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生眾人正在吟罷酒令,聽得芙蓉花底一聲響亮,不知何故,嚇得眾人欲走,乃見一個白須老者從花底出來,年可七十余歲,生得童顏白發(fā),飄飄有神仙之狀,拱手曰:“老漢乃司花之神,感君等至誠祭奠,憐香惜玉,以餞春歸。故至誠感格以至吾等,受鑒無可以報,欲救君等脫離苦海,免在塵世中如此碌碌無奇也。”眾人聞言,驚魂方定,知是神人,齊齊合掌下跪,口稱:“神圣降臨,望求超拔弟子等男女眾人,離了人間塵世,情愿打掃仙真洞府,也是歡喜的。未知神圣可肯收留否?”神曰:“現(xiàn)下當(dāng)今天子下游此省,不久便來到這里。爾等須當(dāng)有危則扶,有急則救。若是見了高天賜,便是。眾人當(dāng)牢牢緊記,不可錯過。”說罷一陣香風(fēng)就不見了。
各人驚喜交集,向天再拜叩謝,又向花前各各拜謝已畢,復(fù)上樓來,開懷暢敘,正欲再行重整杯盤痛飲,大醉方始收杯。忽聽得樓上西邊對面蘊(yùn)玉閣酒店上飲得大呼大笑。再后,又聞打喊之聲,不知何故。原來是一班惡少在此借酒闖禍,打架,往往如此。為首的是本地上一個土豪,姓區(qū),名洪,混名飛天炮,有些家資,請教師學(xué)得三兩度拳棒,便與一班亡命隨處滋事生端,到此酒店小酌,因爭座位,便廝打起來。原來他初上樓來,已先有人坐了中座之席,他后到,欲換此座,剛遇了一個硬漢,不肯換他,故口出不遜之言,乃欲恃勢欺人,正在吵鬧之時,適遇圣天子與日青偶游至此,聞人打鬧之聲,便上樓來,意欲看出不平,乃下手相幫,聽來原是那區(qū)洪不合道理,已自早抱不平。后至見他動手把那漢亂打,無奈那漢獨(dú)自一個,竟無幫手之人。左右行看之人,又怕那區(qū)洪之勢,俱不敢出言攔阻。
日青在旁邊忍不住上來,把那些亡命一個個打得東歪西倒,走的走,跑的跑,如風(fēng)卷殘云,下樓如飛去了。那漢向高天賜與日青之前納頭便拜,曰:“多蒙搭救,感恩不淺。請問二位客官的高姓尊名,必不是這處人氏,請道其詳!”圣天子笑曰:“我乃北京人氏,姓高名天賜,與舍親周日青來此探親,因平生好打不平,故遇有逞惡欺人者,便打之。今見足下一表人物,定非不俗,故叫舍親相助,打得那班狗頭一個個逃走去了??磥碚媸菬o用,卻還恃勢欺人,請問足下貴姓大名?”那漢曰:“在下姓王名潤,是做綢緞生理。因午后無事,到此一飲,吾先到此間,自然是揀那好位,正坐,不料此人恃眾欺人,要小弟讓此座與他。小弟不肯,他就拳腳交加,幸得二位到此搭救,實(shí)為恩幸。小店離此不遠(yuǎn),請二位到小店一敘,幸勿推卻。”圣天子曰:“小小事情,何須言謝!足下既是如此美意,亦當(dāng)依命。”于是與日青、王潤三人出了店門,來至綢緞店中,分賓主坐下。茶罷,王潤即吩咐備一桌美筵,留下二人共酌。于是三人施禮入席,酒過數(shù)巡,王潤開言曰:“二位客官,既是好游,明日共去一個好處去。”是夜,酒罷,留二人在店過宿。
明朝用過早膳,帶著一個小童,與高、周二人來至天香閣來。剛剛是日黃永清等眾人又在此暢飲。原來此分東西南北四樓,俱是起造得一樣。一樓上可容十?dāng)?shù)席,任是數(shù)十客到此,亦覺寬展舒暢的。圣天子、日青、王潤即在南面樓坐下,那些粉頭便打扮得嬌紅嫩綠、燕妒鶯羞地上來,施禮已畢,入席高談細(xì)酌。一個名喚瑤姬,一個名彩姬,一個名喚麗姬,三人都是年不上二十,生得才貌驚人,絲桐精妙,自不必說。
酒已數(shù)杯,遙聞西樓上飲得極其興鬧,細(xì)聽原是黃永清這一班在此暢飲。且說眾人正在強(qiáng)勸彩云飲酒,彩云曰:“列位先飲,妾當(dāng)后陪就是。”云生曰:“請卿快飲,再有妙談!”彩云因被迫不過,只得一氣飲了三大海碗。眾人拍掌大笑曰:“癡情婢子,看他必待李郎強(qiáng)之乃飲,可見鐘情之極了!”說罷,彩云桃腮暈赤,急曰:“今被爾等逼我飲了三大海碗,又來取笑,即喚侍兒換上一桌酒筵,待我行一個大大的酒令,以消此飲。今日三位公子與兩位姐姐并未飲過多盞,妹子擺下一桌在此,與列位再豪飲一場。如怯者,不算酒中英雄!”說著,大家齊道:“更好!”眾人因見他飲了數(shù)次三大碗,今又見其出令,十分喜悅,欲想他醉了時好再為取笑。不一時,丫環(huán)擺上酒菜來,連椅桌都換過,看擺得:
瓊樓可比蓬萊島,玉宇翻疑是廣寒。
中間擺著一個南京榻雕兒檀架,著些新詩、古畫、金簡云箋,兩邊粉壁上掛著名人字畫,梅蘭竹菊,左邊擺著一對醉翁椅,右邊擺著一張貴妃床,樓前短欄外著數(shù)盆異草奇花,芬芳撲鼻。中間吊著一盤小鰲山,四面掛著六角玻璃燈,照耀如同白日。桌上早已擺著那瓜果小碟上來,于是六人齊齊入席,丫環(huán)兩邊伺候著,其時天色起更,一輪明月早掛天邊。丫環(huán)再點(diǎn)起席上蓬花燈來,極其有趣,于是酒正三杯,彩云即命秋月拈令筒來,擺在席中,又拈骰子來,各人先擲一手,擲得紅點(diǎn)少者,請先拔簽筒之令;如無紅點(diǎn)者,先罰他一大海碗。如擲得有紅點(diǎn),不拘多少,都要一個牌名說出來。于是永清先擲。把骰子一撒,擲得五個二、一個幺,便曰:“這個叫做北雁朝陽。”后至禮泉,擲得一個幺、一個五、四個三,這名叫月明群鶴守梅花。云生擲得是三個六、三個四,這個名喚紅云散就那邊天。那綺云擲了五個幺、一個四,乃道:“吾新改一個牌名。”眾人道:“看他是個什么新樣?”綺云曰:“這叫做九天日月開新運(yùn)。”那瑞云不慌不忙也擲了四個三、一個幺、一個六,這名做天晚歸鴉遇月明。其后彩云也捏手捏腳,擲了六個,都是五,這個牌名喚滿地梅花,唯是全黑者。瑞云急道:“你是令官,偏偏是你擲得,真是好彩了!你快飲了一大海碗。再后唱出什么來。”彩云無奈飲了,自愿唱一支解心賠罰。然后再擲。便是眾人道:“就如此了,快唱,快唱,若遲滯了,便不依你。”彩云只得婉轉(zhuǎn)歌喉,唱道:
清書一紙寄予情郎,思憶多情兩淚汪。自第酒闌月夜同私約,誓同生死不分張,點(diǎn)想我郎別后無音信,留惹相思數(shù)月長。悵奴才命薄如秋葉,點(diǎn)得化為鴻雁去尋郎。免得香衾夜夜無人伴,蝶帳時時不見郎。又聽得鵑啼聲慘切。聲慘切,自是愁人聽得更斷肝腸。
唱罷,將骰子擲了一個四、五個六,這名叫將軍掛印,于是大家飲了三杯。忽然樓下一片喧嚷之聲,大眾都驚立不定,往下細(xì)聽。這邊圣天子與日青倚欄靜聽,原來是一班無賴之徒,把有姿色的妓女當(dāng)門搶奪,這里的打手龜奴正在與他廝斗不下。街上亦無人幫手,日青即大喝道:“青天白日,登門搶奪,是何道理?”原來在寮中搶奪妓女,于王法亦不甚理。日青見是不平,就向人群內(nèi)搶回此妓,再奪一對四尺長的刀,把那些無賴殺得七零八落,血濺街衢。一霎時,俱皆走了。原是個個都為無膽匪類,一味大聲。及至無架,全不能招了。
于是院中鴇娘與眾婊子、龜子等,俱來拜謝。乃安排筵席,請高客人與周、王三位同酌。這邊黃永清等眾人,亦備一桌,請高客三位過樓共酌,并訪天下英雄。意見高天賜在王家飲過數(shù)杯,又被黃永清著人持帖屢屢催請,只得與日青過西樓。而三位公子見了,急起身相迎,王潤亦隨后便到,一一見過了禮。茶罷,永清開言問曰:“三位高姓貴名?仙鄉(xiāng)何處?諒非本地人氏,請道其詳。”王潤曰:“小子姓王名潤,是本處人氏,在前做泰安綢緞生理。此位是姓高名天賜,乃北京人氏,這位是同來貴親姓周名日青,前日亦是打不平,搭救小弟的,不期今日又遇了此等惡徒。”
圣天子曰:“此是官軍不用心,是以弄成如此。待我稟知本省巡撫,把那些武營員弁戒責(zé)一番,然后可用心盡力而務(wù)國為民了。請問三位貴姓大名?”黃生曰:“小弟乃本處人氏,姓黃名永清,這個姓張名禮泉,此個姓李名云生,亦皆本處人。小弟祖上是侍郎之職,此二人亦是世家子也。”高天賜聞言道:“如此看來,乃忠臣之后,怪不得慷慨如此。三位公子或在庠 ,或在舉貢 ,請道其詳。”永清答曰:“小子三人一衿 尚未有。因性好游玩,懶于功名。”說罷,吩咐排上佳筵,六人重新見禮入席共酌,酒數(shù)巡,圣天子見他三人如此高義,外貌雖好,未知內(nèi)才何如,不若在此試他一試,若果經(jīng)綸滿腹之人,日后收他以佐朝廷之用,豈不是好?于是在席上把那古今圣賢興廢、治國安邦之事問他,三人對答如流,便曰:“三位公子俱是才高八斗,何必性耽詩酒!倘入科應(yīng)考,何憂翰苑不到手乎?”三人齊聲應(yīng)曰:“此非小子等所愿也!除是國家有危急之事,饑饉 之年,即可出力,以報朝廷。”
圣天子聽罷,喜悅于心,酒罷,各各辭別去了。那日青引路,往各處游玩。只見路上言三語四,道有妖怪白日害人。未知真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