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掛枝兒·想部三

掛枝兒 作者:馮夢龍


○相思前日個這時節(jié),(與君)相談相聚,昨日個這時節(jié),與君別離,今日個這時節(jié),(只落得)長吁氣,別君止一日,思君(到有)十二時,惟有你這冤家也,時刻(在我)心兒里。

○又別人家,念親親,有時兒住,誰似我,自子時直想到亥時,沒黃昏,沒白日,(把)心脾碎,一月三十日,一日十二時,(那)十二時的中間也,(又)刻刻想著你。

○又害相思,害得我心神不定,茶不思,飯不想,(酒也)嫩去沾唇,聰明人闖入迷魂陣,口說丟開罷,心里又還疼,若說起丟開也,(我到)起發(fā)想得緊。○又姊妹們害相思,(我)從來不信,到如今,看看要輪到自身,想著他,念著他,懨懨成病,不茶還不飯,不癢又不疼,同般樣的相思也,(我)相思又害得狠,〔那一個不狠?!?/p>

○又想冤家,想得我懨懨憔瘦,自從間,那一日(與你把)眼色丟,到如今,意懸懸,還不(能勾)成就,(我家)媽媽(又)防得緊,這冤債幾時勾,曉夜里的思量也,(到不如)哭一場丟開(了)手。

○聽唱悶懨懨獨(dú)倚在妝臺傍,忽聽得有情人(唱的)山坡羊,一聲聲鉆在奴心(兒)上,越聽越煩惱,(待)不聽又思量,事不關(guān)心也。關(guān)心的(自)暗暗(里)想?!痤A(yù)愁三更天,睡不著思前想後,愁只愁我二人不得到頭,記當(dāng)初罰盡了神前咒,料想(我)難忘你,只恐(你)把我丟,我二人(的)開交也,笑破了千人口。○心口相問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懶去梳頭,說黃昏,怕黃昏,(又是)黃昏時候,待想(又)不該想,待丟(時又)怎好丟,把口問問心來也,(又把)心兒問問口。

〔口問心,心不能言,心問口,口不可信,自家心口尚須相問,況以他人之口信他人之心乎,大難大難。〕

○噴嚏(題亦奇)

對妝臺,忽然間打個噴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個信兒,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自從別了你,日日淚珠垂,(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噴嚏兒常似雨。

〔此篇乃董遐周所作,遐周曠世才人,亦千古情人,詩賦文詞,靡所不工,其才吾不能測之,而其情則津津筆舌下矣,愿言則嚏,一發(fā)於詩人,再發(fā)於遐周,遂使無情之人,噴嚏亦不許打一個,可以人而無情乎哉?!?/p>

○倦繡意昏昏,懶待要拈針刺繡,恨不得(將)快剪子剪斷(了)絲頭,(又)虧了他消磨了(些)黃昏白書,(欲要)丟開心上事,(強(qiáng)將)針指度更籌,繡到交頸(的)鴛鴦也,(我)傷心(又)住了手。

〔此篇與噴嚏篇轉(zhuǎn)折可味,熟玩得作文之法。〕

○癡想月兒明了,人還不到,猛然間思想起,(我好)心上焦,淚珠兒止不住腮邊吊,魂靈兒被他引,一夜上夢幾遭,想起我那冤家也,(不知)那些兒待我好?!膊恢切﹥汉?,方是真好,方是真夢,方是真正冤家?!?/p>

○又俏冤家,你怎么去了一向,不由人心兒里想得慌。(你到把)砂糖兒抹在(人的)鼻尖上,饣舌又饣舌不著,聞著撲鼻香。你到丟下(些)甜頭也,教人慢慢的想。

〔饣舌著時,一丟砂糖,有何好處,慢慢的想,卻是無窮受用?!?/p>

○帳為冤家造一本相思帳,舊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記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帳,舊相思銷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樁,(把)相思帳出來和你算一算,還了你多少也,(不知)還欠你多少想。

〔琵琶婦阿圓,能為新聲,兼善清謳,余所極賞,聞余廣告掛枝兒刻,詣余請之,亦出此篇贈余,云傳自婁江,其前尚有訴落山坡羊詞頗佳,因附記此,冤家呀,小妹子不知那一句話兒把你來沖撞,逢人前對人前子說道,再不把咱家的門來上,負(fù)心的賊,可記得當(dāng)初和你不曾得手的時節(jié),你說道如渴思漿,如熱思涼,如寒思衣,如饑思食,你在我跟前說,姐姐又長,姐姐又短,把那甜言美語來哄我,到如今和你得了手的時節(jié),你到高飛遠(yuǎn)舉,遠(yuǎn)舉高飛,子說道,不來了不來了,在人前妝模作樣,負(fù)心的賊,可記得當(dāng)初和你星前月下燒肉香疤的時節(jié),和你說,冤家呀,改常時不改常時,你回言道,我便死在九泉之下,永不改常,因此上聽信你說不改常時,才和你把香疤兒燒了,誰知你大膽忘恩薄幸,虧心短行,冤家,你到另取上一個婆娘,憑你取上個妙人兒么,妙殺了也比不得小妹子的心腸,怎如得俺行兒里坐兒里茶兒里飯兒里眠兒里夢兒里醒兒里醉兒里想得你好慌,冤家呀,你自家去思,自家去想,自去度量,還是誰家的理短,誰家的理長,悲傷,冤家呀,睡到半夜五更頭,你手摸著胸膛,自家去思想,自去度量,悲傷,算來還是冤家的理短,小妹子的理長。〕

○牽掛我好似水底魚隨波游戲,你好似釣魚人巧弄心機(jī)。釣鉤兒放著些甜滋味,一時間吞下了,到如今吐又遲。牽掛在心頭也,放又放不下你。

○泣想青山在,綠水在,冤家不在;風(fēng)常來,雨常來,書信不來;災(zāi)不害,病凈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開悶不開,淚珠兒汪汪也,滴沒了東洋海。

〔此篇相傳已久,然畢竟不可去?!?/p>

○無眠燈兒下,獨(dú)自個(聽)初更哀怨,二更時,風(fēng)露冷,強(qiáng)去孤眠,譙樓上,又聽得(把)三更鼓換,四更添寂寞,挨不過五更天,教我數(shù)盡更籌也,何曾合一合眼。

○夢夢兒里夢見冤家到,夢兒里雙手摟抱著,夢兒里就把乖親叫。夢兒里成鳳友,夢兒里配鸞交,夢兒里相逢也,夢兒里又去了。

〔何不再睡?!?/p>

○又正三更,做一夢,團(tuán)圓(得)有興,千般恩,萬般愛,摟抱著親親,猛然間驚醒了。(教我)神魂不定,(夢中的)人兒不見了,(我)還向夢中(去)尋,囑付(我)夢中(的)人兒也,(千萬在)夢兒中等一等。

〔模情癡極矣,如此夢,定不是捏鼻頭做下者?!?/p>

○又害相思,害得十分沉重,他在西,我在東,怎得相逢,昨宵得一個團(tuán)圓夢,方才云雨罷,醒來被又空,白日里不來也,(你到)夢兒里將人哄。

〔真夢如何是哄,白日來,未必不哄。〕

○瘦女伴們約戲耍,(要同去)花園後,拂愁眉,勻淚臉,強(qiáng)下妝樓。(待)試羅衫,怎勝得香肌瘦,欲出門還自省,才舉步又遲留,這般憔悴容顏也,見人先自丑。

〔又一篇云:想冤家,哀哀哭,(正值)冤家來到,慌忙的解羅衣?lián)Пе?。渾身上下都摸到,你為何一去後,就這等消瘦了。想是你去貪花也,茶飯兒都吃少。合觀二篇,相思亦瘦,貪花亦瘦,瘦可憐又可憎也。要作恩愛夫妻,須是一對胖子,豈不可笑?!?/p>

○又風(fēng)蕭蕭,一陣陣穿窗牖;雨絲絲,一點(diǎn)點(diǎn)都是愁;淅零零,鐵馬兒(在)檐前驟。慘淡淡燈共影,撲簌簌珠淚流。手摸一摸龐兒也,呀!瘦了,(怎的)瘦得這般樣丑。

○病花不戴,釵不戴,連銀兒(也)不戴。說人,笑人,(我)比人更。行也害,坐也害,睡夢也害。茶不思,飯不想,骨如麻,體似柴。為了你冤家也,這病有三四載。

○又百般病,比不得相思奇異。定不得方,吃不得藥,扁鵲也難醫(yī)。茶不思,飯不想,懨懨如醉。(不但)傍人笑著我,(我也)自笑我心癡,伶俐聰明也,(到此)由不得自己。

〔後四句逼真?!?/p>

○又寫情書,寫不盡(我)相思帳,直直的寫幾句(教他)細(xì)細(xì)詳,我病兒已在十分上,早早來還得見,(也算)與你厚一場,若是個來遲也,(切莫要)身後將奴(來)想。

〔末句舊云,除是黃泉路上來趕,情亦慘至,南園變改,切莫要身後將奴來想,頗雅,用之。〕

○想嫁嫁了罷,嫁了罷,怎么不嫁,說許他,定許他,怎能勾見他,秋到冬,冬到春,春又到夏,咬得牙根痛,掐得指尖麻,真不得真來也,假又不得假?!舱娌坏谜?,假不得假,正是妙境,假則扮戲,真則村里夫妻耳?!?/p>

○空書寄情書,淚珠兒滴在封皮上,奴親手拆開看,(只見)紙半張,俏冤家啞謎兒鶻突帳,話兒沒一句,字兒沒半行,教我獨(dú)對著空書也,白白的把你想?!鸬脮臅鴣?,未拆封,先垂淚,(想當(dāng)初)行相隨,立相隨,坐臥相隨,還只恐夢魂兒(和你)相拋離,誰想今日里,盼望這一封書,(你就是一日中)有千萬個書來也,這書兒(也)當(dāng)不得你。

○又俏冤家,從別後,受盡了空房孤另,想得我,不茶飯,鬼病絕身,(要)慰離愁,除非是一封書信,猛可的音書到,拆開看得真,見了這封音書也,越發(fā)想得緊。

○賣相思罰了愿,再不把相思害,猛可的撞見個俊多才,不由人見了心中愛,(正是)拆了秦樓瓦,(又)蓋上楚陽臺,賣了相思也,又把相思買。

〔也有該賣的,也有該買的,都是都是。〕

○又相思鋪,這幾日番騰重蓋,大門外,掛一面賣相思的牌,有幾等相思賣與人害,單相思背地里想,雙相思兩下里挨,鶻突的相思也,(還得)鶻突人來買?!驳谝机X突相思,有出脫處?!?/p>

○問課手執(zhí)著課筒兒深深下拜,戰(zhàn)兢兢止不住淚滿腮,祝告他姓名兒(我就)魂飛天外,一問他好不好,二問他來不來,還要問一問終身也,(他)情性兒改不改?!鹎蠛瀸ι耢`,拈香罷,(忙把)雙膝跪,千祝告,萬祝告,(保佑我)情人早歸,大紅袍一領(lǐng)(還有)豬羊祭,(求得條)上上的簽在手,道人(與我)細(xì)細(xì)推,果應(yīng)得靈簽也,道人,(我也做件)皂袍兒相謝你。

○魘到俏冤家,昨朝時,去得一溜,做一個魘到兒暗地里相留,(把你)一頂巾(掛在)帳勾兒,(教他)常拖逗,(你)雖是望前去,(我)偏要你就轉(zhuǎn)頭,難道我這樣勾你也,(你)只是不回首。

○自怨眼巴巴,望著我冤家一面,淚汪汪,鎮(zhèn)日里眼不曾乾,燈花鵲噪難憑斷,除非夢兒里枕上得片時歡,不怨你的薄情也,(只怨)自己(的)緣分淺?!鸩煌卧┘?,我待你真心實意,全不料你待我面是背非,把恩情一旦都拋來,兩人心下里,自有老天知,明知你(是個)薄情也,(我只是)念念不忘你?!灿忠黄疲偾閮赫{(diào)了千千萬,假誓兒發(fā)了萬萬千,假淚兒流了無千無萬,明知你都是假,(就該)丟你在一邊,如何只半日(的)不來也,(就)望穿了奴的眼,意亦同。〕

○揉枕到三更,忽然間(把)枕兒揉碎,(一從)枕了你,只做得半月夫妻,莫非是做時節(jié)時辰不利,另揀個好日子,再做個利市的,若得這個人來也,(先把)瘦腰兒犒賞你。

○打丫頭害相思,害得我伶仃瘦,半夜里爬起來打丫頭,丫頭(為何)我瘦你也瘦,我瘦(是)想情人,你瘦(好)沒來由,莫不是我的情人也,你也和他有。〔揉枕打丫頭,描寫無聊極思,亦奇亦真。〕

○打梅香害相思,害得我伶仃樣,半夜里爬起來打梅香,梅香(為何)我瘦你偏壯,梅香覆姐姐,你好不思量,你自想你的情人也,我把誰來想。

〔瘦又打,壯又打,如此難理會的姐姐,教做姐夫的也怕人?!?/p>

○叫梅香相思病,害得我魂飄蕩,半夜里坐起來叫梅香,(你)上床來掮起腿(學(xué)我)乖親樣,梅香道,姐姐,你也是糊涂(的)娘,沒有那件東西也,娘,怎殺得你的癢。

〔俗矣,正以俗,故存之。〕

○癢這東西今夜里忽然作禍,是誰人撒下一把疥蟲窠,癢來時透心肝,其實難過,抓抓還掐掐懶懶又撓撓,便潑上飛滾(的)熱湯也,(只討得)外面皮兒(的)苦。

○盼歸喜蛛兒忽地在檐前掛,(昨夜)銀缸上燈結(jié)蕊,(今朝)喜鵲兒喳喳,粉墻上畫的(又是)成雙卦,久矣(他)無信了,(想是)明日定還家,若果明日還家也,(止守得)今宵一夜寡。

〔這一夜更覺難過?!?/p>

○又東君怪道無音耗,鳥不言,花不語,等瘦(了)梅梢,昨宵寒去(想是)他來到,(朵朵)花枝開笑臉,(雙雙)好鳥弄聲嬌,(守)過(了)二百七十日(的)凄涼也,春,(你)少不得也來了。

〔情人若比春,一般來得穩(wěn),一百年也情愿等著,〕

○心事心中事,心中事,心中有事,說不出,道不出,背地(里)尋思,左不是,右不是,(有)千般不是,難有姊和妹,有話不相知,怎能夠會一會冤家也,(我的)心兒才得死。

○藥名紅娘子,嘆一聲,(受盡了)擯榔(的)氣,(你)有遠(yuǎn)志,(做了)隨風(fēng)子,不想當(dāng)歸是何時,續(xù)斷(再得)甜如蜜,金銀花(都)費(fèi)盡了,相思病沒藥醫(yī),待他有日(的)茴薌也,(我就把)玄胡索兒縛?。耍┠恪?/p>

○又想人參最是離別恨,(只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因此)黃連心苦苦里為伊擔(dān)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付)使君子(切莫做)負(fù)恩人,(你果是)半夏(的)當(dāng)歸也,(我情愿對著)天南星徹夜(的)等。

○又你說我,負(fù)了心,無憑枳實,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對威靈仙發(fā)下盟誓,細(xì)辛將奴想,厚樸你自知,莫把我情書也,當(dāng)做破故紙。

〔凡以曲名牌名扭捏成篇者,俱無足采。此三篇入藥名,頗稱能品,故錄之。因記昔年與友輩夜酌,余以四書句配藥名為令,一時想路,多有奇絕,歲久都忘,聊識其存臆者於左:三宿而出書,王不留行。管仲不死,獨(dú)活;曾死,苦參。天之高也,空清。吾黨之小于狂簡,當(dāng)歸。裨諶草創(chuàng)之,藁本。出三日,肉從容。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天南星。七八月之間旱,半夏。小人之德草,隨風(fēng)子。舟車所至,木通。以正不行,繼之以怒,苛子,孩提之童乳香。興滅國,繼絕世,續(xù)斷。若決江河,澤瀉。亡之命矣夫,沒藥。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車前子。有寒疾,防風(fēng)。涅而不淄,人中白。胸中正,決明子。桃之夭夭,紅花。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蟬脫。夫人幼而學(xué)之,還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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