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相如巧騙老王孫,活云華終配真才士。
黃卷無靈,紅顏從來缺陷難全。卻賴如椽彩筆,譜作團圓??v有玉埋珠掩,翻往事,改成濃艷。休扼腕,不信佳人,偏無福分邀天。
右調《戀芳春》
天下才子定當配佳人,佳人定當配才子。然二者相須之殷,往往相遇之疏。絕代嬌娃偏遇著庸夫村漢,風流文士偏不遇艷質芳姿。正不知天公何意,偏要如此配合。即如謝幼輿遇了沒情趣的女郎,被她投梭折齒;朱淑真遇了不解事的兒夫,終身飲恨,每作詩詞必多斷腸之句,豈不是從來可恨可惜之事?又如元微之既遇了鶯鶯,偏又亂之而不能終之,他日托言表兄求見而不可得;王嬌娘既遇了申生,兩邊山盟海誓,究竟不能成其夫婦,似這般決裂分離,又使千百世后讀書者代他惋惜。這些往事不堪盡述,如今待在下說一個不折齒的謝幼輿,不斷腸的朱淑真,不負心的元微之,不薄命的王嬌娘,才子佳人天然配合,一補從來缺陷。這樁佳話其實足動人聽。
話說元武宗時,浙江嘉興府秀水縣有個鄉(xiāng)紳,姓陶名尚志,號隱齋,甲科出身,歷任至福建按察司。只因居官清介,不合時宜,遂罷職歸家。中年無子,只生一女,小字含玉,年方二八。生得美麗非常,更兼姿性敏慧,女工之外,詩詞翰墨,無所不通。陶公與夫人柳氏愛之如寶,不肯輕易許人,必要才貌和她相當?shù)姆脚c議婚,因此遲遲未得佳配。陶公性愛清幽,于住宅之后起建園亭一所,以為游詠之地。內中多置花木竹石,曲澗流泉,依仿西湖景致。又于池上筑造雙橋,分列東西,以當西湖六橋之二。因名其園,日雙虹圃,取雙橋落彩虹之意。這園中景致,真?zhèn)€可羨。正是:
碧水遙看近若空,雙橋橫梗似雙虹。
云峰映射疑天上,臺榭參差在鏡中。
陶公日常游詠其中,逍遙自得。
時值春光明媚,正與夫人、小姐同在園中游賞,只見管門的家人持帖進稟道:
“有武康縣黃相公求見。”陶公接帖看時,見寫著年侄黃琮名字,便道:“來得好,我正想他。”夫人問道:“這是何人?”陶公道:“此我同年黃有章之子,表字黃蒼文。當年黃兄去世之時,此子尚幼。今已長成,讀書人泮,甚有文譽。我向聞其名,未曾會面。今來拜謁,須索留款。”夫人聽說欲留款的,恐他要到園中來,先撈著小姐人內去了。陶公即出至前廳,叫請黃相公相見。只見那黃生整衣而人,你道他怎生模樣?
豐神雋上,態(tài)度安閑。眉宇軒軒,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人懷。昔日叨陪鯉對,美哉玉樹臨風;今茲趨托龍門,允矣芳蘭竟體。不異潘郎擲果返,恍疑洗馬渡江來。
陶公見他人物俊雅,滿心歡喜,慌忙降階而迎。相見禮畢,動問寒喧,黃生道:
“小侄不幸,怙恃兼失,煢煢無依。久仰老年伯高風,只因帶水之隔,不得時親杖履。今游學至此,冒叩臺墀,敢求老年伯指教。”陶公道:“老夫與令先尊夙稱契厚,不意中道棄捐。今見賢侄,如見故人。賢侄天資穎妙,老夫素所欽仰。今更不恥下問,足見虛懷。”黃生道:“小侄初到,舍館未定,不識此處附近可有讀書之所?必得密邇高齋,以便朝夕趨侍。”陶公道:“賢侄不必別尋寓所,老夫有一小園,頗稱幽雅,盡可讀書。數(shù)日前本地木鄉(xiāng)宦之子木長生,因今歲是大比之年,欲假園中肄業(yè),老夫已許諾。今得賢侄到來同坐,更不寂寞。但簡褻嘉賓,幸勿見罪。”黃生謝道:
“多蒙厚意,只是攪擾不當。”陶公便命家人引著黃家老蒼頭搬取行李去園中安頓,一面即置酒園中,邀黃生飲宴。黃生來至園中,陶公攜著他到處游覽。黃生稱贊道:“佳園勝致畢備,足見老年伯胸中丘壑。”陶公指著雙橋道:“老夫如今中分此二橋,自東橋與木兄作寓;西橋一邊,老夫自坐。但老荊與小女常欲出來游賞,恐有不便,當插竹編籬以間之。”黃生道:“如此最妙。”說話間,家人稟酒席已完,陶公請黃生入席。黃生遜讓了一回,然后就座。飲酒中間,陶公問他曾畢姻否,黃生答說尚未婚娶。陶公叩以詩詞文藝,黃生因在父執(zhí)之前,不敢矜露才華,只略略應對而已。宴罷,陶公便留黃生宿于園內。次日命園公于雙橋中間編籬遮隔,分作兩下。只留一小小角門,以通往來。黃生自于東邊亭子上做了書室,安坐讀書。
不一日,只見陶公同著一個方巾闊服的丑漢到亭子上來,黃生慌忙迎接。敘禮畢,陶公指著那人對黃生道:“此位便是木長生兄。”黃生拱手道:“久仰大名。”木生道:“不知仁兄在此,失具賤柬,異日尚容專拜。”陶公道:“二位既為同學,不必拘此客套。今日敘過,便須互相砥志。老夫早晚當來捧讀新篇,刻下有一小事,不及奉陪。”因指著一個小閣向木生道:“木兄競于此處下榻可也。”說罷,作別去了。二人別過陶公,重復敘坐。黃生看那木生面龐丑陋,氣質粗疏,談吐之間又甚俚鄙,曉得他是個膏粱子弟,掛名讀書的。正是:
面目既可憎,語言又無味。
腹中何所有?一肚腌服氣。
原來那木長生名喚一元,是本學秀才。其父叫做木采,現(xiàn)任江西南贛兵道,最是貪橫。一元倚仗父勢,夤緣入學,其實一竅不通。向因父親作宦在外,未曾與他聯(lián)姻。他聞得陶家含玉小姐美貌,意欲求親,卻怕陶公古怪,又自度人物欠雅,不足動人,故借讀書為名,假寓園中,希圖人腳。不想先有一個俊俏書生在那里作寓了,一元心上好生不樂。又探得他尚未婚娶,一發(fā)著急。當下木家仆人自把書集等物安放小閣中,一元別卻黃生,自去閣內安歇。
過了一日,一元到黃生齋頭閑耍,只見白粉壁上有詩一首,墨跡未干,道是:
時時竹里見紅泉,殊勝昆明鑿漢年。
織女橋邊烏鵲起,懸知此地是神仙。
右集唐一絕題雙虹圃一元看了,問是何人所作。黃生道:“是小弟適間隨筆寫的,不足寓目。”一元極口贊嘆,便把來念了叉念,牢牢記熟?;氐介w中,想道:我相貌既不及黃蒼文,才調又對他不過,不如先下手為強。他方才這詩,陶公尚未見,待我抄他的去送與陶公看,只說是我作的。陶公若愛才,或者不嫌我貌,那時央媒說親便有望了。又想邀:他作的詩,我怎好抄得?卻又想道:他也是抄唐人的,難道我便抄他不得?只是他萬一也寫去與陶公看,卻怎么好?又想了一回道:陶公若見了他的詩,問起我來,我只認定自己作的,倒說他是抄襲便了。算計已定,取幅花箋依樣寫成,后書“通家侄木一元錄呈隱翁老先生教正”,寫畢,隨即袖了,步至角門邊,欲待叩門而人,卻恐黃生知覺,乃轉身走出園門,折到大門首,正值陶公送客出來。一元等他送過了客,隨后趨進。陶公見了,相揖就座。問道:“近日新制必多,老夫偶有俗冗,未及請教。今日必有佳篇見示。”一元道:“谫劣下才,專望大誨。適偶成一小詩,敢以呈丑,唯求斧正。”袖中取出詩箋,陶公接來看了,大贊道:“如此集唐,真乃天造地設,但恐小園不足當此隆譽。”因問:“敝年侄黃蒼文亦有新篇否?”一元便扯謊道:“黃兄制作雖未請教,然此兄最是虛心。自己苦吟不成,見了拙詠,便將吟藁涂落,更不錄出,說道:‘兄做就如我做了。’竟把拙詠寫在壁上,不住地吟詠。這等虛心朋友,其實難得。”陶公道:“黃生也是高才,如何不肯自作,或者見尊詠太佳,故擱筆耳。雖然如此,老夫畢竟要他自作一首。”說罷,便同著一元步人后園,徑至黃生齋中。
相見畢,看壁上時,果然寫著這首詩。陶公道:“賢侄大才,何不自著佳詠,卻只抄錄他人之語?”黃生聽了,只道說他抄集唐人詩句,乃遜謝道:“小侄菲陋,不能自出新裁,故聊以抄襲掩拙。”陶公見說,信道他是抄襲一元的,乃笑道:“下次還須自作為妙。”言訖,作別而去。一元暗喜道:這番兩家錯認得好,待我有心再哄他一哄。
便對黃生道:“適間陶公雖說自作為妙,然自作不若集唐之難。把唐人詩東拆一句,西拆一句,湊成一首,要如一手所成,甚不容易。吾兄可再集得一首么?”黃生道:“這何難,待小弟再集一首請教。”遂展紙揮毫,又題一絕道:
閑云潭影日悠悠,別有仙人洞壑幽。
舊識平陽佳麗地,何如得睹此風流。
右集唐一絕再題職虹圃一元看了,拍手贊嘆,便取來貼在壁上。黃生道:“不要貼罷,陶年伯不喜集唐詩。他才說得過,我又寫來粘貼,只道我不虛心。”一元道:“尊詠絕佳,但貼不妨。”黃生見一元要貼,不好揭落得,只得由他貼著。一元回至閣中,又依樣錄出,后寫自己名字。至次日,封付家童,密送與陶公。陶公見了,又大加稱賞。卻怪黃生為何獨無吟詠,因即步至黃生書室,欲觀其所作。相見了,未及開言,卻見壁上又粘著此詩,暗想道:“此人空負才名,如何只抄別人的詩,自己不作一句?心下好生不悅,口中更看這人面龐粗陋,全無文氣,如何老爺說他有才?不知那無才有貌的黃生又是怎樣一個人?”小姐道:“這些事只顧說他怎的?”拾翠笑了一聲,自走開去了。小姐口雖如此說,心上卻放不下。想道:這是我終身大事,不可造次。若果是前日所見那人,其實不像有才的。爹爹前日說那黃生甚有才名,如何今又說他有名無實又想道:
若是才子,動履之間,必多雅致;若果有貌無才,其舉動自有一種粗俗之氣。待我早晚瞞著丫環(huán)們,悄然獨往后園偷瞧一回,便知端的了。
過了幾日,恰遇陶公他出,后園無人。小姐遣開眾丫環(huán),連拾翠也不與說知,竟自悄地來到園中。原來這幾日木一元因與陶家議親,不好坐在陶家,托言杭州進香,到西湖上游耍去了。黃生獨坐園亭,因見池水澄澈可愛,乃手攜書卷,坐于東橋石欄之上,對著波光開書朗誦。小姐方走到西橋,早聽得書聲清朗,便輕移蓮步,密啟角門,潛身張看。只見黃生對著書編咿呀不輟,目不他顧。小姐看了半晌,偶有落花飄向書卷上,黃生仰頭而視,小姐恐被他瞧見,即閉上角門,仍回內室。想道:
看這黃生聲音朗朗,態(tài)度翩翩,不像個沒才的。還只怕爹爹失于藻鑒。想了一會見桌上有花箋一幅,因題詩一首道:
開卷當風曳短襟,臨流倚石發(fā)清音。
想攜謝跳驚人句,故向橋頭搔首吟。
題罷,正欲藏過,卻被拾翠走來見了,笑道:“小姐此詩想有所見?”小姐含羞不答。
拾翠道:“看此詩所詠,必非前日所見之人。小姐不必瞞我,請試言之。”小姐見她說著了,只得把適間私往園中窺見黃生的話說了一遍。抬翠道:“據(jù)此看來,黃生必是妙人,非木家丑物可及。但如今木生倒來求婚,老爺又認他是個才子,意欲許允。所以不即許者,欲窺小姐之意耳。小姐須要自己放出主意。”小姐道:“黃生器宇雖佳,畢竟不知內才如何;水生雖說有才,亦未知虛實。爹爹還該面試二生,以定優(yōu)劣。”抬翠道:“小姐所見極是。何不竟對老爺說?”小姐道:“此豈女兒家所宜言,只好我和你私議罷了。”正話問,丫環(huán)來說,前廳有報人來報老爺喜信。小姐聞言,便叫拾翠收過詩箋,同至堂前詢問。只見夫人正拿報帖在那里看。小姐接來看時,上寫道:
兵科樂成一本,為吁恩起廢事。奉圣旨:陶尚志著照原官降級調用,該部知道。隨經(jīng)部覆:陶尚志降補江西贛州府軍務同知,限即赴任。奉圣旨是。
原來這兵科樂成,號憲之,為人公直,甚有作略,由福建知縣行取人科,是陶公舊時屬官,向蒙陶公青目,故今特疏題薦。當下陶公聞報,對夫人道:“我已絕意仕進,不想復有此役。既奉筒書,不得不往。但女兒年已長成,姻事未就。黃生既未堪人選,木生前日求婚,我猶豫未決。今我選任贛州,正是他父親的屬官。若他再來說時,不好拒得。”小姐見說起木家姻事,便怏怏地走開去了。夫人道:“據(jù)說黃生有貌,木生有才,畢竟不知女兒心上取哪一件?”拾翠便從旁接口道:“窺小姐之意,要請老爺面試二生,必須真正才子,方與議婚。”陶公道:“這也有理,但我憑限嚴緊,急欲赴任,木生在杭州未歸,不及等他,卻怎么處?”夫人道:“這不妨,近日算命的說我有些小悔,不該出門。相公若急欲赴任,請先起身,我和女兒隨后慢來,待我在家垂簾面試,將二生所作,就付女兒評看何如?”陶公道:“此言極是。”少頃,黃生登堂作賀,陶公便說:“老夫克期赴任,家眷還不同行,賢侄可仍寓園中,木兄少不得也就來的。”黃生1唯唯稱謝。陶公擇了吉日,束裝先到任所去了。
黃生候送了一程,仍回雙虹圃。方人園門,遙見隔籬有紅妝掩映。黃生悄悄步至籬邊窺覷,只見一個美人憑著橋欄,臨池而坐。有詞一首,單道那臨池美人的好處:
天邊織女降層霄,凌波香袂飄。誰云洛浦佩難招,游龍今未遙。
腰細柳,口櫻桃,春山淡淡描。雙橋若得當藍橋,如何貯阿嬌?
原來那美人就是含玉小姐,她因父親匆匆出門,未及收拾園中書集,故特來檢點,偶見池中魚游水面,遂憑欄而觀,卻不防黃生在籬外偷睛飽看。少頃,拾翠走來叫道:
“小姐請進去吧。”小姐方才起身,冉冉而去。黃生看得仔細,想道:天下有恁般標致女子,就是這侍兒也甚風韻。她口呼小姐,必是陶年伯令愛。吾聞年伯艱于婿,令嬡尚未字人。像我黃蒼文這般才貌,可也難得,如何當面錯過!又想道:從來佳人必愛才子。方才我便窺見小姐,小姐卻未見我。她若見我,自然相愛,可惜被這疏籬遮隔了。不然,我竟闖到她跟前,看她如何?癡癡地想了一會,便去白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插棘為藩竹作墻,美人咫尺隔蒼霜。
東籬本是淵明業(yè),花色還應獨取黃。
右題雙虹圃疏籬一絕自此黃生讀書之暇,常到籬邊窺看。
忽一日,陶家老蒼頭傳夫人之命,請黃生至前堂飲酒,說道:“木相公昨已歸家,老夫人今日設宴款他,特請相公一同敘飲。”黃生想道:此必因陶年伯做了木鄉(xiāng)宦的屬官,故款其予以致殷勤耳。便同著蒼頭來到前堂,恰好術一元也到。相見敘話,一元揚揚得意。原來一元從武陵歸,聞陶公做了他父親屬官,歡喜道:“今番去求婚,十拿九穩(wěn)的了。”及見陶家請酒,認道是好意,欣欣然而來。堂中已排列酒席,蒼頭察道:“老爺不在家,沒人作主,便請二位相公入席,休嫌簡褻。”一元道:
“你老爺榮行,我因出外未及候送,今反造擾,何以克當?”黃生道:“恭敬不如從命,小弟代敝年伯奉陪。”一元道:“兄是遠客,還該上坐。”兩個遜了一會,大家序齒,畢竟一元僭了。酒至半酣,忽聞里邊傳命,教將堂簾垂下,老夫人出來也。黃生不知何意,一元卻認是要相他做女婿,只把眼脧著簾內,裝出許多假風流身段,著實難看。正做作得高興,只見蒼頭捧著文房四寶,送到席上道:“夫人說,雙虹小圃未得名人題詠,敢求二位相公各制新詞一首,為園亭生色,萬祈勿吝珠玉。”一元聽罷,驚得呆了,一時無措,只支吾道:“題詞不難,只是不敢以醉筆應命,且待明日作了送來罷。”黃生笑道:“飲酒賦詩,名人韻事,木兄何必過謙?況伯母之命,豈可有違?待小弟先著俚詞,拋磚引玉。”說罷,展紙揮毫,不假思索,題成《憶秦娥>詞一首:
芳園僻,六橋風最三之一。三之一,移來此地,更饒幽色。漫夸十里波光礱,何如側足雙橋立。雙橋立,蟠虹繞處,如逢彩石。
一元見黃生頃刻成章,愈加著急。沒奈何,只得也勉強握管構思,卻沒想一頭處。蒼頭一面先將黃生題詞送進去了。須臾,出來說道:“夫人見詞,極其稱賞。今專候本相公佳制,以成雙美。”一元急得腸斷,攢眉側腩,含毫苦吟,爭奈一個字也不肯到筆下來。正是:
耳熱頭疼面又赤,吮得枯唇都是墨。
髭須捻斷兩三莖,此處無文抄不得。
一元正無奈何,只見蒼頭又來說道:“夫人說,圃中東西二橋,今我家與二位相公各分其半,乞更以半圃為題,即最題詞一首。”一元見一詞未成,又出一題,嚇得目瞪口呆,連應答也應答不出了。黃生卻不慌不忙,取過紙筆,立地又成一詞,仍用前調:
銀河畔,牛郎織女東西判。東西判,平分碧落,中流隔斷。等閑未許乘搓泛,何時得賜仙橋便。仙橋便,佳期七夕,終須相見。
黃生寫完,問道:“木兄佳作曾完否?請一發(fā)作了第二題。”一元料想掙扎不出什么來,乃佯作醉態(tài),擲筆卷紙道:“拙作已完,但甚潦草,尚欲細改,另日請教。”蒼頭還在旁催促道:“老夫人立候,便請錄出罷。”倒是黃生見不像樣,對蒼頭道:“你先把我的送進去,木相公已醉,只好明日補作了。”一元便起身告辭,假作踉蹌之狀,叫家人扶著去了。黃生亦傳言致謝了夫人,自回雙虹圃中。夫人命蒼頭送茶來,黃生問道:“夫人見我題詞,果然怎么說?”蒼頭道:“題目便是夫人出的,文字卻是小姐看的。”黃生驚喜道:“原來你家小姐這等聰明。”蒼頭笑道:“相公可知,夫人今日此舉正為小姐哩。前日木相公曾央媒來議親,故今日面試他的文才,不想一字不成,夫人好生不樂,只稱贊相公大才。”黃生聽說,不覺大喜。正要細問,卻因蒼頭有別事,匆匆去了。黃生想道:木家求婚的倒不成,我不求婚的倒有些意思。這兩首詞就是我定婚的符帖了。便將兩詞寫在壁上,自吟自詠道:“銀河織女之句,暗合道妙,豈非天緣?”想到妙處,手舞足蹈。
不說黃生歡喜,且說木一元回家,懊恨道:“今日哪里說起,弄出這個戲文來!若是老夫人要面試真才,方許親事,卻不倒被小黃得了便宜去。”想了一想道:“有了,我索性假到底罷。明日去抄了小黃的詞,認做自己制作,連夜趕到江西,面送與陶公看。說他夫人在家垂簾面試,我即席作成的,他自然準信。一面再要父親央媒去說,他是屬官,不怕不從。既聘定了,便是夫人到時對出真假,也只說罷了。妙計,妙計!”次日,便往雙虹圃中。黃生正在那里吟味這兩詞,見了一元,拱手道:
“木兄佳作,想巳錄出,正要拜讀。”一元道:“珠玉在前,小弟怎敢效顰?昨因酒醉,未及細讀佳章,今日特來請教。”黃生指若壁上道:“拙作不堪,幸賜教正。”一元看了,一頭贊嘆,一頭便把筆來抄錄,連前日寫在壁上的這首疏籬絕句也都抄了。黃生道:“俚語抄他做甚?”一元道:“正要抄去細讀。”又見黃生有一本詩稿在案頭,便也取來袖了。黃生道:“這使不得。”一元道:“小弟雖看不出,吾兄幸勿吝教。捧讀過了,即當奉還。”說罷,作別回家,歡喜道:“不但抄了詩詞,連詩稿也被我取來。我今都抄去哄騙陶公,不怕他不信。”遂將兩詞一絕句寫在兩幅花箋上,詩稿也依樣抄者一本,都寫了自己名姓。打點停當,即日起身,赴江西去了。正是:
一騙再騙,隨機應變。
妙弄虛頭,脫空手段。
卻說夫人面試二主優(yōu)劣已定,正要到任所對陶公說知,商量與黃生聯(lián)姻,不意身子偶染一病,耽延月余方才平復,因此還在家中養(yǎng)病。
小姐見黃生題詞,十分贊賞。侍兒抬翠道:“前日夫人面試之時,拾翠曾在簾內偷覷,那黃生果然是個翩翩美少年,正堪與小姐作配。相形之下,愈覺那木生丑陋了。”小姐道:“黃生既有妙才,如何老爺前日說他倒抄了術生的詩?那木生面試出丑,如何前日又偏作得好詩?”拾翠道:“便是,這等可疑,竟去問那黃生,看他怎么說。”小姐沉吟道:“去問也使得,只是勿使人知覺。”拾翠應諾,便私取小姐前日所題詩箋帶在身畔,悄地來到后園,開了籬邊角門,走過東橋。只見黃生正在橋頭閑看,見了拾翠,認得是前番隔籬所見這個侍兒,連忙向前作揖。拾翠回了一禮,只說要到亭前采花。黃生隨她到亭子上,拾翠采了些花。黃生問道:“小娘子是夫人的侍妾,還是小姐的女伴?”抬翠笑道:“相公問他做甚?”黃生道:“小生要問夫人見我題詞作何評品?”拾翠道:“尊制絕佳,夫人稱羨之極。只是木相公亦能詩之人,如何前日不吟一字?”黃生道:“我與木兄同坐了這幾時,并不曾見他有什吟詠。”拾翠道:“他有題雙虹圃的集唐詩兩首,送與老爺看,老爺極其稱贊。聞說相公這般大才,也甘拜下風。怎說他沒什吟詠?”黃生驚道:“哪里說起!”指著壁上道:“這兩首集唐詩是小生所作,如何認作他的?”拾翠道:“他說相公并不曾作,只抄錄了他的。”黃生跌足道:“畜生這等無恥,怎么抄我詩去哄你老爺,反說我抄他的?難怪你老爺前日見了我詩,怏怏不樂,說道不陔抄襲他人的。我只道他說不要集唐人舊句,原來卻被這畜生脫騙了。他設心不良,欲借此為由,妄議婚姻。若非前日夫人當堂面試,豈不真?zhèn)文郑?rdquo;拾翠笑道:“當堂面試倒是我小姐的見識,若論老爺,竟被他騙信了。”黃生道:“小姐既有美貌,又有美才,真?zhèn)巫噪y逃其明鑒。”拾翠道:
“我小蛆的美貌,相公何由知之?”黃生笑道:“實不相瞞,前日隔籬遙望,獲睹嬌姿,便是小娘子的芳容,也曾竊窺過來。若不信時,試看我壁上所題絕句。”拾翠抬頭看了璧上詩,笑道:“花色取黃之語,屬望不小,只是相公會竊窺小姐,難道小姐偏不會竊窺相公?”黃生喜道:“原來小姐已曾窺我來。她見了我,可有甚說?”拾翠道:“她也曾吟詩一首。”黃生忙問道:“詩怎么樣的,小娘子可記得?”拾翠道:“記卻不記得,詩箋倒偶然帶在此。”黃生道:“既帶在此,乞即賜觀。”拾翠道:“小姐的詩,我怎好私付相公?”黃生央懇再三,拾翠方把詩箋遞與。黃生看了大喜道:“詩意清新,班姬、謝蘊不是過也。小生何幸,得邀佳人寵盼。”便又將詩朗吟數(shù)過,笑道:
“小姐既效東鄰之窺,小生愿與東床之選。”拾翠道:“才子佳人,互相心許,夫人亦深許相公才貌,婚姻自可有成。今歲當大比,相公且須專意功名。”黃生道:“多蒙指教。只是術家這畜生,前日把我詩詞詩稿都取了去,近聞他已往江西,只怕又去哄你老爺。況你老爺又是他父親的屬官,萬一先許了他親事,豈不大誤!”拾翠道:
“這也慮得是,當為夫人言之。”說罷,起身告辭。黃生還要和她敘話,恐被外人撞見,事涉嫌疑,只得珍重而別。
拾翠回見小姐,細述前事。小姐道:“原來木生這等可笑。只是我作的詩,你怎便付與黃生?”拾翠道:“今將有婚姻之約,這詩箋便可為御溝紅葉了。但木家惡物竊詩而行,倘又為脫騙之計,誠不可不慮。”小姐道:“奸人假冒脫騙,畢竟露些破綻。老爺作事把細,料不為所惑。夫人病體己痊,即日也要到任所去也。”言未已,丫環(huán)傳說夫人已擇定吉期,只在數(shù)日內要往江西去了。小姐便與拾翠檢點行裝,至期隨著母親一同起行。黃生亦謝別了陶老夫人,往杭州等候鄉(xiāng)試,不在話下。
卻說木一元到江西,見了父親木采,說知陶家議親一事。木采道:“這不難。他是我屬官,不怕不依我。我聞他與本府推官白索僚誼最厚,我就托白推官為媒。”一元大喜。次日袖了抄寫的詩詞詩稿,具了名帖,往拜陶公。
且說陶公到任以來,刑清政簡,只是本地常有盜賊竊發(fā),陶公職任軍務,頗費經(jīng)營,幸得推官白索同心贊助。那白推官號繪庵,江南進士,前任廣東知縣,升來贛州做節(jié)推,也到任未兒,為人最有才干。但中年喪妻,未有子嗣,亦只生得一女,名喚碧娃,年將及笄,尚未字人,聰明美麗,與陶小姐仿佛。白公因前任廣東,路途遙遠,不曾帶女兒同行。及升任贛州,便從廣東到了江西任所,一面遣人到家接取小姐,叫她同著保母到贛州來,此時尚未接到。那白公欲為女兒擇婿,未得其人,因與陶公相契,常對陶公說:“可惜寅翁也只有令媛,若還有令郎時,我愿將小女為配。”
當日陶公正在白公衙中議事而回,門吏稟說兵道本爺?shù)墓觼戆?。陶公看了帖,請人后堂,棚見敘坐寒溫罷,一元把夫人垂簾面試的事從容說及,隨將詞箋送上。陶公看了,點頭稱賞。因問黃生那日所作如何,一元便道:“黃生這日未曾脫稿,拙詠卻承他謬賞,又抄錄在那里了。”陶公不樂道:“黃生美如冠玉,其中無有,單會抄人文字,自己竟作不出。”一元道:“這是他虛心處。他若作出來,自然勝人。都因拙詠太速就了,以致他垂成而輒止。”說罷,叉將詩稿一本并絕句一首送上,說道:“這是晚生平日所作,黃兄也曾抄去。今乞老先生教正。”陶公正欲展看,前堂傳鼓有要緊公事,請出堂料理,一元起身告別,陶公道:“尊作尚容細讀。”別了一元,出堂料理公事畢,至晚退歸私署,想道:人不可貌相,誰知術生倒有此美才,黃生倒這般不濟。既經(jīng)夫人面試優(yōu)劣,東床從此可定矣。遂于燈下將一元所送詩詞細看,見詞中暗寓婚姻會合之意,欣然首肯。及見疏籬絕句,私忖道:用淵明東籬故事,果然巧合。但花色取黃之語,倒像替黃生作的,是何緣故?心中疑惑,乃再展那詩稿來看,內有《寓雙虹圃有懷》一首,中一聯(lián)云:
離家百里近,作客一身輕。
陶公道:“他是本地人,如何說離家百里?奇怪了!”再看到后面,又有《自感》一首,中一聯(lián)云:
蓼莪悲罔極!華黍泣終天。
陶公大笑道:“他尊人現(xiàn)在,何作此語?如此看來,這些詩通是蹈襲的了。”又想道:
黃生便父母雙亡,百里作客,莫非這詩倒是黃生作的?況花色取黃之句,更像姓黃的聲口。又想道:術生若如此蹈襲,連那兩詞及前日這兩首集唐詩也非真筆。只是他說夫人面試,難道夫人被他瞞過?且待夫人到來便知端的。正是:
抄竊太多,其丑便出。
只因假透,反露本色。
次日,陶公才出堂,只見白推官來拜。作了揖,便拉著陶公進后堂坐定,說道:
“小弟奉木道臺之命,特來與令嬡作伐。”陶公笑道:“莫非就是木公子么?”白公道:
“正是木公子。道臺說寅翁在家時,已有成言。今欲就任所行聘,特令小弟執(zhí)柯。”
陶公道:“此事還要與老荊商議。今老荊尚未來,待其來時商議定了,方好奉復。”
白公應諾,即將此言回復術采。
不一日,陶公家眷已到,迎進私衙,相見畢,說了些家務,陶公詢問面試二生之事。夫人將黃生即席題詞,木生一字不就,裝醉逃歸的話一一說了。陶公道:“木家小于這等奸險!”便也將一元假冒詩詞先來脫騙,及木采求婚、白公作伐,并自己閱詩生疑、不肯許婚的話說與夫人。小姐在旁聽了,微微含笑,目視拾翠,拾翠也忍笑不住。夫人道:“早是不曾許他,險些被他誤了。”陶公道:“黃生才貌兼優(yōu),可稱佳婿。等他鄉(xiāng)試過了,便與議婚。”
隔了一日,白公又傳術采之命,來索回音。陶公道:“木公所命,極當仰從。但一來老荊之意要女婿入贅,木公只有一子,豈肯贅出?二米同在任所,尊卑統(tǒng)屬,不便結婚;三來小女近有小恙,方事醫(yī)藥,未暇謀及婚姻。乞寅翁婉復之。”白公道:
“婚姻事本難相強,小弟便當依言往復。”至次日,白公以陶公之言回復木采。木采大怒道:“陶同知好沒禮!為何在家時已有相許之意,今反推三阻四,不是明明奚落我?”白公道:“大人勿怒,可再婉商。”木采道:“不必強他了,我自有道理。”
正說間,門役傳進報帖一紙,上寫道:
兵科給事中樂成,欽點浙江主試。因房考乏員,該省監(jiān)場移文,聘取江西贛州府推官白索分房閱卷,限文到即行。
木采看了道:“貴廳恭喜。”白公便道:“既蒙下聘,例應回避,卑職就此告辭。”木采道:“且慢,尚有話說。”便教掩門,留人后堂,密語道:“小兒姻事尚緩,功名為急。今貴廳典試敝鄉(xiāng),萬祈照拂,不敢忘報。”說罷,作揖致懇。白公不好推托,只得唯唯。木采竟自定下卷中暗號,囑咐白公,白公領諾而出。
木采才送了白公出堂,只見飛馬報到各山苗僚大亂,勢甚猖獗,軍門傳檄兵道,作速調官征剿。木采聞報,想道:專怪陶老倔強,今把這件難事總成了他罷。便發(fā)令箭,仰本府軍務同知統(tǒng)領士兵剿賊。陶公明知他為姻事銜恨,公報私仇,卻沒奈何,只得領兵前去。誰想木采把精壯兵馬都另調別用,只將老弱撥與,又不肯多給糧草。白推官又入簾去了,沒人贊助。陶公以孤身領著疲卒枵腹而戰(zhàn),不能取勝。
相持了多時,賊眾大隊掩至,官軍潰散,陶公僅以身免。木采乃飛章參劾陶公,一面另撥兵將御敵,陶公解任待罪。
卻說夫人、小姐自陶公領兵去后,心驚膽戰(zhàn)。后來紛紛傳說,有道官兵殺敗,陶同知被窖了,有道陶同知被賊活捉去了,有道陶同知不知去向了。兇信沓至,舉家驚惶。小姐曉得父親為她姻事起的禍根,一發(fā)痛心,日夜啼哭,染成一病。及至陶公回署時,小姐已臥病在床。陶公見女兒患病,外邊賊信又緊,恐有不虞,先打發(fā)家眷回家,自己獨留任所候旨。夫人護著小姐扶病登舟,不在話下。
且說兵科樂成奉命浙江主試,矢公矢慎,遴拔真才。一日,正看那各經(jīng)房呈來的試卷,忽覺身子困倦,隱幾而臥。夢見一·只白虎,口銜一個黃色的卷子,跳躍而來。樂公驚醒,想道:據(jù)此夢兆,今科解元必出在白推官房里。少頃,果然白推官來呈上一個試卷道:“此卷可元。”樂公看那卷時,真?zhèn)€言言錦繡,字字珠璣,遂批定了第一名。到填榜時,拆號書名,解元正是黃琮,恰應了白虎銜黃卷之夢。木一元也中在三十名內,是白公房里第三卷。原來白公雖受了術家囑托,卻原要看文字可取則取,若是差池,也不敢奉命。這木一元卻早自料不能成篇,場中文字又不比黃生的詩詞可以現(xiàn)成抄寫,只得拼著金銀,三場都買了夾號,央倩一個業(yè)師代筆,因此文字清通,白公竟高高的中了他。正是琳瑯都是倩人筆,錦繡全然非我才。
有人問我求文字,容向先生轉借來。
話分兩頭。且說黃生自未考之前,在杭州寓所讀書候試,因想著陶家姻事不知成否若何,放心不下。聞說天竺寺觀音大師甚有靈感,遂辦虔誠去寺中拜禱,保佑婚姻早成,兼求功名有就。拜禱畢,在寺中閑玩。走過佛殿后,忽見四五個丫環(huán)、養(yǎng)娘們擁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郎冉冉而來,后而又跟著幾個仆從。那女郎生得眉如秋水,黛比春山,體態(tài)輕盈,豐神綽約,真?zhèn)€千嬌百媚。黃生見了,驚喜道:“怎么天下又有這般標致女子?”便遠遠地隨著她往來偷看。轉過回廊,只見又有一個從人走來叫道:“請小姐下船罷,適間有人傳說江西山賊作亂,只怕路上難行,須趁早趕到便好。”那女子聽說,不慌不忙,步出寺門,黃生也便隨出。見這女子上了一乘大轎,女侍們都坐小轎,仆從簇擁而行,口中說道:“大船已開過碼頭了,轎子快到船邊去。”黃生呆呆地立著,目送那女子去得遠了,方才回寓。正是:
已向橋邊逢織女,叉從寺里遇觀音。
天生麗質今有兩,攪亂風流才士心。
看官聽說: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白推官的女兒碧娃小姐。因父親接她到任所去,路經(jīng)杭州,許下天竺香愿,故此特來寺里進香,不期被黃生遇見。那黃生無意中又遇了個美人,回到寓所想道:我只道陶家小姐的美貌天下無雙,不想今日又見這個美人,竟與陶小姐不相上下,不知是誰家宅眷?又想道:聽他們從人語音,好像江南人聲口,又說要往江西去,此女必是江南什么官宦人家之女,隨著父母到任所去的。我何幸得與她相遇,甚是有緣。又自笑道:“她是個宦家女,我是個窮措大,料想無由作臺,除非今科中了,或者可以訪求此佳麗。”卻又轉一念道:差了,我方欲與陶小姐共締白頭,豈可于此處又思緣鬢?況萍蹤邂逅,何必掛懷。忽又想道:適聞他們從人說,江西山賊作亂,不知此信真否?此時陶公家眷不知曾到也未,路上安否?木一元到江西,不知作何舉動?我若不為鄉(xiāng)試羈身,便親到那邊探視一番,豈不是好?又想了一想道:我今雖不能親往,先遣個人去通候陶公,就便打聽姻事消息,有何不可?算計已定,修書一封,吩咐一個老仆,教他到江西贛州府拜候陶爺,并打探小姐姻事來回報。
老仆領了主命,即日起身。迤邐來至半路,只聽得往來行人紛紛傳說贛州山賊竊發(fā),領兵同知陶某失機了。那老仆心中疑惑,又訪問從贛州來的人,都說陶同知失機,被兵道題參解任待罪,家眷先回來了。老仆探得此信,一路迎將上去,逢著官船便問。又行了幾程,見有一只座船停泊河干,間時,正是陶同知的家眷船。老仆我去通候陶爺,實為小姐姻事。今小姐既已變故,我便到贛州也沒用。不如仍回杭州寓所,將此事報知主人,別作計較。遂也不再去陶家船上探問,竟自奔回。
此時黃生場事已畢,正在寓所等揭曉,見老仆回來,便問如何回得恁快,老仆道:“小的不曾到贛州,只半路便回的。”黃生問是何故,老仆先將半路遇見陶家內眷的船,探知陶公為小姐姻事與木家不和,以致失事被參,現(xiàn)今待罪任所的話說了一遍。黃生嗟嘆道:“木家父子這等沒禮!然陶公雖被參,不過是文官失事,料也沒什大罪,拼得削職罷了。幸喜不曾把小姐姻事誤許匪人,你還該到他任所面致我殷勤之意,或者他就把姻事許我也未可知。如何半路就回了?”老仆道:“相公還不曉得,小姐驚憂成疾,扶病登舟,到了半路,病勢甚篤。”黃生吃驚道:“原來如此!如今好了么?”老仆道:“相公休要吃驚,小姐已不好了。”黃生大驚道:“怎么說?”老仆道:“小的正在船上探問時,忽聞舉舟號哭,說道‘小姐不好了’。因此小的不曾到贛州,一徑來回報相公。”黃生聽罷,跌足大哭,老仆苦勸不住。黃生哭了一場,嘆息道:“我只指望婚姻早就,偕老百年,誰知好事難成,紅顏薄命,一至于此。”因取出小姐所題詩箋,一頭興,一頭吟。吟罷,又嘆道:“我與她既無夫婦之緣,便該兩不相遇,老天何故,又偏使我兩人相窺相慕,彼此鐘情耶?”呆想了一會,又拍案恨道:“我姻事已垂成,都是木家父子作耗,生巴巴地把小姐斷送了。如今回想昔日隔籬偷覷、即席題詞、紅葉暗傳、赤繩許系這些情景,俱成夢幻矣!”說罷又哭。
正是:
未偶如喪偶,將弦忽斷弦。
回思橋上影,疑是夢中仙。
黃生正在寓中悲恨,忽然人聲鼎沸,一簇人擁將進來,報道:“黃相公中了解元!”黃生聞報,雖是悲喜交集,卻到底喜不勝悲。及聞術一元也中了,又與他同房,一發(fā)心中疑忌。打發(fā)了報人,飲過了鹿鳴宴,少不得要會同年,拜座師。樂公、白公見黃生豐姿俊雅,佼佼出群,甚是歡喜。白公有意為女兒擇配,等黃生來謁見時,留與細談。問起他締婚何姓,黃生慘然道:“門生曾與敝年伯陶隱齋之女議婚,不幸未聘而卒。”白公驚道:“原來陶寅翁的令愛已物故了,他前日原說有病。不知賢契幾時與他議婚來?”黃生道:“敝年伯赴任后,年伯母在家擇婿,曾蒙心許門生。”白公點頭道:“怪道前日木家求婚,他說要等夫人到來商議。”黃生聽了“木家求婚”四字,遂恨恨地道:“木家奪婚不成,借端陷害敝年伯,致使他令嬡中道而殂,言之痛心!”白公遭:“木家求婚一事,我曾與聞,卻不知陶老夫人已屬意賢契。至于后來生出許多變故,此雖木公作孽,然亦數(shù)該如此。今賢契既與木生有年誼,此事還須相忘。”黃生道:“多蒙明訓,但老師不知木生的為人最是可笑。”白公道:“他為人如何?”黃生便備述雙虹圃抄詩脫騙,及面試出丑之事,白公沉吟道:“看他三場試卷卻甚清通,若如此說來,連場中文字也有些情弊。我另日亦當面試之。”黃生道:“門生非好談人短,只因他破壞我婚姻,情理可惡,故偶道及耳。”白公道:“陶家姻事既成畫餅,賢契青年,豈可久虛良配?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雖或不及陶范,不識賢契亦有意否?”黃生謝道:“極荷老師厚愛,”但陶連忙到船上通候,陶家的家人說道:“老爺還在任所候旨,家眷先回。今老夫人因小姐有恙,故泊船在此延醫(yī)看視。”老仆細問陶公任所之事,家人備述陶公因不許木家姻事,觸怒了水兵道,被他借端調遣,以致失誤軍務,幾乎喪命。小姐驚憂成疾,扶病下船,今病勢十分危篤,只怕兇多吉少。
正說間,忽聞船中號哭之聲,說道:“小姐不好了。”一時舉舟驚惶,家人們打發(fā)老仆上丁岸,都到前艙問候去了。那老仆見這光景,只道小姐已死,因想道:主人差我去通候陶爺,實為小姐姻事。今小姐既已變故,我便到贛州也沒用。不如仍回杭州寓所,將此事報知主人,別作計較。遂也不再去陶家船上探問,竟自奔回。
此時黃生場事已畢,正在寓所等揭曉,見老仆回來,便問如何回得恁快,老仆道:“小的不曾到贛州,只半路便回的。”黃生問是何故,老仆先將半路遇見陶家內眷的船,探知陶公為小姐姻事與木家不和,以致失事被參,現(xiàn)今待罪任所的話說了一遍。黃生嗟嘆道:“木家父子這等沒禮!然陶公雖被參,不過是文官失事,料也沒什大罪,拼得削職罷了。幸喜不曾把小姐姻事誤許匪人,你還該到他任所面致我殷勤之意,或者他就把姻事許我也未可知。如何半路就回了?”老仆道:“相公還不曉得,小姐驚憂成疾,扶病登舟,到了半路,病勢甚篤。”黃生吃驚道:“原來如此!如今好了么?”老仆道:“相公休要吃驚,小姐已不好了。”黃生大驚道:“怎么說?”老仆道:“小的正在船上探問時,忽聞舉舟號哭,說道‘小姐不好了’。因此小的不曾到贛州,一徑來回報相公。”黃生聽罷,跌足大哭,老仆苦勸不住。黃生哭了一場,嘆息道:“我只指望婚姻早就,偕老百年,誰知好事難成,紅顏薄命,一至于此。”因取出小姐所題詩箋,一頭興,一頭吟。吟罷,又嘆道:“我與她既無夫婦之緣,便該兩不相遇,老天何故,又偏使我兩人相窺相慕,彼此鐘情耶?”呆想了一會,又拍案恨道:“我姻事已垂成,都是木家父子作耗,生巴巴地把小姐斷送了。如今回想昔日隔籬偷覷、即席題詞、紅葉暗傳、赤繩許系這些情景,俱成夢幻矣!”說罷又哭。
正是:
未偶如喪偶,將弦忽斷弦。
回思橋上影,疑是夢中仙。
黃生正在寓中悲恨,忽然人聲鼎沸,一簇人擁將進來,報道:“黃相公中了解元!”黃生聞報,雖是悲喜交集,卻到底喜不勝悲。及聞術一元也中了,又與他同房,一發(fā)心中疑忌。打發(fā)了報人,飲過了鹿鳴宴,少不得要會同年,拜座師。樂公、白公見黃生豐姿俊雅,佼佼出群,甚是歡喜。白公有意為女兒擇配,等黃生來謁見時,留與細談。問起他締婚何姓,黃生慘然道:“門生曾與敝年伯陶隱齋之女議婚,不幸未聘而卒。”白公驚道:“原來陶寅翁的令愛已物故了,他前日原說有病。不知賢契幾時與他議婚來?”黃生道:“敝年伯赴任后,年伯母在家擇婿,曾蒙心許門生。”白公點頭道:“怪道前日木家求婚,他說要等夫人到來商議。”黃生聽了“木家求婚”四字,遂恨恨地道:“木家奪婚不成,借端陷害敝年伯,致使他令嬡中道而殂,言之痛心!”白公遭:“木家求婚一事,我曾與聞,卻不知陶老夫人已屬意賢契。至于后來生出許多變故,此雖木公作孽,然亦數(shù)該如此。今賢契既與木生有年誼,此事還須相忘。”黃生道:“多蒙明訓,但老師不知木生的為人最是可笑。”白公道:“他為人如何?”黃生便備述雙虹圃抄詩脫騙,及面試出丑之事,白公沉吟道:“看他三場試卷卻甚清通,若如此說來,連場中文字也有些情弊。我另日亦當面試之。”黃生道:“門生非好談人短,只因他破壞我婚姻,情理可惡,故偶道及耳。”白公道:“陶家姻事既成畫餅,賢契青年,豈可久虛良配?老夫有一小女,年已及笄,雖或不及陶范,不識賢契亦有意否?”黃生謝道:“極荷老師厚愛,但陶小姐骨肉未寒,不忍遽爾改圖。”白公笑道:“逝者不可復生,況未經(jīng)聘定,何必過為系戀?賢契既無父母,我亦只有一女,如或不棄,即可入贅我家。”黃生見白公美意倦倦,不敢固辭,乃道:“老師尊命,敢不仰遵?但門生與陶氏雖未聘定,實已算為元配,須為服過期年之喪,方好入贅高門。”白公道:“賢契如此,可謂情禮交至,但入贅定期來年,納聘須在即日。我當即遣木生為媒,使之奔走效勞,以贖前愆。”
黃生稱謝而別,回到寓所,想道:承白老師厚意,我本欲先去吊奠陶小姐,少展私情,然后與白家議姻。今老師又急欲納聘,只得要依他了。但不知白小姐容貌比陶小姐何如?論起陶小姐之美,有一無二,除非前日天竺寺所見這個美人,庶堪仿佛,只怕白小姐比她不過。又想道:前日所見這女子,是江南宦家女,要往江西去的。今白老師也是江南人,在扛西作宦,莫非此女就是白小姐?又想道:我又癡了,江南人在江西作宦的不只一人,哪里這女子恰好便是白小姐?因又自嘆道:“陶小姐與我已是兩心相許,尚且終成畫餅,何況偶然一面,怎能便得配合?不要癡想,只索聽他罷了。”
不說黃生在寓所自猜自想,且說白公次日請木一元到公寓中,告以欲煩做媒之事。一元初時還想陶家這頭親事,到庇要白公玉成,及問白公說陶小姐已死,已是沒興,不想白公自己做媒不成,反要他做媒起來,好不耐煩,卻又不敢違命,只得領諾。方欲告辭,白公留住,出下兩個題目,只說是會場擬題,給與紙筆,要他而作。
一元吃了一驚,推又推不得,作又作不出,努腰捻肚了一日,依舊兩張白紙。被白公著實數(shù)落了一場,一元羞慚無地。有詞為證:
場題擬近篇。請揮毫,染素箋,一時蹋躊紅生面。車家牡丹,鮮于狀元,假文向冒真文慣。恨今番、又遭面試,出丑勝簾前。
白公擇了吉日,與黃生聯(lián)姻,一元只得從中奔走效勞。黃生納聘之后,正打點歸家,適有京報到來:朝廷以江西有瞽,兵科樂成才略索著,著即赴彼調度征剿事宜;其失事同知陶尚志革職回籍。樂公聞報,即日起馬赴江西,白公亦回任所。黃生候送了座師、房師起身,然后歸家,周旋了些世事,便買舟至秀水縣,要到含玉小姐靈前祭奠,并拜候陶公起居。
卻說陶公奉旨革職回籍,倒遂了他山林之志。也不候樂、白二公到,即日扁舟歸里,重整故園。且喜夫人、小姐俱各無恙??垂俾犝f:原來小姐前日患病舟中,忽然昏暈了去,驚得夫人啼啼哭哭,過了一日,方才蘇醒。夫人延醫(yī)調治,到得家中,已漸平愈。黃家老仆來候問時,正值小姐發(fā)昏之時,故誤以兇信回報黃生,其實小姐原不曾死。當下陶公歸家,聞黃生中了解元,心中甚喜。正想要招他為婿,不想木一元也恰好回家,知陶小姐未死,復遣人來求親,且把白公托他為媒,黃生已聘白氏的事對陶家說知。陶公夫婦都不肯信。侍兒拾翠聞知此事,即報知小姐。小姐道:“不信黃生恁地薄情。”拾翠道:“此必又是術一元造言脫騙,我看黃生不是這樣人。”小姐道:“今不須疑猜,只把他的序齒錄來查看便了。”遂教丫環(huán)吩咐家人,買了一本新科序齒錄來看,只見解元黃琮名下注道:
原聘陶氏,系前任福建臬憲、現(xiàn)任贛州二府陶公隱齋女,未娶而卒繼聘白氏,系現(xiàn)任贛州司李白公繪庵女。
原來黃生既面稟白公為陶小姐服喪,因此齒錄上竟到了原聘,欲待到陶家作吊時察明陶公,執(zhí)子婿之禮,哪知小姐安然無恙。當下小姐見了齒錄所刻,不覺潸然淚下道:“原來他競認我死了,果然別聘了白氏女。好孟浪也,好薄情也!”抬翠也十分不忿,便把齒錄送與夫人看,道:“天下有這等可笑之事。”夫人看了,甚是驚異,即說與陶公知道。陶公取齒錄看了,惱怒道:“黃生與我女未經(jīng)聘定,如何竟說是原聘?且我女現(xiàn)在,如何說卒?他既別聘,又冒認我女,誤生為死,殊為可笑!”
陶公正然著惱,這邊黃生到了秀水,備著祭禮,徑至陶家來要吊奠小姐。陶家的家人連連啐道:“我家小姐好端端在此,這哪里說起!”黃生細問根由,方知誤聽,又驚又喜,急把祭禮麾去,更了吉服,候見陶公。陶公出來接見了,埋怨道:“小女現(xiàn)存,與賢侄未有婚姻之約,如何序齒錄上擅注原聘,誤稱已卒?賢侄既別締絲蘿,而又虛懸我女于不生不死,疑有疑無之間,將作何究竟?”黃生惶恐跪謝道:“小婿因傳聞之誤,一時鹵莽,遂爾唐突,乞岳父恕罪。”陶公扶起笑道:“翁婿之稱何從而來?老夫向來擇婿固嘗屆意賢侄,但今賢侄既已射屏白氏,小女不盹復舉案黃家矣。”黃生道:“業(yè)蒙心許,即是良緣。齒錄誤刻,小婿且不忍負死,今豈反忍負生?況岳父與白家岳父既稱契厚,安用嫌疑。事可兩全,唯期一諾。”說罷,又要跪將下去。陶公扶住道:“若欲許婚,須依我意。”黃生道:“岳父之命,怎敢有違?”陶公道:
“我只有一女,不肯出嫁,必要入贅。你須常住我家,連那白小姐都要接到我家來與小女同住。”黃生想道:要我贅來還可,那白小姐如何肯來?這是難題丫。陶公見黃生不答,便道:“若不如所言,斷難從命。”黃生只得權應道:“待小婿察明白家岳父,一如臺命便了。”說罌辭出,回到舟中,思忖道:這話怎好對白公說?欲待央原媒轉達,那木一元又不是好人。左思右想道:“我不如去央座師樂公轉致白公,或者其事可就。”算計定了,連夜移舟望江西進發(fā)。
卻說樂公自到贛州,即命白公督師剿賊,又調取各州兵馬錢糧協(xié)應,兵精糧足,調度有方,賊氛盡平,不日凱還。一面表奉捷音,井敘白公功續(xù),又特疏糾參木采故誤軍機,陶公失事本非其罪;一而打點回京復命。黃生適至,投揭進謁。樂公叩其來意,黃生細述前事。樂公道:“此美事也,吾當玉成。”隨傳請白公到來,將黃生所言婉轉相告。白公初時猶豫,后見樂公諄諄相勸,又因自己向與陶公契厚,曉得含玉小姐德性賢淑,女兒碧娃亦素嫻閫范,他日女伴之中,自然相得,遂欣然許允。黃生大喜。
樂公教黃生先就白公任所與碧娃小姐畢姻過了,然后入贅陶家,以便攜往同居。一面起馬赴京,便道親至秀水縣拜見陶公,為黃生作伐。陶公見了樂公,先謝了他前番特疏題薦之情,又訴說木采故意陷害之事。樂公道:“這些情節(jié),小弟已具疏題報,不日將有明旨。”陶公再三稱謝。樂公說起黃生親事,并道:“白繪庵肯使女兒造宅與令愛同住。”陶公欣喜允諾。樂公即擇定吉日代為黃生納聘,又傳諭木一元教他做個行媒,專怪他前日要脫騙這頭親事,如今偏要他替黃生撮合。一元又羞又惱,卻又不敢違座師之命,只得于中奔走幫興。時人有嘲他的口號道:幫人興頭,看人快活。奔走奉承,眼紅心熱。羞之使為蹇修,罰之即,用作伐。兩治脫騙之人,妙哉處置之法。
樂公代黃生納聘過了,然后別卻陶公,赴京復命。一面修書遣人至江西回復黃生。
且說黃生在白公任所先與碧娃小姐成親,花燭之夜,細看那碧娃小姐,卻便是杭州天竺寺中所遇這個美人,真乃喜出望外。正是:
向曾窺面,今始知名。昔日陶家之玉,果然天下無雙;今朝白氏之花,亦是人間少對。雙虹正應雙紅艷,誰知一紅又在這廂;二橋喜睹二喬春,哪曉一喬又藏此處。白虎銜來黃卷,棘闈里已看魁占三場;蒼文幸配碧娃,繡房中更見文成五采。霄漢忽逢兩織女,牛郎先渡一銀河。
黃生畢姻過了幾日,正欲別了白公,去陶家就婚,恰好樂公所上本章已奉圣旨,樂成升左都御史,白素升兵部右侍郎,陶尚志仍準起用,著即赴京補授京職,木采革職昕勘。白公奉旨人京赴任,便道親自送女兒女婿至陶家來。陶公商議先擇古人贅黃生,然后迎接白小姐過門。
那黃生才做那邊嬌婿,又來做這里新郎,好不作樂?;T過了,打發(fā)女侍們去后,便來與小姐溫存。見小姐還把紅羅蓋頭,背燈而坐,黃生乃輕輕揭去紅羅,攜燈窺覷花容。仔細看時,卻不是小姐,卻是侍兒拾翠。黃生失驚道:“你不是小姐,小姐在哪里?”拾翠道:“小姐已沒了,哪里又有小姐?”黃生忙問道:“我前來作吊之時,你們家人說小姐不曾沒。及見岳父,也說小姐不曾沒,道我齒錄上誤刻了,十分埋怨。如何今日又說沒了?”抬翠道:“小姐本是沒了,老爺也怪不得郎君續(xù)弦,但怪郎君既以小姐為原配,如何不先將續(xù)弦之事告知老爺,卻徑往白家下聘。所以老爺只說小姐未死,故意把這難題目難著郎君。如今郎君肯作這個題目,老爺卻宴沒有這篇文字,故權使賤妾充之耳。”黃生聽罷跌足道:“這等說,小姐果然沒了!”不覺滿眼流淚,掩面而哭。拾翠道:“看郎君這般光景,不像薄情之人,如何卻做薄情之事?”黃生一頭哭,一頭說道:“不是小生薄情,小生一聞小姐訃音,十分哀痛,本欲先服期年之喪,然后商議續(xù)弦。不想白老師性急,催促下聘,故未及先來吊奠小姐。”說罷又哭。拾翠只是冷笑。黃生見她冷笑,便住了哭,一把扯住問道:“莫非你哄我,小姐原不曾死?”拾翠笑道:“如今實對郎君說了罷,小姐其實不曾死。”黃生聽了,回悲作喜,連忙問道:“小姐既不曾沒,如何不肯出來?”拾翠道:“不但老爺怪郎君鹵莽,小姐亦怪郎君草率。小姐說齒錄上刻得明白,彼既以我為物故之人,我只臺自守空房,焚香禮佛,讓白小姐去做夫人便了。所以今夜不肯與郎君相見。”黃生聽說,向拾翠深深唱個肥喏,道:“小生知罪了,望芳卿將我衷曲轉致小姐,必求出來相見,休負佳期。”拾翠道:“只怕小姐不肯哩。”黃生道:“小姐詩箋現(xiàn)在,今日豈遂忘情?還求芳卿婉曲致意。”拾翠笑道:“我看郎君原是多情種子,待我對小姐逆來。”說罷,便出房去了。
黃生獨坐房中,半響不見動靜,等夠多時,只見一群女使持著紅燈擁進房來,黃生只道擁著小姐來了,看時卻并不見小姐。只見女使們說道:“老爺在前堂請黃相公說話。”黃生隨著女使來至堂前,陶公迎著笑道:“小女怪賢婿做事輕率,齒錄上誤刻了她,今夜不肯便與賢婿相見,故權使侍兒代之。侍兒拾翠頗知詩禮,小女最所親愛,既已代庖,可充下陳。容待來日老夫再備花筵,送小女與賢婿成親。”言訖,便教女使們送新郎進房。黃生回至房中,只見拾翠已在那里了,對黃生說道:
“適已代郎君再三致意小姐。小姐方才應允,許于明日相見。但今夜鳳凰尚未歸巢,鷦鷯何敢先占?賤妾合當回避,且待小姐成親之后,方好來奉侍巾櫛。”說罷,便要抽身向房門外走。黃生著了急,連忙扯住道:“說哪里話,小生自園中相遇之后,不但傾慕小姐嬌姿,亦時時想念芳卿艷質。今夕既承小姐之命而來,豈可使良宵虛度?”說罷,便擁著拾翠同人鴛幃就寢。正是:
珊珊玉佩聽來遙,先見青鸞下紫霄。
仙子知非容易臺,一枝權讓與鷦鷯。
次日,黃生整衣冠來見陶公。只見陶公拿著齒錄對黃生道:“賢婿可將齒錄改正,送與小女看過,今宵方可成親。”黃生取過筆來,心中想逍:原配繼配既無此理,正配次配又成不得,如何是好?想了一想道:有了,我只還她一樣稱呼,不分先后,不分大小便了。遂寫道:一配陶氏,系某公女;一配白氏,系某公女。寫畢,送與陶公。陶公看了,點頭道:“如此可謂并行不悖矣。”便教女使把齒錄送與小姐看。是夜再治喜筵,重排花燭,請出真小姐來與黃生成親。合巹后,黃生極敘平日思慕之情,自陳鹵莽之罪。此夜恩情,十分歡暢:
嫦娥更遇,仙子重逢。再生得遂三生,后配反為元配。昔日訛傳,認作離魂倩女;今宵喜見,依然步月崔鶯。始初假意留難,落得作成青鳥;到底真身會合,必須親步藍橋。白氏碧娃,于此夜全讓一個新婦;陶家含玉,被他人先分半個新郎?;⒆儏f(xié)佳期,夢兆南闈雖應白;鸞交諧舊約,花色東籬獨取黃。新婚句可聯(lián),當依謝眺詩吟去;合歡杯共舉,疑是陶潛酒送來。
黃生與陶小姐畢過姻,即以鼓樂花轎迎接白小姐。陶公亦迎請白公到家。黃生先率白小姐拜見了陶公夫婦,再率陶小姐拜見白公,然后兩個佳人互相拜見。拾翠也各相見了。女伴中你敬我愛,甚是相得。正是:
一女拜兩門,兩岳共一婿。
妻得妾而三,友愛如兄弟。
當日陶公排慶喜筵席于雙虹圃中會飲,飲酒中間,陶公說起木一元抄詩脫騙,白公亦說面試一元之事,黃生道:“木生雖會脫騙,卻反替人做了兩番媒人,自己不曾得一些便宜,豈非弄巧成拙?”說罷,大家戲笑。過了幾日,陶公、白公俱欲赴京,黃生亦要會試,遂攜著二位小姐并拾翠一齊北上。至來年,黃生會試中了第二名會魁,殿試探花及第。后來黃生官至尚書,二妾俱封夫人,各生一子,拾翠亦生一子,俱各貴顯。兩位小姐又各勸其父納一妾,都生一子,以續(xù)后代。從此陶、白、黃三姓世為婚姻不絕,后世傳為美談云從來未有舊弦未安,先續(xù)新弦者;從來未有河洲未賦,先詠小星者。本專意于白頭,初何心乎綠鬢,而一家琴瑟,偏弄出兩處絲蘿。方抱歉于連理,敢復問其旁枝,而兩處絲蘿,偏弄出三番花燭。事至曲,文至幻矣。其尤妙處,在天竺相逢,恍恍悔惚,令人于自豪議聘之后,又虛想一寺中美人。此等筆墨,飄乎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