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

　　△太宗皇帝

　　《大風(fēng)歌》沖口而出，卓偉不群。即《鴻鵠》酸楚之音，猶有籠罩一世之氣。太宗沾沾鋪張功烈，粉飾治平，即此便輸漢祖一籌，不徒骨之靡弱?！稹拔灮鸩粶仫L(fēng)”，真為宮體之靡?！皥A花釘菊叢”，何來此丑字！

　　△徐賢妃

　　“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豈徒宮闈中，士之變?nèi)哳惾灰?。此語殆參透人情。○賢妃詩饒有氣骨，殆非上官婉兒可比。

　　△章懷太子

　　《黃臺瓜辭》不惟音節(jié)似古樂府，“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言外有身不足恤，憂在宗社意，較之《小弁》尤婉尤痛，讀此益嘆退之《履霜操》之淺。

　　△貞觀諸家

　　貞觀諸公，整繕有馀，警醒不足。惟魏鄭公《述懷》一篇，磊落露骨性，虞永興《織錦曲》，情事如見。馬賓王《浮江旅思》，楊景猷《還山宅》、《夏日應(yīng)詔》，皆歌合律、舞應(yīng)節(jié)之作，已為王子安、杜必簡之先鞭矣。

　　△王績

　　詩之亂頭粗服而好者，千載一淵明耳。樂天效之，便傷俚淺，惟王無功差得其仿佛。陶、王之稱，余嘗欲以東皋代輞川。輞川誠佳，太秀，多以綺思掩其樸趣。東皋瀟酒落穆，不衫不履，如“來時常道貰，慚愧酒家胡”，“家貧留客久，不暇道精粗?！敝寥簟跋喾陮幙勺?，定不學(xué)丹砂”，“昔我未生時，誰者令我萌？棄置勿重陳，委化何足驚”，真齊得喪、一死生之言。曠懷高致，其人自堪尚友，不徒音響似之。○摩詰曰：“五帝與三王，古來稱君子。干戈將揖讓，畢竟何者是？”識田中尚費(fèi)此一番輾轉(zhuǎn)。無功直曰：“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不如高枕上，時取醉消愁?！眰€中纖影不留矣?！鹋頋?、東皋，皆素心之士，陶為饑寒所驅(qū)，時有涼音；王黍秫果藥粗足，故饒逸趣。以九方皋相馬法觀之，顧不河漢。

　　△四杰

　　《在獄詠蟬序》曰：“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辨R惺曰：“‘俗厚’‘厚’字，形容好笑?！贝私饷疃磿?。隱然寫出狂狷一段，踽踽，不肯閹然媚世意。中聯(lián)云“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尤肖才人失路之悲，讀之涕Д欲下。○《帝京篇》，銓官時吏部侍郎裴行儉索文，作以獻(xiàn)者也，故淋漓磊落，竭其才思。今人或病其過于橫溢。余以讀詩者如漢文節(jié)儉，自不作露臺可耳，必不得謂未央壯麗，追罪蕭何?！稹洞朗客蹯`妃贈道士李榮》曰：“寄語河邊值查客，乍可共百年，誰使遙遙期七夕?！贝笫乔橹琳Z。後又云：“假令白里似長安，須使青牛學(xué)劍端。風(fēng)入馭來應(yīng)易，竹杖成龍去不難?！庇檬掠惹小Ｓ嘤诒娺x外特搜此篇。（黃白山評：“《帝京篇》凡六百馀字，此篇尚多彼字百馀。彼以長安中事鋪敘，其冗長猶可耐。此不過道男女情事，堆砌，殊覺可厭。篇中歷敘其初相悅後相睽之意，而望其復(fù)合，而題特為女道士贈男道士，真不可解。賀特取此，若自矜具眼，何也？”）

　　駱好徵事，故多滯響。王工寫景，遂饒秀色。至如“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真是理至不磨，人以習(xí)聞不覺耳。張曲江“相知無遠(yuǎn)近，萬里尚為鄰”，亦即此意?！稹恫缮徢纺⒛簹w曰：“正逢浩蕩江上風(fēng)，又值徘徊江上月。徘徊蓮浦夜相逢，吳姬越女何豐茸？共問寒光千里外，征客關(guān)山路幾重？”不特迷離婉約，態(tài)度撩人，結(jié)處尤得性情之正。

　　楊盈川詩不能高，氣殊蒼厚?！皩帪榘俜蜷L，勝作一書生”，是憤語，激而成壯。

　　盧之音節(jié)頗類于楊，《長安古意》一篇，則楊所無。寫豪獰之態(tài)，如“意氣由來排灌夫”，尚不足奇；“專權(quán)判不容蕭相”，雖蕭無此事，儼然如見霍氏凌蔑車千秋，趙廣漢突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黃白山評：“此蕭相非指蕭何，似言蕭望之為前將軍輔政，其本傳自云：‘吾嘗備位將相?！瘋饔衷朴兴咀嗤磐嗽S、史，專權(quán)擅朝’。當(dāng)時專權(quán)擅朝者，實許、史輩，而諷有司奏望之云云，蓋排陷望之，所謂‘不容蕭相’者，正指此事?！畬?quán)’自指許、史，與上句‘意義’指田一例。今乃以專權(quán)屬蕭相，而誤以為蕭何，又謂其‘無此事’，如此解詩，不顧識者噴飯耶！”）至摹寫游冶，“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亦為酷肖。自寄托曰：“寂寂寥寥楊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辈晃┮暋兜劬┢方Y(jié)語蘊(yùn)藉，即高達(dá)夫“有才不肯學(xué)干謁”，亦遜其溫柔郭厚也。但《行路難》塵言滾滾，何以至是！少陵曰：“王楊盧駱當(dāng)時體，輕薄為文曬未休?！比羧绱似嗖坏脤＞倘溯p薄。

　　△陳子昂

　　詩與樂通，其聲宜直廉，不宜粗厲。凡號雅音者，不徒黜淫哇之響，并宜去梟敫也。吳少微、富嘉謨力矯頹靡，張說譬之“濃郁興，震雷俱發(fā)”，亦猶丘門怪由瑟之意，故必“穆如清風(fēng)”者，斯為承。蓋扶輪起靡之功，獨歸之陳射洪耳。○朱子稱“《感遇》詩詞旨幽邃，音節(jié)豪宕，恨其不精于理，自仙佛之間以自高?！贝苏嫜壑薪鹦贾姟r“構(gòu)山林盡，瑤圖珠翠煩。鬼功尚未可，人力安能存?！闭笭枙r天堂大像諸事，方有諷諭，乃以為譏耶！

　　△杜審言

　　杜必簡散郎軒豁，其用筆如風(fēng)發(fā)漪生，有遇方成，遇圓成璧之妙。即作磊語，亦猶蘇子瞻坐桄榔林下食芋飲水，略無攢眉蹙額之態(tài)。此僻澀苦寒之對劑也。但上苑芳非，止于明媚之觀。

　　△沈期

　　古稱沈為靡麗，今觀之，乃見樸厚耳。其云“約句準(zhǔn)篇，如錦繡成文”，正就其回忌聲病言也。然樸厚自是初唐風(fēng)氣，不足矜，當(dāng)取其厚中帶動，樸而特警者。如《芳樹》、《和趙麟臺元志春情》、《嘆獄中無燕》、《和元萬頃臨池玩月》，最其振拔。昔人不解，鍾氏始為表章，可謂有功于沈?！痖L律至沈而工，較杜、宋實為嚴(yán)整。然惟“盧家少婦”篇，首尾溫麗，馀亦中聯(lián)警耳，結(jié)語多平熟，易開人淺率一路，若從此入手，恐不高?！鹕蛞耘怕擅x其應(yīng)制酬贈諸篇，未免如暑月中衣冠宴會，芻豢盈盤，歌吹滿耳?！鹕蚍撬螖?，不獨《晦日昆明》一結(jié)也。獨《從州廨移住山間水亭贈蘇使君》末云“古來堯禪舜，何必罪兜”，宋不能道。雖是憤語，卻超卓不凡。

　　△宋之問

　　宋古詩多佳，真苦收之不盡。律詩卮從、應(yīng)制諸篇，實亦不能高出于沈。山水麗情，則沈猶竹生夢，宋則伶?zhèn)愖哟抵鼬P鳴矣?！稹洱堥T應(yīng)制》，宋生平最得意之時也?！睹骱悠罚瑯O沮喪之事也。《明河》事丑耳，詩固佳?！洱堥T》流利暢達(dá)而已，意態(tài)層折大不如。嗚呼！一人之詩有遇不遇，尚無關(guān)于優(yōu)劣，況士之飲Б者！○《晦日昆明應(yīng)制》，精密警麗，自不待言，但反覆讀之，終篇有頌無規(guī)，律以《卷阿》矢音之義，即宋固非其至。（黃白山評：“以此責(zé)宋，是猶責(zé)宰以忠諫，責(zé)孫弘以直言耳?！保鹧忧逭~附易之，謫瀧州，逃歸匿張仲之家。仲之謀誅三思，安王室，即令兄子曇上變丐贖罪。傾險如此，而曰“自惟最忠孝，斯罪懵所得”，又曰“吾惟抱忠信，吟嘯自安”，真是厚顏。然每遇山川禪隱，則津津，名言如屑。至如“莫使馳光暮，空令歸鶴憐”，“大隱德所薄，歸來可退耕”，“去去獨吾樂，無能愧此生”，雖違心之言，卻辭理兼至，殆所稱猩猩人語耶！○《牛女》詩：“失喜先臨鏡，含羞未解羅。誰能留夜色，來夕倍還梭?！甭暼菀鈶B(tài)，無不婉婉可思，較杜必簡“那堪盡此夜，復(fù)往弄殘機(jī)”，情味殊深矣。杜臨沒時謂宋曰：“吾在，久壓公等。今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贝苏娜舜笱宰择妫q盈川之“恥居王後”耳。如宋襄公自視為齊桓公後一人，目中無楚，究其實績，未見相敵也?！稹耙瓜翼懰稍拢θ?，“氣青連曙海，白洗春湖”，“雨色搖丹嶂，泉聲聒翠微”，造語之妙，可謂前凌謝，後挈王維。

　　△劉希夷

　　劉庭芝藻思快筆，誠一時俊才，但多傾懷而語，不肯留馀。如《采?！芬黄?，真尋味無盡。《春女行》前半亦婉約可思，讀至“憶昔楚王宮”以下，不覺興闌人倦矣。鍾氏盛稱之，獨貶其《代悲白頭翁》。此詩悲歌歷落，昔人之賞自不謬，特亦微嫌太盡?！稹豆滤善窐O多佳思，及觀宋延清《題張老松樹》詩，便覺宋勁凈，劉沓拖，大有老稚之別。余嘗謂劉詩如花落鳥啼，宋詩似蒸霞蔚，不徒手筆迥異，各有所長。宋實出于劉上，何苦奪其句而殺之！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亦甚無奇，州之辨良是。

　　△喬知之

　　《哭故人》曰：“平生不得意，泉路復(fù)何如？”悲不必言，正妙于誕。高“夜臺猶寂寞，疑是子居”，語較酸咽，固不及此之圓傲?！稹笆医鸸戎匦侣?，明珠十斛買娉婷。此日可憐君自許，此時可喜得人情”，起甚急遽。“君家閨閣不曾難，常將歌舞借人看。意氣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敘甚切直?！稗o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袂傷鉛粉。百年離別在高樓，一代紅顏為君盡”，語甚決絕。蓋胸中悲憤填膺，無暇為溫柔之音矣。嘗思徐生之“無復(fù)嫦娥影，空留明月輝”，即崔郊“從此蕭郎是路人”，皆哀婉而不甚激烈。左司雖負(fù)柔情，實饒氣性，觀其生平所作，如“羞將憔悴日，提籠逢故夫”，“還君結(jié)縷帶，歸妾織成詩”，常有寧玉碎不瓦全之意。即《定情篇》，新婚之始也，相與游園，遽感寒竹，而曰：“君念春光好，妾向春光啼。”中間敘述班姬、劉蘭芝、秋胡婦，下逮娼樓，凡男子之負(fù)心者，刺刺不休。能體貼婦人嬌妒至此，必自情深，不解作薄幸事矣。身不能負(fù)人，亦不能忍人負(fù)之。綠珠命篇，固以衛(wèi)尉自擬，直邀之死，期以身殉也?！疰R猩曰：“‘歌舞借人看’，自是快事。然‘招客亦須擇人’，武后此語，何可不熟讀！”余意既借人看，承嗣之焰，豈可復(fù)拒，與安昌侯僅以卮酒賜彭宣事不同也。“情知點污投泥玉，猶自經(jīng)營買笑金”，夢得復(fù)抱此恨，唐時乃有此惡俗。

　　△崔融

　　崔與蘇味道、李嶠齊名，似為秀出，又合杜審言為“文章四友”，則氣力亦似差遜?！奥動袥_天客，披下帝畿”，誠媚灶之詞，然事丑而詞則工。如“三年上賓去，千載復(fù)來歸。中郎才貌是，柱史姓名非。天仗分旄節(jié)，朝容間羽衣。朝朝緱氏鶴，長向洛城飛?！眱叭蝗粢徽嫱踝訒x也。

　　△李嶠

　　讀李巨山詠物百馀詩，固是淹雅之士，但整核而已，未甚精出。即如《芙蓉園應(yīng)制》“飛花隨蝶舞，艷曲伴鶯嬌”，較“風(fēng)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其意相越幾何？經(jīng)慧筆便成秀句，天才洵不可強(qiáng)。

　　△崔

　　初唐應(yīng)制，千口一聲，惟崔澄瀾力自振拔，與崔、李較，文翎錦翰中，一摶霄翮也?！皶r來矜早達(dá)，事往覺前非”，悔悟時語，可謂名言。襄州還，行復(fù)不悛，令人有盆成括之嘆。

　　△郭元振

　　《寶劍篇》英氣逼人，自是磊落丈夫本色。獨其樂府詩，又何凄艷動人也。誰謂兒女情長，則英雄氣短乎？

　　△張說

　　燕公中年淹縶江潭，曲江晚亦淪落荊楚，其詩皆多哀傷憔悴。然燕公惟切歸闕之思，曲江已安止足之分，恬競自別。言發(fā)于衷，作者亦不自知也?！鹧喙珶嶂性赀M(jìn)人也，然亦有見道之言，如“息心觀有欲，棄智反無名”，是大解人語。○鉅麗之詞，切核始妙?！哆^寧王宅應(yīng)制》曰“帝堯敦族禮，王季友兄心”，真為極筆。王有讓位之美，斯言深切其事，非常桐葉、棣華應(yīng)酬語也。若岐、薛諸王宅，便那借不得矣。又《王墓應(yīng)制》曰“有策擒吳，無言讓范宣”，兩語切過昭然，無忝詩史?！稹把泔w江月冷，猿嘯野風(fēng)秋”，人人稱之。然“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fēng)秋”，已先為上官儀道過。王武子琉璃匕中自多甘脆，何必效石家韭{艸}菲哉！余故不取。○燕公大雅之才，雖軒昂不受羈紲，終帶聲希味澹之致。惟“秋風(fēng)不相待，先至洛陽城”，未免與利齒兒競慧，特其氣渾，固不類中晚。

　　△蘇

　　燕、許并稱，燕警敏，許質(zhì)厚。吾評兩公，亦猶龐士元之目顧、陸，一有逸足之用，一任負(fù)重之能也?！娥T陽將軍兼源州都督御史中丞》曰“旗合無邀正，冠危有觸邪”，不惟得諷勵體，兼兩切其職，隱然有陳力就列之義。此真綸之才，安得不推為大手筆。

　　△張九齡

　　初唐人專務(wù)鋪敘，讀之常令人悶悶，惟閨闈、戎馬、山川、花鳥之辭，時有善者。求其雅人深致，實可興觀，惟陳拾遺、張曲江兩公耳。《感遇》詩世所共知，余尤喜其《答綦毋學(xué)士》曰：“旬雨不愆期，由來自若時。爾無言郡政，吾豈欲天欺！”肯道此語，生平寧復(fù)作昧心事。又《與弟游家園》曰：“善積家方慶，恩深國未酬。”豈徒媒利梯榮之念不入胸中，即托明哲以自全，亦豈其志哉！詩有廉頑立懦，起人于百世之下者，此類是也?！稹白跃鲆樱粡?fù)理殘機(jī)。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毙梁胫且嘣唬骸白跃鲆樱簤m靜不飛。思君如滿月，夜夜減容輝?！贬岫渲徊钜蛔郑瑢崈梢庖?。張之“思君如滿月”，直指君說，“夜夜減清輝”，言恩情日衰，猶月之漸昏。辛詩止是為郎憔悴耳，意卻淺。（黃白山評：“二詩只一意，何得以一字不同，遂分兩解！”）

　　△孫逖

　　古人餞別，如《民》、《韓奕》，皆因事贈言，辭不妄發(fā)。陳子昂《送崔著作融從梁王東征》曰“王師非樂戰(zhàn)，之子慎佳兵”，為黷武之時言也。孫逖《送李補(bǔ)闕充河西節(jié)度判官》曰：“西戎雖獻(xiàn)款，上策恥和親”，為忘戰(zhàn)之時言也。唐詩送人之塞下者多矣，惟此二篇，緩私情，急公義，深合古意。

　　○盛唐

　　△張若虛

　　《春江花月夜》，其為名篇不待言，細(xì)觀風(fēng)度格調(diào)，則劉希夷《搗衣》諸篇類也。此誠盛唐中之初唐。且若虛與賀季真同時齊名，遽分初盛，編者殊草草。吾讀詩至賀秘書，真若開山出，境界一新，毋寧置張于初，列賀于盛耳。

　　△盧鴻一

　　《嵩山十志》，其小序更佳于詩，但嫌其轉(zhuǎn)筆率，用“靡者”、“蕩者”、“喧者”、“邪者”，“俗人”、“世人”，“機(jī)士”、“匪士”，沾沾揚(yáng)己詈人，有貧賤驕人之態(tài)，殊不大雅。

　　△蕭穎士

　　人有一時負(fù)重名，既久而聲暫歇者，唐之蕭茂挺，宋之梅圣俞是也。詩文具在，不知當(dāng)時何以傾動蠻貊至此！蕭嘗謂“屈、宋雄壯而不能經(jīng)，賈生近理，枚、馬環(huán)麗而不近《風(fēng)》、《雅》?！比黄洹督袟鳌?、《菊榮》、《涼雨》、《有竹》諸篇，豈遂真《風(fēng)》、《雅》乎！于《三百篇》雖具孫叔之衣冠，尚無優(yōu)孟之抵掌。然不特蕭也，元次山《二風(fēng)》、《演興》諸詩，填塞奇字以擬《騷》，反成淺陋。文人好古嗜奇，固多蹈此轍。

　　△李華

　　李遐叔《雜詩》，雖不足以上繼陳伯玉、張子壽之《感遇》，要亦正聲雅奏也?！对伿贰吩姶笥泻嫌陂_元、天寶中事，似非無為而作，恨用事多沓拖耳。然如詠楊仆伐朝鮮曰“島夷非敢亂，政暴地仍偏。得罪因懷璧，防身輒控弦。三軍求裂土，萬里詎聞天?！闭f盡邊臣邀功生釁之弊，豈有感于青海之役耶！又“蜀主相諸葛，曹伯任公孫。勿言君臣合，可以濟(jì)黎元。為蜀諒不易，如曹難復(fù)論?！奔醋诱扒镌嚥邌栆狻?/p>

　　△崔顥

　　崔司勛《王家少婦》詩，寫嬌憨之態(tài)，字字入微，固是其生平最得意筆，宜乎見人索詩，應(yīng)口輒誦。然不聞北?！躲~雀妓》乎：“丈夫有馀志，兒女焉足私。擾擾多俗情，投跡互相師?！贝死仙胶贸终?，作殺風(fēng)景事，真是方枘圓鑿。○《贈梁州張都督》曰：“風(fēng)霜臣節(jié)苦，歲月主恩深?！鄙暇湎淝趧冢戮錁s其知遇，有獎有激，得諷勵邊臣之體?！鹛迫俗钕矊懹潞分拢薪吡π稳荻钫?，王龍標(biāo)之“邯鄲飲來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射殺空營兩騰虎，回身卻月佩弓肖”是也。有專敘蕭條淪落而沉毅之令人回翔不盡者，崔司勛之“聞道遼西無斗戰(zhàn)，時時醉向酒家眠”是也。覺摩詰“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未免著色欠蒼。

　　△崔國輔

　　少陵獻(xiàn)《三大禮賦》，上令集賢學(xué)士于休烈、崔國輔試之。詩人中最為先達(dá)，與顥并稱艷色。同勛高渾，集賢韶秀，正復(fù)不同?！皻w來日尚早，更欲向勞洲。渡口水流急，回船不自由?！笨嵝ば∨硬粍俑蓍畱B(tài)。“相逢畏相失，并著采蓮舟”，描寫鄰女相見，一段溫存旖旎，尤咄咄逼真。然是生于水鄉(xiāng)書所見耳，汴中安有此風(fēng)景！至如“不能春風(fēng)里，吹卻麝蘭香”，“獨有鏡中人，由來自相許”，自矜自惜，真為深入個中三昧。戎旅詩亦相敵。獨至七言古，則大不如司勛。華子由當(dāng)辦幅巾迎孫策也。

　　△王維

　　唐無李、杜，摩詰便應(yīng)首推，昔人謂“如秋水芙蕖，倚風(fēng)自笑”，殊未盡厥美，庶幾“咳唾落九天，隨風(fēng)生珠玉”耳。三人相較，正猶留侯無收城轉(zhuǎn)餉之功，襟袖帶煙霞之氣，自非平陽、曲逆可伍?！稹皶骋陨畴H鶴，兼之外山”，右丞偶爾自佳，後人尊之為法，動用數(shù)虛字演句，便成餿餡矣。吾嘗謂學(xué)李而失，易涉粗豪；學(xué)杜而失，恐成生硬；學(xué)孟而失，將流輕淺；惟學(xué)王者不失為刻鵠類鶩，不意入效顰之手，亦有此種流弊。○《鄭霍二山人詠》曰：“吾賤不及議，斯人竟誰論？”《送綦毋潛》曰：“吾謀不用，勿謂知音稀?！薄端颓馂椤吩唬骸爸[不能薦，羞稱獻(xiàn)納臣?！苯圆粍俣笸筌U躅之態(tài)。獨《送孟浩然》曰：“杜門不復(fù)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長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xiàn)《子虛》?！币灰鈩駥に斐酰w在禁中忤旨之後也。（黃白山評：“按王集及《品匯》俱無此詩，《唐詩粹選》以此作張子容詩，必有所據(jù)。”）按孟有《留別王侍御維曰：“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dāng)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應(yīng)守寂寞，還掩故園扉?！贝嗽姽涛⒋鹌湟?，見非無知音，亦非當(dāng)路之罪，卻含藏不露，惟加勸慰。嘗思襄陽當(dāng)日誦詩誠戇，玄宗亦太褊急。君友兩處周旋，不欲見上有棄士之失，下無巷遇之美。立言最難，人徒賞其措詞之工，不知用意之苦也。

　　△儲光羲

　　摩詰才高于儲，擬陶則儲較王為近。但儲詩亦惟此種佳，有廉頗用趙人之意。王兼長，儲獨詣也?！稹短锛译s興》、《同王十三維偶然作》，最多素心之言。然如“見人乃恭敬，曾不問賢愚。雖若不能言，中心亦難誣”。又如“忽見梁將軍，乘車出宛洛。意氣軼道路，光輝滿墟落”。仍復(fù)傺矣。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登廣武原不禁長嘆?！稹堕愿浮?、《漁父》、《牧童》皆寄托之詞，止寫恬?！恫闪狻贰ⅰ渡滹簟繁阌X颯然正骨，現(xiàn)于言下?！稹度A清宮》數(shù)篇最高古，如“大圣不私己，精為群氓”，“三雪報大有，孰謂非我靈”，俱可喜。然微類丁謂、王欽若口角。（黃白山評：“詩有諷意，遽比之丁、王，恐冤卻古人?！保┪岵挥Ч挪湃藶檎槼冀蹇?，不得不申履霜之戒。至崔國輔《觀行香應(yīng)制》，更不足言。

　　△丘為祖詠盧象綦毋潛裴迪

　　讀丘為、祖詠詩，如坐春風(fēng)中，令人心曠神怡。其人與摩詰友，詩亦相近，且終卷和平淡蕩，無叫號梟敫之音。唐詩人惟丘幾近百歲，其詩固亦不干天和也。詠與盧象，稍有悲涼之感，然亦不激不傷。盧情深，祖尤骨秀?！稹洞鹜蹙S留宿》曰：“握手言未畢，卻令傷別離。升堂還駐馬，酌醴便呼兒?！蓖酢端妥妗吩唬骸跋喾攴揭恍?，相送還成泣。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寫得交誼藹然，千載之下，猶難為懷?！稹督K南望馀雪》曰：“終南陰嶺秀，積雪?、愣恕Ａ直砻黛V色，城中增暮寒?！贝嗽娪惺⒚抟庀右弧霸觥弊?。“馀雪”者，殘雪也，不應(yīng)雪殘而寒始增。（黃白山評：“豈不聞‘霜前暖、雪後寒’耶？”）○綦毋潛似覺風(fēng)氣稍別，如“石路在峰心”，非諸公所能道，大似五昌齡句法?！疠y川倡和，裴迪尤多，其詩體反不甚與王近，較諸公骨格稍重。裴早友王維，晚交杜甫，篇什必多。今所存惟維集數(shù)篇，不勝遺珠之恨。

　　△王縉

　　“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靜無塵?？祁^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币桓邥绫M之?！奥暶粏柺赈?，老大誰能更讀書！林中獨酌鄰家酒，門外時聞長者車?！备X英英不群，有籠罩一世之概，視盧象之“環(huán)堵蒙籠一老儒”，真孤鳧介雙鵠也?！稹跋码A欲離別，相對映蘭叢。含辭未及吐，淚落蘭叢中。高堂靜秋日，羅衣飄暮風(fēng)。誰能待明月，回首見床空?！敝弥畼犯疅o辨。不愧難兄，又不專效阿兄，因笑蘇公動稱家法之陋。

　　△孟浩然

　　詩忌鬧，孟獨靜；詩忌板，孟最圓。然律詩有一篇如一句者，又有上句即有下句者，往往稍涉于輕，乃知有所避必有所犯。○筆力強(qiáng)弱，實由性生，不復(fù)可強(qiáng)，智者善藏其短耳。如孟襄陽寫景、敘事、述情，無一不妙，令讀者躁心欲平。但瑰奇磊落，實所不足，故不甚作七言，專精五字。如《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曰“月明全見蘆花白，風(fēng)起遙聞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全似《浣溪紗》風(fēng)調(diào)也?！稹冻乖亼选吩唬骸皾u看春逼芙蓉枕，頓覺寒消竹葉杯。守歲家家應(yīng)未臥，相思那得夢魂來。”雖凄惋入情，卻竟是中晚態(tài)度矣。詩格之遷，孟襄陽實其始降。（黃白山評：“盛唐諸名家詩，有偏至而非通才者，如孟浩然、王昌齡皆不善七言律。王之‘江上巍巍萬歲樓’一首，其格更卑。詩道之升降，當(dāng)就大勢論，豈可以一人一詩相詬病耶！”）○孟詩有極平熟之句當(dāng)戒者，如“天涯一望斷人腸”，“當(dāng)杯已入手，歌妓莫停聲”，淺人讀之，則為以水濟(jì)水?！鹈显娂烟幹灰弧罢妗弊?，初讀無奇，尋繹則齒頰間有馀味。若溫飛卿所作歌謠，常有乍看心駭目眩，思得其旨，反索然者。此子陽修飾邊幅，不及文叔之簡易耳。

　　△張子容

　　“朝暮雨連天暗，神女知來第幾峰”，意艷而詞則雅，不愧襄陽之友?！皹渖珶熭p重，湖光風(fēng)動搖”，“歸路煙中遠(yuǎn)，回舟月上行”，亦甚肖孟氏意態(tài)。

　　△劉虛

　　“美人何蕩漾，湖上風(fēng)日長。玉手欲有贈，徘徊雙明。歌聲隨綠水，怨色起青陽。日暮還家望，波橫洞房?！薄霸股鹎嚓枴保炊艑徰灾疤澍B驚殘夢，飛花攪獨愁”，劉希夷“月明芳樹群烏飛，風(fēng)過長林百花起”意也。妙在止寫態(tài)度，不甚鋪張，得顰眉不語之致。劉詩傳者十四篇，惟此最有蘊(yùn)藉?！饎⑾目h勝處在不避輕脫，率任孤清。如《寄江滔求孟六遺文》：“南望襄陽路，思君情轉(zhuǎn)親。偏知漢水廣，應(yīng)與孟家鄰。在日貪為善，昨來聞更貧。相如有遺草，一為問家人”。作律至此，幾于以筆為舌矣。然已隱隱逗張水部為一派。（黃白山評：“漢廣孟鄰，俱有故實，卻用得不覺，此圣於用事者也?！保鸶摺⑨菬o流走為律者，輕重迥自不同。殷賞其“思苦語奇”，獨謂“氣骨不逮諸公”，此深識之論。

　　△王昌齡

　　王江寧詩，其美收之不盡，“奸雄乃得志”一篇，尤是集中之冠。“一人計不用，萬里空蕭條”，每一讀之，覺皇甫酈之論董卓，張九齡之議祿山，李湘之策龐勛，千載恨事，歷歷在目，真天地間有數(shù)語言?！稹俺跞諆艚痖|，先照床前暖。斜光入羅幕，稍稍親絲管。發(fā)不勝梳，楊花更吹滿。”婉媚若此，乃不數(shù)作，多為荒涼刻直之音，固薄綺靡不屑也。（黃白山評：“‘荒涼刻直’四字，殊非所以目少伯。”）○“桃花四面發(fā)”、“高臥南齋時”二篇，俱有古音，在龍標(biāo)集則不足收，渠自有長技，不煩作詩中平陽侯耳?！稹稏|京諸公與綦毋潛李頎相送至白馬寺宿》曰：“薄宦忘機(jī)括，醉來復(fù)淹留”，與“望塵非吾事，入賦且遲留”，同一不羈之態(tài)?！巴麎m”稍戇，“機(jī)括”帶謔而冷，令一種識時務(wù)人聞之，Г顙刺骨，將欲望而甘心?！瘕垬?biāo)古詩，乍嘗螫口，久味津生，耐咀嚙，實在高、岑之上，徒賞其宮詞，非高識也。（黃白山評：“盛唐諸公五言古，予最醉心王龍標(biāo)，乍看即好，愈讀愈有味。今乃曰‘乍嘗螫口’，則賀君之口，必不猶夫人之口矣?！保┘凑搶m詞，如“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嘗因其造語之秀，殊忘其著想之奇。因嘆詠長信事者多矣，讀此，而崔之“不忿君恩斷，新妝視鏡中”，已嫌氣盛；王“生君棄妾意，增妾怨君情”，一何傖父！○“錢塘江上是誰家？江上女兒全勝花。吳王在時不得出，今日公然來浣紗。”此直以西施譽(yù)江上女兒，借吳王作波勢耳。漢文帝語李廣曰：“令子當(dāng)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同一語意，用之詩，尤法奇而思折。○《重別李評事》曰：“莫道秋江離別難，舟船明日是長安。吳姬緩舞留君醉，隨意青楓白露寒?！薄半S意”二字，似與下五字不黏，兩句參觀，便可意會，乃是得醉且醉耳。若正言之，如曰既有緩舞相留之人，天又漸寒，不如且醉。橫嵌“隨意”二字于中，如老僧毀律，不復(fù)牽拘。然欲奉以為法，則如鳩摩弟子，先學(xué)餐針，始可納室。（黃白山評：“此解終不暢。予友洪方舟云：‘隨意’，隨他意也。予謂‘露寒’字只當(dāng)夜深字。莫管夜深，且須盡醉，此正留連不忍分手之意。開口卻云‘莫道秋江離別難’，自己先進(jìn)一步說，唐賢詩腸之曲如此。”）○“仗劍行千里，微軀感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fù)信陵恩?！迸c張說“握手與君別，岐路贈一言。曹卿禮公子，楚姬饋王孫。條爾生六翮，翻飛戾九門。當(dāng)懷客鳥意，會答主人恩”同法，束六句之意為兩句，尤覺高渾。且張援引古人，借作虛勢，此即據(jù)為實事；張猶不能不待六翮之生，此則有士為知己死，隨時可以報效。不惟法老，膽識具高一層。

　　△李白

　　不讀全唐詩，不見盛唐之妙；不遍讀盛唐諸家，不見李、杜之妙。太白胸懷高曠，有置身漢、糠秕六合意，不屑屑為體物之言，其言如風(fēng)卷舒，無可蹤跡。子美思深力大，善于隨事體察，其言如水歸墟，靡坎不盈。兩公之才，非惟不能兼，實亦不可兼也。杜自稱“沉郁頓挫”，謂李“飛揚(yáng)跋扈”，二語最善形容。後復(fù)稱其“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推許至矣。亦稱岑參，僅曰“岑生多新語”；亦稱摩詰，僅曰“最傳秀句寰區(qū)滿”；亦稱浩然，僅曰“清詩句句盡堪傳”；與高尤善，雖稱之“詩名惟我共”，其所品目，亦僅曰“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fēng)塵”而已，未有此揚(yáng)厲也。宋人乃以好言婦人飲酒病之，則子美“耽酒須微祿”，“朝回日日典春衣”，不飲酒乎！“大婦同行小婦隨”，“翠眉縈度曲”，不婦人乎?。S白山評：“‘大婦’句本張謂詩，今以為少陵何也！”）太白曰“下士大笑，如蒼蠅聲”，又曰“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凡作此論者，皆太白千載前豫知其笑，而先自仰天者也?！稹妒竦离y》一篇，真與河岳并垂不朽。即起句“噫吁б，危乎高哉”七字，如累棋架卵，誰敢并于一處？至其造句之妙：“連峰去天不盈尺，孤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う，水崖轉(zhuǎn)石萬壑雷?！泵孔x之，劍閣、陰平，如在目前。又如“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辈晃﹦㈣?、李勢恨事如見，即孟知祥一輩亦逆揭其肺肝，此真詩之有關(guān)系者，豈特文詞之雄！紛紛為明皇，為房、杜，譏嚴(yán)武，譏章仇兼瓊，俱無煩聚訟。○“鄭客西入關(guān)，行行未能已。白馬華山君，相逢平原里。璧遺鎬池君，明年祖龍死。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薄扒厝讼嘀^曰”，乃史中敘事法，誰敢入之于詩？吾不難其奇而難其妥，嘗嘆李長吉費(fèi)盡心力，不能不借險句見奇，孰若太白用尋常語自奇！

　　△杜甫

　　杜詩惟七言古終始多奇，不勝枚舉；五言律亦前後相稱。五古之妙，雖至老不衰，然求其尤精出者，如《玉華宮》、《羌村》、《北征》、《畫鶻行》、《新安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佳人》、《夢李白》、《前后出塞》，俱在未入蜀以前，後雖有《寫懷》、《早發(fā)》數(shù)章，奇亦不減，終不可多得。馀但手筆妙耳，神完味足，似不復(fù)如。老杜有句曰：“為人性僻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興，春來花鳥莫深愁?！惫淌菍嵳?，非謙退之詞。惟七言律，則失官流徙之後，日益精工，反不似拾遺時曲江諸作，有老人衰颯之氣。在蜀時猶僅風(fēng)流瀟瀟，夔州後更沉雄溫麗。如詠諸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言簡而盡，勝讀一篇史論。明妃“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空歸月夜魂”。生前寥落，死後悲涼，一一在目。言戎馬之害，則如“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出人間”。寫景則如“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樹蒼藤日月昏”，“返照入江翻石壁，歸擁樹失山村”。詠物則如角鷹曰“一生自獵知無敵，百中爭能恥下鞲”。感慨則如“織女機(jī)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fēng)”。真一代冠冕。至若“盤渦浴鷺底心性，獨樹花發(fā)自分明”，雖大家縱筆成趣，無所不可，如西子捧心，更益其妍。然老杜自注亦云“戲為吳體”，宋人乃以為句法，專于此效之，竟成東家眉黛矣。吾寧拘寧俗，不敢效顰?！稹短贸伞吩娫唬骸皶褐癸w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泵钤谙乱弧岸ā弊?，將“頻來”二字、“語”字，節(jié)節(jié)皆生動矣，上句不如也。○文人觸目驚心，無一事輕忽。如《題柏大兄弟山居屋壁》曰：“書簽映夕曛”，決非由思索得者，若粗莽人偶不經(jīng)意，即失之矣。然上句乃“筆架г窗雨”，必?zé)o晴雨并見之理，當(dāng)是逢新霽，斜暉射書上，筆架猶帶殘雨也。又如“遠(yuǎn)鷗浮水靜，輕燕受風(fēng)斜”，“花妥鶯梢蝶，溪喧獺趁魚”，“ㄋ雀爭枝墜，飛滿院游”，“芹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風(fēng)蝶勤依槳，春鷗不避船”，“柱穿蜂溜蜜，棧缺燕添巢”，“步壑風(fēng)吹面，看松露滴身”，“路危行木杪，身遠(yuǎn)宿端”，皆目前之景，特人無此細(xì)心，亦無此秀筆耳?！鹄隙盼逖月?，善寫幽細(xì)之景。余尤喜其正大者，如“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受諫無今日，臨危憶古人”，“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真堪羽翼《風(fēng)》、《雅》?！鹕贂r讀杜，最厭“冠冕通南極，文章落上臺”二語，嫌其板而肥膩。今乃知正陰用尉陀結(jié)見陸生事，深切南海。次句則因相國自制文。因嘆古人下筆，無一字茍且，深愧向來淺率?！稹巴韥斫g失大木，猛風(fēng)中夜飛自屋。天兵斬斷青海戎，殺氣南行動坤軸，不爾苦寒何太酷！巴東之峽生凌澌，彼蒼回斡人得知！”中間一轉(zhuǎn)，真如危流扌舵，似此斯為老手。若帆駛水順，縱復(fù)一日千里，亦安足奇！○《晚登上堂》曰：“凄其望呂葛，不復(fù)夢周孔?！贝硕Z腐儒所不知，奸雄所不欲，非徒有憂時之心兼具濟(jì)時之識者也。○《毛詩》無處不佳，予尤愛《采薇》、《出車》、《大杜》三篇，一氣貫串，篇斷意聯(lián)，妙有次第。千載後得其遺意者，惟老杜《出塞》數(shù)詩。始章曰：“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嬰禍羅。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棄絕父母恩，吞聲行負(fù)戈?！贝藨?yīng)調(diào)之始，故但敘別離之恨，而“法重心駭，威尊命賤”之意，躍躍不禁自露?！稹俺鲩T日已遠(yuǎn)，不受徒旅欺”二句，壯勇之氣已隱然可掬?！肮侨舛髫M斷，男兒死無時”，見其國而忘家，恩以義斷?！白唏R脫轡頭，手中挑青絲。捷下萬仞崗，俯身試搴旗”四句，皆于忙中著，上寫征行之苦，下寫爭先示勇之致?！稹澳サ秵柩仕?，水赤刃傷手。欲輕腸斷聲，心緒亂已久。丈夫誓許國，憤惋亦何有？功名圖麒麟，戰(zhàn)骨當(dāng)速朽?！贝思础睹姟贰皯n心孔疚，我行不來”意，忠義激烈，勃然如生?！稹八屯郊扔虚L，遠(yuǎn)戍亦有身。生死向前去，不勞吏怒嗔。路逢相識人，附書與六親：哀哉兩決絕，不復(fù)同苦辛。”此句與首章末句意相似，但前是出門時言，猶感慨意多，此是因附書後再一決絕言之，直前不顧矣。且前止父母，此兼煙戚，文情之密，非復(fù)也。補(bǔ)出吏與相識人來，尤見周匝。“附書”下三句，亦暗與次章“骨肉恩豈斷”二語相應(yīng)，又微反《毛詩》“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意，妙于脫胎變化?！稹疤鎏鋈f里馀，領(lǐng)我赴三軍。軍中異苦樂，主將寧盡聞？隔河見胡騎，倏忽數(shù)百群。我始為奴仆，幾時樹功勛？”上四章俱是途中事，此章始至軍中而述所經(jīng)歷，末句不徒感慨，亦有鼓銳意?！稹巴旃?dāng)挽強(qiáng)，用箭當(dāng)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茍能制侵凌，豈在多殺傷！”此軍中自勵之言，上四句亦即《毛詩》“豈敢定居，豈不日戒”意，下四句更有“薄伐來威”之旨?！稹膀?qū)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逕危抱寒石，指落層冰間。已去漢月遠(yuǎn)，何時筑城還？?、隳耗险鳎赏豢膳省！薄昂螘r筑城還”，非還家，乃還幕下，即主將屯軍處也。此是偏師遠(yuǎn)役耳。此章言筑城事，敘景處不僅本“載途雨雪”，兼從《漸漸之石》章來；末語更有《揚(yáng)水》之痛。○“單于寇我壘，百里風(fēng)塵昏。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虜其名王歸，系頸授轅門。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此方及戰(zhàn)爭。八句凡數(shù)層折，蹊回徑轉(zhuǎn)，各具奇觀?！稹皬能娛赈?，能無分寸功？眾人貴茍得，欲語羞雷同”，軍中蒙蔽之形，不言而見?！爸性卸窢?，況在狄與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亦即“一勝何足論”意。但始猶一勝，此則十年之功，退讓不言，志更不隳，更圖後效，較之“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見。東出咸陽門，哀哀淚如霰”，度量相越多少！此詩節(jié)節(jié)相生，真與《毛詩》表里，必不可刪。世顧避惜群之名，常不全載，真瑣人之見也?！稹夺岢鋈逭隆?，亦有次第，不可刪?！澳袃荷篱g，及壯當(dāng)封侯。戰(zhàn)伐有功業(yè)，焉能守舊丘！召募赴薊門，軍動不可留。千金買馬鞍，百金裝刀頭。閭里送我行，親戚擁道周。斑白居上列，酒酣進(jìn)庶羞。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鉤?！陛^《前出塞》首篇更覺意氣激昂。味其語氣，前篇似徵調(diào)之兵，故其言悲；此似應(yīng)募之兵，故其言雄。前篇“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貧態(tài)可掬；此卻“千金買鞍，百金裝刀”，軍容之盛如見。前篇“棄絕父母，吞聲負(fù)戈”，悲涼滿眼；此則里戚相餞，ゾ醴錯陳，吳鉤一贈，尤助壯懷。妙在“含笑看”三字，說得少年須眉欲動。如此少年，定一俠士?！稹俺M(jìn)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軍前風(fēng)景如畫?！捌缴沉腥f幕，部伍各見招”，二語尤妙。凡勇士所之，無不欲收為己用者，此語直傳其神。“中天懸明月，令嚴(yán)夜寂寥”，“寂寥”妙甚，深見軍中紀(jì)律之肅?！氨諗?shù)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古來名將甚多，而獨舉霍氏。史稱去?。菏孔浞κ?，而後軍馀粱肉。殊帶怵惕意，卻妙在一“恐”字，語意甚圓?！稹肮湃酥厥剡?，今人重高勛。豈知英雄主，出師亙長。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軍。遂使貔虎士，奮身勇所聞。拔劍擊大荒，日收胡馬群。誓開玄冥北，持以奉吾君。”“勇所聞”三字，妙得開邊幸功人一輩心髓，儼然傅介子、陳湯、臧宮、馬武等在目?！稹矮I(xiàn)凱日繼踵，兩番靜無虞。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帆轉(zhuǎn)遼海，粳稻來東吳。越羅與楚練，照耀輿臺軀。主將位益崇，氣驕凌上都。邊人不敢議，議者死路衢?！笔渍卵詰?yīng)募，次章言入幕，三章言立功，至此極言邊城之富，而邊將之橫，始有失身之懼矣。末二句尤含蓄無限。叛志已決，既非口舌可諍，君寵方隆，又不可以上變。觀郭從謹(jǐn)語上曰：“亦有指闕告其謀者，陛下往往誅之?！贝嗽娬鎸嶄浺?。○“我本良家子，出師亦多門。將驕益愁思，身貴不足論。躍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坐見幽州騎，長驅(qū)河洛昏。中夜間道歸，故里但空村。惡名幸脫免，窮老無兒孫。”不惟不愿富貴，并不顧妻子，脫身歸家，此真忠臣義士。凡宋人杜注，余多以為穿鑿，獨以此為指祿山反時自拔歸國者，似乎不謬。此詩有首尾，有照應(yīng)，有變換。如“我本良家子”，正與首篇“千金買鞍”等相應(yīng)?！吧碣F不足論”，與“及壯當(dāng)封侯”似相反，然以“恐辜主恩”而念為之轉(zhuǎn)，則意自不悖?！肮世锏沾濉?，非復(fù)送行時“擁道周”景象，此正見盛衰之感，還家者無以為懷，意實相應(yīng)也。此詩後二章多與唐史合，似實有所指，非漫作者。真西山刪去末首，殊不可解。五章始終一氣，不說到還家，則意不完，氣亦不住，竟一無結(jié)果人矣。又第四篇注曰：“時好邊功，李林甫任蕃將也?！奔?xì)觀末章“坐見幽州騎，長驅(qū)河洛昏”，畢竟坡解為確。近世李攀龍獨選第二首，《詩歸》曰：“《出塞》前後，于鱗獨收此首，孟浪之極，應(yīng)為‘落日照大旗’等句，與之相近耳。蓋亦悅其聲響，而風(fēng)骨或未之知也?！比黄渌x亦刪去第一第三，則伯敬所賞亦僅在風(fēng)骨，非以意逆志之解。但其評前篇末首曰：“出門激烈，至此郭厚。出門是士卒氣象，至‘殺人亦有限’，‘一勝何足論’，‘眾人貴茍得’等語，便是大將軍氣象矣?！贝苏搮s高。西山又于前篇刪第二第四，當(dāng)以道途之事不甚緊要耳。不知風(fēng)人之致，正在于此，搴旗示勇，寄書別親，情事所必有者。觀西山刪《史》、《漢》敘事處，其病亦與此同。《韓子》曰“長袖善舞”，若禿衿窄袖，僅僅蔽軀，安得有驚鴻之妙！

　　△高岑參

　　唐人稱“有唐以來，詩人之達(dá)者，惟而已?！苯褡x其詩，豁達(dá)磊落，寒澀瑣媚之態(tài)，去之略盡。如《送田少府貶蒼梧》曰：“丈夫窮達(dá)未可知，看君不含長數(shù)奇?！薄顿泟e晉三處士》曰：“愛君且欲君先達(dá)，今上求賢早上書。”《九日酬顏少府》曰：“縱使登高只斷腸，不如獨坐空搔首?！薄洞匏句浾啻罄砝钋洹吩唬骸帮嬜碛詺w剡，門前駟馬光照衣。路旁觀者徒唧唧，我公不以為是非。”眉宇如此，豈久處塢壁！○鍾氏曰：“唐人如沈、宋，王、孟，李、杜，錢、劉之類，雖兩人并稱，皆有不能強(qiáng)同處。惟高、岑心手如出一人，其森秀之骨，澹遠(yuǎn)之氣，既皆相敵?！庇嘁庖嘟K有別：高五言古勁渾樸厚耳，岑稍點染，遂饒色。高七言古最有氣力，李、杜之下，即當(dāng)首推。岑自膚立，然如崔季代魏王，雖雅望非常，真英雄尚屬捉刀人也。惟短律相匹，長律亦岑不如高。

　　△李頎

　　李頎五言，猶以清機(jī)寒色，未見出群，至七言實不在高之下?！斗鸥栊写饛牡苣洹吩唬骸拔峒伊畹懿挪涣b，五言破的人共推。興來逸氣如濤涌，千里長江歸海時?！闭嫔茖懳氖肯鹿P淋漓之狀。又《送劉十》曰：“前年上書不得意，歸臥東窗兀然醉。諸兄相繼掌青史，第五之名齊驃騎。烹葵摘果告我行，落日夏縱復(fù)橫。聞道謝安掩口笑，知君不免為蒼生?！鼻劾诼洌藨B(tài)橫生。至“青青蘭艾本殊香，察見泉魚固不祥。濟(jì)水自清河自濁，周公大圣接輿狂。千年魑魅逢華表，九日茱萸作佩囊。善惡死生齊一貫，應(yīng)斗酒任蒼蒼。”每一讀之，勝呼龍泉、擊唾壺矣。

　　△常建

　　“高山臨大澤，正月蘆花乾。陽色薰兩，不改青松寒”。此東野意趣也?！熬子癖吹孛鳎贽A轤青絲索。仙人騎鳳披彩霞，挽上銀瓶照天閣。黃金作身雙飛龍，口銜明月噴芙蓉。一時渡海望不見，曉上青樓十二重?！敝弥L吉集，奚辨乎！二子之生，尚在數(shù)十年後，此實唐風(fēng)之始變也。吾讀盛唐諸家，雖淺深濃淡，奇正疏密，各自不同，咸有昌明之象。獨常盱眙如去大梁、吳、楚而入黔、蜀，觸目舉足，皆危崖深箐，其間幽泉怪石，良非中州所有，然亦陰森之氣逼人?！鸪Ｔ娒麆偬?，幾于支、許清言，即刻劃林泉，亦天然藻繢。獨如“漢上逢老翁，江口為僵尸”諸篇，宇宙大矣，何地不可行，必效大阮驅(qū)車耶！○玉帛朝回望帝鄉(xiāng)，烏孫歸去不稱王。天涯靜處無征戰(zhàn)，兵氣銷為日月光?！碧迫倌?，《塞下曲》佳者多矣，昌明博大，無如此篇，出自幽紆之筆，故為尤奇。○《聽琴秋夜》曰：“寒臨砌默，清吹燈頻”。豈形容琴聲之妙，所謂“駟馬仰沫，游魚出聽”耶！別本作“寒臨砌急”，雖肖秋夜意，卻淺。又其《江上琴興》曰：“冷冷七弦遍，萬木澄幽陰。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庇^此益證“默”字為確?！鹪娗罂上玻叵热タ蓞?，如“諸峰接一魂”，究竟不穩(wěn)，不穩(wěn)則不雅。友夏曰：“追盡山川精髓，使游人毛堅發(fā)立?！蔽峤K不能為矮人觀場。

　　△嚴(yán)武

　　《題巴州光福寺楠木》曰：“看君幽靄幾千丈，寂寞窮山今遇賞。亦知鐘梵報黃昏，猶臥禪床戀奇響?！迸d趣不俗，骨氣亦盡高，武詩如此，宜其知少陵也。○《軍城早秋》，自寫英雄本色耳?！都念}杜拾遺錦江野亭》：“腹中書籍幽時曬?！钡赖么苏Z出，大非粗材。又曰：“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冠?！庇^此二語，武直以桓溫自居，禰衡、郝隆視甫，久欲幕僚之矣，不待三持節(jié)之日也。此詩大有駕馭，亦可作武不殺甫之證。

　　△元結(jié)

　　疏率自任，元次山之本趣也，然亦有太輕太樸者。酬贈游宴諸詩，須分別存之；惟憫貧窮、悲兵燹之言，宜備蒙瞍之誦，為人牧者尤宜置之座右。

　　△王季友

　　王季友詩，磊塊有筋骨，但亦附寒苦以見長。如“自耕自刈食為天，如鹿如麋飲野泉。亦知世上公卿貴，且養(yǎng)山中草木年?！闭\高出流輩。至“雀鼠晝夜無，知我廚廩廩貧”，儼然一閬仙矣。又《贈崔高士》曰“問家惟指，愛氣嘗言酒”，亦佳?！叭赵虏荒芾?，化腸為筋否”，殊不堪。僻澀之過，必涉鄙俚，不待賈、孟也。

　　△沈千運(yùn)孟卿

　　詩有一意透快，略不含蓄，不礙其為佳者，沈千運(yùn)、孟卿是也。沈之“近世多夭傷，喜見鬢發(fā)白”，孟之“為長心易憂，甲孤意常傷”，語皆入妙。但讀其全詩，皆羽聲角調(diào)，無甚宮商之音?！鹈稀逗场吩娮罴?，“貧居往往無煙火，不獨明朝為子推”，正可與韓詩參看?！稹缎新冯y》曰：“海中之水慎勿枯，烏鳶啄蚌傷明珠”，大是激昂。

　　△張謂

　　張正言詩，亦倜儻率真，不甚蘊(yùn)藉，然胸中殊有浩落之趣?！把矍耙婚子珠L滿，胸中萬事如等”，有此風(fēng)調(diào)，固宜太白與之把臂。

　　○中唐

　　△劉長卿

　　隨州絕句，真不減盛唐，次則莫妙于排律。排律惟初盛為工，元和以還，牽湊冗復(fù)，深可厭也，惟隨州真能接武前賢。到如《嚴(yán)維宅送包佶》曰：“江湖同避地，分手自依依。盡室今為客，驚秋空念歸。歲儲無別墅，寒服羨鄰機(jī)。草色村橋晚，蟬聲江樹稀。夜深宜共醉，時難忍相違。何事隨陽雁，汀洲忽背飛！”情旨溫然，又不徒寫景述事矣。《小鳥篇》，仿佛崔司勛《孟門行》之流。崔詩首尾皆比，中間露出正意，此則全篇是比?！般暬v有報恩時，擇木難容身處”，亦從“本擬報君恩，如何反彈射”脫胎。但崔猶有望幸之思，故不勝據(jù)鞍顧眄之態(tài)；此畏禍之意深，并不暇為逝梁敝笱之嘆。然亦有露氣骨處，如“獨立雖輕燕雀群”，終亦不放倒地步?！稹对孪鲁收滦悴拧吩唬骸白怨疟瘬u落，誰人奈此何！夜蛩偏傍枕，寒鳥數(shù)移柯。向老三年謫，當(dāng)秋百感多。家貧惟好月，空愧子猷過?！贝嗽娚跫?，眾選不及，殊可怪！○長律至劉隨州，而妙有勝于盛唐人者，卻是盛唐人所不愿為。設(shè)機(jī)以灌，其功倍矣，漢陰丈人自甘抱甕耳?！稹度胫恋陆缗挤曷尻栢徏依罟庠住吩唬骸敖笔贾S葉落，向南空見白多。”南中多暑，草木不凋，故以葉落為感，嘆遷謫之久也。下語之妙，乃至于此?！稹皺C(jī)中錦字論長恨”，妙在下一“論”字，雖非詠蘇蕙，讀者遂覺蘇蕙儼然如生。○“已是洞庭人，猶看灞陵月。昨夜夢中歸，煙波覺來闊”。又“日暮微雨中，州城帶秋色。蕭條主人靜，落葉飛不息”。俱非盛唐後語言。然如“只為乏生計，爾來成遠(yuǎn)憂”，不惟輕佻，亦鄙率矣?！堕L門怨》曰：“蕙草生地，梨花發(fā)舊枝。芳菲自恩幸，看著被風(fēng)吹”。末句尖警動人，卻開後來狷謔之習(xí)。雖樂府中不忌，入樂府則俊，入律詩則佻。又《送孫沅歸》曰“憐君不得已，步步別離難”，“步步”兩字，亦極弄姿也。○昔人編詩，以開元、大歷初為盛唐，劉長卿開元、至德間人，列之中唐，殊不解其故。細(xì)閱其集，始知之。劉有古調(diào)，有新聲。盛唐人無不高凝整渾，隨州短律，始收僉氣力，歸于自然，首尾一氣，宛若面語。其後遂流為張籍一派，益事流走，景不越于目前，情不逾于人我，無復(fù)高足闊步，包括宇宙，綜攬人物之意。雖孟襄陽詩，亦有因語真而意近，以機(jī)圓而體輕者，然不佻不纖。隨州始有作態(tài)之意，實溽暑中之一葉落也。

　　△錢起

　　昔人推錢詩者，多舉“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秋。”予以二語誠一篇警策，但讀其全篇，終似公廚之饌，饜腹有馀，爽口不足，去王維、李頎尚遠(yuǎn)?！疱X詩佳處，多經(jīng)人闡發(fā)，余更喜其未經(jīng)選者，如《罷章陵令山居》二首，甚得澹之致；兩起處尤佳。“寧辭園令秩，不改淵明調(diào)。解印無與言，見山始一笑。幽人還絕境，誰道苦奔峭。隨剩渡溪，出門更垂釣。吾廬青霞里，窗樹玄猿嘯。微月清風(fēng)來，方知散發(fā)妙。”又曰：“丘壑趣如此，暮年始棲偃。賴遇無心，不笑歸來晚。鳴鳩拂紅枝，初服傍清畎。昨日山僧來，猶嫌嘉遁淺。君紫陽家，路滅心更遠(yuǎn)。梯創(chuàng)其居，抱犢上絕。杏田溪一曲，霞境峰幾轉(zhuǎn)。石揖飛泉，謝公應(yīng)在眼。愿言攜手去，采藥長不返?！倍姼邥?。鍾氏評其《早渡伊川見舊鄰作》，謂“清和厚遠(yuǎn)，不讀此詩，不知錢、劉詩中尚有儲、王一派”。予以如此詩，乃能不為儲、王者也。○作詩嫌于意隨言盡，如仲文《登覆釜山遇道人》第二篇曰：“真氣重嶂里，知君嘉Т幽。山階壓丹穴，藥井通伏流。道者帶經(jīng)出，洞中攜我游。欲驂白去，且為紫芝留。忽憶武陵事，別家疑數(shù)秋。”《南溪春耕》曰：“荷蓑趨南逕，戴勝鳴條枚。溪雨有馀潤，土膏寧厭開？溝塍落花盡，耒耜度回。誰道耦耕倦，仍兼勝賞催。日長農(nóng)有暇，悔不帶經(jīng)來。”如此轉(zhuǎn)筆，真可云水窮起矣?！鹩栌窒财洹稇浬街屑臅选吩唬骸皵?shù)載白里，與君同采薇。樹深煙不散，溪靜鷺忘飛。更憶東巖趣，殘陽破翠微。脫巾花下醉，洗藥月前歸。風(fēng)景今還好，如何此興違！”此誠不減王、孟，不解何以從無賞音?！稹队^村民牧山田》曰：“貧民乏井稅，瘠土皆耕鑿。禾黍入寒，茫茫半山郭。秋來積霖雨，霜降方钅至獲。中田聚黎，反景空村落。顧慚不耕者，微祿同衛(wèi)鶴。”此皆長者之言?！鸫髿v中，自丞相以下，出使作牧，無起與士元詩祖餞者，則時論鄙之，故近體中迨居其半。余獨喜其“酒酣暫輕別，路遠(yuǎn)始相思”，真入情切事。古稱錢、郎，今乃訛為錢、劉，兩家實不相類。

　　△郎士元

　　郎君胄詩，不能高岸，而有談言微中之妙。劉須溪謂其“濃景中別有澹意”，余則謂其澹語中饒有腴味。如“亂流江渡淺，遠(yuǎn)色海山微”，“河來當(dāng)塞曲，山遠(yuǎn)與沙平”，“荒城背流水，遠(yuǎn)雁入寒”，“罷磬風(fēng)枝動，懸燈雪屋明”，雖蕭寂而不入寒苦。（黃白山評：“‘罷磬’一聯(lián)，乃僧無可詩。”）至若“月到上方諸品凈，心持半偈萬緣空”，讀之真躁心欲消，妄心欲熄矣?！鹞釃L喜其一絕：“或棹輕舟或杖藜，尋常意釣前溪。草堂竹徑在何處，落日孤煙寒渚西?！笨膳c盧綸“饑食松花渴飲泉，偶從山後到山前。陽坡軟草厚如織，因與鹿相伴眠”一詩相匹，真善寫隱淪之趣也。

　　△李嘉佑

　　高仲武稱李嘉佑“綺靡婉麗，涉于齊、梁”。余意此由未見後人如溫、李者耳，猶舜造漆器而指以為奢也。然《間氣集》所載，殊亦平平。余更喜其“風(fēng)搖近水葉，護(hù)欲霜天”，“無人花色慘，多雨鳥聲寒”，“能全季布諾，不道魯連功”，“爽氣遙分隔浦岫，斜光偏照渡江人”，殊有雅致?！鸢蠢钤娋_麗不及君平之半，鄭谷曰“何事後來高仲武，品題《間氣》未公心”，語亦良是。

　　△韓

　　貞元以前人詩多樸重，韓在天寶中已有名，其詩始修辭逞態(tài)，有風(fēng)流自賞之意。昌黎曰：“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豹汒确词?。其佳句如“寒雨送歸千里外，東風(fēng)沉醉百花前”，“露色點衣孤嶼曉，花枝妨帽小園春”，“池畔花深斗鴨欄，橋邊雨洗藏鴉柳”，“門外碧潭春洗馬，樓前紅燭夜迎人”，“急管晝催平樂酒，春衣夜宿杜陵花”，皆豪華逸樂之概。惟《送李少府入蜀》詩“孤城晚閉秋江上，匹馬寒嘶白露中”，稍覺凄然可念。然在集中，亦如九十春光，一朝風(fēng)雨耳。第姿韻雖增，風(fēng)氣亦漸降。至若“葛花滿地能消酒，梔子同心好贈人”，“下箸已憐鵝炙美，開籠無奈鴨媒嬌”，“塵尾手中毛已脫，蟹螯樽上味初香”，已入輕靡，為晚唐風(fēng)調(diào)矣?！鸢戳x山有《韓翊舍人即事》詩，如“通內(nèi)藏珠府，應(yīng)官解玉坊”，語殊不佳。但此首即不似，他詩不擬韓者，反多似之，故知君平為柔艷之祖?！鹁揭浴逗场吩姷妹?，宋亡而天下不復(fù)禁煙，今人不知鉆燧，又不深習(xí)唐事，因不解此詩立言之妙。如“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二語，猶只澹寫。至“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上句言新火，下句言賜火也。此詩作于天寶中，其時楊氏擅寵，國忠、與秦、虢、韓三姨號為五家，豪貴榮盛，莫之能比，故借漢王氏五侯喻之。即賜火一事，而恩澤先г于戚畹，非他人可望，其馀錫予之濫，又不待言矣。寓意遠(yuǎn)，興微，真得風(fēng)人之遺。德宗又愛其《調(diào)馬》詩：“鴛鴦赭白齒新齊，晚日花間放碧蹄。玉勒乍回初噴沫，金鞭欲下不成嘶?！庇嘁獯嗽娭褂谠佄铮瑹o斯臧塞淵之旨，固非《寒食》之匹。

　　△韋應(yīng)物

　　韋蘇州冰玉之姿，蕙蘭之質(zhì)，粹如藹如，警目不足，而沁心有馀。然雖以澹漠為宗，至若“喬木生夏涼，流吐華月”，“日落群山陰，天秋百泉響”，“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高梧一葉下，空齋歸思多”，“一為風(fēng)水便，但見山川馳”，“何因知久要，絲白漆亦堅”，正如嵇叔夜土木形骸，不加修飾，而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特秀?！痦f詩皆以平心靜氣出之，故多近于有道之言。“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宛然風(fēng)人《十畝》、《伐檀》遺意。又如“為政無異術(shù)，當(dāng)責(zé)豈望遷”，“常怪投錢飲，事與賢達(dá)疏”，“所愿酌貪泉，心不為磷淄”，省己喻人，皆非素心人不能道?！痦f詩誠佳，但觀劉須溪細(xì)評，亦太鉆皮出羽。惟云“韋詩潤者如石，孟詩如雪，雖淡無采色，不免有輕盈之意”。此喻尚好。至謂二人意趣相似，則又不然。“自顧躬耕者，才非管樂儔。聞君薦草澤，從此泛滄洲”，自是隱士高尚之言。“促戚下可哀，寬政身致患。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自是循吏倦還之語。原不同床，何論各夢！宋人又多以韋、柳并稱，余細(xì)觀其詩，亦甚相懸。韋無造作之煩，柳極鍛煉之力。韋真有曠達(dá)之懷，柳終帶排遣之意。詩為心聲，自不可強(qiáng)。

　　△盧綸

　　劉長卿外，盧綸為佳。其詩亦以真而入妙，如“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貌衰緣藥盡，起晚為山寒”，“語少心長苦，愁深醉自遲”，“顏衰重喜歸鄉(xiāng)國，身賤多慚問姓名”，“高歌猶愛《思?xì)w引》，醉語惟夸漉酒巾”，“故友九泉留語別，逐臣千里寄書來”，皆能使人情為之移，甚者欷欲絕。寫景之工，則如“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上方月曉聞僧語，下界林疏見客行”，“孤村樹色昏殘雨，遠(yuǎn)寺鐘聲帶夕陽”，“折花朝露滴，漱石野泉清”，“泉急魚依藻，花繁鳥近人”，“路濕初上，山明日正中”，“人隨雁迢遞，棧與重疊”，悉如見見也?！稹度虑妨?，俱有盛唐之音，“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一章尤佳。人顧稱“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雖亦矯健，然殊有逗遛之態(tài)，何如前語雄壯。

　　△秦系

　　秦系詩惟工寫景，故能近人。其《贈張評事》作最佳，如“流水過院，春風(fēng)與閉門”，頗有澹之趣。又“籬間五月留殘雪，座右千年蔭怪松”，工麗中不失矯健。其他悉有綺思，惜音節(jié)漸柔。

　　△皇甫冉皇甫曾

　　兩皇甫殊勝二包，雖取境不遠(yuǎn)，而神幽韻潔，有涼月疏風(fēng)，殘蟬新雁之致。如補(bǔ)闕之“果熟任霜封，籬疏從水度”，“山晚和雪，汀寒月照霜”，“露收新稼，迎寒葺舊廬”，昔人賞鑒固自不借。侍御之“細(xì)泉松徑里，返景竹林西”，“隔城寒杵急，帶月早鴻還”，亦自清絕。至若“客散高樓上，帆飛細(xì)雨中”，旅中讀之，尤不能為懷。才雖稍亞于兄，正自不墮家法。

　　△李端

　　初讀李端集，苦于平熟，遇其時一作態(tài)。即新警可喜。如“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燈未滅夢難成。披衣更向門前望，不忿朝來鵲喜聲。”何其多姿也！又《九日贈司空曙》：“我有惆悵辭，待君醉時說。長安逢九日，難與菊花別。摘卻正開花，暫言花未發(fā)?！贝伺c王建《春去曲》：“老夫不比少年兒，不中數(shù)與春別離”，同一弄姿生色。但細(xì)觀之，終有折腰齲齒之態(tài)，暫見則妍，效顰即丑。李詩自有正大而佳者，如《雪夜尋太白道士》：“出游居鶴上，避禍入羊中”，不在摩詰“飲人聊割酒，送客乍分風(fēng)”之下。《瘦馬行》頗有少陵之遺。《雜歌》長篇，宛似太白，中曰“酒沽千日人不醉，琴弄一弦心已悲”，最為警策。

　　△嚴(yán)維

　　中唐數(shù)十年間，亦自風(fēng)氣不同。其初，類于平淡中時露一入情切景之語，故讀元和以前詩，大抵如空山獨行，忽聞蘭氣，馀則寒柯荒阜而已。如嚴(yán)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誠為佳句，但上云“窗吟絕妙辭”，卻鄙。余惟喜其《留別鄒紹先劉長卿》詩：“中年從一尉，自慊此身非。道以甘微祿，時危恥息機(jī)。晨趨本郡府，晝掩故山扉。待得干戈畢，何妨更采薇?！鳖H有長厚之風(fēng)。又“還家萬里夢，為客五更愁”，深切情事。“陽雁叫霜來枕上，寒山映月在湖中”，“漁浦浪花搖素壁，西陵樹色入秋窗”，時一神游，忽忽在目。

　　△耿

　　耿詩善傳荒寂之景，寫細(xì)碎之事，故鍾、譚表章皆當(dāng)，無失入者。至其所遺，如“暮雪馀春冷，寒燈續(xù)晝明”，深肖山寺。“風(fēng)度曾相夢，何時定得書”，酷似懷人之緒。《沙雁篇》尤有寄，中聯(lián)云“還塞知何日，驚弦亂此心。夜陰前侶遠(yuǎn)，秋冷後湖深”，讀之令人凄然?！稹半m言千騎上頭居，一世生離恨有馀。葉下綺窗銀燭冷，含啼自草錦中書?！贝嗽娭倍鴾兀苟慌?，當(dāng)共《秋日》詩為集中之冠。

　　△司空曙

　　司空文明每作得一聯(lián)好詩，輒為人壓占。如“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可謂情至之語，李益曰“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則情尤深，語尤愴，讀之者幾于淚不能收?！俺厍琮敵銎兀申扎Q飛回”，寫景亦佳，又有包佶“鳥窺新罅栗，龜上半欹蓮”，尤得點染之趣。正如劉毅樗蒲，方矜得雉，不意他人又復(fù)成盧而去?！鹪娪幸灾o而妙者，如“無將故人酒，不及石尤風(fēng)”是也。詩固不必盡莊。

　　△顧況

　　顧況詩極有氣骨，但七言長篇，粗硬中時雜鄙句，惜有高調(diào)而非雅音。如《李供奉彈箜篌歌》：“指剝蔥，腕削玉，饒鹽饒醬五味足。弄調(diào)人間不識名，彈盡天下崛奇曲?！贬嵊衷疲骸般y器胡瓶馬上馱，瑞錦輕羅滿車送?！闭鏋榭珊??！对姎w》賞之?！稙跆淝吩啤按耸翘焐侠哮f鳴，我聞老鴉無此聲”，亦可厭。余所有顧集無此數(shù)詩，此編詩者亦具眼也。惟《彈箏歌》尚佳，如“獨抱《梁州》只幾拍，風(fēng)沙對面胡秦隔。聽中忘卻前溪碧，醉後猶疑邊草白?！闭嬖凇靶孪登嘟z百尺繩”之上，不宜軼去。然在集中，正不必索隱探幽，終當(dāng)以《棄婦詞》為第一。如“記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今日君棄妾，小姑如妾長?；厥渍Z小姑，莫嫁如兄夫。”雖繁弦促節(jié)，實能使行為之不流，庭花為之翻落。其次則《公子行》尚可觀，如“紅光拂拂酒光凝，當(dāng)街背拉金吾行。朝游冬冬鼓聲發(fā)，暮游冬冬鼓聲絕。入門不肯自升堂，美人扶踏金階月”。如見膏粱紈之狀也。

　　△李益

　　中唐人故多佳詩，不及盛唐者，氣力減耳。雅澹則不能高渾，雄奇則不能沉靜，清新則不能深厚。至貞元以後，苦寒、放誕、纖縟之音作矣。惟李君虞風(fēng)氣不墜，如《竹窗聞風(fēng)》、《野田行》，俱中望正始之音。余尤愛其入情之句，如《游子吟》：“莫以衣上塵，不謂心如練?！薄峨s曲》：“愛如寒爐火，棄若秋風(fēng)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見。”“嘗聞生別離，悲莫悲于此。同器不同榮，堂下即千里?！笔庥袧h、魏樂府之遺?！缎Ч糯俅偾鸀楹由纤紜D作》曰：“促促何促促，黃河九回曲。嫁與棹船郎，空床將影宿。不道君心不如石，那令妾貌長如玉?！弊x此覺李嘉佑“花落黃鸝不復(fù)來，妾老君心亦應(yīng)變”，下語殊淺。但君虞能體貼人情至此，何以使勝業(yè)銜冤，崇敬生劫？○李以邊辭名，余以“邊馬櫪上驚，雄劍匣中鳴”，猶未足奇。如《再赴渭北使府留別》曰“報恩身未死，識路馬還嘶”，信為悲壯?！稹垛呕洹吩唬骸傲舸捍壕谷?，春去花如此。蝶舞繞應(yīng)稀，鳥驚飛詎已。衰紅辭故萼，繁綠扶凋蕊。自萎不勝愁，庭風(fēng)那更起?！贝似c“應(yīng)門照綠苔”作體格相似，皆有橫波回睇之妙。

　　△于鵠

　　讀于鵠詩，惟恨其少。如《途中寄楊陟》曰：“前村見來久，羸馬自行遲?！薄冻鋈吩唬骸胺株囌吧絼荩瑵摫岂R鳴?！薄赌消鼤S》曰：“茅屋住來久，山深不置門。草生垂井口，花落擁籬根?！薄端屠蠲鞲畾w別業(yè)》曰：“鹿裘長酒氣，茅屋有茶煙?！薄额}柏臺山》曰：“枯藤離舊樹，朽石落高峰。”刻劃處無不形神俱似。至《題合溪乾洞》曰“仙人來往行無跡，石逕春風(fēng)長綠苔”，殆飄飄乎有凌之氣矣！○“秦女窺人不解羞，攀花趁蝶出墻頭。胸前空帶宜男草，嫁得蕭郎愛遠(yuǎn)游?！笔锥浼赐踅瓕帯伴|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意。但見柳色而悔，是少婦自悔，此卻出于旁觀者之矜惜。然語意含蓄，較之“自慚輸廄吏，馀暖在香韉”，可謂好色不淫也?！稹督锨吩唬骸芭枷蚪叢砂?，還隨女伴賽江神。眾中不敢分明語，暗擲金錢卜遠(yuǎn)人?！蹦懸欢稳崮c慧致，自是化工之筆?！鹱x此則前篇秦女僅有貌耳，深情大不如。

　　△戎昱

　　戎有《苦哉行》，寫暴兵之虐甚工。如“去年狂胡來，懼死翻生全。今秋官軍至，豈意遭戈”，真為酸鼻?！鹕凡粷M于戎，余觀其集，惟《贈岑郎中》“天下無人鑒詩句，不尋詩伯重尋誰”，真鄙陋耳。好詩尚多，即如升所稱《霽雪》詩，亦甚佳。又《過商山作》：“雨暗商山過客稀，路旁孤店閉柴扉。卸鞍良久茅檐下，待得主人樵采歸?！鄙钚ど狡е?。又《古意》曰：“女伴朝來說，知君欲棄捐。懶梳明鏡下，羞到畫堂前。有淚沾脂粉，無情理管弦。不知將巧笑，更遣向誰憐？”宛然如見伍舉辭荊，廉頗去趙，真使逋臣羈客聞之泣下?！恫缮徢吩唬骸半m聽采蓮曲，詎識采蓮心？漾楫愛花遠(yuǎn)，回船愁浪深。煙生極浦色，日落半江陰。同侶憐波靜，看妝墮玉簪。”此詩殊有波明妝靚之致。○又有《江柳》詩“人看幾重恨，鳥入一枝低”，可謂寫照。

　　△戴叔倫

　　《女耕田行》曰：“乳燕入巢┺成竹，誰家二女種新。無牛無人不及犁，持刀砍地翻作泥。自言家貧母年老，長兄從軍未娶嫂。去年災(zāi)疫牛囤空，截絹買刀都市中。頭巾掩面畏人識，以刀代牛誰與同？姊妹相攜心正苦，不見路人惟見土。疏通畦隴防亂苗，整頓溝塍待時雨。日正南岡下餉歸，可憐朝雉擾驚飛。東鄰西舍花發(fā)盡，共惜馀芳淚滿衣。”此詩語直而氣婉，悲感中仍帶勉勵，作勞中不廢禮防，真有女士之風(fēng)，裨益風(fēng)化。張司業(yè)得其致，王司馬肖其語，白少傅時或得其意，此殆兼三子之長先鳴者也。○近體詩亦多可觀，如“風(fēng)枝驚暗鵲，露草覆寒蛩”，“對酒惜馀景，問程愁亂山”，“竹暗房雨，茶香別院風(fēng)”，語皆清警。

　　△羊士諤

　　詩有美不勝收，品居中下者，亦有無一言可舉，不得不稱為勝流者，以風(fēng)度論也。知此可以定羊資州詩矣。○貞元後，集中有佳詩易，無惡詩難。羊士諤詩雖不甚佳，卻求一字之惡不可得?！稹凹t衣落盡暗香殘，葉上秋光白露寒。越女含情已無限，莫教長袖倚闌干?！贝嗽娮盍鱾魅丝冢粌H賞其標(biāo)致耳。題是《郡中即事》，固是感秋而作。但“越女含情”，與太守何涉，而“莫教倚欄”也？此正喻孤臣于思婦之意，借以寫留滯周南之感耳。唐時重內(nèi)而輕外，羊以與呂溫善而謫外，故發(fā)于語言者如此。然雖感慨，而含蓄不露，頗有風(fēng)人之遺。

　　△李涉

　　于ν為觀察使，有酷虐聲，李涉過襄陽上詩曰：“方城漢水舊城池，陵谷依然世自移。歇馬獨來尋故事，逢人惟說《峴山碑》?！敝x注曰：“勸于公當(dāng)以羊祜為法，詞婉而妙。”此言誠然。余因思詩主于諷，無取于激，從諛者固非，亦何須開口便尋事作鬧。歐陽永叔意非不忠，而晏元獻(xiàn)為之怏怏，其辭直而少巽耳。若此詩，真所為主文譎諫者，聞之者不怒，而有以感發(fā)其善心。余謂此二十八字，尚勝昌黎贈許郢州、崔復(fù)州兩篇大文。李絕句多佳，此篇尤為可法。

　　△呂溫

　　呂溫之謫道州，不以善叔文、執(zhí)誼，而以傾李吉甫，當(dāng)時廟堂舉動，亦甚明允。以溫之才而傾險若此，正如饞鱗不以脫釣為幸，反以失餌為憂。卒之八司馬尚或身遇湔濯，悲者亦錮止其身，溫更殃流于後，可嘆也。溫詩不及劉、柳，氣亦勁重蒼厚。其《望思臺》曰：“浸潤成宮蠱，蒼黃弄父兵。人情疑始變，天性感還生。”二語可謂格言。（黃白山評：“二語極善道武帝父子間意，即使乃公自己動筆，不過如此?！保┯帧逗辖で翱兔糁窨催h(yuǎn)岸花感懷》曰：“吉兇豈前卜，人事何翻覆！緣看數(shù)日花，卻剪凌霜竹。常言契君操，今乃妨眾目。自古病當(dāng)門，誰言出幽獨！”雖是自喻之言，亦切于“美女破舌，美男破老”之義，聞之殊為刺心?！饻亍睹隙呀蜿P(guān)河亭作》有句云：“雪霜自茲始，草木當(dāng)更新。嚴(yán)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語自佳，然敢作敢為，勃勃喜事之態(tài)，亦見言下。又元稹《解愁》、劉禹錫《華山歌》亦然，俱覺睜眉突眼，躁露不含蓄。至杜牧“大暑去酷吏，清風(fēng)來故人”，淺躁益甚矣。

　　△柳宗元

　　大歷以還，詩多崇尚自然。柳子厚始一振厲，篇琢句錘，起頹靡而蕩穢濁，出入《騷》、《雅》，無一字輕率。其初多務(wù)刻，故神峻而味冽，既亦漸近溫醇。如“高樹臨清池，風(fēng)驚夜來雨”，“寒月上東嶺，冷冷疏竹根。石泉遠(yuǎn)逾響，山鳥時一喧”，“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不意王、孟之外，復(fù)有此奇。○宋人詩法，以韋、柳為一體，方回謂其同而異，其言甚當(dāng)。余以韋、柳相同者神骨之清，相異者不獨峭淡之分，先自憂樂之別。（黃白山評：“東坡‘發(fā)纖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上句指韋，下句指柳，本有分別。後人動以二子并稱，而不別其風(fēng)格之異，總是隔壁聽耳?！保┤纭顿泤俏淞辍吩唬骸跋Ｂ會髽?，聾俗何由聰？”《種術(shù)》曰：“單豹且理內(nèi)，高門復(fù)如何？”韋安有此憤激？《游南亭夜還敘志》曰：“知懷褚中，范叔戀綈袍?！薄断婵陴^》曰：“升高欲自敘，彌使遠(yuǎn)念來。”韋又安有此愁思？東坡又謂柳在韋上，此言亦甚可思。柳構(gòu)思精嚴(yán)，韋出手稍易，學(xué)韋者易以藏拙，學(xué)柳者不能覆短也。○《詩眼》曰：“子厚詩尤深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坡老發(fā)明其妙，學(xué)者方漸知之?！庇嘁粤娮约眩嘤跂|坡有同病之憐，親歷其境，故益覺其立言之妙。坡尤好陶詩，此則如身入虞羅，愈見冥鴻之可慕。然坡語曰：“所貴于枯淡者，謂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淡亦何足道?！弊允侵裂?。即如“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寒花疏寂歷，幽泉微斷續(xù)”，“風(fēng)窗疏竹響，露進(jìn)寒松滴”，孰非目前之景，而句字高潔，何嘗不澹，何病于！○《讀書》曰：“上下觀古今，起伏千萬途。遇欣或自笑，感戚亦以吁?！贝鶠榍Ч艜比藢懻铡Ｓ衷弧芭R文乍了了，徹卷兀若無”，則如先為余輩一種困學(xué)人解嘲矣。○《南澗》詩從樂而說至憂，《覺衰》詩從憂而說至樂，其胸中郁結(jié)則一也。柳子之答賀者，曰：“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讀此文可解此詩。每見評者曰近陶，或曰達(dá)，余以《山樞》之答《蟋蟀》，猶謂其憂深音蹙，然即陶詩“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意也。此更云死不足畏而且樂，其衷懷何如？如此說詩，正未夢見?！稹队X衰》詩極有轉(zhuǎn)摺變化之妙，起曰：“久知老會至，不謂便見侵。今年宜未衰，稍已來相尋?！币痪湟晦D(zhuǎn)，每轉(zhuǎn)中下字俱有層折?！褒X疏發(fā)就種，奔走力不任”二語，正見“見侵”，若一直說去，便是俗筆。遽曰：“咄此可奈何，未必傷我心。彭聃安在哉？周孔亦已沉。古稱壽圣人，曾不留至今。但愿得美酒，朋友常共斟。是時春向暮，桃李生繁陰。日照天正碧，杳杳歸鴻今。出門呼所親，扶杖登西林。高歌足自快，《商頌》有遺音?！敝虚g轉(zhuǎn)筆處，如良御回轅，長年捩舵。至文情之美，則如疾風(fēng)卷雪，忽吐華月，危峰才度，便入錦城也?！鹆逖栽姫q能強(qiáng)自排遣，七言則滿紙?zhí)闇I。如“桂嶺瘴來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鵝毛御臘縫山，雞骨占年拜水神”，“山腹雨晴添象跡，潭心日暖長蛟涎”，“梅嶺寒煙藏翡翠，桂江秋水露禺鳙”，“驚風(fēng)亂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蒹葭淅瀝含秋霧，橘柚玲瓏透夕陽”，“歸目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只就此寫景，已不可堪，不待讀其“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矣。○子厚有良史之才，即以韻語出之，亦自須眉欲動。如敘韋道安斃盜辭婚事，生氣凜凜。吾尤喜其“師婚古所病，合姓非用兵”，語甚典雅。○《平淮雅》二篇，誠唐音之冠，柳子亦深自負(fù)，但終不可以入周詩。今舉其尤警者，如“我旆我，于道一陌。訓(xùn)于群帥，拳勇來格。公曰徐之，無恃額額。式和爾容，惟義之宅?！薄斑M(jìn)次于郾，彼昏卒狂。裒兇鞠頑，鋒胃斧螗。赤子匍匐，厥父是亢。怒其萌芽，以悖太陽?！薄盎试蛔绳Ｄ烁腹?。昔我文祖，惟西平是庸。內(nèi)誨于家，外刑于邦。孰是蔡人，而不率從。”“蔡人率止，惟西平有子。西平有子，惟我有臣。疇允大邦，俾惠我人。于廟告功，以顧萬方?！痹囕^《皇矣》之“臨種閑閑”，《江漢》之“爾圭瓚”，便覺古人風(fēng)發(fā)而漪生，此有巧人織繡之恨。（黃白山評：“如此詩，當(dāng)以繼響《雅》、《頌》目之可爾，謂終不可入周詩，議論毋乃太刻！”）○《鐃歌鼓吹曲》，又不及《皇武》、《方城》，然較之《七德舞》，則綿{艸爾}猶勝盆子君臣也。

　　△劉禹錫

　　劉夢得五言古詩，多學(xué)南北朝。如《觀舞柘枝》曰“曲盡回身處，層波猶注人”，宮體中佳語也。唯近體中間雜古調(diào)，終有烏孫學(xué)漢之譏，不若唐音自佳?！鹞骞抛允莿⒃妱賵觯黄淇上蔡?，多在新聲變調(diào)，尖警不含蓄者?！秷F(tuán)扇歌》曰“明年入懷袖，別是機(jī)中練”，不惟竿頭進(jìn)步，正自酸感動人?！馉钐靿鲇暝唬骸凹残写┯赀^，卻立視背?！薄读_浮寺》曰：“夜宿最高峰，瞻望浩無鄰。海黑天宇曠，星辰來逼人。”景奇語奇，登山時卻實有此事?！恫逄锔琛窋⑹鎏锓蛴嬂魡柎?，如“田夫語計吏，君家儂定記。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覷。計吏笑致辭：長安真大處。省門高軻峨，儂入無度數(shù)。昨來補(bǔ)衛(wèi)士，惟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狈送窖詣尤缟?，言外感傷時事，使千載後人猶為之欲哭欲泣。又《葡萄歌》曰：“田野生葡萄，纏繞一枝高。移來碧墀下，張王日高高。兩韻同一‘高’字，疑誤。分歧浩繁縟，修蔓蟠詰曲。揚(yáng)翹向庭柯，意思如有屬。為之立長架，布當(dāng)軒綠。米液溉其根，理疏看滲漉。繁葩組綬結(jié)，懸實珠璣蹙。馬乳帶輕霜，龍鱗曜初旭。有客汾陰至，臨堂瞪雙目。自言我晉人，種此如種玉。釀之成美酒，令人飲不足。為君持一斗，往取涼州牧。”形容葡萄形味，既自入神，忽思及孟佗、張讓，隱諷當(dāng)日中尉之盛，可謂寸水興波之筆?！鹌哐怨糯笾露嗫捎^，其《武昌老人說笛歌》，娓娓不休，極肖過時人追憶盛年，不禁技癢之態(tài)。至曰“氣力已微心尚在，時時一曲夢中吹”，不意筆舌之妙，一至于此！○夢得最長于刻劃，如《泰娘歌》：“朱弦已絕為知音，鬢未秋私自惜”，則如見狹邪人矜能炫色，搖搖靡泊之懷。《龍陽縣歌》“沙平草綠見吏稀，寂寥斜陽照縣鼓”，則宛若身游荒縣?！段魃教m若試茶歌》“驟雨松聲入鼎來，白滿碗花徘徊”，令人渴吻生津?！队^棋歌》：“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見搏擊三秋兵。雁行布陣眾未曉，虎穴得子人皆驚。”儼然兩人對弈于旁也?！犊?nèi)書情獻(xiàn)裴侍中留守》，其警句云：“萬乘旌旗分一半，八方風(fēng)雨會中央。”不待對仗整齊，氣象雄麗，且雒邑為天下之中，度以上相居守，字字關(guān)合，殆無虛設(shè)。顧有以“旌旗”對“風(fēng)雨”不工為言者，豈非小兒強(qiáng)作解人乎？○夢得佳詩，多在朗、連、夔、和時作，主客以後，始事疏縱，其與白傅倡和者，尤多老人衰颯之音。長律雖有美言，亦多語工而調(diào)熟。嗚呼！名宿猶爾，何以責(zé)江湖小生！始信《墨子》素絲之悲，吾儕為學(xué)力文，時時當(dāng)凜此懷?！饤钣眯迾O稱劉集之佳，摘句表章之。余觀內(nèi)外集，覺楊所遺尚多。如《送李侍郎自河南尹再除本官》曰：“宮女猶傳《洞簫賦》，國人先詠《袞衣詩》?！薄顿浟詈喙?zhèn)太原》曰：“戎羯歸心如內(nèi)地，天狼無角比凡星?！薄冻陾钏緲I(yè)巨源》曰：“渤海歸人將集去，梨園子弟請詞來。”《寄朗州溫右史》曰：“城邊流水桃花過，簾外春風(fēng)杜若香”?！端吞I州李郎中赴任》曰：“薤葉照人呈夏簟，松花滿碗試新茶?！薄哆^逢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曰：“猿窺齋林葉動，蛟龍聞咒浪花低。”《送曹璩歸越中舊隱》曰：“數(shù)間茅屋臨水，一盞秋燈夜讀書?！薄冻暾銝|元相公》曰：“平湖晚泛窺清鏡，高閣晨開掃翠微?！薄蹲越暄亓鞯乐小吩唬骸吧炒搴锰幎喾晁?，山葉紅時覺勝春?！薄妒睾椭萸锶占词录膹埨芍屑吩唬骸阿沣暼漳_成山雨，風(fēng)駕潮頭入渚田。”《洛中初冬拜表有懷上京故人》曰：“清洛曉光鋪碧簟，上陽霜葉剪紅綃?！贝朕o命意，不切其地，即切其人，或切其事與景，真八面皆鋒，較僅工一家之言者，真寒窶矣！

　　△韓愈

　　七言古最見筆力，中唐名家，亦多緩弱。惟韓退之有項羽救鉅鹿，呼聲動天，諸侯莫敢仰視之概，至敗亡，猶能以二十八騎于百萬眾中斬將刈旗，稍一沉深，項可劉，韓可杜矣。張司業(yè)祭韓詩曰：“獨得雄直氣，發(fā)為古文章”，余意獨舉以評其詩尤當(dāng)?！稹肚飸选吩娫唬骸扒鍟跃頃?，南山見高棱。其下澄湫水，有蛟寒可罾。惜哉不得往，豈謂吾無能?！庇帧额}炭谷湫祠堂》曰：“列峰若攢指，石盂仰環(huán)環(huán)。巨靈高其捧，保此一掬慳。吁無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至令乘水旱，鼓舞寡與鰥。”凜然有驅(qū)鱷魚、焚佛骨之氣?！鹩衷唬骸暗托闹饡r趨，苦勉能暫。有如乘風(fēng)船，一縱不可纜?！薄都o(jì)夢》詩曰：“乃知仙人未賢圣，護(hù)短恁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磊落骯臟，如見其人?！稹妒佟窞轫n詩之最，然尤妙于《拘幽》：“有知無知兮，為死為生。嗚呼！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此真圣堅語。至《履霜操》：“父兮兒寒，母兮兒饑。兒罪當(dāng)笞，逐兒何為？”亦復(fù)不減。末云：“母生眾兒，有母憐之。獨無母憐，兒寧不悲！”未免淺露矣。此外即《殘形操》為佳，如思如疑，妙得恍惚之景，當(dāng)在《猗蘭》、《別鵠》之上?！鹎僭娫唬骸瓣顷莾号Z，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焙蔚葹⒙?！“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識宮與角，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睙o論黏皮帶骨，且不三四句便罵，豈溫柔之教？（黃白山評：“‘宮如牛鳴窖中’云，本出《管子》，賀謂‘不三四句便罵’，是誤以為退之自作矣?！保饢|坡評子厚詩，謂“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溫麗情深不及”。此言猶當(dāng)。陳後山曰：“退之于詩本無所解，直以才高而妙耳。”此言則非，韓何至在宋人下！《醉贈張秘書》曰：“險語破鬼膽，高詞媲皇墳。至寶不雕琢，神功謝鋤耘?！备咛幵诖?，不及處亦在此。（黃白山評：“此語退之有知，亦當(dāng)心服?！庇衷u：“天下未有不雕琢不鋤耘而語能險詞能高者，二語敘在一處頗不倫?！保痦n詩亦善使事，如《送鄭尚書赴南?！吩唬骸帮L(fēng)靜ジス去，官廉蚌蛤回”，上句用海大風(fēng)，下用合浦還珠事，何工妙也！○《酬天平馬仆射》曰：“威令加徐土，儒風(fēng)被魯邦。清為公論重，寬得士心降?！辈晃┯歇?，兼亦有勸，莫謂韓詩全直?！痦n詩至《石鼓歌》而才情縱恣已極，至《嗟哉董生行》則淫于盧仝矣。古人所以戒入鮑魚之肆。（黃白山評：“此退之自謂‘才大無所不可’耳。豈胸?zé)o主張，容易漸染於人者！”）

　　△盧仝

　　王州曰：“玉川《月蝕》詩，是病熱人囈語。前則任華，後則盧仝，皆乞兒唱長短歌博酒食者?！庇嗌蹩熘?。然此詩以指元和之黨，猶可說也。至贈馬異篇，不曰一之為甚乎？其他可笑者，更不勝指。但讀至“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君”，不得不以勝流目之。

　　黃白山評：“此語全與玉川平時手不類，胡元瑞《詩藪》作劉瑗詩，或是?！?/p>

　　△孟郊

　　貞元、元和間，詩道始雜，類各立門戶。孟東野最為高深，如“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真是《六經(jīng)》鼓吹，當(dāng)與退之《拘幽操》同為全唐第一。吾更喜其《送韓愈從軍篇》云：“王粲有所依，元瑜初應(yīng)命。一章喻檄明，百萬心氣定?！贝思蠢畋д嫠啤吧綎|布赦書，士卒皆感泣”，可謂能見其大，而概謂之“蛩吟草間”耶！○《嬋娟篇》人多稱之，然始曰：“花嬋娟，泛春泉。竹嬋娟，籠曉煙。雪嬋娟，不常妍。月嬋娟，真可憐?！币运奈锊⒎Q，下曰：“夜半娥朝太乙，人間本自無靈匹。漢宮承寵不多時，飛燕婕妤相妒嫉?！彼迫Z皆是興意，獨歸重于月，而原本羿妻竊藥之故，伸明上云“可憐”之意，然正是東野寄之辭。

　　△李賀

　　李賀骨勁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渾有氣格，奇不入誕，麗不入纖。雖與溫、李并稱西昆，兩家纖麗，其長自在近體，七言古勉強(qiáng)效之，全竊形似，此真理不足者。嚴(yán)滄浪至以“玉川之怪，長吉之瑰詭”共言，此猶以蘇半蜣轉(zhuǎn)并器，且置蜣轉(zhuǎn)于蘇蘭之上，其為識者不平，豈徒噲等為伍而已。賀贈朔客曰：“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螢。”《贈陳商》曰：“太華五千仞，拔地抽森秀。”此即可以評賀詩?！鸲拍列蛸R曰：“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厄}》之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fā)人意。乃賀所為，得無有是?！贬嵊衷疲骸吧偌右岳?，奴仆命《騷》可也?！彼稳速H之，以為賀詩之妙，正在理外。余細(xì)觀賀詩，二說俱謬。賀詩誠不能悉合于理，此詞人皆然，不獨賀也。如《黃家洞》云：“雀步蹙沙聲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鏃。黑幡三點銅鼓鳴，高作猿啼搖箭ゅ。彩巾纏孝幅半斜，溪頭簇隊映葛花。山潭晚霧吟白鼉，竹蛇飛蠹射金沙。驅(qū)竹馬緩歸家，官軍自殺容州槎?！贝似拔寰鋵懶U人悍勇之狀，雀步蹙沙，狀其行也；角弓石鏃，黑幡銅鼓，言其孤矢及軍中號令；猿啼狀其聲；孝脛骨斜纏彩巾，言其服饣希。葛花當(dāng)是野葛，《博物志》稱“曹瞞習(xí)啖野葛”，即此葛，非消酒之葛花也。葛，毒草，白鼉、竹蛇，皆毒物，總言蠻地風(fēng)物之惡，官軍不能深入久屯。末言軍中殺戮無罪以冒功。讀一過，萬里之外，如在目前。（黃白山評：“徐文長云：‘雀步’句狀箭鏃墜沙之聲?！保┱l謂不能感發(fā)人意乎？又其《采玉歌》曰：“采玉采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老夫饑寒龍為愁，藍(lán)溪水氣無清白。夜雨岡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藍(lán)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山柏雨如嘯，泉腳掛繩青裊裊。村寒白屋念嬌嬰，古臺石磴懸腸草?！贝嗽姌O言采玉之苦，以繩懸身下溪而采，人多溺而不起，至水亦厭之。采時又饑寒無食，惟摘蓁子為糧。及得玉，僅供步搖之用，充玩好而已。傷心慘目之悲，及勞民以求無用之意，隱隱形于言外。此真樂天所云“下以泄導(dǎo)人情，上可以補(bǔ)察時政”者，而曰賀詩全無理，豈其然！○《神弦曲》曰：“西山日沒東山昏，旋風(fēng)吹馬馬踏。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纟卒纟蔡步秋塵。桂葉則風(fēng)桂墜子，青貍哭血寒狐死。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騎入秋潭水。百年老鶚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神弦別曲》曰：“巫山小女隔別，春風(fēng)松花山上發(fā)。綠蓋獨穿香逕歸，白馬花竿前孑孑。蜀江風(fēng)澹水如羅，墮蘭誰泛相經(jīng)過。南山桂樹為君死，衫淺污紅脂花?！倍娬嬗小断婢?、《山鬼》之遺。但中篇語太淺直，如“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形容殊劣。二詩已不能盡奇，《騷》豈易及，況“奴仆”耶！○世皆稱長吉為鬼仙之才，語殊不謬。然其集中、亦自有清新俊逸者。如《崇義里滯雨》曰：“憂眠枕劍匣，客帳夢封侯?！薄秱男小吩唬骸盁羟嗵m膏歇，落照飛蛾舞。古壁生凝塵，羈魂夢中語?！薄妒紴榉疃Y憶昌谷山居》曰：“不知船上月，誰棹滿溪？”《秋涼寄兄》曰：“夢中相聚笑，覺見半床月。”《江南弄》曰：“江中綠霧起涼波，天上疊紅嵯峨。水風(fēng)浦生老竹，渚暝蒲帆如一幅。鱸魚千頭酒百斛，酒中倒掛南山綠。吳俞越吟未終曲，江上團(tuán)團(tuán)帖寒玉。”寫景真是如畫，何嘗鬼語，亦何嘗不佳？按“團(tuán)團(tuán)帖寒玉”，注以為荷，余意或是言月，觀上文“渚暝”可見，且與“吳俞越吟未終曲”句，相應(yīng)尤急?！痖L吉艷詩，尤情深語秀。如《江樓曲》曰：“曉釵催鬢語南風(fēng)，抽帆歸來一日功?！薄队兴肌吩唬骸鞍兹帐挆l夢不成，橋面更問仙人卜?！薄躲~雀妓》曰：“石馬臥新煙，憂來何所似？長裾壓高臺，淚眼看花機(jī)?！薄督对贰吩唬骸笆T簇芙蓉，宮衣小隊紅。練香熏宋鵲，尋箭踏盧龍。旗濕金鈴重，霜乾玉鐙空。今朝畫眉早，不待景陽鐘?！彪m崔汴州曷能過乎？

　　△張籍王建

　　高秉《品匯》設(shè)立名目，取舍不能盡當(dāng)，惟七言古以張、王并列，極為有識。文昌善為哀婉之音，有嬌弦玉指之致。仲初妙于不含蓄，亦自有曉鐘殘角之韻。後人徒稱其《宮詞百首》，此如食熊啖股，何嘗得其美處？○“妙絕《江南曲》，凄涼怨女詞”，姚秘書之評張司業(yè)也。此言甚當(dāng)。王之《當(dāng)窗識》、《簇蠶詞》、《去婦》、《老婦嘆鏡》、《促刺詞》，若令出司業(yè)手，必當(dāng)倍為可觀。惟形容獰惡之態(tài)，則王勝于張。王《射虎行》曰：“自去射虎得虎歸，官差射虎得虎遲。獨行以死當(dāng)虎命，兩人相疑終不定。朝朝暮暮空手回，山下綠苗成道徑。遠(yuǎn)立不敢污箭鏃，聞死還來分虎肉。惜留猛虎著深山，射殺恐畏終身?！睆垺睹突⑿小吩唬骸澳仙奖鄙綐溱ぺ?，猛虎白日繞林行。向晚一身當(dāng)?shù)朗?，山中麋鹿盡無聲。年年養(yǎng)子在空谷，雌雄上山不相逐。谷中近窟有山村，長向村家取黃犢。五陵年少不敢射，空來林下看行跡?！睆堅伱突ⅲ誓懬尤跻砸娯?fù)之威，王詠射虎，故曲盡狡獪之態(tài)，用意不同，俱為酷肖?！对姎w》評王詩曰：“有激之言，字字痛切，似為千古朝事邊事寫一供狀?！贝苏撁钌?。張詩雖工，僅詞人之言，王詩意深遠(yuǎn)矣。（黃白山評：“張詩亦似為權(quán)門勢要傾害朝士之喻，非徒詠猛虎而已?！保饛垺豆赔O嘆》曰：“古釵墮井無顏色，百尺泥中今復(fù)得。鳳凰宛轉(zhuǎn)有古儀，欲為首飾不稱時。女伴傳看不知主，羅袖拂拭生光輝。蘭膏已盡股半折，雕文刻樣無年月。雖離井底入匣中，不用還與墜時同?！蓖酢堕_池得古釵》曰：“美人開池北堂下，拾得寶釵金未化。鳳凰半在雙股齊，鈿花落處生黃泥。當(dāng)時墮地覓不得，暗想窗中還夜啼?？芍獙韺Ψ蛐?，鏡前學(xué)梳古時髻。莫言至死亦不遺，還似前人初得時。”王詩作驚喜之意，亦佳。尤妙在暗想墮地時啼，思路周折。至學(xué)梳古髻，尤肖嬌憨之態(tài)。然意盡于得釵。張所寄便在弦指之外，令人想見淮陰典連敖，鳳雛治耒陽時也。○張《羈旅行》曰：“荒城無人霜滿路，野火燒橋不得度。寒入窟鳥啼巢，僮仆問我誰家去？行尋田頭暝未息，雙轂長轅礙荊棘。緣岡入澗投田家，主人舂米為夜食。晨雞喔喔茅屋旁，行人起掃車上霜。”數(shù)語深肖旅途之景。仲初《田家留客》曰：“遠(yuǎn)行僮仆應(yīng)苦饑，新婦廚中炊欲熟。不嫌田家破門戶，蠶房新泥無風(fēng)土?！庇衷唬骸岸幓卣Z屋中妻，有客勿令兒夜啼。雙冢直西有縣路，我教丁男送君去。”寫主人情事，亦復(fù)如見。如此主賓，恨不令其相值?！饛垺秾④娦小窋?zhàn)勝後曰：“擾擾惟有牛羊聲。”《關(guān)山月》曰：“軍中探騎暮出城，伏兵暗處低旌戟?！薄队兰涡小吩唬骸白夏办横Π迪嘤|，家家雞犬飛上屋?！薄稄U宅行》曰：“宅邊青桑垂宛宛，野蠶食葉還成繭。黃雀銜草入燕窠，嘖嘖啾啾白日晚。去時禾黍埋地中，饑兵掘土翻重重。鴟梟養(yǎng)子庭樹上，曲墻空屋多旋風(fēng)。”王《遠(yuǎn)將歸》曰：“去愿車輪遲，回思馬蹄速?！薄稕鲋菪小吩唬骸膀?qū)羊亦著錦為衣，為惜氈裘防斗時?！薄稖厝獙m行》曰：“禁兵去盡無射獵，日西麋鹿登城頭。梨園子弟偷曲譜，頭白人間教歌舞?！睆堉畟鲗懭胛?，王亦透快而妙?！鹚緲I(yè)律詩以淺淡而妙，然實鴻鵠之腹毳也。余惟喜其《寄劉和州》：“晚來江氣連城白，雨後山光滿郭青?！惫饩翱伤肌Ｓ帧稇浵蒉嗜恕罚骸盁o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闭\堪嗚咽?！鹚抉R律不能佳，排律尤劣，故昔人謂其俗。方回亦以為一體，列之為式，陋矣。

　　△白居易

　　元、白詩不能高，論詩卻高。微之《少陵暮志》、《敘詩與樂天書》，樂天《寄元九書》，皆深得六義之解者，惜所作不逮耳，不得以其詩廢其言也。○白傅實一清綺之才，歌行曲行，樂府雜律詩，極多可觀者。其病有二：一在務(wù)多，一在強(qiáng)學(xué)少陵，率爾下筆，秦武王與烏獲爭雄，一舉鼎而絕ㄕ矣。○《秦中吟》、《喜雨詩》、《哭孔戡》、《宿紫閣村》，皆樂天得意作?！蹲祥w村》尚有《石壕吏》遺意。《秦中吟》末篇“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差可諷詠。馀皆骨弱體卑，語直意淺。雖欲以廣宸聰，副憂勤，而“言之無文，行之不遠(yuǎn)”，去《祈招》之義遠(yuǎn)矣。至如宣祖功宗德，固須明暢，然ゼ辭縱不必雕鏤，亦當(dāng)深厚爾雅。《七德舞》云：“《七德舞》，《七德歌》，傳自武德至元和。元和小臣白居易，觀舞聽歌知樂意，曲終稽首陳其事：太宗十八舉義兵，白旄黃鉞定兩京，禽充戮竇四海清。二十有四功業(yè)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陛p率如此，何以奉之郊廟！退之《元和圣德詩》，體裁高渾，猶以其形容稍過，蘇子由遂謂“李斯頌秦所不忍言”，遽譏其陋，何況乃爾！吾讀白諷諭詩，每嘆其有美意而無佳詞也?！疬x白詩從無精識，喜恬澹者兼收鄙俚，尚氣格者并削風(fēng)藻，此子瞻所云“不與飯俱咽，即與飯俱吐”者也?！稹对姎w》選白頗有具眼處，如《雜興》詩曰：“楚王多內(nèi)寵，傾國選嬪妃。又愛從禽樂，馳驟每相隨。錦鞲臂花隼，羅袂控金羈。遂習(xí)宮中女，皆如馬上兒。色禽合為荒，刑政兩已衰。夢春仍獵，章華夜不歸。東風(fēng)二月大，春雁正離離。美人挾銀鏑，一發(fā)疊雙飛。飛鴻驚斷行，僉翅避蛾眉。君王顧之笑，弓箭生光輝?；仨Z君曰：昔聞莊王時，有一愚夫人，其名曰樊姬。不有此娛樂，三載斷鮮肥?！贝嗽娪靡饴涔P，無限曲折蘊(yùn)藉，初讀之，不信其出白手也，從未見選者，此可謂出珊瑚于海底矣?！饦诽鞓犯患拔牟?、仲初，可備采風(fēng)者尚多?！端咎炫_》曰：“北辰微暗少光色，四星煌煌如火赤。耀芒動角射三臺，上臺半滅中臺坼。是時非無太史官，眼見心知不敢言。明朝趨入明光殿，惟奏慶壽星見?！薄犊`戎人》云：“沒蕃被囚思漢土，歸漢被劫為蕃虜。早知如此悔歸來，兩地寧如一處苦？”《杜陵叟》曰：“三月無雨旱風(fēng)起，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長吏明知不申破，急僉暴徵求考課。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又云：“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尺牒榜鄉(xiāng)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賣炭翁》曰：“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重千馀斤，官使驅(qū)將惜不得。半疋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陵園妾》曰：“山宮一閉無開日，此身未死不令出。松門到曉月徘徊，柏城盡日風(fēng)蕭瑟。”如此種詩，不惟悉一時蠹弊，兼可作後世之前車。吾獨怪姚鉉選《唐文粹》，至盡屏近體不錄，固將備一代之風(fēng)謠，繼千秋之《騷》、《雅》，乃棄此不收，而取其“紫綬朱衣青布衫，顏色不同而已矣。別有一事欲勸君，遇酒逢花且歡喜”，心眼真不復(fù)可思！

　　△元稹

　　詩至元、白，實又一大變。兩人雖并稱，亦各有不同：選語之工，白不如元；波瀾之闊，元不如白。白蒼莽中間存古調(diào)，元精工處亦雜新聲。既由風(fēng)氣轉(zhuǎn)移，亦自材質(zhì)有限。元初見輕于李賀，賀固無辭于輕薄，後乃立議以錮之，抑何太甚！讀昌黎《諱辯》，斯世之險，果不在太行、孟門。○《連昌宮辭》輕雋，《長恨歌》婉麗，《津陽門詩》豐贍，要當(dāng)首白而尾鄭。顧前人諸選，惟收元作者，以其含有諷諭耳?！稹段拇狻肥瘴⒅娭炼啵哆B昌宮》、《冬白》、《苦樂相倚曲》、《筑城詞》外，有《陽城驛》一詩尚可觀。如“公亦不遺布，人自不盜牛。有鳥哭楊震，無兒悲鄧攸”，皆佳句也。馀皆淺直。尤可笑者為《說劍》，至云“寧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較長吉“ソ絲團(tuán)金懸轆{鹿}{族}，神光欲截藍(lán)田玉。提出西方白帝驚，嗷嗷鬼母秋郊哭”，豈中與之作奴。○微之自是一種輕艷之才，所作排律動數(shù)十韻，正是夸多斗靡，雖有秀句，補(bǔ)綴牽湊者亦多，亦為大雅所薄。集中惟樂府詩多佳，如《憶遠(yuǎn)曲》：“水中書字無字痕，君心暗畫誰會君？”《小胡笳引》曰：“流宮變徵漸幽咽，《別鶴》欲飛弦欲絕。秋霜滿樹葉辭風(fēng)，寒雛墜地烏啼血?！苯怨び诳虅澮病Ｓ帧秾⑦M(jìn)酒》，古多言飲酒之事，雖太白之豪宕，長吉之悲涼，亦循此旨，微之忽用蘇秦對燕王事：“將進(jìn)酒，將進(jìn)酒，酒中有毒主父，言之主父傷主母。母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陽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旁人知妾為主說，主將淚洗鞭頭血。推椎主母牽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將進(jìn)酒，酒中無毒令主壽。愿主回恩歸主母，遣妾如此由主父。妾為此事人偶知，自慚不密方自悲。主今顛倒安置妾，貪天僭地誰不為？”不惟竿頭進(jìn)步，亦且所言近義矣?！痧∮钟小兑疤锖眯小罚耐忻钌?，古今從無選者：“種豆耘鋤，種禾溝圳。禾苗豆田，狐扌骨兔翦。割鵠饣委鷹，烹麟啖犬。鷹怕兔豪，犬被狐引。狐兔相須，鷹犬相盡。日暗天寒，禾稀豆損。鷹犬就烹，狐兔俱哂?！睆膩砉孟Ⅱ湆?，黜戮直臣，遂致寇盜蔓延，敗亡由之，誦此殊為惕然?！鹞醋x微之《冬白》，覺王建首篇亦佳：“天河漫漫北斗燦，宮中烏啼知夜半。新縫白舞衣成，來遲邀得吳王迎。低鬟轉(zhuǎn)面掩雙袖，玉釵浮動秋風(fēng)生。酒多夜長夜未曉，月明燈光兩相照，後庭歌聲更窈窕?！蹦戲溡?，疑為窮盡。至元詩曰：“吳宮夜長宮漏款，簾幕四垂燈焰暖。西施自舞王自管，雪翩翩鶴翎散，促節(jié)牽繁舞腰懶。舞腰懶，王罷飲，蓋覆西施鳳花錦。身作匡床臂為枕，朝佩樅樅王宴寢。寢醒閽報門無事，子胥死後言為諱。近王之臣諭王意，共笑越王窮惴惴，夜夜抱冰寒不寐?！辈煌綌⑹鲵溕菘v恣，其寫王狎昵處，真有樊通德所云：“淫于色，非慧男子不至。”慧則通，通則流，流而不得其防，意殆非經(jīng)為蕩子者不知。至寫群臣諧媚，儼然江、孔口角，覺王詩傖父矣。○《苦樂相倚曲》尤妙，如“君心半夜猜恨生，荊棘滿懷天未明。漢成眼瞥飛燕時，可憐班女恩已衰。未有因由相決絕，猶得半年佯暖熱。轉(zhuǎn)將深意諭旁人，緝綴瑕疵遣潛說”，將閨房衽席之間，說得一團(tuán)機(jī)械，凜凜可畏。然正是唐玄宗、漢武帝一輩，若陳叔寶之此處不留人，衛(wèi)莊公之莫往莫來，正不須此。然陷阱愈深，冤酷愈烈矣。譚元春曰：“深于涉世，乃能寫得如此刻骨，君臣朋友之間，誦之惕然。”此評妙甚，亦當(dāng)與此詩同不朽也。

　　△李紳

　　短李以歌行自負(fù)，樂天亦稱之。又少以《憫農(nóng)》詩見賞于呂溫，今二絕盛傳，呂之鑒賞真是不謬。歌行遂不可復(fù)見，惟有《追昔游集》耳，頗有體格。如《石泉》詩“微度竹風(fēng)涵淅瀝，細(xì)浮松月透輕明”，《翡翠》詩“蓮莖觸散蓮葉欹，露滴珠光似還浦”，皆秀句也。又“花寺聽鶯入，春湖看雁留”，“橋轉(zhuǎn)攢虹飲，波通斗浮”，深肖吳中風(fēng)景。又《水寺》詩“坐看魚鳥沉浮遠(yuǎn)，靜見樓臺上下同”，《宿瓜洲》“沖浦回風(fēng)翻宿浪，照沙低月斂殘潮”，寫景處亦有靜觀之妙。

　　△沈亞之

　　沈亞之《村居》詩曰“月上蟬韻殘，梧桐陰滿地”，二語清絕。然上語曰“無樹棲宿鳥，無酒共客醉”，梧陰既已滿地，則樹亦不小，鳥不堪宿耶！此語病也?！鸢聪沦t有集不傳，宋人至取稗史夢中詩附麗成集，最可笑。

　　△賈島

　　賈詩最佳者，終以卷首《古意》為尤：“志士終夜心，良馬白日足”，使人讀之，不勝撫髀顧影之悲，可與魏武《龜雖壽》篇并驅(qū)?！稹队蜗伞吩姡骸敖璧霉满Q騎，高近金烏飛。天中鶴路直，天盡鶴一息?！币嗍瞧嬲Z，尚不如東野“日下鶴過時，人間落空影”，似乎若或見之?！痖佅晌遄衷妼崬榍褰^，如“空巢霜葉落，疏牖水螢穿”，即孟襄陽“鳥過煙樹宿，螢傍水軒飛”，不能遠(yuǎn)過。又如“雁驚起衰草，猿渴下寒條”，“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柴門掩寒雨，響出秋蔬”，“地侵山影掃，葉帶露痕書”，“移居見山燒，買樹帶巢烏”，皆于深思靜會中得之?！鹳Z有精思而無快筆，往往意工于詞。又生平好用倒句，如“細(xì)響吟乾葦”，“枝重集猿楓”，雖紆曲而猶能達(dá)其意。至“舟系岸邊蘆”，蘆豈堪系舟，必是系舟蘆岸。

　　△姚合

　　姚合《曉望華清宮》曰：“曉看樓殿更分明，遙隔朱欄見鹿行。武帝自知身不死，教修玉殿號長生?！弊I刺不露，而言外似嘲似謔，覺顧況“豈知今夜長生殿，獨閉空山月影寒”，調(diào)平語直，味索然張。（黃白山評：“予以顧詩遠(yuǎn)勝姚作，具眼者當(dāng)自辨之。”）○凡作熟題，須得新意乃佳?！稐盍Α吩唬骸敖盍圻€垂，月照深黃幾樹絲。見說隋堤枯已盡，年年行客怪春遲?！贝嗽婎H脫窠臼?！鸢疵貢c閬仙善，兼效其體。古詩不惟氣格近之，尚無其酸言。至近體如“酒熟聽琴酌，詩成削樹題”，“過門無馬跡，滿宅是蟬聲”，“看月嫌松密，垂綸愛水深”，“弄日鶯狂語，迎風(fēng)蝶倒飛”，俱為宋人所尊，觀之果亦警策。

　　○晚唐

　　△朱慶馀

　　朱慶馀不能為古詩，即近體亦惟工于絕句。如《閨意》：“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宮詞》：“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闭婷钣诒葦M?！秾m詞》深妙，更在《閨意》之上。又《公子行》雖無比興，亦酷肖游冶兒之態(tài)：“從結(jié)客冶游時，忘卻紅樓薄暮期。醉上黃金堤上去，馬鞭捎繼綠楊絲?！蹦┚湔c次句相應(yīng)，寫匆匆急歸之景，何止頰上三毛！

　　△周賀

　　周賀詩頗多清刻之句，然終嫌未脫僧氣。人多稱其“澄江月上見魚擲，晚徑葉飛聞犬行”。余尤喜其《寄新頭陀》：“遠(yuǎn)洞省穿湖底過，斷崖曾向壁中禪”，真險而工。

　　△章孝標(biāo)章碣

　　章氏父子詩格俱單，碣尤力弱，然《焚書坑》一作，自足名家。其父孝標(biāo)《夢鄉(xiāng)》作：“家住吳王舊苑東，屋頭山水勝屏風(fēng)。尋常夢在秋江上，釣艇游揚(yáng)藕葉中。”又《歸海上舊居》曰：“鄉(xiāng)路繞蒹葭，縈紆出海涯。人衣披蜃氣，馬跡印鹽花。草沒題詩石，潮摧坐釣槎。還歸舊窗里，凝思向馀霞?！痹娋成跚?，恨此外皆之既灌耳。

　　△張祜

　　樂天號為與物無競，乃致張祜坎Б終身，事雖成于元稹，要不能辭伯仁由我之譏也。祜自不能為徐凝俯首，何與于白，更何與于元而泥令狐楚之薦乎？款頭詩、目連救母，藝林載為雅謔，安知不以其不為前輩少容而有意壓之？然宮體諸詩，實皆淺淡，即“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亦甚平常，不知何以合譽(yù)至此！惟《金山寺》作真佳，祜自謂可敵綦毋潛《靈隱寺禪院》詩。余則謂正與王灣《北固山下》作并驅(qū)耳。結(jié)語稍湊，不能損價也。（黃白山評：“此詩結(jié)語實不佳，第此韻字?jǐn)?shù)甚窄，結(jié)語似為湊韻所苦，又當(dāng)為作者致想耳。”）升又以韓垂作勝之。垂中二聯(lián)曰：“盤根大江底，插影?、汩g?！苯鹕揭蝗?，苦不甚高，安能插影間？此可言匡廬耳。下曰“雷霆常間作，風(fēng)雨時往還”，又可移入羅浮矣。

　　△杜牧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币嗉础皡㈥聂坤酢敝x。但古人興意在前，此倒用于後。昔人感嘆中猶帶慶幸，故情辭悉露；此詩全寫凄涼，反多含蓄。（黃白山評：“此即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之意，殊非‘參昴衾’之義?！保鸲抛衔⒃?，惟絕句最多風(fēng)調(diào)，味永趣長，有明月孤映，高霞獨舉之象，馀詩則不能爾。昔人多稱其《杜秋詩》，今觀之，真如暴漲奔川，略少氵亭泓澄澈。如敘秋入宮，漳王自少及壯，以至得罪廢削，如“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語亦可觀。但至“我昨金陵過，聞之為欷”，詩意已足，後卻引夏姬、西子、薄后、唐兒、呂、管、也、孟，滔滔不絕，如此作詩，十紙難竟。至後“指何為而捉，足何為而馳，耳何為而聽，目何為而窺”，所為雅人深致安在？此詩不敢攀《琵琶行》之踵?；蛟灰詡湓娛罚豢蓮钠抡?，則前半吾無敢言，後終不能不病其衍?！鹱衔L有句曰“杜詩韓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此正一生所得力處，故其詩文俱帶豪健?！疤焱怿P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xù)弦膠”，雖隱然自負(fù)，未之敢許也。○《早雁》詩曰“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光景真是可思。但全篇惟“金河秋半”四字稍切“早”字，馀皆言繳之慘，勸無歸還，似是寄托之作。○杜長律亦極有佳句，如“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fēng)”，“蒲根水暖雁初浴，梅徑香寒蜂未知”，“千里暮山重疊翠，一溪寒水淺深清”，又江碧柳青人盡醉，一瓢顏巷日空高”，俱灑落可誦。至《西江懷古》“千秋釣艇歌明月，萬里沙鷗弄夕陽”，尤有江天浩蕩之景?！稹渡剿隆吩娫唬骸扒捅谝袕剑叵_石門。泉飛濺虛檻，起漲河軒，隔水看來路，疏籬見定猿。未難久住，歸去復(fù)何言？”詩亦清傲。但讀韋蘇州“新泉泄陰壑，高蘿蔭綠塘。攀林一棲止，飲水得清涼。物累誠可遣，疲終未忘。還歸坐郡閣，但見山蒼蒼?！北藙t溫然循良者之言矣。

　　△李群玉

　　李君玉《梅花》詩：“玉鱗寂寂飛斜月，素艷亭亭對夕陽。”升謂“暗香浮動”恐未可比。語亦不誣，惜全篇體弱。高秉編入古詩，殊謬，當(dāng)仍原集作排律耳。又《詩品》、《品匯》皆作“素手”。余意“素手”不切梅花，本集作“素艷”，“艷”字韻雖不高，意猶較穩(wěn)，亦從集為是。（黃白山評：“‘艷’字亦不穩(wěn)，余意作‘素影’或可耳?！保┌次纳诫m生晚唐，不染輕靡僻澀之習(xí)，五言古頗有素風(fēng)，但警拔處亦少。其于溫、李不為，亦不能也。溫、李皆厄于令狐，文山則承其薦，而班敕降制，備文人之榮。且溫、李咸屬舊知，李僅一時附，洵知貧賤驕人，自忄吳不淺。

　　△溫庭筠

　　《奉天西佛寺》詩曰：“憶昔狂童犯順年，玉虬暇出甘泉。宗臣欲舞千鈞劍，追騎猶觀七寶鞭。星背紫垣終掃地，日歸黃道卻當(dāng)天。至今南頓諸耆舊，猶指榛蕪作弄田。”按韓西追，段太尉倒用司農(nóng)印召之而還，故用七寶鞭事。此聯(lián)上寫忠義之激昂，下寫乘輿之惶迫，真一篇之警策?！痤櫲A玉曰：“溫生作詩，全無興象，又乏清溫，句法刻俗，無一可法，不知後人何故尊信？大抵清高難及，粗濁易流，蓋便于流俗淺學(xué)爾。余恐鄭聲亂雅，故特排擊之?！庇抟忸櫿撜\然，然亦少過。大抵溫氏之才，能瑰麗而不能澹遠(yuǎn)，能尖新而不能雅正，能矜飾而不能自然，然警慧處，亦非流俗淺學(xué)所易及。正如苧蘿女，昵之雖欲傾城，然使其終身負(fù)薪，則亦不平?！鹌哐怨旁姡涞褡肿粒?dāng)其沾沾自喜之作，雖竭其伎倆，止于音響卓越，鋪敘藻艷，態(tài)度生新，未免其美悉浮于外，有腴而實枯，紆而實近，中乾外強(qiáng)之病。如《懊惱曲》後云：“悠悠楚水流如馬，恨紫愁江滿平野。野土千年恨不平，至今燒作鴛鴦瓦?！闭Z誠警麗，細(xì)思之有深意否？又《塞寒行》後曰：“心許凌煙名不滅，年年錦字傷離別。彩毫一畫竟何榮，空使青樓淚成血！”《照影曲》結(jié)云：“桃花百媚如欲語，曾為無雙今兩身?！薄渡徠种{》末曰：“荷心有露似驪珠，不是真圓亦搖蕩。”《織錦詞》末云：“象尺熏爐未覺秋，碧池已長新蓮子?！苯砸鉁\體輕，然實秀色可餐。此真所謂應(yīng)對之才，不必督之理；蛾眉之質(zhì)，無俟繩之井臼也?！鸲搪捎榷嗑?，如《題盧處士居》：“千峰隨雨暗，一徑入斜?！薄顿浽缴愧恪罚骸耙皇夜噬皆?，滿瓶秋澗泉?！薄额}采藥翁草堂》：“衣濕木棉雨，語成松嶺煙?！薄额}造微禪師院》：“照竹燈和雪，看松月到衣。”《盧氏池上遇雨贈同游者》：“萍皺風(fēng)來後，荷喧雨到時?！鼻宀粶p賈，潤更過之。世徒稱其“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殊未嘗全鼎之味。又《巫山神女廟》曰：“曉峰眉上色，春水臉前波。”尤纖刻可喜?！鹌哐越w之佳者，如“暫對杉松如結(jié)社，偶同麋鹿自成群”，“醉後獨知殷甲子，病來猶作《晉春秋》”，“不見水應(yīng)有夢，偶隨鷗鷺便成家”，不問而知為高僧、隱士、漁父矣。又寫景如“一院落花無客醉，五更殘月有鶯啼”，“綠昏晴氣春風(fēng)岸，紅漾輕輪野水天”，《詠檜》：“長廊夜靜聲疑雨，古殿秋深影類”，真令人謖謖在耳，忽忽在目。○溫不如李，亦時有彼此互勝者。如義山《隋宮》詩“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yīng)是到天涯”，飛卿《春江花月夜》曰“十幅錦帆風(fēng)力滿，連天展盡金芙蓉”，雖竭力描寫豪奢，不及李語更能狀其無涯之欲。至結(jié)句“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較溫“後主荒宮有曉鶯，飛來只隔西江水”，則溫語含蓄多矣?！鹩鄧L戲較溫、李一生，截長補(bǔ)短，差足相當(dāng)，詩歌箋啟，兩皆匹敵。究生平所缺者，溫不見古文，李則無小詞；溫終困一科名，李未聞有賢子。溫憲登第後訴父屈曰：“蛾眉先妒，明妃為去國之人；猿臂自傷，李廣乃不侯之將”。有此一事，差慰人心。義山已身自得之，亦復(fù)何憾！○溫憲集不傳，惟《杏花》詩流傳人口?！暗晗泔L(fēng)起夜，村白雨休朝”，殊有父風(fēng)，此亦謝超宗鳳凰一毛也。

　　△李商隱

　　義山綺才艷骨，作古詩乃學(xué)少陵，如《井泥》、《驕兒》、《行次西郊》、《戲題樞言草閣》、《李肱所遺畫松》，頗能質(zhì)樸。然已有“鏡好鸞空舞，簾疏燕誤飛”，“十五泣春風(fēng)，背面秋千下”諸篇，正如木蘭雖兜牟衤兩襠，馳逐金戈鐵馬問，神魂固猶在鉛黛也，一離沙場，即視尚書郎不顧，重復(fù)理鬢貼花矣?！稹俄n碑》詩亦甚肖韓，仿佛《石鼓歌》氣概，造語更勝之?！鹆x山之詩，妙于纖細(xì)，如《全溪作》：“戰(zhàn)蒲知雁唼，皺月覺魚來”，《晚晴》：“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細(xì)雨》：“氣涼先動竹，點細(xì)未開萍?！比灰嘤袠O正大者，如《肅皇帝挽辭》：“小臣觀吉從，猶誤欲東封”，《過故崔充海宅與崔明秀才話舊因寄趙杜李三掾》：“莫恁無鬼論，終負(fù)托孤心”，惻然有攀髯號泣及良士不負(fù)死友之志，非溫所及。至若“試墨書新竹，張琴和古松”，“石梁高瀉月，樵路細(xì)侵”，尚是尋常好語，唐律中不難得?！鹆x山好作艷詞，多入褻昵之態(tài)。如《可嘆》一詩：“幸會東城宴未回，年華憂共水相催。梁家宅里秦宮入，趙后樓中赤鳳來。冰簟且眠金鏤枕，瓊筵不醉玉交杯。宓妃愁坐芝田館，用盡陳王八斗才?！蓖ㄆ赠嚤践o︹之旨，此則刺淫，非導(dǎo)欲也?！鹑∏噫前?，大家所笑。然如《贈契使君》作：“何年部落到陰陵，奕世勤王國史稱。夜掩牙旗千帳雪，朝飛羽騎一河冰。蕃兒襁負(fù)來青冢，狄女漿出白登。日晚鵜泉上望，路人遙識郅都鷹?！贝嗽姶杀侬?，雖以“青?！?、“白登”組織，但見其工，寧病其纖哉！○溫、李俱有《七夕》詩，李白“清漏漸移相望久，微未接過來遲”，溫曰“蘇小橫塘通桂楫，未應(yīng)清淺隔牽牛”，皆妙于以荒唐事說得十分真實。溫又有作曰“銀燭有光妨宿燕，畫屏無睡待牽牛”，此則非天上牽牛也，上句尤尖警可喜。又李郢《七夕》詩曰“欲滅煙花饒俗世，暫煩月掩妝臺”，語雖雕琢入情，尚不及二子?！鹆x山有《富平少侯》詩，蓋詠西京張氏也。其詩止形容侈汰，而不入實事。如“不收金彈拋林外”，乃韓嫣事，正不妨借用耳。（黃白山評：“此本刺時人而寓言富平侯耳，豈詠西京張氏乎？”）然如“彩樹轉(zhuǎn)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不過驕奢盡之。至“直登宣室螭頭上，橫過甘泉豹尾中”，儼然畫出東京梁、竇家兒矣?！痖L吉、義山皆善作神鬼詩，《神弦曲》有幽陰之氣，《圣女祠》多縹緲之思。如“無質(zhì)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真令人可望而不可親，有是耶非耶之致。至“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又似可親而不可望，如曹植所云“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也。近徐渭有《露筋祠》詩：“烏鳥既能傷義士，蟻虻何苦碎貞肌。由來天道本無定，誰使昆蟲必有知。畫壁幾殘春社雨，靈風(fēng)時滿夜歸夜。煙波一望三千里，長在湘江洛水湄?！彼品罢Z，尤覺活現(xiàn)。然徐竟殊貞，李已入艷，猶《殘燈》詩韋蘇州之與沈滿愿耳?！稹岸露战闲小币辉姡隳》律倭?，然在集中殊不見佳。閱李集者，猶漢明帝幸濯龍中，正不煩有馬后?！稹洞簩m私贈》小序曰：“黃初三年，已隔存沒，追代其意，何必同時。亦廣《子夜鬼歌》之流變?！贝伺e殊屬韻事。但其詩曰：“來時西館阻佳期，去後漳河隔夢思。知有宓妃無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時？”余以末二語意已見于序中，不必復(fù)見于篇中。且贈詩只四句，又以兩句說作詩之意，詩意不盡，且注解又蛇足可厭。雖名家，吾不能緘口?！鹞?、晉以降，多工賦體，義山猶存比興。如《槿花》詩曰：“風(fēng)露凄涼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未央宮里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何恩。”因槿花之易落，而感女色之易衰，此興而兼比者也。至末句說盡古今色衰愛馳之事，慧心者當(dāng)不待見前魚而泣下矣。

　　△劉滄

　　劉龍門極有高調(diào)，且終卷無敗群者，但精出處亦少。高秉置之于正變，與義山、用晦并列，便是唐玄宗之重蕭嵩?！稹断剃枒压拧?，最劉詩之勝處：“天空絕塞聞邊雁，葉盡孤村見夜燈”，真堪與許渾《南庭夜坐貽開元寺道者》：“高樹有風(fēng)聞夜磬，遠(yuǎn)山無月見秋燈”并驅(qū)。

　　黃白評：“劉滄長律如《經(jīng)煬帝行宮》、《題王母廟》、《秋日山寺懷友人》、《經(jīng)麻姑山》、《春日旅游》諸篇，皆晚唐錚錚者。其馀警聯(lián)尚多，如‘半夜秋風(fēng)江色動，滿山寒葉雨聲來’，‘綠蕪風(fēng)晚水邊寺，清磬月高林下禪’，‘停燈深夜看仙，拂石高秋坐釣臺’，‘霜落雁聲來紫塞，月明人夢在青樓’，‘蕭郎獨宿落花夜，謝女不歸明月春’，雖氣格未超，而風(fēng)韻獨絕，賀并不之及何也！”

　　△許渾

　　文人落筆，常有意態(tài)偶同者。許郢州《鄭秀才東歸恁達(dá)家書》曰“兩巖花落夜風(fēng)急，一徑草荒春雨多”，來鵬《山館書情》曰“侵階草色連朝雨，滿地梨花昨夜風(fēng)”，二意相似，許稍調(diào)高，來則態(tài)勝耳。許結(jié)曰“貧居不問應(yīng)知處，溪上閑船系綠蘿”，來結(jié)曰“分明記得還家夢，徐孺宅前湖水東”，則來為振響，許殊弄姿也?！鹪S郢州詩，前後多互見，故人譏才短。如《寄題華陽韋秀才院》：“晴攀翠竹題詩滑，秋摘黃花釀酒濃。山殿日斜喧鳥雀，石潭波動戲魚龍。”與《常慶寺遇常州阮秀才》中聯(lián)無異，但改“晚江紅葉題詩遍，秋待黃花釀酒濃”，又改“殿”為“館”之別耳。又《寄殷堯藩》：“帶月獨歸蕭寺遠(yuǎn)，看花頻醉庾樓深”，亦與《寄盧郎中》：“醉別庾樓山色滿，夜歸蕭寺月光斜”，語略相同。然詩家犯此甚多，太白已先不免?！稹督鹆陸压拧吩娫弧啊队駱洹犯铓埻鯕饨K，景陽兵合戍樓空”，詠金陵而獨舉陳事者，自行南北不分也?！八砷边h(yuǎn)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即太白“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意?！笆喾鳍闱缫嘤辏啻道艘惯€風(fēng)”，嘗見宋僧圓至注周弼《三體唐詩》，引《湘州記》“零陵有石燕，遇雨則飛”解此句，大謬。金陵有燕子磯俯臨江岸，此專詠其景耳，何暇遠(yuǎn)及零陵！“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語稍未練，亦自結(jié)得住。此詩在晚唐亦為振拔，顧稱其“前四句雄渾而意象不合”，正不知何者為意象，又云“次聯(lián)粗硬”，粗硬者如是乎？顧貶李貶溫，又貶許不遺力。至如邵謁，雖略涉東野藩籬，而語多平直，又稱“詞意俱到”。此猶見衣褐者即尊之，衣組者即訾之，不知相馬以瘦，亦猶相馬以肥耳。

　　△邵謁

　　凡詞不足者，須理有馀，所謂“大圭不琢”，非率直之謂。詔謁詩真為粗硬，如顧氏所喜“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楊柳，此地?zé)o樹根”，高秉所取“莫辭吊枯骨，千載長如此。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時鬼”，有何意味！集中惟《漢宮井》一篇可存：“轆轤聲絕離宮靜，班姬幾度照金井。梧桐老去殘花開，猶似當(dāng)時美人影?！薄鸢粗]詩枯褊，與飛卿艷詭之才，氣味迥殊。謁集後有咸通七年十六日試官溫庭筠榜：“雄辭卓然，誠宜榜示眾人，不敢獨專華藻”等語，此真如琥珀拾芥，理之不可解者。又按唐稗稱溫以“中書堂內(nèi)坐將軍”取怨令狐相國；宣宗微行，溫不能識，傲然有長史、司馬、六參、簿尉之詰，帝亦慍之。在舉場又多為鄰鋪假手，沈詢至獨施一席授之。當(dāng)時訐其攪擾場屋，因謫為方城尉，制詞有“徒負(fù)不羈之才，罕有時之用”語。後襄陽徐商署為巡官，徐敗遂廢。則溫方困于場屋，何以得為試官？然唐趙崇祚《花間集》稱溫助教，則溫之官于國子，又似不謬者，恨無博識之士一為辨之。

　　△馬戴

　　晚唐詩，今昔咸推馬戴。按戴與賈島、姚合同時，其稱晚唐，猶錢、劉之稱中唐也。其詩惟寫景為工，如“返照開嵐翠”，“殘日半帆紅”，“宿鳥排花動”，皆佳句也。至如“虹侵棧道，風(fēng)雨雜江聲”，“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每讀此語，便真若身游楚、蜀?！稹端逕o可上人房》曰“風(fēng)傳林磬久，月掩草堂遲”，此聯(lián)上句一意貫串，下句“月”字下又有一轉(zhuǎn)折。大率體澀而思苦，致極清幽，亦近于島也?！稹墩鲖D嘆》一詩，最有諷諭，從不見選者?！爸勺釉谖冶?，送君登遠(yuǎn)道。稚子今已行，念君上邊城。蓬根既無定，蓬子焉用生？但見請防胡，不聞言罷兵。及老能得歸，少者還長征。”此詩哀傷慘惻，殊勝平日溪山月之作。

　　△項斯

　　項子遷俊句亦甚可喜，如“溪中隔寺，夜半雪添泉”，“鶴睡松枝定，螢歸葛葉垂”，“霞光侵曙發(fā)，嵐翠近秋濃”。《小古鏡》詩尤工纟致，如“見來深似水，攜去重于錢。鸞翅巢空月，菱花遍小天”，刻劃真為工妙。但讀全集，則幾如晉元帝之造江東，一臠為美而已?！鹩嘤群奁洹吧细邩情w看星坐，著白衣裳把劍行”，宋人導(dǎo)之，號為折句法。如盧贊元《詠雪》：“想行客過溪橋滑，免老農(nóng)憂麥隴乾?！鞭D(zhuǎn)轉(zhuǎn)相效，惡聲盈耳，不能不追咎作俑。

　　△劉駕

　　劉駕詩亦多直，然集中尚不乏佳篇。世傳其“馬上續(xù)殘夢”一詩，誠為杰構(gòu)。又《寄遠(yuǎn)》作亦工，如“去年君點行，賤妾是新歸。別早見未熟，入夢無定姿。悄悄空閨中，蛩聲繞羅幃。得書喜猶甚，況復(fù)見君時?！笔庥星橹乱?。又《桑婦》詩亦可觀。（黃白山評：“駕又有《曲江春霽》、《山中有招》二作亦頗可誦，又《馮叟居》一作亦佳?！保皦ο律Ｈ~盡，春蠶半未老。城南路迢迢，今日起更早。四鄰無去伴，醉臥青樓曉。妾顏不如誰，所貴守婦道。一春常在樹，自覺身如鳥。歸來見小姑，新妝弄百草?！辈晃┟钣谀M，更得性情之正。此所謂不妾作者，而眾選不及，豈亦杜牧所云“睫在眼前長不見”耶？

　　△喻鳧

　　喻鳧效賈島為詩，人稱之賈、喻。然觀宋人所推“木落山城出，潮生海棹歸”，“硯和青靄凍，簾對白垂”，唐人推其“滄洲違釣隱，紫閣負(fù)僧期”，今集皆不載，固知散失者多矣。余嘗喜其“鼉鳴積雨窟，鶴步夕陽沙”，景真語潔。至若“雁天霞腳雨，漁夜葦條風(fēng)”，鏤劃雖深，斧鑿痕亦嫌太重。

　　△于

　　晚唐人，余最喜于、曹鄴。鄴詩為鍾、譚表章殆盡，詩至一篇不收，殊不可解。如《擬古意》曰：“國色久在室，良媒亦生疑。”不惟說盡尋聲逐影之士，即端木氏之莫容少貶，亦已刻劃須眉矣?！度虑吩唬骸皯?zhàn)鼓聲未齊，烏鳶已相賀。”《長城曲》曰：“死者倍堪傷，僵尸猶抱杵?！薄妒湍蠚w》曰：“莫渡汨羅水，回君忠孝腸?！薄豆叛缜吩唬骸把喽鸱钬淳疲枉呷魺o力。十戶手胼胝，鳳凰釵一只。高樓齊下視，日照羅衣色。笑指負(fù)薪人，不信生中國?！比绱藬?shù)篇，真當(dāng)備蒙瞍之誦。至其無關(guān)風(fēng)化而工者，更不勝舉。

　　△許棠

　　寫景詩雖不嫌雕刻，亦須以雅致為佳。如鄭巢“茶煙開瓦雪，鶴跡上潭水”，劉得仁“勁風(fēng)吹雪聚，渴鳥啄冰開”，可謂精工。若許棠“曉嶂猿窺戶，寒湫鹿舐冰”，“舐”字俗矣。即李才江“藥杵聲中搗殘夢，茶鐺影里煮孤燈”，亦嫌意工語俗。許以《洞庭》詩得名，然讀其全集，數(shù)篇之外，皆枯寂無味，不惟不及李、劉，并非鄭匹也。

　　△李洞

　　才江造語之精，殆有過于閬仙者。如《喜鸞公自蜀歸》曰：“禁院對生臺，尋師到綠槐。寺高猿看講，鐘動鳥知齋。掃石月盈帚，濾泉花滿篩。歸來逢圣節(jié)，吟步上堯階。”《古柏》曰：“手植知何代，年齊偃蓋松。結(jié)根生別樹，吹子落鄰峰。古經(jīng)龍嗅，高煙過雁沖?？杉逊比~盡，聲不礙秋鐘。”又如《秋日曲江書事》：“片穿塔過，孤葉入城飛。”《同僧宿道者院》：“墜果敲樓瓦，高螢映鶴身?！薄端托心_僧》：“毳衣沾雨重，棕笠看山欹。”《寄淮海惠澤上人》：“竹里橋鳴知馬過，塔中燈露見鴻飛?！薄稄U寺居寄懷知己》：“稅房兼得調(diào)猿石，租地仍分浴鶴泉?！薄端哇容厷w覲華陰》：“僧向瀑泉聲里賀，鳥穿仙掌指間飛?！比【畴m近，運(yùn)思則遠(yuǎn)，真“穿天心、出月脅”而成，雖曰雕，亦豈易及！○《終南》詩亦多警句，如“殘陽高照蜀，敗葉遠(yuǎn)浮涇”，縮數(shù)千里于目前，真詩中費(fèi)長房也。又若“竹煙嵐凍，偷湫雨雹腥。房僧灌頂，浴澗鶴遺翎”，“放泉驚鹿睡，聞磬得人醒”，語俱警拔。獨“敲開洞府扃”，“行處月輪馨”，“研膠潑上屏”，未免以湊韻而嫩。路入蟻封，駿足倒踣，令人思龍媒天駟無已。

　　△無可

　　無可詩如秋澗流泉，雖波濤不興，亦自清冷可悅。如“磬寒徹幾里？白已經(jīng)宵”，“霧交高頂草，隱下方燈”，“夜雨吟殘燭，秋城憶遠(yuǎn)山”，亦不在“聽雨寒更徹，開門落葉深”之下。但多與郎士元相雜，殊不能辨。

　　△羅鄴

　　三羅雖并稱，虬今不傳一字，若《比紅兒》百首，特若海中佳料耳。唐人又言“隱才雄而疏，鄴才精而致”，二語頗當(dāng)。然鄴長律亦卑淺不足觀，惟絕句工妙。如《長安春雨》云“半夜五侯池館里，美人驚起為花愁”，便是開得一寶山，至今猶為人盜用不已?！鸲抛限保骸澳狭晁媛朴?，風(fēng)緊輕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羅鄴曰：“別離不獨恨蹄輪，渡口風(fēng)帆發(fā)更頻。何處青樓方憑檻，半江斜日認(rèn)歸人？”每讀此二詩，忽忽如行江上。

　　△羅隱

　　溫、李俱善作駢語，故詩亦綺麗。隱之表啟不減兩生，詩獨帶粗豪氣，絕句尤無韻度，酷類宋人，不知爾時何以名重至此！鄴州羅紹威至自號其集為《偷江東》，青州王師范遣使赍禮幣求其一篇，然猶武人。令狐氵高登第，隱賀之，其父曰：“吾不喜汝及第，喜汝得羅公一篇耳?！编嶎迸l誦其詩，窺其貌寢乃已。由今視之，亦何煩爾乎！○隱亦時有警句，但不能首尾溫麗。如《文宣王廟》曰“雨淋狀似悲麟泣”，此言圣像為雨所淋，有似于泣，故其語為佳；對曰“露滴還同嘆鳳悲”，便是泛常牽湊，一無足觀?！痣[不得志于舉場，故善作傺之言。如“一船明月一竿竹，家在五湖歸去來”，“灞陵老將無功業(yè)，猶憶當(dāng)時夜獵歸”，皆激昂悲壯。隱又善于使事，投錢Α詩“鹽車顧後聲方重，火井窺來焰始浮”，上句方之伯樂，下句尊之以孔明也。臨邛有火井，桓、靈時焰漸微，孔明一窺而復(fù)識。大有勸Α匡扶唐室意，不止感恩而已。

　　△皮日休陸龜蒙

　　淵明《五柳先生贊》曰：“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弊x《松陵集》仿佛猶存其致。詩不為佳，筆墨之外，自覺高韻可欽，其神明襟度勝耳。吾尤喜其詩序，或數(shù)十百言，或數(shù)百言，皆疏落有古意。皮、陸并稱，吾之景皮，更甚于陸。一從事祿入幾何，既以給其地之高流，馀波猶沾他郡之賢者。讀其《五貺》諸篇，令人忽忽與之神游，視馬戴僅周一許棠，又不足言矣。竟不古保厥身，并不克保厥名，此文人之重不幸，真可悲可涕也?！鹌?、陸倡和詩，惟樵詩陸為勝。如《樵子》云：“才穿遠(yuǎn)林去，已在孤峰上。”《樵徑》云：“方愁山繚繞，更值遮截?！薄堕愿吩疲骸岸《≡谇皾?，杳杳無尋處。巢傾鳥猶在，樹盡猿方去?！薄堕约摇吩疲骸伴T當(dāng)清澗盡，屋在寒里?！薄堕該?dān)》云：“風(fēng)高勢還卻，雪厚疑中折?！薄堕愿琛吩疲骸俺隽址阶赞D(zhuǎn)，隔水猶相應(yīng)?！薄堕曰稹吩唬骸吧顮t與遠(yuǎn)燒，此夜仍交光?；蛩谱娅F，或如焚異香?！闭嫒裟繐簦に患耙?。馀詩則襲美殊多俊句，如“野歇遇松蓋，醉書逢石屏”，“壓酒移溪石，煎茶拾野巢”，“白石凈敲蒸術(shù)火，清泉洗種花泥”，“靜探石腦衣裾濕，煉松脂院落香”，“石床臥苦渾無蘚，藤匣開稀恐有”，“白石煮多熏屋黑，丹砂埋久染泉紅”，“靜里改詩空憑幾，寒中著《易》不開簾”，“涼後每謀清月社，晚來專赴白蓮期”，“迎潮預(yù)遣收魚笱，防雪先教蓋鶴籠”，又《送日本僧歸國》“取經(jīng)海底收龍藏，誦咒空中散蜃樓”，《以紗巾寄魯望》“今朝定見看花側(cè)，明日應(yīng)聞漉酒香”，較陸詩更覺醒目?！鸺性娨喽嘟卧~，吳體尤為可憎。四聲、疊韻，離合、回文，俱無意味。吾之重之，以其文，以其人?！痿斖蹲郧病吩娫唬骸皵?shù)尺游絲墜碧空，年年長是惹春風(fēng)。爭知天上無人住，亦有春愁鶴發(fā)翁?！彼汽了茟颍Z荒唐而意纖巧，與義山“莫驚五塍埋香骨，地下傷春亦白頭”同意，而陸尤味長，以從“游絲”轉(zhuǎn)下語有原委也。（黃白山評：“此滄浪所謂無理而有趣者，‘理’字只如此看，非以鼓吹經(jīng)史，裨補(bǔ)風(fēng)化為理也?！保┯至x山“母風(fēng)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币褳殪`妙。陸更云：“古往天高事渺茫，爭知靈媛不凄涼。月娥如有相思淚，待方諸寄兩行。”此可謂吹波助瀾。

　　△薛能

　　薛能詩雖不惡，原無當(dāng)于高流。如五言律“庭樹人書匝，欄花鳥坐低”，“草因逢藥，移花便得鶯”，“為山低鑿牖，容月廣開筵”，僅小有風(fēng)致耳。至若“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fā)欺人故故生”，“朝廷有道青春好，門館無私白日”，已入宋調(diào)。乃過自矜夸，詩輕太白，功薄孔明?！都姆芍小吩唬骸拔疑粼陂_元日，爭遣名為李翰林！”《籌筆驛》曰：“生欺仲達(dá)徒增氣，死見王陽合厚顏。”浮薄不足盡之，何無忌憚！

　　△李中

　　李中《碧集》，孟賓于歷舉其佳句于序，今讀之殊多平平。余更喜其“竹風(fēng)醒晚醉，窗月伴秋吟”，“虛閣靜眠聽遠(yuǎn)浪，扁舟上泛斜陽”，“步月怕傷三徑蘚，取琴因拂一床塵”，“江近好聽菱芡雨，徑香偏愛蕙蘭風(fēng)”，“公署靜眠思水石，古屏展看瀟湘”，雖輕淺，尚有澹之致。

　　△林寬鄭钅從

　　林寬與許棠同時，《紀(jì)事》不戴姓氏。余錄得其集，大抵賈氏派也?！堵伤琛蜂浧洹渡倌晷小?，如“報仇沖雪去，乘醉臂鷹回”，語亦佳。又有鄭钅從《邯鄲俠少年》：“夜渡濁河津，衣中劍滿身。兵符劫晉鄙，匕首刺秦人。報士非無膽，高堂念有親。昨緣秦苦趙，來往大梁頻?！蹦┒Z妙甚，道得此語出，亦非泛泛者，惜未見其集。

　　△曹松

　　曹松亦學(xué)賈氏詩，頗能為苦寒之句。如“野火風(fēng)吹闊，春冰鶴啄穿”，甚肖野步；“濕煎茶火，冰封汲井繩”，甚肖山中也。又有《送方干》“汲水疑山動，揚(yáng)帆覺岸行”，俱為宋人所稱。余意尚不如“天垂無際海，白久晴峰”，“衰條難定鳥，缺月易依山”，刻劃尤精也。至其集中之最，終當(dāng)以《己亥歲》首篇為冠。

　　△方干

　　方有《寒食》詩最佳：“百花香氣傍行人，花底垂鞭日易醺。野父不知寒食節(jié)，穿林轉(zhuǎn)壑自燒。”雖寓意之遠(yuǎn)不及君平，然韓所述者帝里風(fēng)光，方自寫山林景色也。

　　△崔涂張喬張

　　崔涂、張喬、張皆有入情之句。如喬《游邊感懷》：“兄弟江南身塞北，雁飛猶自半年馀。夜來因得思鄉(xiāng)夢，重讀前秋轉(zhuǎn)海書?！饼健都挠讶恕罚骸皯俚烙稳?，東西遠(yuǎn)索居。長疑即見面，翻致久無書。甸麥深藏雉，淮苔淺露魚。相思不我會，明月屢盈虛。”崔《除夜有感》：“迢遞三巴路，羈危萬里身。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xiāng)人。漸與骨肉遠(yuǎn)，轉(zhuǎn)于僮仆親。那堪正飄泊，明日歲華新？”讀之如涼雨凄風(fēng)颯然而至，此所謂真詩，正不得以晚唐概薄之?！鸢创薮嗽娚袆俅魇鍌愖?。戴之“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已自慘然，此尤覺刻肌砭骨?！鸫揲L短律皆以一氣斡旋，有若口談，真得張水部之深者。如“并聞寒雨多因夜，不得鄉(xiāng)書又到秋”，“正逢搖落仍須別，不待登臨已合悲”，皆本色語之佳者。至《春夕》一篇，又不待言?！饐桃嘤幸粴庳灤睿饶茏骶罢Z。如《華山》：“樹黏青靄合，崖夾白濃?！薄顿浘赐ど罚骸捌瞿眷ヅR水，窗峰直倚天?！薄堆貪h東歸》：“絕壁銜寺，空江雪灑船?！薄额}鄭侍御藍(lán)田別業(yè)》：“霞朝入鏡，猿鳥夜窺燈?！薄端驮S棠》：“夜火山頭市，春江樹杪船?！薄端家舜杭挠讶恕罚骸皵嗪缛珟X雨，斜月半溪煙?！敝寥簟坝芯敖K年住，無機(jī)是處”，則又真率而妙，此殆兼兩派之長。○詩亦多佳，但其最警處，輒不能出前人范圍。如《叢葦》詩是集中之冠，“花明無月夜，聲急正秋天”，又一詩之冠也，不覺已犯義山《李花》詩“自明無月夜”矣。

　　△李昌符

　　李昌符寫景最為刻劃，而無蹇澀之態(tài)，勝諸苦吟者多矣。如“樹盡禽棲草，冰堅路在河”，恍見塞外蕭條之狀?！昂鲶@鄉(xiāng)樹出，漸識路人多”，儼然自遠(yuǎn)還家也。又《曉行》“破月銜高岳，流星拂曉空”，《題友人屋》“數(shù)家分小徑，一水截平蕪”，皆若目擊。至《秋夜》詩“芙蓉葉上三更雨，蟋蟀聲中一點燈”，讀之真亦凄然，惜頸聯(lián)強(qiáng)弩，結(jié)更入俗耳。此則晚唐通病。

　　△鄭谷

　　鄭谷詩以淺切而妙，如《寄孫處士》：“酒醒蘚砌花陰轉(zhuǎn)，病起漁舟鷺跡多?！薄额}少華甘露寺》：“飲澗鹿喧雙派水，上樓僧踏一梯?！薄顿浄笙呤俊罚骸懊叽叭张碛膲簦揭帮L(fēng)清散酒酲?！薄吨坌小罚骸按宸旰锰幭语L(fēng)便，酒到醒時覺夜寒。”《羅村路見海棠》：“一枝低帶流鶯睡，數(shù)片狂和舞蝶飛?！薄吨心辍罚骸扒槎嘧詈藁o語，愁破方知酒有權(quán)?！薄都臈钐幨俊罚骸按号P甕邊聽酒熟，露吟庭際待花開?！苯匀肭榍芯?。然終傷婉弱，漸近宋、元格調(diào)。吾尤恨其“衰遲自喜添詩學(xué)，更把前題改數(shù)聯(lián)”，何遽作此老婢聲！獨絕句是一名家，不在浣花、丁卯之下。

　　△秦韜玉

　　秦韜玉詩無足言，獨《貧女》篇遂為古今口舌?！翱嗪弈昴陦航鹁€，為他人作嫁衣裳”，讀之輒為短氣，不減江州夜月，商婦琵琶也?！洞貉吩姟叭瞧鋈谓滔惴鄱?，縈叢自學(xué)小梅嬌”，弄姿處亦有小翮試風(fēng)之態(tài)。

　　△劉兼

　　《紀(jì)事》、《品匯》但無劉兼姓名。詩雖不高，頗有逸致，如“蓮塘小飲香隨艇，月榭高吟水壓天”，“白鷺獨飄山面雪，紅蕖全謝鏡心香”，語俱可觀?！洞涸埂酚燃眩骸袄C林紅岸落花鈿，故去新來感自然。絕塞杪春悲漢月，長林深夜泣湘弦。錦書雁斷應(yīng)難寄。菱鏡鸞孤貌可憐。獨倚畫屏人不會，夢魂才別戍樓邊?！憋L(fēng)調(diào)翩翩，可為韓致堯之驂乘。

　　△韋莊

　　韋莊詩飄逸，有輕燕受風(fēng)之致，尤善寫豪華之景。如“流水帶花穿巷陌，夕陽和樹入簾櫳”，“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華里不知秋”，“繡戶夜攢紅燭市，舞衣晴曳碧天霞”，麗殆不減于韓。至若《聞再幸梁洋》曰“興慶玉龍寒自躍，昭陵石馬夜空嘶”，《贈邊將》曰“手招都護(hù)新降虜，身著文皇舊賜衣”，尤為警策。但美盡言內(nèi)，又集中淺淡者亦多未免，如晉武帝之火浣衣耳。○端己有《長年》詩曰：“長年方悟少年非，人道新詩勝舊詩。十畝野塘留客釣，一軒春雨對僧棋。花間醉任黃鶯語，亭上吟從白鷺窺。大盜不將爐冶去，有心重筑太平基?！被蛑^此詩包括生成，果為臺輔。余謂此詩末二句雖讖佳，詩實不佳。又來鵬夏課卷中有詩曰：“近來靈鵲語何疏，獨恁欄干恨有殊。一夜綠荷風(fēng)剪破，賺他秋雨不成珠?！弊R者以為不祥，是歲果卒。余謂此詩讖雖不佳，詩實佳。嗚呼！詩能窮人，歐陽子以為“窮而後工”，乃工而益窮耶！○按《唐詩紀(jì)事》“長年”作“長安”，于理大背?！按蟊I”作“大道”，亦非，正指巢賊之犯闕耳。惟《黃鶯語》乃勝本集“說”字。

　　△吳融李咸用

　　作詩最不宜強(qiáng)所不能。如吳子華近體詩，雖品格不高，思路頗細(xì)，兼有情致。如“檐外暖絲兼絮墮，檻前輕浪帶鷗來”，“半巖粉千竿竹，滿寺風(fēng)雷百尺泉”，“圍棋已訪生石，把釣先尋急雨灘”，皆佳句也。至作長歌，大多可笑?！顿洀V利》末曰：“乃知生是天，習(xí)是人。莫輕河邊歷作天上麒麟。但日新，又日新。李太白，非通神?！焙萎悆?yōu)伶傅粉墨得語言，詩道至此，風(fēng)雅淪胥矣！○李咸用樂府雖尚能膚立，亦有羊質(zhì)虎皮之恨。嗚呼！古調(diào)高言，須骨日近之，可妄效哉！○李嘗有詠《雪》詩：“漢風(fēng)多銀浪濺，昆山火燼玉灰飛”，較宋人“凍合玉樓”、“光搖銀?！辈钛拧Ｓ忠黄唬骸皺M空絡(luò)繹遺屑，撲浪連翩蝶寄槎”，雖鏤刻，殊覺捏扭，不及前語自然。

　　△杜荀鶴

　　余嘗謂《詩歸》有得有失，如選李咸用、杜荀鶴，則其最當(dāng)者。杜于晚唐為至陋，今試漫舉數(shù)聯(lián)，如“廉頗解武文無說，謝能文武不通”，“典盡客衣三尺雪，煉精詩句一頭霜”，“遍搜寶貨無藏處，亂殺平人不怕天”，“舉世盡從愁里老，誰人肯向死前”，“喚物舌頭猶未穩(wěn)，誦詩心孔迥然開”，“爭知百歲不百歲，未合白頭今白頭”，豈成人語！讀鍾氏所錄，不惟高樸蒼雅，且?guī)滓蔀橛械勒咧?。如詠《廢宅》曰：“人生當(dāng)貴盛，修德可延人。不慮有今日，爭教無破時。”《送人宰吳縣》曰：“海漲兵荒後，為官合動情。字人無異術(shù)，至論不如清?！奔辞?、少陵不能過也。吾尤喜其《春宮怨》一評，杜詩曰：“風(fēng)暖鳥聲碎”，鍾云：“三字開詩馀思路?！贝苏婢R矣。令杜詩盡如選中，令選他人盡如選杜，吾于二子俱無間然?！鸢从嗨I，宋人已有珍為帳秘，奉作典型者矣，殊不知村野不可以為高樸?！稹洞簩m怨》，不惟杜集首冠，即在全唐亦屬佳篇?！俺卸鞑辉诿?，教妾若為容”，此千古透論。衛(wèi)碩人不見答，非貌寢也；張良娣擅權(quán)，非色勝也。陳鴻《長恨傳》曰：“非徒殊艷尤態(tài)獨能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奔创嗽娹D(zhuǎn)語。讀此覺義山之“未央宮里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保恩”，尚非至論?！鸲偶幸嚅g有佳句，如“一溪寒色漁收網(wǎng)，半樹斜陽鳥傍巢”，“雁驚風(fēng)浦漁燈動，猿叫霜林橡實疏”，“秋登岳寺隨步，夜宴江樓月滿身”，“寒雨旋疏叢菊艷，晚風(fēng)時動小松陰”，殊不減許渾。但佳者止得一聯(lián)，不能前茅後勁，又鄙俚者太不堪耳?！鸲庞小稇蛸洕O家》曰：“見君生計羨君，求食求衣有底難？養(yǎng)一箔蠶供釣線，種千莖竹作漁竿。葫蘆杓酌春Ο酒，舴艋船流夜?jié)q灘。卻笑儂家最辛苦，聽蟬鞭馬入長安。”此竟然一宋詩也。但淺而不俗，猶可恕。

　　△貫休

　　詩至晚唐而敗壞極矣，不待宋人。大都綺麗則無骨，至鄭谷、李建勛，益復(fù)靡靡；樸澹則寡味，李頻、許棠，尤無取焉。甚則粗鄙陋劣，如杜荀鶴、僧貫休者。貫休村野處殊不可耐，如《懷素草書歌》中云“忽如鄂公喝住單雄信，秦王肩上搭著棗木朔”，此何異傖父所唱鼓兒詞。又如《山居》第八篇末句云“從他人說從他笑，地覆天翻也只寧”，豈不可丑！然猶在周存、盧延讓上，以尚有“葉和秋蟻落，僧帶野來”，“青名士如相訪，茶渚西峰瀑布冰”數(shù)語，殊涵清氣也。

　　△李建勛

　　李建勛詩格最弱，然情致迷離，故亦能動人。如《殘牡丹》詩：“腸斷題詩如執(zhí)別，芳茵愁更欄鋪。風(fēng)飄金蕊看全落，露滴檀英又暫蘇。失意婕妤妝漸薄，背身妃子病難扶。回看池館春歸也，又是迢迢看畫圖?！睔夤前苍?？卻有倚門人流目送眄之致，雖莊士雅人所卑，亦為輕俊佻達(dá)者所喜。又如《出書懷》曰：“斷酒只攜僧共去，看山從聽馬行遲?！薄洞貉吩唬骸叭婆珊畏饺?，似誤新鶯昨日來?！薄睹坊乃H》曰：“鬢自沾飄處粉，玉鞭誰指出墻枝?！薄洞核吩唬骸扒喟稘u平濡柳帶，舊溪應(yīng)暖負(fù)莼絲?！闭Z旨纖冶，能眩人目。惟《迎神》一篇，不愧名家，張司業(yè)之耳孫，近來高季迪之鼻祖也。南唐又有張泌，其詩如烏衣、馬糞諸郎，雖非理之才，卻無傖父容貌詞氣，定其詩格，當(dāng)韋相、李司徒季孟間。

　　△王周

　　王周詩最難選。升稱其“嘉陵江水色，一帶柔藍(lán)碧。天女瑟瑟衣，風(fēng)梭晚來織?！备咄⒍Y取其“誰知孤宦天涯意，微雨瀟瀟古驛中?！敝懿鋈∑洹坝晏ι疟?，雪雀聚寒林”。鍾、譚取《峽船具詩》。余意《船具》誠屬奇觀，但悉取之則嫌于數(shù)見不解，節(jié)取之又嫌其制不備，即鍾、譚已不能不抱憾于斯二者矣。○此詩余深喜其小序古質(zhì)有高致，可與司空圖、陸龜蒙諸小文并傳。詩則如銘如贊，雖亦本于《小戎》諸篇，終是以文為詩，古人十句中，亦不全是制度。○按上官昭容《游長寧公主流杯池》：“石畫妝苔色，風(fēng)梭織水文”，周《嘉陵江》詩實本于此。

　　△胡曾

　　舊見胡曾集一卷，皆《詠史》詩，淺直可厭，遂屏而不錄。後讀《才調(diào)集》所載，顧有可觀者。如《塞下曲》“曉侵雉堞烏先覺，春入關(guān)山雁獨知”，《贈漁者》“往來南越諳鮫室，生長東吳識蜃樓”，《獨不見》曰“窗殘夜月人何處？簾卷春風(fēng)燕復(fù)來”，俱佳句也?！栋捕分斜厣杏屑颜?，惜未之見。

　　○唐宋詩話緣起

　　古今說詩者多矣，莫不上逆《風(fēng)》、《騷》，遠(yuǎn)稽古漢，下逮建安、黃初，迄開元、大歷而止。其剔幽抉隱，闡揚(yáng)微渺，非無尚可容人尋繹者。正如秦中雖古帝王之都，自周歷秦、漢、隋、唐，王氣亦幾幾盡矣。余小子，椎魯寡學(xué)，述前人之教，尚苦不足，安所容吾辯乎？故所揚(yáng)榷，斷自唐始。又略於初盛，而詳於中晚。以嘉、隆以前，談詩者視中晚，幾如漢高帝之視夜郎、滇、，度外置之；萬歷末年，一時推服，又幾於尉佗結(jié)箕踞以見陸生，問與高帝孰賢？又如幽州張直方母謂其下曰：“天下有貴於我子者乎？”一則忽之過卑，一則尊之過盛，總非造凌臺秤，能令輕重不淆也。抑余讀前輩遺言，尤薄宋人，然宋人之詩，實亦數(shù)變，非可一概視之。至如近人之稱許宋詩，不過喜其尖新儇淺，乃南宋中陸務(wù)觀一家，亦未能深窺宋人本末也。故余就所見，特加評騭，復(fù)成一卷，附之篇末。至勝國則苦見聞不多，同時又以充棟難竟，假我數(shù)年，或有全書云。九曲阿隱者賀裳識。

　　○宋

　　△王禹寇準(zhǔn)

　　王元之秀韻天成，常有臨清流、披惠風(fēng)之趣。如“掃苔留嫩綠，寫葉惜殘紅”?！苞L花愁不覺，風(fēng)雨病先知”。《題張?zhí)幨肯印罚骸安矸疾萆鷿O艇，睡起殘花落酒瓢。”《贈潘閬》：“江城賣藥嘗看鶴，古寺看碑不下驢?！薄都慕疣l(xiāng)張贊善》：“北堂視膳侵星起，南畝催耕冒雨歸?！薄顿浐輳堜浭隆罚骸吧现蔽礆w紅藥院，供吟先得白洲。”皆雋永可味。雖學(xué)樂天，然得其清，不墮其俗，此善于取材者也?！鹂苋R公，人多稱其“孤村芳草遠(yuǎn)，斜日杏花飛”。余更喜其“數(shù)峰橫夕照，孤笛起江船”，善寫迷離之況。

　　△李建中楊徽之趙湘王操

　　宋初全學(xué)晚唐，故氣格不高，中聯(lián)特多秀色。如李建中《懷湘南舊游》：“靜尋綠徑煎茶寺，遍上紅墻賣酒樓?！睏罨罩稘h陽晚泊》：“疏鐘未徹聞寒雨，斜月初沉見遠(yuǎn)燈。”趙湘《春夕》：“醉醒風(fēng)傍池邊起，坐久月從花上來。”儼然劉滄、鄭谷、李建勛之筆。楊《僧舍》詩：“偶題巖石生筆，繞松庭露濕衣。”語尤清麗?！鹜醪佟渡侠铥稹吩?，昔人譏其“諫草朝天”，余不謂然，嫌其太袍笏氣耳。然至“倚檻白供醉望，扌耆筇黃葉落吟身”，固有清韻。

　　△潘閬

　　潘逍遙詩不多見，大都本于無可，間有詼氣。惟《夏日宿西禪院》一詩最佳，子瞻嘗酷愛其“晚涼知有雨，院靜若無僧”，而忘其名，則潘集之亡久矣。然此詩前茅後勁亦無可言，惟頷聯(lián)清妙。又《渭上秋夕望》詩：“殘陽初過雨，何樹不鳴蟬？”《落葉》詩：“幾番經(jīng)夜雨，一半是秋風(fēng)?！睍r皆推之。余觀此種句法，體輕意淺，亦猶蕉衫葛屨，可以御暑，而非履霜具也。後乃一變?yōu)闂?、劉，正如久處蕭孤村，又羨玉樓金屋，勢必然耳。

　　△魏野曹良弼魯交

　　魏仲先微有俊句而體輕，輕則易率，率則易俗。如“有名富貴，無事小神仙”，墮惡趣矣。惟善寫塢壁間事，如“妻喜栽花活，兒夸斗草贏”，“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田園隱淪之趣，宛然如見也?！鸩芰煎?、魯交亦多清氣。曹《過友人隱居》曰“旋收松上雪，來煮雨前茶”，意致甚佳。魯《江干》詩曰“遠(yuǎn)山碧千里，夕陽紅半樓”，風(fēng)景尤為可念。若林和靖“春水凈于僧眼碧，晚山濃似佛頭青”，形容太著色相矣。

　　△林逋

　　林處士泉石自娛，筆墨得湖山之助，故清綺倫，可謂人與地兩無負(fù)也。惜帶晚唐風(fēng)氣，未免調(diào)卑句弱，時有狐裘羔袖之恨。如《孤山寺》“破殿靜披若菲臼古，齋房試?yán)遗骸?，《峽石寺》“燈驚獨鳥回晴塢，鐘送遙帆落晚汀”，語俱工。而“白公睡閣幽如畫，張祜詩牌妙入神”，“不曾剃頭無事者，幾人能老此禪扃”，殊甚狼籍。然警處如“伶?zhèn)惤諢o侯白，奴仆當(dāng)時有衛(wèi)青”，“返照未沉僧獨往，長煙如淡鳥橫飛”，“松門過水無重數(shù)，石壁看霞到盡時”，“五畝自開林下隱，一樽聯(lián)敵世間名”，“千里白隨野步，一湖明月上秋衣”，“煙含晚樹人家遠(yuǎn)，雨濕春風(fēng)燕子低”，真一時之秀。（黃白山評：“以伶官為伶?zhèn)?，用字癡甚。且侯白乃佞幸之類，亦非伶官。”）○《鶴》詩“春靜棋邊窺野客，雨寒廊底夢滄洲”，妙矣。永叔絕句曰：“樊籠毛羽日低摧，野水長松眼卷開。萬里秋風(fēng)天外意，日斜啄岸邊苔?！北阌X興趣更遠(yuǎn)。

　　△僧惠崇

　　漁隱譏人剽竊，載惠崇為其徒所嘲曰：“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兄犯古，古人詩句犯師兄。”為千古藝林笑談。又《古今詩話》稱寇萊公招崇于池亭，分題，崇得池鷺，限“明”字韻，自午至晡，五押得之?！坝晷教烈?，遲回不復(fù)驚。曝翎沙日暖，引步島風(fēng)清。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主人池上鳳，見爾憶蓬瀛?！惫Q善。按“棲煙”一語誠警策，但崇能作此語，何苦ㄎ扌奢見輕于人！即得中郎帳中本，亦自不可，況攫金于市耶！此詩惟結(jié)句帶諂，減高韻?！鹩职辞霸婋m蹈襲，其下聯(lián)甚佳。題為《訪楊卿淮上別墅》：“地近得頻到，相攜向野亭。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望久人收釣，吟馀鶴振翎。不愁歸路晚，明月上前汀?！薄鸪纭蹲宰鋱D》一百聯(lián)，余尤喜其“歸禽動疏竹，落果響寒塘?！薄渡瞎认喙厣稀贰傍B歸松墮雪，僧定石沉?！薄端迻|林寺》“空潭聞鹿飲，疏樹見僧行。”《隱靜寺》“繁霜衣上積，殘月馬前低?！薄对缧小贰绊鄶喹衤暢?，峰回鶴影沉?！薄肚锵Α贰八娠L(fēng)吹發(fā)亂，巖溜濺棋寒?！薄顿浝畹朗俊贰扒莺畷r動竹，露重忽翻荷。”《楊秘監(jiān)池上》“夜梵通竇，秋香滿石叢?！薄都陌组w能上人》“落潮鳴下岸，飛雨暗中峰。”《瓜洲亭子》“驚蟬移古柳，斗雀墮寒庭?！薄秶逅虑锞印凡晃┱Z工，兼多畫意，但以不見全詩為恨。

　　△僧宇昭

　　宋初九僧詩，稱賈司倉入室之裔，惠崇其七也。僧宇昭居第八，有《寄題武當(dāng)郡守吏隱亭》，亦佳：“郡亭傳吏隱，自使君心。卷幕知來客，懸燈見宿禽。茶煙逢石斷，棋響入花深。會逐南帆便，來秋寄此吟?！庇帧扳呕裟旱?，幽草戀斜陽”，語尤工。

　　△楊億錢惟演劉筠

　　嘗笑宋人薄館職諸公，不知當(dāng)日經(jīng)營位置，備極苦心，實苦其難駕，為高倫譏之，是猶晉人作達(dá)，徒利縱恣，原不解嗣宗本趣也。即如大年《梨》詩“九秋青女霜添味，五夜方諸月溜津”，後人詠物能有此形容乎？思公《苦熱》“雪嶺卻思回博望，風(fēng)窗猶欲傲羲皇”，每一誦之，殆令人忽忽忘暑。況諸公亦不專使事，子儀則有“舊山鶴怨無錢買，新竹僧同借宅栽”，大年則有“梅花繞檻驚春早，布水當(dāng)檐覺夏寒”，思公則有“雪意未成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皆甚雋永。吾嘗謂廬陵詆楊、錢，無異公安毀王、李。明詩壞自萬歷，宋詩壞始景、寶元，古今有同恨耳。

　　△晏殊

　　梅、歐、江、謝咸出晏氏之門，然晏自作詩，實昆體也。當(dāng)時盛傳“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余甚厭其“游梁賦客多風(fēng)味，莫惜青錢萬選才”，大是俗調(diào)。不及《安昌侯作》：“蓮勺移家近七遷，魯儒章句世相傳。關(guān)中沃壤通涇渭，堂上繁華逐管弦。身服儒衣同蔡義，日將卮酒對鼓宣。高墳丈五陽陵外，千古朱氣凜然?！笔孜矂蚍Q。（黃白山評：“‘無可奈何’一聯(lián)，生成填詞妙語，若作詩看，即極纖弱矣?！栋膊钭鳌啡娏藷o好處?！保┯帧端腿酥橹荨贰案啥窔獬笼堃鸦?，置芻人去榻猶懸”，真警練精切。

　　△李宗諤

　　《南朝》曰：“仙華玉壽曉沉沉，三閣齊復(fù)道深。平昔金鋪空廢苑，于今《玉樹》有遺音。珠簾映寢方成夢，麝壁飄香未稱心。惆悵雷塘都幾日，吟魂醉魄已相尋?！贝嗽娊M練不及錢、劉，惟末句發(fā)所未發(fā)。

　　黃白山評：“此必‘漏’字無疑?！毙｜c者按：此謂首句“玉壽”當(dāng)作“玉漏”。

　　△二宋

　　大宋《落花詩》“淚臉補(bǔ)痕勞獺髓”，蓋用鄧夫人藥中琥珀屑多，頰成紅點，益助其妍，以形容墮瓣殘香之零斷也。思路至此，曲而細(xì)矣。“舞臺收影費(fèi)鸞腸”，孤鸞不舞，花枝倚風(fēng)，有似于舞，妙用一“影”字，似幻似真，說得圓活。花落則影收，鸞應(yīng)思之，此詩之不可以辭害志者也。（黃白山評：“‘費(fèi)鸞腸’三字丑惡之極，且生撰以對‘勞獺髓’，意甚偏祜，有何風(fēng)致而賞之耶！”）余嘗嘆二詩之妙，極不難知，夏子喬獨以通篇不露出“落”字，事業(yè)遠(yuǎn)過其弟，子京果終于侍從，人因服夏藻鑒之精。余謂此真是富貴人相詩法，風(fēng)騷家恐不煩爾爾?！疖旃洞合Α吩娖呔渚慵眩┠┚涑笊??！盎ǖ蛻?yīng)露下，月暗覺來”，風(fēng)致飄然。“無言聯(lián)隱幾，萬物一靈臺”，一何酸陋，尚不脫元夜餐菲氣味耶！○小宋鏤刻似遜于兄，韻度殊勝。守成都《春宴北園》曰：“天意歇馀芳，人間日始長。落花風(fēng)觀閣，睡鴨雨池塘。稍卷持螯手，猶殘婪尾觴。春歸無所預(yù)，羈客自回腸?！保S白山評：“春時豈可用持螯事？”）《十日宴江瀆亭》曰：“節(jié)去歡猶在，賓來賞更延。悠揚(yáng)初短日，凄緊乍寒夭。霽沼元非漲，秋花自少妍。蟻留新獻(xiàn)酎，蕙續(xù)不殘煙。戲沖馀藻，游龜避折蓮。流芳真可惜，從此遂凋年?！辈晃┥茽罹昂?，兼有唐人音節(jié)。又《寒食假中》曰“草色引開盤馬地，簫聲吹暖賣餳天”，亦甚肖汴京風(fēng)物?！稹对廑莱鲋裰荨吩唬骸案韫茑朽性侣肚?，且將身世付酡然。漫夸鼷鼠機(jī)頭箭，不識醯雞甕外天。青史有人譏巧宦，黃金無術(shù)治流年。君看醉趣兼醒趣，始覺靈均更可憐?！彪m學(xué)昆體，亦加排宕矣。又《出守還拜承旨》曰：“傷禽縱奮愁瘡重，廄馬雖還笑齒長”，尤善寫牢騷之況。

　　△韓琦趙

　　范希文父子、魏公、潞公皆系偉人，不可拘以章句。然如稚圭《春陰》詩“草濕漫鋪留醉席，榆寒難擲買春錢”，大是風(fēng)致也。○趙清獻(xiàn)詩尤尚平澹，然如《除夜宿臨江縣言懷》“漏促已交新歲鼓，酒闌猶剪隔宵燈”，《和虔守任滿入香林寺餞別》“為逢蕭寺千山好，不惜蘭舟一日留”，亦有清味可啜。

　　△蔡襄

　　蔡君謨本學(xué)西昆，後溺于歐、梅，始變其體，然五言古外，即洗滌不盡，如《至和雜書》、《八月一日二日》兩篇，全是中郎之虎賁矣。但西昆亦自不同，昌谷意奇，玉溪思奧，然細(xì)細(xì)解之，無不首尾貫徹。中枯外腴，以瑰奇掩其錯雜，僅溫氏長篇耳。宋人學(xué)昆，惟襲其貌，雖學(xué)昆實不知昆也。（黃白山評：“宋初楊、劉詩學(xué)溫、李，一時競相仿效，以二公并居翰苑，故目為‘西昆體’，非溫、李當(dāng)時本有此號。此似以西昆目溫、李，能免吠聲之誚耶！”）如君謨前篇“庭院簾帷一齊下，紅蠟陰沉霜滿瓦。雞頭軟熟七月終，舉手分傳玉杯把”。七月終霜已滿瓦乎？真畫家雪里蕉也。畫尚可，詩斷不可。偽昆之可厭可恨，實無怪歐、梅之詆斥，但其幽思藻句，亦自不可一概抹殺。即如君謨“曉市人煙披霽旭，夜潭漁火斗寒星”，“疊對日茜，斜雨著虹明”，“山樵斫晚日，野火著寒”，寧不勝于枯淡？但君謨亦有尚缺推敲者，如《新雁詩》“幾聲疏樹外，一字?jǐn)啖阒小?，寫景甚工，惜樹與雁不甚切，特賴一“外”字救之。《龍門香山寺》“波起一灘雷”，警句也，“龕明千像日”，卻不韻。惟絕句最妙，《憶從尹師魯宿香山石樓》曰：“霜後丹楓照曲堤，酒闌明月下前溪。石樓夜半中嘯，驚起沙禽過水西?！薄洞喝铡吩唬骸皷|風(fēng)吹雨濕秋千，紅點棠梨爛欲燃。擬買芳華贈年少，紫榆春淺未成錢?！憋L(fēng)流旖旎，不下宋尚書、晏丞相也。○蔡集中惟《ガ陽行》可備采風(fēng)，實勝《四賢一不肖作》。如“去年積行潦，田畝魚蛙生。今歲翔貴，鼎飪無以烹。繼亦掇原野，草萊不及萌。剝伐及桑棗，拆發(fā)連檐甍。誰家有倉，指此為兼并。頭會復(fù)箕僉，勸率以為名?！睂懩艉兰澣缫?。又曰：“隴上麥欲黃，寄命在一熟。麥?zhǔn)煊袔缀?？人稀麥?yīng)足?？v得新麥嘗，悲哉舊親屬！”尤為酸鼻，殊不減元道州《舂陵行》。（黃白山評：“宋人盡多傷時憫俗之作，無如力疲不能布格，手重不能遣調(diào)，蓋非其學(xué)識之不優(yōu)，實其才情之不逮耳?！保稹疤一ūM日隨流水，洞在清何處邊”，“縱使晴明無雨過，入深處亦沾衣”，今人皆傳張旭詩。蓋張、蔡皆能書，字稍怪瑋，遂駕之于旭，不見吳兒以趙孟ぽ《道德經(jīng)》易其款識為王右軍乎！（黃白山評：“二絕極饒風(fēng)韻，疑君謨腳手不能辦此?！保?/p>

　　△余靖

　　《子規(guī)》詩“疏煙明月樹，微雨落花村”，真入唐人三昧，惜全篇平平。（黃白山評：“‘明月樹’三字頗癡，意欲換為‘夜’字?！保┯帧办F昏臨水寺，風(fēng)勁欲霜天”，亦妙。蓋宋初多學(xué)賈島、姚合，此尚仍其習(xí)耳。僧秘演“久雨寒蟬少，空山落葉深。危樓乘月上，遠(yuǎn)寺聽鐘尋”，亦有無可之遺。

　　△歐陽修

　　歐公古詩苦無興比，惟工賦體耳。至若敘事處，滔滔汩汩，累百千言，不衍不支，宛如面談，亦其得也。所惜意隨言盡，無復(fù)馀音繞梁之意。又篇中曲折變化處亦少。公喜學(xué)韓，韓本詩之別派，其佳處又非學(xué)可到，故公詩常有淺直之恨?！鸸珖L謂人曰：“吾《廬山高》惟韓愈可及?！杜们耙讽n愈不可及，杜甫可及；《後引》李白可及，杜甫不可及。”《石林詩話》則曰：“吾詩《廬山高》，今人莫能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後篇，太白不能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則子美亦不能為，惟吾能之也。”二說聚訟，總可不論，大抵自矜，則斷然者矣。（黃白山評：“宋人沾沾自喜，如夜郎之不知漢大，歐公盛德，亦不免爾爾?！保┙裼^《廬山高》僅僅鋪敘，言外別無意味。至若“君懷磊落有至寶，世俗不辨珉與工”，丈夫壯節(jié)似君少，嗟我欲說安得巨筆如長扛，雖曰“橫空盤硬語”，實傖父聲音耳。至《琵琶引》前篇，散敘處已是以文為詩，至“推手為琵卻于琶”，大是訓(xùn)詁，詩法所不尚。惟後數(shù)語“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纖纖女手生洞房，學(xué)得琵琶不下堂。不識寒出塞苦，豈知此聲能斷腸！”稍嗚咽可誦。其後篇“絕色天下無，一失再難得。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亦落議論。惟結(jié)處“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耧L(fēng)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點染稍為有情。此以追蹤樂天《婦人苦》、《李夫人》諸篇，尚猶河漢，以較李、杜，豈非夸父逐日父！○詩道至廬陵，真是一厄，如《飛蓋橋望月》中云：“乃于其兩間”，“矧夫人之靈”，“而我于此時”，便開後人無數(shù)惡習(xí)?！鹩朗灞疽恍阋敝P，忽爾嗜痂，竟成逐臭。作近體詩，便露本質(zhì)，雖慕平淡，逸韻自饒。如《懷嵩樓新開南軒與郡僚小飲》曰：“繞郭煙匝幾重，昔人曾此感懷嵩。霜林落後山爭出，野菊開時酒正濃。解帶西風(fēng)飄畫角，倚闌斜日照青松。會須乘醉攜佳客，踏雪來看群玉峰?！薄度俑把缈谡肌吩唬骸百n飲初逢禊節(jié)佳，昆池新漲碧無涯。九門寒食多游騎，三月春陰正養(yǎng)花。共喜流觴修故事，自憐霜鬢惜年華。鳳城殘照歸鞍晚，禁無風(fēng)柳自斜?！薄短K主簿洵挽歌》曰：“布衣馳譽(yù)入京都，丹俄驚反舊閭。諸老誰能先賈誼？君王猶未識相如。三年弟子行喪禮，千兩鄉(xiāng)人會葬車。我獨空齋掛塵榻，遺編時讀子書?！薄队问訚尽吩唬骸褒诂敫咄す艥沮?，偶攜佳客共徘徊。席間風(fēng)起聞天籟，雨後山光入酒杯。泉落斷崖舂壑響，花藏深崦過春開。の禽鳥莫驚顧，太守不將車騎來?！薄稌栽仭吩唬骸昂熗庑浅街鸲芬?，紫河聲轉(zhuǎn)下西。九雛烏起城將曙，百尺樓高月易低。露蘭苕惟有淚，秋荒桃李不成蹊。西堂吟思無人助，草滿池塘夢自迷。”《送目》曰：“送目蘅皋望不休，江高下遍汀洲。長堤柳曲妨回首，小苑花深礙倚樓。楚徑惠風(fēng)消病渴，洛城花雪蕩春愁。流杯三日佳期近，擲度蘭波負(fù)勝游?！本銟O風(fēng)流富貴之致。（黃白山評：“次聯(lián)妨礙合掌?！保┲痢对伭吩弧伴L亭送客兼迎雨，費(fèi)盡長條贈別離”，其態(tài)度真堪與柳斗綽約也。又《大行皇帝發(fā)引詞》“忽見九門陳羽衛(wèi)，猶疑五載欲時巡”，《寄秦州田元均》“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樂耕耘”，尤為典麗。

　　△蘇舜欽

　　子美與圣俞齊名，顧深以為恥，每自嘆平生作詩比梅堯臣，字比周越，良可笑也。及觀其詩，粗豪殊甚。即如《中秋吳江新橋?qū)υ隆罚稳怂餐?，然“頭滟滟開金餅，水面沉沉臥彩虹”，已似官庖肥肉。至“佛地化為銀世界，仙家多住玉樓臺”，豈雅流所忍言?！稹巴聿垂轮酃澎粝拢瑵M川風(fēng)雨看潮生”，寧取此種，猶稍有清氣。

　　△梅堯臣

　　梅詩誠有品，但其拙惡者亦復(fù)不少。又因其名太重，常有厚望之意，既所見不副所聞，益增鄙夷。嘗嘆讀楊、劉諸公詩，如入王、石綺疏繡闥，耳倦絲竹，口厭肥鮮，忽遇葭墻艾席，菁羹橡飯者，反覺其高致。此歐公把臂入林，一時為之傾動也。諸人不明矯枉之意，盲推瞇頌。如“青苔井畔雀兒斗，烏柏樹頭鴉舅鳴。世事但知開口笑，俗情休要著心行”，及蟹詩“滿腹紅膏肥似髓，貯盤青殼大于杯”，誠為過樸，亦盛推之。風(fēng)氣既移，當(dāng)日所為美談，今時悉成笑柄。凡詩受累，大都不由于謗者，而由于譽(yù)者，類然耳?！鹚沃娢?，至廬陵始一大變，顧有功于文，有罪于詩。其自為詩害詩猶淺，論人詩害詩實深。宛陵雖尚平淡，其始猶有秀氣，中歲後始極不堪耳。茍非群兒之推奉，彼亦不敢毅然放恣，大傷雅道也。然非永叔之擁戴，固不能炫惑一世也。宛陵自述曰：“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又曰：“我于詩言豈徒爾，因事激風(fēng)成小篇。辭雖淺陋頗刻苦，未到《二雅》未肯捐?！苯窆门e數(shù)篇，《送鄞宰王殿丞》曰：“生意各，黔角容。”《贈陳無逸秀才》曰：“在鹿忘守穴，扌至足乃焉而?！薄端蛯庎l(xiāng)令張沆》曰：“竹存帝女啼，夔學(xué)林雍{輕金}?！钡瓌t淡矣，殊不平也。（黃白山評：“亦何曾淡?！保斗霹嚒吩娫唬骸肮恢~之洋洋，鵝之。噫兮！噫兮！”《西湖晚步》曰：“芡韜園客剝，蒲刃水ビ驚。”《李密學(xué)寄御棗》曰：“其赤如君心，其大如王瓜。”《同韓玉汝謁裴如晦》曰：“逡巡冠帶出，青綬何曳曳！有似縮殼龜，藏頭非得計。”此《二雅》耶！晦儒者，亦曰：“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笨梢娙诵牟蝗荼M誣，公論久而自出。愚意歐公之譽(yù)，固難解園檀之失，朱子之論，亦尚遺棄他山。都官全集，若汰其鄙俚，精搜雅潔，固自有佳者。如“五更千里夢，殘月一城雞”，甚肖旅況?！叭Q林外火，笛響月中村”，“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雁過”，甚肖夜景?！洞猴L(fēng)》曰：“吹花擁細(xì)草，送雨來高閣。江燕倚身輕，逆飛前復(fù)卻?！薄栋l(fā)勻陵》曰：“孤村望漸遠(yuǎn)，去鳥飛已先。向晚漏日，微光人倚船。”《送胥裴二子回馬上作》曰：“陰陰雪低，游子去將懶。豈惟游子倦，疲馬行亦款。送罷我獨還，回看雁為伴。念此日暮時，寂寞閉竹館。”真覺情事如見?！稹断娜諏τ辍吩唬骸叭杖粘穷^雨，還添湖上波。窗中人自聽，門外潦應(yīng)多。不畏禾生耳。還愁麥化蛾。吾廬無所有，頻看壁間梭?！贝似顬樯鷦?，卻不平淡?！鹈吩娪袠O佳者，吾尤喜其《擬張九齡詠燕》曰：“眇眇雙飛燕，長年與社違。任從新歷改，只向舊巢歸。永日當(dāng)人語，輕寒逆雨飛。自親梁棟慣，不識海鷗機(jī)?！睈湃痪柢|犭旬國之言，讀至此，令人不敢復(fù)言明哲保身?！稹端碗聦O歸蘇州》曰：“驅(qū)車入蜀時，有弟母不往。留婦侍母旁，以子屬婦養(yǎng)。昨得閶門書，婦子死泉壤。此心那得安，棄官提轡鞅。東馳三千里，鬻馬求吳槳。吳槳速如飛，歸來拜堂上。堂前去時樹，已覺枝條長。豈無懷抱感，為壽酌春盎?！庇馄浔?，姑諷其孝，又不用勸而用獎，豈惟忠告善道，殆默化于無形矣。此之謂真溫柔敦厚，唐三百年間，無此一篇也。梅詩之可敬在此。（黃白山評：“此詩取其意佳可耳，遣調(diào)則不脫傖父面目。”）俗人猥稱其“焚香露蓮泣，聞磬霜鷗邁”，誰無一二好語？至“野鳧眠岸有意，老樹著花無丑枝”，尤是吳體中尋常語，且下句更覺安排造作，何足為重！○細(xì)閱此詩，兼可悟《論語》中“色難”二字。

　　△陶弼

　　陶弼素有盛名，其《兵器》詩，敘述和戎釀患，倉卒用兵之害，最為酸惻。如“自此兩河間，寂寂無戎備。卒喜夜歌，將老貪春睡。自此為太平，恍逾三十歲。戎昊乘我間，南馳賀蘭騎。陽關(guān)久夜開，樞朽不可閉。陣起秦雍，殺氣橫涇渭。使臣股忄栗奏，宰相嗔目議。僉曰亟發(fā)兵，堅子坑甚易。倉皇筑邊壘，未戰(zhàn)力先瘁。逼迫開庫兵，土蝕鋒銳。防秋采舊屯，推轂謀新寄。舊屯老且死，少者無實藝。良由不訓(xùn)練，手足迷擊刺。新寄將家子，從小生富貴?！读w》未曾讀，口但知肉味。師復(fù)從中御，進(jìn)退由閽寺。權(quán)輕號令冗，兩戰(zhàn)無遺類。曹公棄七軍，晉人獲三帥。吾兵自此喪，有詔新其制。此器不預(yù)設(shè)，一旦何從致！朝廷急郡縣，郡縣急官吏。官吏無他術(shù)，下責(zé)蚩蚩輩。耕牛拔筋角，飛鳥禿翎翅。截會稽空，鐵烹堇山碎。供億稍後期，鞭樸異他罪”。讀此一段，知堪拊膺者，不獨高、張、方、王之事，令人不勝杜牧《阿房》之哀。（黃白山評：“‘新寄’二字杜撰?！保稹冻鰩X題石灰鋪後》曰：“江勢一兩曲，梅梢三四花。登高休問路，下是吾家。”可謂清絕。

　　△李覯《哀老婦》

　　“里中一老婦，行行泣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從二夫。寡時十八九，嫁時六十馀。昔日遺腹兒，今茲垂白須。子豈不欲養(yǎng)，母豈不懷居？繇役及下戶，財盡無所輸。異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圖。牽車送出門，急若盜賊驅(qū)。兒孫孫有婦，小大且攀呼。回頭與永訣，欲死無刑誅。我時聞此言，為之長嘆吁。天民固有窮，鰥寡實其徒。仁政先四者，著在孟軻書。吾君務(wù)復(fù)古，旦旦師黃虞。赦書求節(jié)婦，許與旌門廬。翳爾愚婦人，豈曰禮所拘。蓬茨四十年，不知形影孤。州縣莫能察，詔旨成徒虛。而況賦役間，群小所同趨。奸欺至骨髓，公利未錙銖。良田歲歲賣，存者惟萊。兄弟欲離散，母子因變渝。天地豈非大，曾不容爾軀。嗟嗟孝治主，早晚能聞諸？吾言又無位，反袂空漣如。”按泰伯，希文門下士也。篇中所言，絕似元豐、熙寧間事，豈垂老見之，不禁哀悼耶！其傷心慘目不待言，“吾吾”一段，尤為婉摯。後來敘述吏弊，則鄭俠《流民圖》之所不及繪也。此暨陶弼《兵器》詩，俱可備古今鑒戒，不當(dāng)以宋詩忽之。

　　黃白山評：“此詩稍可成誦?！?/p>

　　△王安石

　　宋人先學(xué)樂天，學(xué)無可，繼乃學(xué)義山，故初失之輕淺，繼失之綺靡。都官倡為平淡，六一附之，然僅在膚膜色澤，未嘗究心于神理。其病遂流于粗直，間雜長句，硬下險字湊韻，不甚求安，狀如山兕野麋，令人不復(fù)可耐。後雖風(fēng)氣屢變，然新聲代作，雅奏日湮，大率敷陳多于比興，蘊(yùn)藉少于發(fā)舒，求其意長筆短，十不一二也。讀臨川詩，常令人尋繹于語言之外，當(dāng)其絕詣，實自可興可觀，不惟于古人無愧而已。吾嘗謂此不當(dāng)以文恕其人，亦不當(dāng)以人棄其文，特推為宋詩中第一。其最妙者在樂府五言古，七言律次之，七言古又次之，五言律稍厭安排，七言絕尤嫌氣盛，然佳篇亦時在也。（黃白山評：“所舉諸作，無一佳者，不知其‘絕詣’何在？”）○《送喬執(zhí)中秀才歸高郵》曰：“薄飯午不羹，空爐夜無炭。寥寥日避席，烈烈風(fēng)欺幔。謂予忽惡此，何為向子嘆。長年客塵沙，無婦助親爨。寒暄慰白首，我弟才將冠。回歲又晚，想見淮湖漫。古人一日養(yǎng)，不以三公換。田園在戮力，且欲歸鋤灌。行矣子誠然，光陰未宜玩。負(fù)米力有馀，能無讀書伴?！鼻皵⑵洳豢刹粴w，後又微諷其復(fù)來，曲折宛轉(zhuǎn)。介甫一生傲慢，如此詩一何溫藹也。至《送孫正之》則曰：“山參差碧四園，溪水詰曲帶城陴。溪窮壤斷至者誰，予獨與子相諧熙。山城之西鼓吹悲，水風(fēng)蕭蕭不滿旗。子今去此來無時，予有不可誰予規(guī)？”蓋孫不以養(yǎng)歸，故下語剴切，用婉用直，各不妄設(shè)?！稹度粘鎏蒙巷嫛吩唬骸叭粘鎏蒙巷?，日西未云休。主人笑而歌，客子嘆以愀。指此堂上柱，始生在巖幽。雨露飽所滋，凌亦千秋。所愿永久，何言值君收。乃令卑濕地，百蟻上窮鎪。丹青空外好，鎮(zhèn)壓已堪憂。為君重去之，不使一蟻留。蟻力雖云小，能生萬蚍蜉。又能高其楚，不使繼者稠。語客且勿然，百年等浮漚。為客當(dāng)酌酒，何豫主人謀。”摹寫怡堂之習(xí)，真堪疾首痛心。末數(shù)語即《魏風(fēng)園桃》篇“彼人是哉，子曰何其”意也。此真《風(fēng)》、《雅》正傳，吾豈私所好！○又《我欲往滄?！吩唬骸拔矣鶞婧?，客來自河源。手探囊中膠，救此千載渾。我語客徒爾，當(dāng)還治昆侖。嘆息謝不能，相看涕翻盆。客止我且住，濯發(fā)扶桑根。春風(fēng)吹我舟，萬里空自存?！贝思辞耙猓渥兎ㄖ緫岩?。大抵介甫于未執(zhí)政前不勝感慨，故《詳定試卷》則曰“當(dāng)時賜帛倡優(yōu)等，今日論才將相中”，《偶成》則曰“高論頗隨衰俗廢，壯懷難值故人傾”，《愁臺》則曰“傾語罷還登眺，岸幘詩成卻嘆嗟”。既執(zhí)政，則深憤異議，故《詠雪》則曰：“勢合便疑包地盡，功成終欲放春回。寒鄉(xiāng)不念豐年瑞，只憶青天萬里開?！睆?qiáng)項堅執(zhí)，牢不可破。然細(xì)味其語意，亦有孟子所云“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之意。故嘗云：“何妨舉世嫌迂闊，自有斯人慰寂寥?！敝痢！队赀^偶書》曰“誰似浮知進(jìn)退，才成霖雨便歸山”，則生平輕富貴之念，亦隱隱自在，惜其學(xué)術(shù)之未醇也。子瞻《廣陵會三同舍》曰：“士方在田里，自比渭與莘。出試乃大謬，芻狗難重陳?！鄙焦纫嘣唬骸柏?fù)暄真得計，獻(xiàn)御恐成疏。”凡有志輕世者，何可不三復(fù)斯言！○《定林寺》曰：“眾木凜交覆，孤泉靜橫分。楚老一枝筇，于此傲人群。城市少美蔬，想今困忄炎焚。且恁東北風(fēng)，持寄嶺頭?！庇帧抖帧吩唬骸笆蕸霾↓X，坐曠息煩襟。因脫水邊屨，就敷巖上衾。但留對宿，仍值月相尋。真樂非無寄，悲亦好音?！弊鳝学迷姡謴?fù)如此，真無所不妙?！鹇稍娂丫浯粍僦浮Ｈ纭堕_元僧舍》：“和風(fēng)滿樹笙簧雜，霽雪兼山粉黛重?！薄洞箫L(fēng)次耿天騭韻》：“縱涌萬川冰柱立，分披千嶂土囊開。魯門未怪爰居至，鄭圃何妨御寇來?！薄睹坊ā吩姡骸帮L(fēng)亭把盞酹孤艷，雪徑回輿認(rèn)暗香?！薄都年愓濉罚骸扒彝羶A樽酒，更與靈均續(xù)舊文?！薄督鹆陸压拧罚骸包S旗已盡年三百，紫氣空收劍一雙?！苯詷O刻鏤之工。至《送彥珍》：“握手百憂空往事，還家一笑即芳時?！薄都膹埾取罚骸昂苍孪轮l對，蠻花前想自隨?！薄都挠讶恕罚骸耙黄斗舛U》才難學(xué)，五畝蓬蒿勢易求?！敝坏瓕憗?，便使人怡然意解?！稹妒久谩吩娮罴眩骸懊瞎馇笮龅昧壶櫍瑥T下相隨不諱窮。卓犖才名今日事，蕭條門巷古人風(fēng)?！段遴妗飞信c時多忤，一笑兼忘我屢空。六月塵沙不相貸，泫然搔首又西東。”自解自悲，于此想見文士家庭之樂?！稹安∩碜钣X風(fēng)露早，歸夢不知山水長”，“佳時流落真何得，勝事蹉跎只可憐”，夢回時不堪誦之。○《江上》曰：“江北秋陰一半開，晚含雨卻低回。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薄冻跚纭吩唬骸耙荒飨槛龅t，瓦溝已見雪花融。前山未放曉寒散，猶鎖白三兩峰。”如此二詩，謂與唐人有異，吾不信也。

　　△王

　　“六鰲”、“雙鳳”，詞誠鉅麗，然尚不及唐人早朝應(yīng)制。惟宮詞多佳者，然亦工于鋪敘耳，求如子之勸百而諷一，亦未易言也。（黃白山評：“‘昔聞海上有仙山，煙鎖樓臺日月?；ㄋ朴袢蓍L不老，只應(yīng)春日勝人間?！酸⒋哼M(jìn)溫成閣帖子，時溫成已薨，有旨并進(jìn)如生時。薨後進(jìn)詞，極難體貼，立意稍近，即似挽詩矣。此作玲瓏活脫，真有水月鏡花之妙，置之唐絕，豈可復(fù)辨，乃賀竟不之及何耶！”）○《奉詔餞潞公出鎮(zhèn)西京》：“功業(yè)迥高嘉末，精神如破貝州時?！毙稳堇蠅?，果不入俗，固一時之冠。

　　△舒

　　舒次道《村居》詩：“水繞陂田竹繞籬，榆錢落盡槿花稀。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眹L嘆其清絕。偶又得其兩句，詠敗荷云：“忍看夜影分殘月，別送秋聲入晚風(fēng)。”山川乃分靈于斯人乎！○又有“宿雨閣千嶂碧，野花弄日一村香”，亦佳，而全篇不見。當(dāng)是以其人而累其詩，故集不傳耳。

　　△方子通

　　方子通，荊公友也。其《紅梅》詩盛傳，如“春風(fēng)吹酒上凝脂”，亦誠善于刻劃，大勝毛澤民“東墻羞頰逢誰笑，南國酡顏強(qiáng)自持?！?/p>

　　△司馬光

　　荊公詩人猶稱之，溫公絕無言及者。余喜其清醇，亦一時雅音。如《哭張子厚》：“人生會歸盡，但問愚與賢。借令陽虎壽，詎足驕顏淵！”雖至論，猶屬端士之常。其最妙者，在五言律。如《哀李牧》曰：“推牛饗將士，拔距養(yǎng)奇才。虜帳方驚避，秦金已ウ來。旌旗移幕府，荊棘蔓叢臺。部曲依稀在，猶能話郭開?！薄恶R伏波》曰：“漢令班南海，蠻兵避郁林。天涯柱分界，徼外貢輸金。坐失奸臣意，誰明報國心！一棺忠勇骨，飄泊瘴煙深?！薄蹲x漢武本紀(jì)》曰：“方士陳丹術(shù)，飄飄意不疑。浮仲山鼎，風(fēng)降壽宮祠。上藥行當(dāng)就，殊庭庶可期。蓬萊何日返？五利不吾欺?！庇帧败俎；íq短，葡萄葉未齊。更衣過柏谷，走馬宿棠梨。逆旅聯(lián)懷璽，田間共斗雞。猶思飲露，高舉出虹?！比绱怂脑?，有感慨，有諷諭，尤妙在寫漢武癡情如見。至若“長掩柴荊避寒暑，只將花卉記冬春”，“行徑乍迂初見筍，浮舟正好未生蓮”，“俗不好奢田器貴，獄無留系吏家貧”，俱瑯然可貴。

　　△范純?nèi)?/p>

　　范忠宣較司馬文正水能擺卻塵言，然如“倚錫靜眠松下石，煮茶試竹間泉”，“吟榻未移溪月上，醉巾長拂野回”，“長年已覺春如夢，遠(yuǎn)客惟應(yīng)醉是家”，亦自多佳句。

　　△劉敞《荒田行》

　　“大農(nóng)棄田避征役，小農(nóng)挈家就兵籍。良田茫茫少耕者，秋來雨止生荊棘?？h官募兵有著令，募兵如率官有慶。從今無復(fù)官勸農(nóng)，還逐漁鹽作亡命。”描寫廟堂貪功生事，長吏趨承釀成隱患，歷歷如見，固不特宋事為然也?！鹩嘀^此詩尚在司空《道旁田家篇》之上，彼僅說得兼并之害耳，似此方是大憂。

　　△邵雍

　　讀《擊壤集》，多欲為魏文侯之聽古樂。然如《月夜》曰：“雨霽風(fēng)自好，秋深天未寒。移床就階下，看月出林端。有酒欲共飲，無琴可獨彈。他時遇良友，此景復(fù)求難?！惫套郧寮?。

　　△曾鞏

　　俗傳曾子固不能詩，真妄語耳?！绊リ@到處臨清Г，開閣終朝對翠微”，“詩書落落成孤論，耕稼依依憶舊游”，如此風(fēng)調(diào)，不能詩耶！《齊州閱武堂》“柳間自詫投壺樂，桑下方安佩犢行”，不獨循良如見，兼有儒將風(fēng)流之致。○“侯嬴夷門白發(fā)翁，荊軻易水奇節(jié)士。偶邀禮數(shù)車上足，暫飽腥膻館中侈。師回拔劍不顧生，酒酣拂衣亦送死。磊落高賢勿笑今，豢養(yǎng)傾人久如此?！闭f得奇節(jié)之士索然意消，不惟竿頭進(jìn)步，亦其識見高處。然太史公云：“緩急所時有也。”為士者不可不聞此言，求士者又不可不思此言。○子固，介甫執(zhí)友也。邵子，醇儒也。邵《無酒吟》：“自從新法行，常苦樽無酒。每有賓朋至，盡日相守。必欲丐于人，交視自無有。興來典衣買，焉能得長久！”子固《過介甫偶成》：“結(jié)交謂無嫌，忠言期有補(bǔ)。直道詎非難，進(jìn)言竟多迕。知者尚復(fù)然，悠悠誰可語？”二詩之佳不必言，新法是非，即此可定矣。余嘗謂為人辯謗者，正不當(dāng)盡護(hù)其短，但言扌幻執(zhí)而介甫之過自輕。如近世王宗沐輩，事事疏其盡善，議論豈得為公？不公則人不能平，真所謂欲蓋彌彰也。

　　△鮮于亻先《雜詩》

　　“一氣斡元造，為功未嘗煩。群生自生妄，天地亦何言。鳧脛不可增，楮葉不可鐫。欲益固為損，勞心非自然。不見平陽侯，醇酒聊終年?！贝嗽娨嘁庵感路?，然猶直而婉。至子瞻《戲子由》詩：“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唯唯?！笔呛握Z言？《山村》、《詠檜》諸篇，借端耳。

　　△劉分攵

　　貢父詩多可觀者，余極喜其《茂陵徐生歌》：“茂陵徐生老且迂，一心區(qū)區(qū)長信書。拜章北闕三待報，意欲霍氏安無虞。那知世主心不同，積惡未極難為功。徙薪曲突事不爾，壯侯幾人當(dāng)受封？高岸為谷丘淵移，魯酒之薄邯鄲圍，人生快已各以時，舊意望君君不思?！闭f得漢宣計山、，一如鄭莊公待共叔，參透人情險幻，不在元微之《苦樂相倚曲》下?！鹜ㄆ棒斁浦　币痪?，稍嫌食生，不脫宋氣。

　　△鄭獬

　　《采鳧茨》曰：“朝攜一筐出，暮攜一筐歸。十指欲流血，且急眼前饑。官倉豈無粟，粒料藏珠璣。一粒不出倉，倉中群鼠肥?！泵畹蔑L(fēng)謠之遺，當(dāng)與貢父《漕舟》詩同備采風(fēng)。（黃白山評：“此詩《三百》之遺，使宋人所作皆如此，何遽讓美於唐賢耶？”）○“漕舟上太倉，一鍾且千金。太倉無陳積，漕舟來無極。畿兵已十萬，三垂戍更多。廟堂又濟(jì)師，將奈東南何！”真一字一淚也。

　　△文同

　　詩至慶歷後，惟畏俚俗。文與可獨能修飾，不為亂頭粗服之容。（黃白山評：“與可詩文名《丹淵集》，詩殊平平，文特奇崛，可與唐皇甫并驅(qū)。宋人乃不甚稱之，非特為畫所掩，亦以當(dāng)時歐、蘇主盟，文尚平易，奇崛一種，遂無復(fù)置喙耳。”）《起夜來》曰：“曉窗明綠紗，蜀錦壓春臥。橫腮琥珀冷，驚起新夢破。玲瓏轉(zhuǎn)條脫，縹緲梳倭墮。高軸響銀床，時誤君車過?！憋L(fēng)流秀出，真如珠玉在瓦礫也。又《織婦怨》曰：“擲梭兩手倦，踏{爾}雙足趼。三日不住織，一疋才可剪?？椞幬凤L(fēng)日，剪時謹(jǐn)?shù)冻?。皆言邊幅好，自愛?jīng)緯密。昨朝持入庫，何事監(jiān)官怒？大字雕印文，濃和油墨污。父母抱歸舍，拋向中門下。相看各無語，淚迸若傾瀉。質(zhì)錢解衣服，買絲添上軸。不敢輒下機(jī)，連宵停火燭。當(dāng)須了租賦，豈暇恤襦！前知寒切骨，甘心肩露。里胥踞門限，叫罵嗔納晚。安得織婦心，變作監(jiān)官眼？”敘得絮絮縷縷，較長吉“合浦無明珠”，勁渾不如，凄惋殆不能讓。○致語之妙者，如“百促夜去，一雁領(lǐng)寒起”，“歸鳥亂飛葉，暮凝遠(yuǎn)山”，“暖垂到地，晴鳥語多時”?！哆\(yùn)判南園瞻民閣》：“萬嶺逼秋色里，一峰擎雪夕陽中。”《漢州王氏林亭》：“惜去更觀曾畫壁，記來重注舊題名。”《梅花》：“破萼未深聊敵雪，收香不密任隨風(fēng)?！本闱妍惪上病Ｓ帧稑O寒》曰：“燈火宜冬杪，圖書稱夜長。簾鉤掛新月，窗紙漏飛霜。酒醴慚孤宦，氈裘逐異鄉(xiāng)。誰知舊山下，梅艷滿東墻？”《夜思寄蘇子平》曰：“亂竹敲松遠(yuǎn)，高齋過雨涼。檢書防落燼，下幕恐遺香。好月娟娟上，輕雷冉冉長。端令阻佳客，不得共清觴?！薄逗秃尉干饺撕Ｌ摹吩唬骸盀閻巯惆盏丶t，倚欄終日對芳叢。夜深忽憶高枝好，把酒更為明月中?！庇惹逶揭?。按子平，即子瞻集中稱其“書調(diào)潤，字法精美，窮居篤學(xué)，日有得”者，當(dāng)是一韻士。

　　△蘇軾

　　坡公之美不勝言，其病亦不勝摘，大率俊邁而少淵氵亭，瑰奇而失詳慎，故多粗豪處、滑稽處、草率處，又多以文為詩，皆詩之病。然其才自是古今獨絕?！鹌略娢岬谝环錃飧??！堵勛佑刹桓吧讨荨吩唬骸拔┯型醭亲羁半[，萬人如海一身藏?！薄顶睾紩r過陳州和柳子玉》曰：“南行千里成何事，一聽秋濤萬鼓音。”《陳述古邀往城北尋春》曰：“曲欄幽榭終寒窘，一看郊原浩蕩春?！贬嶂链估贤痘?，夜渡瘴海，猶云：“空馀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比绱诵亟螅嫣烊艘??！稹稌ぴ铀纠钐渍妗吩唬骸疤烊藥缀瓮粷a，謫仙非謫乃其游，麾斥八極隘九州。化為兩鳥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開元有道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橫峨岷，眼高四?？諢o人。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臺坐忘真。生平不知高將軍，手污吾足乃敢嗔。作詩一笑君應(yīng)聞。”文人有一言使人升九天墮九淵者，此類是也。亦公自寫其傲岸之趣，卻令太白生面重開，勝《碑陰記》一段文字遠(yuǎn)甚?！稹耳Q嘆》曰：“園中有鶴馴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鶴有難色側(cè)睨予，豈欲臆對如乎？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長脛閣瘦軀。飲啄少許便有馀，何至以身為子娛！驅(qū)之上堂立斯須，投以餅餌視若無。嘎然長鳴乃下趨，難進(jìn)易退我不如?！薄痘葜輾埮D獨出》曰：“幽尋本無事，獨往意自長。釣魚豐樂橋，采杞逍遙堂。羅浮春欲動，日有清光。處處野梅開，家家臘酒香。路逢眇道士，疑是左元放。我欲從之語，恐復(fù)化為羊。”著想俱不從人間，真化人出無入有之筆。然政如吞刀吐火，可暫不可常。○公詩本一往無馀，徐州後愈益縱恣。然如《乘舟過賈收水閣》：“愛酒陶元亮，能詩張志和。青山來水檻，白雨滿漁蓑。淚垢添丁面，貧低舉案蛾。不知何所樂，竟夕獨酣歌?！辈晃┥茖戇_(dá)人胸懷曠闊，下語亦甚風(fēng)流蘊(yùn)藉。○黃州詩尤多不羈，“小屋如漁舟，水里”一篇，最為沉痛；“雨中看牡丹，依然暮還斂”，亦自惜幽姿，尤有雅人深致?！鸷汀稐罟珴?jì)梅花詩》，友夏深所不滿，然如“檀心已作龍涎吐，玉頰何勞獺髓醫(yī)”，豈非佳話，但似中聯(lián)，不宜作絕句耳?！鹌略姵Ｓ腥患眩欢Z奇絕者，形容泰山日出，“一點黃金鑄秋橘”，刻劃可謂精工?！稹逗攴蚰竿燹o》曰：“當(dāng)年織屨隨方進(jìn)，晚節(jié)稱觴見伯仁?；厥灼鄾霰汴愛E，凱風(fēng)吹盡棘成薪?！薄洞沃旃馔コ跸摹吩唬骸芭P聞疏響梧桐雨，獨詠微涼殿角風(fēng)。”《哭王ヵ父平甫》曰：“聞道騎鯨游汗漫，憶嘗捫虱話悲辛?！笔故旅顭o痕跡，真鉅匠也。至其清空而妙者，如“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霄”，“古琴彈罷風(fēng)吹座，山閣醒時月照杯”，“行樂及時須有酒，出門無侶漫看書”，“狙公欺病來分栗，水伯知饞為出魚”，“床下雪霜侵戶月，枕中琴筑落階泉”，俱清新俊逸。若“風(fēng)來震澤帆初飽，雨入松江水漸肥”，“清風(fēng)偶與山阿曲，明月聯(lián)隨屋角方”，未免太纖?！扒鸁o和者應(yīng)思郢，論少卑之且借秦”，則破體書、沒骨畫也。

　　△蘇轍

　　欒城身分氣概，總不如兄，然瀟瀟俊逸，于雄姿英發(fā)中，兼有醇醪飲人之致，雖亦遠(yuǎn)于唐音，實宋詩之可喜者也。吾昵之殆甚于老坡。長律尤多可喜；則如“遠(yuǎn)泛便成終日醉，幽尋不盡數(shù)家園”，“簾中飛絮縈殘夢，窗外啼鶯伴獨吟”。風(fēng)景則如“雨馀嶺上披絮，石淺溪頭水蹙鱗”。排遣則如“宦游底處非巢燕，歸計何嫌誚沐猴”，“士師憔悴經(jīng)三黜，陶令幽憂付一酣”，“懶將詞賦占臆，頻夢江湖伴蟹螯”。慰人則如“舊傳北海偏憐客，新怪東方苦饑。應(yīng)笑長安居不易，空吟原上草離離”。使事則如《送王恪知襄州》：“峴首重尋碑墮淚，習(xí)池還指客橫鞭。逃亡已覺依劉表，寒應(yīng)須禮浩然。”《寄題趙兀戲彩堂》：“橐裝已笑分諸子，吏道何勞問薛公?！辈晃┣卸ㄊ。媲邢嘧?。《喜侄邁還家》：“林下酒樽還漫設(shè)，床頭《易傳》近看無？”亦深切叔侄也。至《雜詩》：“蒼然澗下松，不愿世雕刻。斧斤百夫手，牽挽千牛力。斫成華屋柱，加以綴衣飾。人心喜相賀，松心終自惜?！鄙n渾沉深，即列之唐人中，亦錚錚者。（黃白山評：“‘綴衣’字出《尚書顧命》，宋人使事如此，往往因一二字礙其全篇，論詩者固不得輕放過也?！保鸷汀蹲诱昂妙^赤》一篇，真勝子瞻：“沿邊將士生食肉，小來騎來不騎竹。翩然赤手挑青絲，捷下巔崖試深谷。牽入故關(guān)榆葉赤，未慣中原暖風(fēng)日。黃金絡(luò)頭依圉人，俯首北風(fēng)懷所歷?！辈晃┮艄?jié)入古，且言外感慨悲涼，有吳子泣西河，廉公思趙將之意，大蘇集中未見有是?！鸲K《野鷹來》，大蘇尤俊邁，如“嗟爾公子歸無勞，使鷹可呼亦凡曹”。然子由“可憐野雉亦有爪，兩手ㄏ鷹猶可傷”，借以誚劉琮兄弟，猶覺有意。蓋此題本為襄陽樂府也，而坡公坦率，潁濱略，亦具見矣?！稹渡显吩姡骸盎某庆讷迪嗝鳒纾八饺貋y白蓮?！蔽炁c蓮皆非歲首所有，豈筠州風(fēng)氣不正，與中土異耶？（黃白山評：“‘熠’、‘芙蓉’，疑皆燈類?！保鸨睔w潁上後，詩間雜詼諧，多涉筆成趣。如《九日》：“酒慳慚對客，風(fēng)起任飄冠?！薄遁菥印罚骸靶邏ψo(hù)雞犬，稍容嵇阮醉喧嘩。”然至《題任氏大檜》詩：“便令殺身起大廈，亦恐眾材無匹敵。且留枝葉撓霓，猶得世人長太息。”不徒徑直之氣不衰，凜然有大臣以身存亡系國重輕之義。

　　△秦觀

　　作田園詩，宜于樸直，共曲折頓挫在轉(zhuǎn)落處，用意不窮便佳，不在雕飾字句；常有用雅字則俗，用俗字反雅者，猶服大纟束不可承以錦襪也。少游《田居》詩，描寫情景，亦有佳處，但篇中多雜雅言，不甚肖農(nóng)夫口角，頗有驢非驢、馬非馬之恨。如“雞號四鄰起，結(jié)束赴中原”，此游俠少年及從軍行中語，田叟何煩爾！然如“寥寥場圃空，ㄢㄢ烏鳶下。飲酣爭獻(xiàn)酬，語闋或悲咤。悠悠燈火暗，刺刺風(fēng)飆射”。亦深肖田家風(fēng)景，有儲詩之遺?！鹞羧嗽u少游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如“支枕星河橫醉後，入簾風(fēng)絮報春深”，真好姿態(tài)。至“屠龍肯自羞無用，畫虎從人笑未成”，亦自骯臟也。然終不如介甫“雞得失何須問，鵬逍遙各自知”，真是老手。

　　△晁補(bǔ)之

　　晁之于秦，較有骨氣。如“虛齋閉疏窗，竹日光耿耿。更無司業(yè)酒，但有廣文冷。人憐出入獨，自喜往還省。時作苦語詩，幽泉汲修綆。”又《視田贈弟》曰：“一從學(xué)聱牙，世事百色廢。賣牛姑補(bǔ)室，歲晚霜雪至?！贝笥泄乓簟?/p>

　　△黃庭堅

　　讀黃豫章詩，當(dāng)取其清空平易者。如《曲肱亭》：“仲蔚蓬蒿宅，宣城詩句中。人賢忘巷陋，境勝失途窮。寒菹書萬卷，零亂剛直胸。偃蹇勛業(yè)外，嘯歌山水重。晨雞催不起，擁被聽松風(fēng)?！辈簧醭C揉，政自佳。其詩病在好奇，又喜使事，究其所得，實不如楊、劉。（黃白山評：“黃極意學(xué)杜，然‘月黑虎夔藩’，‘奴將數(shù)子’，誤會杜句為己詩料，宜其僅得少陵之皮毛也?！保┤纭按簩G熏花骨，日借黃金縷水紋”，何等費(fèi)力！詠弈棋“湘東一目誠堪死，天下中分尚可持”，終亦巧累于理?！八质狰喣_，春網(wǎng)薦琴高”，按鴨腳即銀杏，以葉似鴨腳得名；仙人琴高跨鯉而來，故言鯉者多引其事。今曰“薦琴高”，何異微生一瓶，右軍兩只耶！○“蜂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奇句也。但題是落星寺，上句形容山腰室廬參差高下之致酷肖，下句未免題外發(fā)意矣。此二語有重名，然明眼人正不能為高名所瞞。○《詠猩猩毛筆》曰：“愛酒醉魂在，能言機(jī)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jì)世，端為謝楊朱?！彪m全篇佻謔，使事處猶覺天趣洋溢。至《接花》詩：“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升堂與入室，只在一揮斤?！眲t真如祝欽明之《八風(fēng)舞》，大雅掃地矣?！稹吨x送碾茶》詩：“春風(fēng)飽識大官羊，不慣腐儒湯餅?zāi)c。搜攪十年燈火讀，令我胸中書傳香。已戒應(yīng)門老馬走，客來問字莫載酒?！比绱说纫嘧郧宸冶迫?。○漁隱曰：“東坡云‘黃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fā)風(fēng)動氣?！焦仍疲骸w有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者?！笘|坡而言也。二公文章，自今視之，世自有公論，豈至各如前言，蓋一時爭名之詞耳。俗人便以為誠然，遂為譏議，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者耶？”余意二公之言，皆為至論，非為爭名，終不自掩厥失者，所謂睫無內(nèi)見之明也。坡詩苦于太盡，常有奢大難降，筆走不守之恨。魯直頗能開辟，如虬髯客恥自從龍，要亦倔強(qiáng)海外耳。至漁隱所言，如盲師論南泉公案，謂特作斬貓勢。（黃白山評：“二公互相評論，真正相知之言，不阿所好者，謂為‘爭名’，猶是隔壁話?！保?/p>

　　△陳師道

　　後山以薦得官，即除正字，作詩曰：“扶老趨嚴(yán)召，徐行及圣時。端能幾字正？敢恨十年遲?？现鸶`，寧辭乳嫗譏？向來憂畏斷，不盡鹿門期?！庇檬虑挟?dāng)，第三語尤天然巧合?！鹧┯嫞骸澳绝Q端自語，鳥起不成飛?！闭婵芍^不落色相?！稹毒湃占那赜M》：“疾風(fēng)回雨水明霞，沙步叢祠欲暮鴉。九日清樽欺白發(fā)，十年為客負(fù)黃花。登高懷遠(yuǎn)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淮海少年天下士，獨能無地落烏紗？”一作“可能”，“可”字較“獨”字為圓，然“獨”字意深，有陋巷不改其樂之意?！鸱交赝漆嵘街苯由倭辏裼^其五言律，氣格誠有相近處。但五言律僅少陵詩中之一，後山相近者又少陵五言律中之一也。優(yōu)孟抵掌似耳，詎可遽為楚相！○《和黃預(yù)病起》曰：“似聞藥病已投機(jī)，牛斗蛇妖頓覺非。李賀固知當(dāng)?shù)眉?，沈侯可更不勝衣？驚逢白璧山千仞，會見黃金帶十圍。不信詩書端作崇，孰知糠秕亦能肥？”此詩首言病退；次聯(lián)用長吉嘔出心肝事，其人當(dāng)必能詩；後四句是祝其強(qiáng)健豐碩。但新病起即欲十圍之腰，恐不能驟長如是，所謂言之太過，然意致頗佳。

　　△張耒

　　蘇門六子，余尤喜文潛。如《海州道中》：“渡頭鳴舂村徑斜，悠悠小蝶飛豆花。逃屋無人草滿家，累累秋蔓懸寒瓜?！薄稄V化遇雨》：“撞鐘寺門掩，晚霽尚殘滴。相攜下山去，塵靜馬無跡。歸來解鞍歇，新月如破璧。但恐桃花源，回舟已青壁?！贝笫乔逶?。長律尤多秀句，如“綠野染成延晝永，亂紅吹盡放春歸”，“萬頃澤空供雪意，一枝梅笑破冬嚴(yán)”，“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青引嫩苔留鳥篆，綠垂殘葉帶書”，“歸鳥各尋芳樹去，夕陽微照遠(yuǎn)村耕”，真能擺脫爾時惡氣也。嘗嘆宛丘醇深經(jīng)術(shù)，及其《次張公遠(yuǎn)韻》：“何待挑琴知有術(shù)，未嘗驅(qū)豆更無謀”，輕艷不減溫、李，固知不獨一靖節(jié)不能忘意情耳?！稹洞喝针s書》：“昨日為雨備，今晨乃大風(fēng)。臨風(fēng)謹(jǐn)自備，通夕雪迷空。備一常失計，盡備力難供。因之置不為，拱手受禍兇。當(dāng)為不可壞，任彼萬變攻。筑屋如金石，何勞計春冬？”此詩可代箴銘。余意只須此處往，自有馀味。下云“此道簡且安，古來家國同”，說出正意，反覺索然。每見鍾、譚動欲截去人詩，意嘗厭之，今乃知實有不可不刪者。如東坡《湖上夜歸》：“我飲不盡器，半酣味尤長?；@輿湖上歸，春風(fēng)吹面涼。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蒼蒼。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尚記梨花村，時時聞暗香?！彼拼苏婕?。後云：“入城定何時，賓客半在亡。睡眼忽驚矍，繁燈開河塘。市人拍手笑，狀如失林獐。始悟山野姿，異趣難自強(qiáng)。人生安為樂，吾策殊未良?！辈晃┨M無馀，“失林獐”尤不成語，不若“聞香”處即止為愈也。

　　△賀鑄

　　人知方回工詞，不知其詩亦自勝絕。如《題放鶴亭》：“萬頃白山缺處，一庭黃葉雨來時?！薄盾镙菫惩聿础罚骸拜镀譂O歸初下雁，楓橋市散只啼鴉。”不減許郢州風(fēng)調(diào)也?！稘h上屬目》曰：“白蒙山頭，清川山下流。芳洲采香女，薄暮漾歸舟。并蒂雙荷葉，逢迎一障羞。持情不得語，大婦在高樓?！庇葹榭№?。

　　△晁沖之

　　叔用，無咎弟也?！短镏行小芬辉姡堄泄湃?。又“獵回漢苑秋高夜，飲罷秦臺雪作天”，“系馬柳低當(dāng)戶葉，迎人桃出隔墻花”，俱俊氣可掬。

　　△孔文仲

　　《早行》曰：“客興謂已旦，出視見落月。瘦馬入荒陂，霜花重如雪。海風(fēng)吹萬里，兩耳凍幾脫。歲晏已苦寒，近北尤凜冽。況當(dāng)清曉行，溯此原野闊。笠飛帶繞頸，指強(qiáng)不得結(jié)。農(nóng)家煙火微，炙手粗可熱。豈能迂我留，而就茍且活。仰頭視四宇，夜氣亦漸豁?？嘈拇龝兹障氩蝗??！睔v敘旅途之慘，慰安中帶有悲憫，悲憫處仍懷安分止足，固是端人之言。

　　△徐積

　　徐仲車，高士也。其詩頗有唐音，如《送王潛圣》末云：“關(guān)西夫子雖遲暮，行笑行吟正安步。川海上牧羊兒，解說公孫放豚去?！崩诼渲杏酗L(fēng)度。到“勤穿凍地緣栽竹，喜占明窗為著書”，則新聲之可聽者。

　　△唐庚

　　強(qiáng)幼安有《子西文錄》一卷，悉追記其遺言，就中論詩者尤多可觀。及讀子西詩，則又不能盡善。如“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警句也，後聯(lián)甚平平，至“夢中頻得句，拈得已忘筌”，益強(qiáng)弩矣。《雪意》：“浦遠(yuǎn)渾無鶴”，亦佳，“林疏只有松”，殊不稱。大都心手不能相如，雖才者猶同此病，○“水過漁村濕，沙寬牧地平。片明外暗，斜日雨邊晴。山轉(zhuǎn)秋光曲，川長暝色橫。瘴鄉(xiāng)人自樂，耕釣得浮生。”子西極矜此詩，今觀之，中聯(lián)果佳，但作詩有疏疏密密之說，尚嫌其起處太整?！稹稇懹辍吩唬骸袄铣芰钗穳矩S，此身翻累越人窮。至今無奈曾孫稼，幾度虛占少女風(fēng)。茲事會須星有好，他時會厭雨其。山中賴有萊糧足，不向諸侯托寓公?！贝俗游髦喕葜輹r作，故以庚桑楚居畏壘之山能令豐穰，惠州以己之故至于不雨反興。起法甚新，但篇中使事不無太多，喜其不至豫章之生硬令人難耐，兼料豐可為枵者救饑耳?！稹冻醯交葜荨吩唬骸皬]橘楊梅乃爾甜，肯容遷謫到眉尖。因行采藥非無得，取足看山未害廉。辨謗若為家一喙，著書不直字三縑。老師補(bǔ)處吾何敢，政謂宗風(fēng)不敢謙。”末聯(lián)指東坡也。“補(bǔ)處”出釋典，中聯(lián)亦小有致。至《湖上》詩：“佳月明作哲，好風(fēng)圣之清”，真文海泥犁，不意子西亦墮落其內(nèi)。

　　△韓駒

　　“北風(fēng)吹日晝多陰，日暮擁階黃葉深。倦鵲繞枝翻凍影，飛鴻摩月墮孤音。推愁不去如相覓，與老無期稍見侵。顧藉微官少年事，病來那復(fù)一分心?！贝俗由n《冬日》詩也。前半寫景，後半言懷，詞氣似隨句而降，漸就衰颯，然恬讓之致可掬。嗚呼！獨不可向伏櫪者言耳?！鹩帧兑共磳幜辍吩唬骸般晁振Y三百里，扁舟東下更開帆。旦辭杞國風(fēng)微北，夜泊寧陵月正南。老樹挾霜鳴，寒花垂露落毿毿。茫然不悟身何處，水色天光共蔚藍(lán)?！彼稳藰O稱此詩，然亦閑于情致，而減于氣格。但此種詩雖不高，尚無惡氣，如乘款段馬、下澤車，固無將伯之患。曾、韓之流，則本無千里之步，惟善蹄耳。

　　△劉韋冠之

　　宋詩雖不及唐，才情原自不乏。南渡前，但非宛陵、豫章二派，即多可喜。如劉《題半隱堂》曰：“一堂圖籍自陶冶，三徑蕭蘭俱歲華。定非平恩許侯宅，會是仲長公理家。端居雅不煩屏當(dāng)，佳設(shè)頗嘗成咄嗟。惟我閑身數(shù)來往，徽弦一泛即生涯?！表f冠之《寄荊南故人》曰：“馀生自扌棄一虛舟，未害尋詩慰客愁。梅欲飄零猶醞藉，柳才依約已風(fēng)流。關(guān)心弟妹無黃犬，入夢江湖有白鷗。別後故人相念否？東風(fēng)應(yīng)倚仲宣樓?！比绱硕姡嗌躏L(fēng)致也。

　　黃白山評：“有何風(fēng)致？”

　　△釋惠洪

　　僧詩之妙，無如洪覺范者，此故一名家，不當(dāng)以僧論也。五言古詩，不徒清風(fēng)逼人，用筆高老處，真是如記如畫。近體詩，如《石臺夜坐》：“永與世遺他日志，尚嫌山淺暮年心。凍未放僧窗曉，折竹方知夜雪深?！薄渡显薨僬伞罚骸耙咕醚┰程湓理?，夢回清月在梅花。”俱秀骨嶷然。惟帶禪和氣者不佳，固其本業(yè)耳。○僧遵式詩“拾句書幽石，收茶踏亂”，亦小有致?！爸筌帽?，看經(jīng)就雪檐”，雖清不免于寒。

　　△李綱

　　“聞?wù)f飛蝗起自淮，勢如風(fēng)雨渡江來。吾家歲事何須慮，只恐人言不是災(zāi)。”此伯紀(jì)謫沙陽監(jiān)稅時聞家信作也，憂國若此，此真賢宰相之言。如《記舊夢》、《舟循惠間山水清絕》、《次韻李似宗小圃》之作非不佳，然不足為公重。○三“不足”乃介甫一時強(qiáng)辯之言，遂為後來口實。甚矣御人口給之不可也！

　　△李藻

　　《書寧川驛壁》曰：“過眼空花一餉休，坐狂猶得佐名州。雖遭瀧吏嗤韓子，卻喜溪神識柳侯。盡日野田行罷亞，有時嶠聽鉤。會將新濯滄浪足，踏遍千巖萬壑秋?！贝嗽娨鈿飧邥纾煌∫?，亦有大蘇仿佛。又《醉別李侍郎》曰“雙槳又乘清夜去，一樽聯(lián)發(fā)少年狂”，亦灑落可喜?！鹄罟庠谡c秦檜議論不合，安置藤州，差密院使臣伴送。既還，贈詩曰：“日日孤村對落暉，蠻煙深處忍分離。追攀重見蔡明遠(yuǎn)，贖罪難逢郭子儀。南渡每憂鳶共墮，北轅應(yīng)許雁相隨。馬蹄踏遍關(guān)山路，他日看來又送誰？”此篇惟末句強(qiáng)弩，中聯(lián)亦嗚咽可誦，但意氣不如。至胡澹以乞斬王倫竄嶺外，將渡海，和朱咸曰：“銀山千疊酒微酣?！薄般y山千疊”，指巨浪也。氣概如此，當(dāng)使波神退舍矣。

　　△劉子朱松

　　建炎、紹興諸公，吾最喜劉屏山、朱韋齋兩先生詩。韋齋《謁吳公路許借論衡復(fù)留一日》曰：“幽獨不自得，駕言款齋廬。殷勤主人意，投轄恐回車。世途早已涉，此去將焉如？惟憂酒錢盡，使我詩腸枯。會合曾幾何，可復(fù)自為疏！更當(dāng)留一夕，帳中搜異書?！薄端徒鸫_然歸弋陽》曰：“昔我溪居，送子溪。重來問何時，笑指溪上。一別四周星，坐此世故紛。衰顏兩非昔，華發(fā)粲可耘。我纏風(fēng)樹哀，終日無一忻。子乃水菽憂，南北奔走勤。對床語未終，別意如絲棼。歸夢尚隨子，何當(dāng)嘆離群?！弊x此二詩，長厚之氣藹然可掬。又《詠芍藥》云：“已分春光冉冉過，奇葩好去奈愁何！誰令玉頰紅成點，如意痕輕琥珀多?！必S神一何婉媚也！○屏山絕句曰：“偶臨沙岸立多時，淡淡煙村日向低。幽事挽人歸不得，一枝梅影浸澄溪。”此種意趣，豈屠沽兒所解？○《和李巽伯春懷》：“有酒即佳辰，無兵皆樂土?！薄堆舱紩吩唬骸叭簝次粑彳姡嘀冈u鳴弦。防胡屢瓦解，合寇俄星連?！睌⑹鰜y離及潰兵之害，真古今一轍。更有《防江行》一篇，不徒詞章徒健，如“拔敵軍之箭以射敵”，深覺爾時將士可用，令人轉(zhuǎn)憶待制先生之用兵。

　　△張九成

　　“汲汲我何事，愛此窗日光。北門終日開，風(fēng)透軒檻涼。貧病何以療，六經(jīng)真古方。榮辱頓爾失，泰山亦毫芒。呼兒來讀書，弦誦驚滿堂。仕途有捷徑，掩口笑我狂?！睗M肚不合時宜，與子由《東方書生行》同意。然蘇曰：“東方書生多愚魯，閉門誦書口生土。窗中白首抱遺編，自信此書傳父祖。辟雍新說從上公，冊除仆射酬元功。太常弟子不知數(shù)，日夜吟誦如寒。四方窺覘不能得，一卷百金猶復(fù)惜?？党煞f達(dá)棄塵灰，老聃瞿曇更出入。舊書句句傳先師，中途欲棄還自疑。東鄰小兒識機(jī)會，半年外舍無不知。乘輕微肥正年少，齒疏唇腐真堪笑。是非得失付他年，眼前且買先騰踔?！辈幻驯{而談，此全用嬉笑也。按蘇譏新學(xué)，此并不關(guān)學(xué)，其旨微異。

　　△沈與求

　　沈和仲，宣、政遺人也，故其詩尚多清多。如《過吳江豁然閣》：“小雨麥秋天，江上人家欲暮煙。行客未能忘勝處，系船相伴白鷗眠。”《於潛道中》曰：“首路潛溪驛，雞聲欲曙天?；@輿沖宿霧，棧閣寄層巔。高下林端屋，縱橫石罅田。野泉隨處有，草木盡蒼然?！倍姶扇氘嫛?/p>

　　△呂本中

　　呂居仁詩亦清政，惜多輕率。如《柳州開元寺夏雨》詩：“風(fēng)雨似晚秋，鴉歸門掩伴僧幽。深不見千巖秀，水漲初聞萬壑流。鐘喚夢回空悵望，人傳書至竟沉浮?；㈩^燕頷非吾相，莫羨班超拜列侯?！薄段鳉w舟中懷通泰諸君》曰：“一雙一只路旁堠，乍有乍無天際星。亂葉入船侵?jǐn)●?，疾風(fēng)吹水擁枯萍。山林何謝誰方駕，詩語曹劉可乞靈？酒碗茶甌俱不厭，為公醉倒為公醒?！辈粺o秀句，卒付頹然，韻度雖饒，終有緩骨孱筋之恨，亦大似其國事也。此種皆韓子蒼流弊。

　　△曾幾

　　事莫病于偽為，如歐、梅之矯楊、錢，未盡為詩害也，令歐任其秀治，梅率其清溫，原自名家，所恨筆力不高，飾為勁悍，不覺流于粗鄙，而惡聲出矣。魯直好奇，兼喜使事，實陰效楊、錢，而外變其音節(jié)，故多矯揉倔佶，而少自然之趣。然氣清味列，胸中亦自有權(quán)衡，故佳篇尚多。子蒼逸韻天生，疏率自喜，轉(zhuǎn)覺天趣有馀，結(jié)構(gòu)不足，雖淵源豫章，實與魯直相背。茶山天性粗劣，又復(fù)崇尚豫章，粗鄙矯揉，備得諸公之惡境而揣摹之，以為道在是矣，故盈卷皆ㄋ噪之音。其集中惟《癸未八月十四日至十六夜月色皆佳》一篇可觀，如“明時諒費(fèi)銀河洗，缺處應(yīng)須玉斧修”，警句也。（黃白山評：“此聯(lián)似西昆?！保┭┰姟耙灰辜埓懊魉圃隆保嗖坏褡炼?，至“多年布被冷如冰”，又不可耐矣。一瞽登壇，群盲振鐸，自後論詩者日多，害詩者日甚，至江湖詩出，而《卿》、《擊壤》以來數(shù)千年之正業(yè)，至此遂淪長夜。大率宋詩三變，一變?yōu)閭岣?，再變?yōu)轺西?，三變?yōu)槿贺て蚴持?。吾嘗讀《中州集》，高者雅秀，卑者亦不至鄙俚。一時惡氣，獨聚于南，豈國之將亡，衰亂先形之筆墨耶！

　　△陳與義陳淵

　　選南渡後詩，務(wù)取短中之長，有以一聯(lián)收者，以一句錄者，必求首尾溫麗，幾無詩矣。陳簡齋詩以趣勝，不知正其著魔處，然俊氣自不可掩。如《雨晴》詩：“墻頭語鵲衣猶濕，樓外殘雷氣未氣?！薄兑允伦呓纪馐居选罚骸包S塵滿面人猶去，紅葉無言秋又歸?！薄队^江漲》：“疊浪并翻孤日去，兩津橫卷半天流?！本憧捎^?！端托懿┦扛叭鸢擦睢芬蛔饔燃眩骸耙鹿谛栃栂喾晏帲菽臼捠捨醋儠r。聚散同驚一枕夢，悲歡各誦十年詩。山林有約吾當(dāng)去，天地?zé)o情子亦饑。笑領(lǐng)銅章非失計，歲寒心事欲深期。”雖格調(diào)不足言，頗為入情也?！饚综旁娪謩俸嘄S，《曉登嚴(yán)陵釣臺》曰：“溪山有底好？契貧士欲。敢論生不侯，但喜夢非仆。攜筇縱朝步，初日穿林麓。西風(fēng)扶兩腋，一舉千里鵠。”意氣不凡，下語亦甚新警。

　　△范浚

　　《偶作》曰：“晏食聊當(dāng)肉，緩步聊當(dāng)車。時飲一杯酒，歷觀千載書。正爾良獨難，亦復(fù)將何須？”此君詩不多見，觀此胸襟，殊非碌碌者。

　　黃白山評：“‘正爾’二句，如暗丐搖鈴，雖口中大聲唱叫，不解所說何語。山谷之‘且然聊爾耳，得也自知之’，吾不能不憾始作誦者?！?/p>

　　△周必大

　　周益公氣骨不高，而微有淹雅之度。如詠《楊廷秀家園》“回環(huán)自三三徑，頃刻常開七七花”，亦有自然之美也?！鸸c歐陽相善，每摘其警句示人。余惟喜其“風(fēng)色似傳花信到，夕陽微放柳梢晴”有態(tài)，馀俱寒陋。

　　△朱熹

　　詩雖不宜茍作，然必字字牽入道理，則詩道之厄也。吾選晦翁詩，惟取多興趣者。（黃白山評：“胡澹庵嘗以詩人薦朱子於朝，朱大憾其不知己，戒不復(fù)作詩。余謂澹庵雖不知朱子，卻知詩，蓋紫陽詩實勝當(dāng)時諸人也?！保┤纭洞涡阋把┽釙隆罚骸般皭澖^幾樹梅，杖藜行繞去還來。前時雪壓無尋處，昨夜月明依舊開。持寄遙憐人似玉，相思應(yīng)恨劫成灰。沉吟落日寒鴉起，卻望紫荊獨自回。”又《次雪韻》：“一夜同匝四山，曉來千里共漫漫。不應(yīng)琪樹猶含凍，翻笑楊花許耐寒。乘興政須披鶴氅，瀹甘尤喜破龍團(tuán)。無端酒思催吟筆，卻恐長鯨吸海乾?！倍娋泔L(fēng)致，“楊花”句尤具慧心?！鸬缹W(xué)諸公詩，亦自有佳句。如徐崇文《毅齋即事》“苔色上侵閑坐處，鳥聲來和獨吟時”，殊清氣。林齋《送光澤蘇縣丞》“松廳莫笑無公事，蕖幕常能致俊流”，用事頗切。呂東萊《春日絕句》曰：“一川晚色鷺分去，兩岸煙光鶯喚來。徑欲卜居從釣叟，垂楊缺處竹門開?！庇妊澎n也。

　　△陳傅良

　　《寄陳同甫》曰：“古來材大難為用，納納乾坤著幾人。但把雞豚宴同社，莫將鵝鴨惱比鄰?！鄙暇浼此^“民之失德，乾糇以愆”也。合兩句并觀，見俗情慮淺，恩怨本無大故，而毀譽(yù)由之。同甫屢經(jīng)禍患，故以為戒。下云“世非文字將安托，身與兒孫竟孰親？一語解紛吾豈敢，應(yīng)行道亦醉辛?！弊x至此真欲淚下。嘗嘆如李伯禽者毋論，即“驥子好男兒”，少陵詎得其力！此困窮之士，齒豁頭童，旁搜遠(yuǎn)紹，而不悔也?！稹抖垢袘选吩唬骸耙延X二毛嗔婦問，可堪一飯患兒多”，酸感之甚，殆不能再讀?！稹端椭x希孟歸黃巖》曰：“圭璧襲繅籍，山龍飾衣裳。不聞燧古初，而興自虞唐。毀車崇騎射，隸作篆籀藏。至今人便之，秦亦忽以亡?！庇衷唬骸袄塾x以為歡，班荊以為儀。交際貴如此，勿使至意虧。頗嘗怪《小雅》，《鹿鳴》至《魚麗》。賓主禮百拜，《六經(jīng)》似支離?！贝酥貍诺乐粡?fù)也。前篇猶冷諷，次篇全用反語，令聞?wù)咦运?，不惟立意高，安章頓句亦是雞群之鶴。

　　△葉

　　宋人于樂府一途，尤為河漢，水心《白辭》一篇，深得古意：“有美人兮來獨處，陟彼南山兮伐寒。挑燈細(xì)緝抽苦心，冰花織成雪為縷。不憂絕技無人學(xué)，只愁不堪嫁時著。鄭僑吳札今悠悠，爭看買笑錦纏頭?！鄙顕@知音難遇，又不忍遽自決絕，徊翔宛轉(zhuǎn)，無限風(fēng)流。

　　△劉宰猛虎行

　　“市有虎，毋妄言。當(dāng)關(guān)虎士森戈鋌，市上一呼人駕肩?；㈦m猛，那得前？市有虎，言非妄。君不見左馮翊，天下壯。斧斤聲斷林壑空，猛虎通衢恣來往。食人肉，飲人血，沉痛積冤那可說？凝香堂上紫煙浮，風(fēng)流太守憂民憂。一朝下令開信賞，藉皮枕骨彌山丘。虎已滅，人患絕，夜永猶聞泣幽咽。泰山之側(cè)如可居，子後夫前甘死別?！币嗉础翱琳陀诨ⅰ币猓垡謸P(yáng)，備極剴暢。古無此體，實自漫塘創(chuàng)調(diào)，遂為近世李四涯樂府之祖。

　　△吳龍翰洪適

　　吾觀晚宋詩有極佳者，其名反不甚影。如吳龍翰“妾心江岸石，千古無變更。郎心江上水，倏忽風(fēng)波生?！薄皳糁?fù)擊筑，欲歌雙淚橫。寶刀重如命，命如鴻毛輕?！倍娋阌袠犯z?！鸷檫m“青青河畔草，英英籬邊菊。雅雅當(dāng)窗女，濯濯手如玉。淵淵錦中意，粲粲未盈幅。藁砧天一涯，刀頭誤行卜。鑒怨新眉，誰教遠(yuǎn)山綠！”“迢迢牽牛星，奕奕停梭女。尋盟整遙轡，緘情遵漢渚。欣宴未斯須，別愁眉已度。黃月不我留，殘機(jī)忍重顧。翻羨巫山，朝朝楚王遇?！鄙钋樾阒?，全在兩末句弄姿，寫出無聊之態(tài)。此詩較《十九首》則有間矣，在晚宋中固是烏群一鷺。

　　△裘萬頃

　　《雨後》曰：“秋事雨已畢，秋容晴為妍。新香浮罷亞，馀潤溢潺。機(jī)杼蛩聲里，犁鋤鷺影邊。吾生一何幸，田里又豐年?！薄冻鲩T》曰：“出門復(fù)入門，吾行竟安之？攜書北窗下，翻閱聊自怡。有懷千載人，掩卷還欷。采采首陽薇，戀戀商山芝。一裘或終身，欣然釣江湄。斯人不可作，古道日式微。目前稻粱謀，鳧雁方齊飛。青田寂無音，歲晚將疇依？慎勿出門去，塵埃染人衣?！痹可谠フ?，殊不染其惡氣，大可敬也?！兑娧芬黄?，尤見義烈之概。

　　△尤袤

　　隆興後推范、陸、尤、楊。嘗見其《海棠》詩“曉妝無力胭脂重，春睡方酣酒暈深”，精工不在魯直“荀令爐香”之下。又《苦雨》詩：“十年江國水如淫，怕見三秋雨作霖?？赡钐锛曳磷錃q，須煩風(fēng)伯蕩層陰。禾頭昨夜憂生耳，木德何時卻守心。歲星守心，天下大豐。兀坐書窗詩作崇，寒嗚咽伴愁吟。”洵為典雅。

　　△楊萬里

　　誠齋生平論詩最多，讀其集則涉粗豪一路。其《送丘宗卿帥蜀》最傳：“諭蜀宣威百萬兵，不須號令自精明。酒揮勃律天西宛，鼓臥蓬婆雪外城。二月海棠傾國色，五更杜宇說鄉(xiāng)情。少陵山谷千年恨，不遇丘遲眼為青。”“傾國”二字素聯(lián)，此卻作虛字用，李延年後再見也。“杜宇”句尤極弄姿之妙。二物正蜀中花鳥，不惟精切，兼有風(fēng)致。次聯(lián)亦鉅麗，固是杰作。（黃白山評：“此聯(lián)若繩以詩律，則‘傾國’是聯(lián)字，‘鄉(xiāng)情’是聯(lián)字，是謂對而不對，犯詩家大病。然作者本意，正是以‘國色’對‘鄉(xiāng)情’。依此讀去，則‘國色’如何‘傾’得？不幾令人噴飯耶！此翻賞其作虛字用，則評者之憒憒更可笑也?！保┯帧兑棺吩姟盎某侨斩滔届o，野寺人稀鸛雀鳴”，蕭條之狀如見。

　　△范成大

　　選宋詩，不復(fù)可繩以古法，真須略玄黃，取神駿耳。但當(dāng)汰其已甚，違拜從純，不可無此度也。吾于汴宋，最愛子由，杭宋則深喜至能，真有驊騮耳歷都過塊之能，雖時亦霜蹄蹶，要不礙千里之步?！洞ゼ泟e》曰：“一曲悲歌水倒流，樽前何計緩千憂。事如夢斷無尋處，人似春歸挽不留。草色黏天恨，雨聲連曉鷓鴣愁。迢迢綠浦帆飛遠(yuǎn)，今夜新晴獨倚樓?！薄赌闲斓乐小吩唬骸鞍肷新放c心違，又逐孤帆擘浪飛。吳岫擁遮望眼，楚江浮月冷征衣。長歌悲似垂垂淚，短夢紛如草草歸。若使一廛供閉戶，肯將青雀易柴扉?！薄度腼鰵w界》曰：“山根系馬得漿家，深入窮鄉(xiāng)事可嗟。蚯蚓崇人能作瘴，茱萸隨俗強(qiáng)煎茶。幽禽不見但聞?wù)Z，野草無名都著花。窈窕崎嶇殊未艾，去程方始問三巴?！薄抖踔菽蠘恰吩唬骸罢l將玉笛弄中秋？黃鶴飛來識舊游。漢樹有情橫北渚，蜀江無語抱南樓。燭天燈火三更市，搖月旌旗萬里舟。卻笑鱸鄉(xiāng)垂釣手，武昌魚好便淹留”。此石湖帥蜀歸過鄂州作也，古云“寧飲建業(yè)水，莫食武昌魚”，卻如此點化，何減回道人半黍?！对俣神憧凇吩唬骸肮艁泶说乜炫钚?，天繞明湖日照臨。一雁平時隱見，兩山波動對浮沉。衰髯都共荻花老，醉面不如楓葉深。罾戶釣徒來問訊，去年盟在肯重尋？”諸上諸詩，有似元、白者，有似許渾、韓者。又如“月從雪後皆奇夜，天向梅邊別有春”，“鵬相安無可笑，熊魚自古不能兼”，“定中久已安心竟，飽外何煩食肉飛”，“含風(fēng)竹影淡留月，著雨蛩聲深怨秋”，俱有新趣。絕句之工者，《兗州道中》曰：“虎嘯狐鳴苦竹叢，魂驚終日走蒙茸。松林?jǐn)嗵幥吧秸`，又見南湖數(shù)十峰。”《冬日田園雜興》曰：“斜日低山片月高，睡馀行藥繞江郊。霜風(fēng)掃盡千林葉，閑倚筇枝數(shù)鸛巢?！庇儒Ｐ憧蓯?。○范嘗使于金，口奏乞還河南侵最，遂有羈留之議，賦詩曰：“萬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浮漚。提攜漢節(jié)同生死，休問羝羊解乳否！”此尤其生平大節(jié)，不止占嗶之士?！稹墩埾S書事》曰：“虱里趨時真是賊，虎中宣力任為倀?！薄百\”字太不文，然下句終是快語，亦可愁時破涕也。

　　△陸游

　　予初讀《瀛奎律髓》，每遇一類，唐詩後必繼宋詩，鄙俚粗拙，如侗亻葛接語，得務(wù)觀一篇，輒有洋洋盈耳之喜，因極賞之。及閱《劍南全集》，不覺前意頓減。大抵才具無多，意境不遠(yuǎn)，惟善寫眼前景物，而音節(jié)瑯然可聽。一詩中必有一聯(lián)致語，如雨中草色，蔥翠欲滴。間出新脆之句，猶十月海棠，枯條特發(fā)數(shù)蕊，妖艷撩人。亦時為激昂磊落之言，頗有禰衡塌地來前，嵇康揚(yáng)钅追不輟之態(tài)。要惟七言近體有之，馀不能爾。其淋漓最動人者，漫摘數(shù)章于後。長篇惟《題少陵畫像》，敘三百年前事，聲容如見，亦令人忽忽難堪?！稹督瓨亲碇凶鳌吩唬骸傲芾彀蠃蜒缃瓨?，秉燭揮毫氣尚遒。天上但聞星主酒，人間寧有地埋憂？生希李廣名飛將，死慕劉伶贈醉侯。戲語佳人頻一笑，錦城已是六年留?！惫檬槟桓?，故縱懷若此。及守嚴(yán)述懷曰：“桐君故隱兩經(jīng)秋，小院孤燈夜夜愁。名酒過于求趙璧，異書渾似借荊州。溪山勝處身難到，風(fēng)月佳時事不休。安得連車載釀，金鞭重作浣花游?！被貞浥f時主賓，何可復(fù)得？正猶少陵在夔更思嚴(yán)武不已，從來宦游勝事，真不在職之大小也。○《後寓嘆》曰：“貂蟬未必出兜鍪，要是蒼鷹憶下鞲。彭澤徑歸端為酒，輕車已老豈須侯！千年精衛(wèi)心平海，三日於菟氣食牛。會與高人期物外，摩娑銅狄灞陵秋?！薄扒昃l(wèi)”，自指平日壯懷?！叭侦遁恕?，指後進(jìn)之士妄生短長者，如韓在夷門，同幕少年多輕之。文士蹉跎，每抱此恨，想公當(dāng)日亦竟不免?！稹稌S壁》曰：“平生憂患苦縈纏，菱刺磨成芡實圓。天下不知誰竟是，古來惟有醉差賢。過堂未悟鐘將釁，睨柱誰知璧偶全！自笑為農(nóng)行沒世，尚如驚雁落空弦。”《遣興》曰：“莫笑龜堂塊胸，此中原可貯虛空。尚饒靈運(yùn)先成佛，那計辛毗不作公。采藥偶逢丹井客，買蓑因過玉宵翁。不須更問歸何許，散發(fā)飄然萬里風(fēng)?！狈盼躺贂r有志輕世，嘗投梁參政曰：“士各奮所長，儒生未宜鄙。覆氈草軍書，不畏寒墜指?！惫势洹陡信f》曰：“晚歲猶思事鞍馬，當(dāng)時那信老耕桑！”及從歷世途，始有“此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生來不啜猩猩酒，老去那營燕燕巢”，“箋天有事君知否，止乞柴荊到死關(guān)”之句。余嘗喜其《西窗》一作：“西窗偏受夕陽明，好事能來慰此情?？串嬁蜔o寒具手，論書僧有折釵評。姜宜山茗供啜，豉下湖莼喜共烹。酒肉朱門非我事，諸君小坐聽松聲?！比舻萌绱?，亦平地小神仙矣?！鹛靻?、崇禎中，忽崇尚宋詩，迄今未已。究未知宋人三百年間本末也，僅見陸務(wù)觀一人耳。實則務(wù)觀勝處，亦未能知，止愛其讀之易解，學(xué)之易成耳。遂無復(fù)體格，亦不復(fù)鍛煉深思，僅于中聯(lián)作一二姿態(tài)語，馀盡不顧，起結(jié)尤極草草，方言俗諺，信腕直書。昔江湖小生，作支離褊淺之辭，目為元和詩體，元稹不平，至上書令狐楚。今之效陸體者，亦幸古人骨已朽耳，使之尚在，其不平可勝言哉！

　　△李昴英

　　李昴英填詞圣手，《景泰寺》詩：“遠(yuǎn)鴉追夕照，低雁壓西風(fēng)”，終不脫詞家本色。

　　△四靈

　　永嘉四靈，趙紫芝最為佼佼。如《秋夜偶書》：“此生漫與蠹魚同，白發(fā)難收紙上功。輔嗣《易》行無漢學(xué)，玄暉詩變有唐風(fēng)。夜長燈燼挑頻落，秋老聲聽不窮。多少故人天祿貴，猶將寂寞嘆揚(yáng)雄?！薄妒居选罚骸爸幸骨搴膣颗郏槐杰?dāng)香醪。禽翻竹葉霜初下，人立梅花月正高。無欲自然心似水，有營何止事如毛。春來擬約蕭閑伴，同上天臺看海潮?！钡诙?lián)神骨俱清，可謂脫西江塵土氣殆盡。（黃白山評：“亦只下句工。”）頷聯(lián)卻以酸語敗群，真可痛惜，何怪為嚴(yán)羽所輕。然如“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池成逢夜雨，籬壞出秋山”，固是選語。又《延禧觀》：“鶴毛兼葉下，井氣與同?！本疄椴氐ぶ?，此言丹氣也，妙甚。○翁卷視趙師秀送遜，長律佳句，有“種得溪蒲生似發(fā)，教成野鶴舞如人”。又《寄題趙靈秀》“閑燈妨遠(yuǎn)夢，秋雨亂愁吟”，亦可喜。○二徐最劣，靈暉又不及靈淵。徐照瀑布詩，素號振拔，如“千年流不盡，六月地常寒”，無愧作者。（黃白山評：“‘千年流不盡’，凡水皆可說?！碌爻：?，似深山古寺中語?！保┙Y(jié)云“人言深碧處，常有老龍蟠”，卻丑。徐璣佳句，則有“寒煙添竹色，疏雪亂梅花”，“水風(fēng)涼遠(yuǎn)樹，河影動疏星”，“月生林欲曉，雨過夏如秋”，皆其項上之臠也。

　　△嚴(yán)羽

　　讀嚴(yán)滄浪詩，真如諸于繡屈中獨見司隸將吏，且喜其言行相顧，不為鸚鵡之效人語也。古詩亦甚用功于太白，惜氣力不逮耳。短律有沈卿、岑嘉州之遺，長律于高、李頎尤深。獨樂府不能入古，彼自得力于盛唐也。常酷愛其《送客》一絕：“川程極目渺空波，送爾歸舟奈別何。南國音書須早寄，江湖春雁已無多?！薄稹稄]陵客館雨霽登樓言懷寄友》曰：“終日坐紛氵典，邈然無少欣。登樓一登覽，始見萬山群。微雨洗殘暑，青天卷?、?。襟懷兩廓落，朗若見夫君。見君君何在，顧影還獨笑。吏非金門游，隱異滄洲調(diào)。江明秋月白，山空夜猿嘯。徒事百卷文，未返一竿釣。留滯豈勝悲，非君誰與謀？水寒終赴海，雁遠(yuǎn)暫賓秋。舉世不可語，猶當(dāng)問巢由?！庇^此詩曲折步驟，足見其生平立言非妄?！鹨試?yán)之精于紀(jì)律，有功詩學(xué)不少，吾終不推為第一，獨屬之介甫。昔黃梅令學(xué)人悉誦神秀偈子，衣則授于盧能。滄浪素以禪論詩，余故為下此轉(zhuǎn)語。千載有知，當(dāng)亦一笑。

　　△蕭彥毓

　　豫章派最多惡習(xí)，蕭梅坡雖有“西昌有客學(xué)南昌”之號，似猶超出?！段骱s詠》曰：“花心亭上坐，滿眼是湖光。只為便幽趣，能來倚夕陽。水邊春寺靜，柳下小舟藏。不得清明近，鶯花已自忙?！彪m淺猶凈也。

　　△趙蕃

　　章泉論詩，專祖曾、呂，嘗曰：“若欲波瀾闊，規(guī)模須放弘。端由吾氣養(yǎng)，匪自歷階升?！比蝗纭皽Y明不可得見矣，得見菊花斯可爾”，亦稱為佳，如此宏闊，吾不愛也。嘗有“紅葉連村雨，黃花獨徑秋。詩窮真得瘦，酒薄不禁愁”，亦自佳。又《哭蔡西山》：“蘭枯蕙死迷三楚，雨暗昏礙九嶷”，大是悲壯，惜全篇入俗。惟《詠菊》差可存：“蔓菊伶俜不自持，細(xì)香仍著野風(fēng)吹。少年踴躍豈復(fù)夢，明日蕭條更自悲。潭水解令胡廣壽，夕英何補(bǔ)屈原饑？我今漫學(xué)潯陽隱，晚立寄懷空有詩?！庇帧冻嗜~德璋司法》：“政自摧頹同病鶴，況堪吟諷類寒蛩”，亦致語也。○讀敖陶孫《詩評》，妙于語言，甚思見其詩。惟傳《哭趙忠定汝愚》一篇，中聯(lián)“狼胡無地歸姬旦，魚腹終天痛屈原”，信是偉語。起處“左手旋乾右轉(zhuǎn)坤”，末句“休說渠家末世孫”，終俗而佻，深是可惜。

　　△劉克莊

　　楊用修稱劉後村《李夫人招魂歌》、《趙昭儀春浴行》、《東阿王紀(jì)夢行》，然僅竊西昆之似，且他篇粗鹵者甚多。所作《十老》詩，尤多鄙俗。如《老兵》“金瘡常有些兒痛”，《老儒》“專巧三場恐未然”，真堪笑倒。即如《老妓》“偏呼狎客少時名”，《老妾》“時擁髻尚風(fēng)清”，似能刻劃，亦終不雅。然如《挽陳師復(fù)》“闕下舉幡空太學(xué)，路傍臥轍幾遺民”，雖全篇戇拙，二語自是金石之音。又《自題小室》“閣上大夫投欲死，甕間吏部寢方酣”，亦小有致。余嘗選其《暝色》、《早行》二詩，皆瑜勝于瑕?！洞鹞潭ū痪啤范?，尤是全璧：“牢落祠官冷似秋，賴詩消遣一襟愁。喜延明月常開戶，貪對青山懶下樓?？驮屍倨嫜矗渌缕Ъs來游。何當(dāng)與子分峰隱，饑嗅巖花渴飲流。”“酒戶當(dāng)年頗著聲，可堪病起困飛觥。醉呼褚令為傖父，狂喚桓公作老兵。舊有崢嶸皆鏟去，新無壘塊可澆平。投床懶取《騷經(jīng)》看，只嗅梅花解宿酲。風(fēng)味差不惡也?！?/p>

　　△江湖詩

　　江湖詩非無一二語善者，但全篇酸鄙。如韓南澗《詠紅梅》“越女漫夸天下白，壽陽還作醉時妝”，其子澗泉《寒食》詩“吹盡海棠無步障，開成山柳有堆綿”，俱佳。即戴式之人既無行，詞亦鄙俚，詩固不乏佳句。如《寄尋梅者》曰：“蜂黃涂額半含蕊，鶴膝翹空疏帶花?！薄苞Q膝”狀其枝，“蜂黃”狀其須也，頗有思致。至結(jié)曰“此是尋梅端的處，折來須付與詩家”，則打油聲復(fù)出矣。正如群丐唱歌，非無聲音嘹亮者，奈其言動舉止皆丐何！○抑余亦興至所書，戴尚多佳句，如“夜涼風(fēng)動竹，人靜月當(dāng)樓”，“雁影參差半江月，雞聲尹喔數(shù)家村”，“千江月色令人醉，半夜梅花入夢香”，“連朝好雨千山潤，昨夜新秋一葉知”，“樂在五湖風(fēng)月底，扁舟載酒對西施”，“白石岡頭聞杜宇，對他人墓亦沾巾”，俱妙。

　　△王

　　王生宋末，亦法賈、姚，頗得遺意?！尔濉吩唬骸八冯S村轉(zhuǎn)，晴踏軟沙。斜陽曬魚網(wǎng)，疏竹露人家。行蟹上枯岸，饑禽卸落花。老翁分石坐，閑話到桑麻?！薄都挠选吩唬骸鞍l(fā)影明寒鏡，蕭蕭亦自憐。故人難會面，行客又經(jīng)年。晴雪添崖瀑，春雜燒煙。相思有書札，寫盡夜燈前?！薄端尴銕r院》曰：“地爐煨火柏枝香，借宿寒寮到上方。山近白歸古殿，風(fēng)高黃葉響空廊。敲門僧踏梅花月，入夜猿啼楓樹霜。夢醒不知窗日上，時聞清磬出松堂?！敝新?lián)極是風(fēng)致，結(jié)太卑耳。短律固佳。

　　△文天祥

　　大節(jié)如信公，不待詩為重，信公能詩，則尤可重耳。嘗有《端》一詩：“半空夭矯起層臺，傳道劉安車馬來。山上自晴山下雨，倚欄平立看風(fēng)雷?！比绱藲馄牵嬗新碾U如夷之概。至若“人皆有喜榮三仕，我尚無文送五窮”，“酬菊醉馀披草坐，探梅吟罷帶花回”，語雖工，人可及也。

　　△林景熙

　　嘗嘆詩法壞而宋衰，宋垂亡詩道反振，真咄咄怪事！讀林景熙詩，真令心眼一開。如“開池納天影，種竹引秋聲”，“日斜禽影亂，水落樹根懸”，“香飄苔徑花誰惜，影落沙泉鶴自看”，“老愛歸田追靖節(jié)，狂思入海訪安期”，“萱草堂深衣屢寄，桃花觀冷酒重攜”，“僧閑時與來往，鶴老應(yīng)知城是非”，真視唐人無愧。《詠秦本紀(jì)》尤佳：“瑯琊臺上晚平，虎視眈眈隘八弦。萬里不知人半死，三山空覓草生長。兆來鬼璧沙丘近，威動神鞭海石驚。書外有書焚不盡，一編圯上漢功名?！陛^之“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可謂直向毗盧頂上行矣。又《夢回》詩尤清妙：“夢回荒館月籠秋，何處砧聲喚客愁。深夜無風(fēng)蓮葉響，水寒更有未眠鷗。”

　　△唐涇

　　讀唐義士詩，真令人泣下。如“鳳去只馀《韶》樂在，雁來還有帛書無？”《江南》“頻歲建杓移北斗，何人持節(jié)救東甌？”《徙廣》“火旗晻靄云藏闕，水陣周遭雪壓城?！薄夺愫！贰皪u上有人悲義士，水濱無處問君王?！薄堆律健纷肿炙嵝粒滩华殹抖唷芬蛔饕?。

　　△謝皋羽

　　《效孟郊體》曰：“牽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野風(fēng)吹空巢，波濤在孤村?！鄙w不徒優(yōu)孟抵掌矣。公文亦似詩，得寒瘦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