英》長古一首，爰錄之，而志其本事如此。詩云：“山川間氣鍾巾幗，孝以事親忠報國。讀曲先悲黃鵠單，揮戈欲挽紅輪仄。有明十傳王氣銷，珠囊已失金甌搖。殘山剩水不可保，風(fēng)塵遍地軍聲囂。義旗卓然起吉陽，銀刀一隊潑水光。健兒帳下敢仰枧，霜袍雪鎖神揚揚。萬金手散結(jié)死土，童仆咸思耀青紫。城名何處記夫人？軍號傳聞比娘子。孤軍無援慮窮蹙，轉(zhuǎn)戰(zhàn)鄉(xiāng)關(guān)思有屬。衡湘客將來建牙，愿以偏師聽約束。轅門鼓吹聲如雷，繡旗錦傘翩然來。入營一揖光四照，春風(fēng)玉帳花齊開。豐容想見花為侶，何況龍韜受元女?？蓱z閨閣才太奇，不覺須眉氣先沮。軍中有律戒師婚，冰上無端傳吉語。蘭心一點烈焰生，腰下蓮鍔鏗然鳴。忠貞家法世相守，污耳何意聞此聲。此行孟浪殊自傷，援桴慚愧稱勤王。飄零部曲散已盡，鐵衣透漬紅冰涼。刁斗無聲千帳靜，砭骨秋風(fēng)人臥病。一丸孤月痛埋云，千古丹心明似鏡。嗚呼！不死于節(jié)實死節(jié)，死節(jié)兼之忠且烈。一事猶憐恨莫消，沙場未灑桃花血。唐公主，冼夫人。生雖異世情相親，可惜成敗難同論。沈云英，秦良玉。得此三人如鼎足，可惜當(dāng)時隔芳躅。明書不諱言義兵，茲事奇更非常情。我為作詩韻金石，傳唱廬陵劉淑英?！痹婋m不脫乾嘉格調(diào)，然亦生動。

九九、清初永康閨秀吳絳雪（宗愛），色麗才清，人稱“桃溪女史”。歸邑諸生徐明英，早寡。通音律，善寫生，并設(shè)色山水。嘗作《同心梔子圖》，回文繡為鏡囊，縱橫讀之，得詩詞數(shù)十首，見者嘆為工絕?？滴醭酰⒕遗延陂}，偽總兵徐尚朝寇浙東，陷處州。將及永康，艷絳雪名，欲致之，聲言以絳雪獻可免攻。邑之人謀以紓難，寇至，強之行。絳雪為一邑生靈計，遂慷慨行，以智紿寇出境，乃觸巖石死焉。著《六宜樓稿》、《綠華草》并回文詩等，后人合之稱《徐烈婦詩鈔》。吳康甫（廷康）丞永康，摭其死節(jié)事實，屬海鹽黃韻珊（憲清）譜為《桃溪雪傳奇》。燕山徐綱伯（維城）《天韻堂詩存》中有《桃溪雪樂府題詞吳康甫二尹屬作》一長古云：“潭懸日月峰芙蓉，（金華有日月潭芙蓉峰，）郁靈杰氣蘭閨鍾。吳家有女巾幗雄，光潔二曜羅其胸。才如花艷顏花紅，協(xié)律和聲學(xué)鳴鳳，寫生秀影藏驚鴻。椿蔭久承憐絮詠，玉臺春喜妝臺映。配稱嘉耦自無猜，歌矢同心甘并命。翩然風(fēng)信一帆吹，吹醒鴛鴦各自飛。乍愴離鸞惜扼繭，俄驚寡鵠斷琴徽。星孤女是荔生側(cè)，翼覆兒空贏負悲。一杯酒奠一抔土，告慰添丁已可哀。（并見《六宜樓詩》中。）蜃霧蒸云飄忽起，起從海角延閨里。壓境貔貅氣欲吞，空城鼠雀神先死。志必得者傾城姝，爾獻則生否則屠。聚而謀者無丈夫，漢唐故智和戎乎？連臂而來沈墨氣，幽居之中聲鼎沸?？犊畯男腥是抑?，安詳應(yīng)變行無事，無驚無怒無悲淚。戴二天者踵而至，闔邑萬戶同零涕。一笑揮手公自去，耳畔無為徒絮絮。騎馬赴賊中，見賊言從容。生吾桑梓吾若從。一聲金嗚偃旗鼓，一擲玉碎傾泰嵩。白日照心心煉石，以身觸石石成璧，非石能璧石血赤。血赤不作桃花瘢，千秋彝鼎同斑斕。浸于蒼壁神呵護，沃以銀漢天憫憐。一刻千金計無左，我生我死都由我。軍張娘子何以尚，城號夫人無不可。足使一城長槍大戟無可奈何人，恨不能化玉立天人身。挺身而出全生靈，全生靈復(fù)全其名，坐令奇功偉烈七尺輸娉婷。獨奈何，傳信傳疑百余載，疑諱相承表彰怠。芙蓉有時隱香澤，日月終難晦光采。同宗曠代來一丞，乾坤正氣千鈞承。不獨幽貞靈爽陰式恁，訪乃遺逸得其真，被之金石旌其神。豈惟一時一事幽光潛德深仁毅烈名不墜，直使千年萬代忠臣孝子義士節(jié)媛眉同伸。遺我一卷使我讀，使我讀之冠帶肅。心快生花不忍笑，淚凝成珠不敢哭。歌以代哭神為馳，唾壺擊碎如意揮。得其仿佛千古誰？無乃五代西蜀鄉(xiāng)貢進士妻，才色節(jié)烈相等夷，奇功奇智尚覺難追隨。轉(zhuǎn)憶永康古道穩(wěn)坐肩輿時，寡聞谫陋余堪嗤。此地此人曾不知，猿鳥窺客應(yīng)笑嬉。不然敬當(dāng)舍輿而徒手折松柏女貞各一枝，薦清泉之明水，拜手稽首而吊之?！贝嗽娭卸喂P力雄勁，極見精采，惜后半太蕪雜，為減色不少。

一○○、清末黃公度、譚復(fù)生、夏穗卿、蔣觀云、梁任公諸人，倡詩界革命。任公《新民報》中有《詩界潮音集》之選。然諸人中，除公度外，余皆成就未能副所期。今諸人皆沒世矣，獨金丈松岑崛起吳下，張革新之幟。所著《天放樓詩集》、《續(xù)集》，才思縱橫，陳丈石遺謂方之古人，于楊升庵、龔定庵為近。松岑則謂于升庵絕對無緣。論近代詩，頗推許鄭子尹、范伯子、袁爽秋諸家，而于時流之做宋人一派者有微詞。癸酉夏，余以詩謁之于吳門，丈一見驚嘆，稱為“才雄筆秀，獨出冠時，老夫?qū)Υ?，隱若敵國”云云，誠奇緣也?！短旆艠窃姟窂V博奧衍，不具錄。錄其近作《黑云都》、《花門強》二首。《黑云都》為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作，《花門強》為土耳其總統(tǒng)凱末爾作也，是皆所謂以舊格律熔鑄新意境者。使公度而在，亦當(dāng)白嘆為不如矣?！逗谠贫肌吩疲骸昂谠迫畿囕?，亭亭西海湄。海上古雄邦，大秦揚聲威。寒潮漱城根，余波蕩三陲。以死貿(mào)自由，王政遂為犧。二伯共與和，對掌絲綸扉。束棒加斧┥，前驅(qū)充威儀。戰(zhàn)則為統(tǒng)軍，殲彼迦太基。遠征蘇丹國，黑海捕鯨鯢。系虜諸侯王，跨攝歐亞斐。希臘古名都，公然贏代姬。東西兩大秦，修短不同期。杲杲日麗天，忽墮西海涯。曩年斗獸場，夜間莎雞啼。三杰再興邦，云雀張翅飛。教皇城，匕鬯猶傾欹。時危異人出，歐陸風(fēng)云低。翩翩游俠兒，中原聽鼓鼙。荷戈死強敵，存者多瘡痍。飲至不策勛，藜莧難充饑。獨有頭鵝宴，役徒盡賜緋。比戶駭鳥鈔，通國沸若糜。壯士忽右袒，拔赤立漢旗。謚作黑云都，云中顯蛟螭?？坍嫻庞⑿?，該撒渥大維。束棒同先朝，前驅(qū)充威儀。黨以棒喝名，一棒蘇癃罷。泱泱表海雄，海中揚鬣鰭。六印綰朝綱，只手擎樞機。所憂曠代才，仲死誰相齊？洪流漫滔天，使者真玄夷。孰效西施顰？東海云祁祁。”末語諷刺有深意。《花門強》云：“突厥非花門，漠北支穹廬。建牙傍金山，攻剽隨蠕蠕。有時狼頭纛，出沒長城隅。頡利困惡陽，而縛朝虬須?；佞X殘其部，西徙蔥嶺居。仿佛月支王，奔迸避強胡。皈依摩訶教，遂作花門徒。蒙兀復(fù)盛強，逾嶺肆毒。傾國重徂西，日暮驅(qū)余。深入小安息，（亞細亞急呼為‘安息’。）痛剪狼與狐。五世得名王，提劍恢雄圖。東羅既不國，突騎沖厥郛。公然跨兩洲，海峽成帝都。圣地久淪喪，健者振臂呼。時節(jié)阻朝陵，攖心如百茶。三興十字軍，戰(zhàn)血填溝渠。觥觥蘇力曼，建國多良謨。左執(zhí)《可蘭經(jīng)》，右手提錕鐳。兵鋒之所加，盡是花門徒。盛衰豈有常？賭勝同樗蒲。嗣皇既不惠，良弼倏己殂。北方老犭制子，視爾猶<鼠青><鼠句>。臥榻豈容人，當(dāng)戶草必除。翩彼英與法，長袖更善揄。美與惡病，此局終全輸。中原忽構(gòu)兵，晉楚騰簡書。奮發(fā)依同盟，苦斗遂蹶株。王冠貿(mào)草服，寶殿幾為墟。先是戰(zhàn)方酣，舉國愁淪胥。孰向荊棘叢，血戰(zhàn)開通衢。英雄出兵間，智略苞陰符。海上起田單，氵氏水?dāng)仃愑?。終然仗劍騎，昂首破籠{奴}。赫赫安戈拉，復(fù)建東遷都。莫說胡無人，勇毅可式模。嗟我炎黃胄，愧爾花門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