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原文續(xù)

朱子曰：“古人作詩，只是說他心下所存事。說出來，人便將他詩來歌。其聲之清濁、長短，各依他詩之語言，卻將律來調(diào)和其聲。今人卻先安排下腔調(diào)了，然后作語言去合腔子，豈不是倒了?卻是永依聲也！古人是以樂去就他詩，后世是以詩去就他樂，如何解興起得人！”余謂：按曲者照譜填詞，不敢意為增損，以詩就樂是也；興之所至，犯一曲、兩曲，至十余曲而成一曲者，以樂就詩是也。

填詞一道，雖為大方家所竊笑，殊不知此中自有樂也，惟好事者始能得之。大凡功名富貴中人，大而致君澤民，小而趨炎附勢，惟日不足，何暇作此不急之需?必也漂泊江湖、沉淪泉石之輩，稍負(fù)才學(xué)而又不過于時，既苦宋學(xué)之拘，又覺漢學(xué)之鑿，始于詩、古文辭之外，別成此一派文章，非但郁為之舒，慍為之解，而且風(fēng)霆在手，造化隨心——我欲作官，則頃刻之間便臻榮貴；我欲致仕，則轉(zhuǎn)盼之際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間才子，即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絕代佳人，即諧西子、王嬙之佳偶；我欲成仙、作佛，則西天、蓬島，即在筆床硯匣之旁；我欲盡忠、致孝，則君治、親年，可駕堯、舜、彭籛之上——非若他種文字，欲作寓言，必須醞藉；倘或略施縱送，稍欠和平，便犯佻達(dá)之嫌，失風(fēng)人之旨矣。填詞者用意、用筆，則惟恐其蓄而不宣，言之不盡。代何等人說話，即代何等人居心。無論立心端正者我當(dāng)設(shè)身處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僻者，亦當(dāng)舍經(jīng)從權(quán)，暫為邪僻之思。務(wù)使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認(rèn)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勿使浮泛，若《水滸傳》之?dāng)⑹拢瑓堑雷又畬懮?，斯道得矣。東坡以行文為樂事。夫文之樂，吾則不知；雕蟲小技之樂，未有過于填詞家矣。

? 填詞誠足樂矣，而其搜索枯腸，捻斷吟髭，其苦其萬倍于詩文者。曲詞一道，句之長短，字之多寡，聲之平、上、去、入，韻之清濁、陰陽，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長者短一句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可。又復(fù)忽長忽短，時少時多，當(dāng)平者用仄則不諧，當(dāng)陰者換陽則不協(xié)。盡有新奇之句，因一字不合，便當(dāng)毅然去之；非無揑湊之詞，為格律所拘，亦必隱忍留之。調(diào)得平仄成文，又慮陰陽反復(fù)；分得陰陽清楚，又輿聲韻乖張。作者處此，但能布置得宜，安頓極妥，已是萬幸之事，尚能計詞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乎?能于此種艱難文字，顯出奇能，字字在聲音律法之中，言言無資格拘攀之苦，如蓮花生在火上，仙叟奕于橘中，始為盤根鑿節(jié)之才，八面玲瓏之筆，壽名千古，夫復(fù)何慚。

咸豐辛亥，周春臺師輿同學(xué)陳某講《詩經(jīng)》《蒹葭》章，反復(fù)譬喻。猶不得解，時余輿韓申甫在階下納涼，戲謂申甫曰：“此即《西廂記》所謂‘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也?！睅熉勚陌阜Q賞。

《笠翁十種曲》，意在通俗，失之鄙俚，然其中亦有俊語也?！赌魏翁臁废聢鲈娫疲骸澳魏稳瞬坏茫胰ツ魏翁??！庇衷疲骸梆埶儆嬆魏翁?，究竟奈何天不得?！闭Z妙乃爾。至《風(fēng)箏誤逼婚尾聲》云：“怕你不做臥看牽牛的織女星?！北臼浅删?，略改句讀，用意各別，尤為巧不可階。

余前從《秋雨庵隨筆》見趙秋艙《詠月》小令《江兒水》，賞其清雋，巳錄入前集。后見吳幼樵所撰《麈夢醒談》，備錄其曲，始知乃套曲中之一祈也。全套皆佳，梁應(yīng)來僅采此數(shù)語，猶不免斷鳧截鴨也。茲備錄于左：《忒忒令》熱紅塵無人解愁，冷黃昏有儂生受。圍空月亮，照心兒剔透。把一個悶葫蘆恨連環(huán)，呆思想問誰知道否?《沉醉東風(fēng)》悶嫦娥青天上頭，慽書生下方搔首。云影凈，露華流，中庭似畫。鬧蟲聲新涼時候。星河一周，光陰不留。銀橋、碧漢，又人聞盡秋?！秷@林好》想誰家珠簾玉鉤?問何人香衾錦裯?任年少虛空孤負(fù)。無賴月，是揚州；無賴客，是杭州?！都螒c子》九回腸生小多軟就，把萬種酸情徹底兜，空向西風(fēng)談舊。搴杜若，采扶留。悲薄命，怨靈修。《尹令》廿年前胡床抓手，十年前書齋回首，五年前華堂笑口。一樣銀河，今日無情做淚流。《品令》浮生自思多，恨事難酬?；ㄌ炀频?，還說甚風(fēng)流?參辰卯酉，做了天星宿。江湖席帽，三載阻風(fēng)中酒。只落得下九、初三，月子彎彎照女、牛。《豆葉黃》清高玉宇，冷淡瓊樓。再休提霧鬢云鬟，再休提霧鬢云鬟，那里是烏紗紅袖？生涯疏，放天涯浪游。博得個花朝月夕，博得個花朝月夕，消受了夢魔、情魔，酒囚、詩囚。《月上海棠》歸去休，一齊放下誰能彀？算山河現(xiàn)影，石火波漚。哭青天淚眼三秋，懺青春心魂一縷。薄團(tuán)叩，廣寒宮何處回頭？《玉交枝》癡頑生就，闖名場名勾利勾?，幣_一陳罡風(fēng)陡，吹落下魂靈滴溜。寒簧仍在月宮留，吳剛不合凡塵走。一年年新秋、暮秋，一年年新愁、舊愁?！队癜恰凤w螢似豆，撲西風(fēng)羅衫亂兜?？从耠A景物凄涼，話碧霄兒女綢繆。我吹笙恰倚紅樓，只怕仙山不是緱?！度潞Ｌ摹枫y匣初開真難得，團(tuán)圓又問何年，怎樣寶鏡飛丟？他愁兔兒搗碎此生臼，蟾兒跳出清虛走。紅橋侶，鶴馭儔，有個人無賴把《紫云》偷?！督瓋核纷怨艢g須盡，從來滿必收。我初三瞧你眉兒門，十三窺你妝兒就，廿三覷你龐兒瘦，都在今宵前后。何況人生，怎不西風(fēng)敗柳！《川撥棹》年華壽。但相逢，杯在手。要今朝檀板金甌，要明朝檀板金甌，莽思量情魂怎收？悵良宵，漏幾籌？剔銀釭，夢里求?！段猜暋穳糁腥f一《鈞天》奏，舞霓裳仙風(fēng)雙袖，我便跨上青鸞笑不休。? 此外又有《葬花》、《寫恨》兩商調(diào)，皆極工致。因備錄之。《葬花》云：《梧桐樹》堆成粉黛塋，掘破胭脂井。撿塊青山，放下桃花櫬。名香藝至誠，薄酒先端整。兜起羅衫一角泥干凈，這收場也算是群芳幸?！稏|甌令》更紅兒誄，碧玉銘，巧制泥金直綴旌。美人題著名和姓，描一幅離魂影，再旁邊筑一個小愁城，設(shè)座落花靈。《大圣樂》我短鋤兒學(xué)荷劉伶，是清狂，非薄幸。今生不合做司香令。黃土畔，叫卿卿。單只為心腸不許隨儂硬，因此之日，不及數(shù)年，猶少婦也，身背琵琶，獨行千里，縱能守身似玉，能免旁人疑議乎?張?zhí)刂Z輕財，亦賢者也，豈不知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竟任少婦冒不韙之名，犯瓜李之戒?揆諸情理，俱不相宜。若欲保全其聲名，惟有遣人伴選同行，最為周妥；但劈空添出一人，頗費筆墨?！都舭l(fā)》白云：‘你先回去，我少頃就著小二送來?！切《刺鸵玻尾磺仓樗腿刖⒎枪?jié)外生枝，毫無痕跡?”余向以笠翁此諭最為得體。后見笠翁改正此出，其詞筆直欲突過東嘉。茲將原本、改本并科白備錄于左，知音者芳心自同，當(dāng)不謂笠翁妄論古人，余亦謬為附和也。

? ? ? 高東嘉原本

【胡搗練】〔旦上〕辭別去，到荒坵，只愁出路煞生受。晝?nèi)≌嫒萘慕迨?，逢人將此勉哀求?/p>

奴家昨日獨自在山中筑墳，睡夢間見一神人，自稱當(dāng)山土地，帶領(lǐng)陰兵與我來助力，又囑付我改換衣妝往京都尋取丈夫。待覺來時，果然墳臺已成。這分明是神通挾持。今二親俱已安葬，我只得依著神人言語，改換衣妝，扮作道姑，將琵琶做行頭，彈幾個行孝的曲兒，沿途鈔化將去。只是一件，我?guī)啄觊g和公婆廝守，他今雖死，我如何便舍得拋撇了他遠(yuǎn)出！自幼略曉丹青，于今不免想象公婆真容，畫成一軸，攜之而行，也似相侍親傍的一般。逢時過節(jié)，展開與他燒些香紙，奠些酒飯，也是我一點孝心。我不免就此抽畫真容則個。〔描畫介〕

【三仙橋】自從公婆死后，要相逢不能勾，除非夢裹暫時略聚首?？嘁瑁璨痪?，暗想像，教我未描先淚流。描不出他苦心頭，描不出他饑證候，描不出他望孩兒的睜睜兩眸。只畫得他髪颼颼，和那衣衫敝垢。休，休，若畫做好容顏，須不是趙五娘的姑舅。

【前腔】我待畫他龐兒帶厚，他可又饑荒消瘦。我待畫他龐兒舒展，他自來長面皺。若畫出來真是丑。那更我心憂，也做不出他歡容笑口。我非不會畫那好的，但我從嫁來他家，只見他兩月稍優(yōu)游，其余的都是愁。那兩月優(yōu)游，我又忘了。這幾年間，我只記得他的形衰貌朽。這真容呵！便做他孩兒收，也也認(rèn)不得是當(dāng)初父母。休休，縱認(rèn)不得蔡伯喈昔日的爹娘，須認(rèn)得是趙五娘近來的姑舅。

公婆真容既已畫成，不免就墓前燒香奠酒，拜別則個?！舶萁椤?/p>

【前腔】公婆呵！非是奴要尋夫遠(yuǎn)游，只怕公婆絕后。奴見夫便回，此行安敢久!苦路途中奴怎走?望公婆保佑我出外州。天那！墳地且沒人看守，如何來相保佑?只怕奴去后有誰來奠酒?縱便遇春秋，一陌紙錢怎有?休休，你生是受凍餒的爹娘，死做個絕祭祀的姑舅！

辭墓已畢，且攜了真容，辭張?zhí)?。呀，張?zhí)『脕硪?！〔末扮張?zhí)稀乘チs不可聞，金風(fēng)敗葉正紛紛。長安古道休回首，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驳┮娔┙椤程?，奴家適已拜辭了墳塋、正要到府上來告別。〔末〕呀，五娘子!你真?zhèn)€要去?你待幾時起身?〔旦〕只今日就行了。〔末〕你背的是甚么畫?〔旦〕是奴的公婆真容，待將路上去化些盤纏，早晚與他燒香化紙?！材呈钦l畫的?〔旦〕是奴家自己將就畫的。〔末〕五娘子！你孝心所感，畫來一定逼真。借我看一看?！部串嫿椤钞嫷孟?畫得像!〔悲介〕老員外!老安人！【鷓鴣天】死別多應(yīng)夢裹逢，漫勞孝婦寫遺蹤。可憐不得圖家慶，孤負(fù)丹青泣畫工。衣破損，鬢篷松，千愁萬限在眉峯。只怕蔡郎不識年來面，趙女空描別后? 容。五娘子!你既欲遠(yuǎn)行，我將幾貫錢鈔，送你少資路費?！驳扯嘀x太公！奴家還有不識進(jìn)退之求：奴家去后，公婆墳?zāi)?，無人看管，望太公看這兩個老的在日之面，早晚與他照顧則個！〔末〕這個當(dāng)?shù)?。〔旦〕如此多謝不盡！??

【憶多嬌】他魂渺漠，我沒倚托。程途萬里，要我懷夜壑。此去孤墳，望公公看著！〔合〕舉目蕭索，滿跟盈盈淚落。?

?【前腔】〔末〕我承委托，當(dāng)領(lǐng)諾。這孤墳我自看守，決不爽約。但愿你途中身安樂?！埠稀撑e目蕭索，滿眼盈盈淚落。??

【門黑麻】〔旦〕深謝公公便相允諾！從來的深恩，怎敢忘卻?！材持慌履阃韭愤h(yuǎn)，體怯弱，病染孤身，力衰倦腳〔合〕弧墳寂寞，路途滋味惡。兩處堪悲，萬愁怎摸???

太公，奴家拜別了?！材澄迥镒樱衣?，老夫還有一言相囑：當(dāng)初蔡郎去時，原說若有寸進(jìn)，即便回來；于今年荒、親死，一去不歸，你知他心腹事如何?況且你和他相別時節(jié)，青春正媚；于今遭這饑荒貧苦，貌怯身單，他若富貴，只怕不認(rèn)得你了。你到京中，須要小心探聽，休要托大！?

?【前腔】〔末〕五娘子！伊夫壻多應(yīng)是貴官顯爵，伊家去須當(dāng)審個好惡。只怕你這般喬打扮，他怎知覺?一貴一貧，怕他將錯就錯?！驳扯嘀x指教，不敢有忘！只得告別去了?！舶輨e介〕〔合〕弧孀寂寞，路

? 途滋味惡。兩處堪悲，兩處堪悲，萬愁怎摸！

〔旦〕為尋夫壻別孤填，〔末〕只怕伊夫不認(rèn)真?！埠稀澄┯懈卸鞑⒎e恨，萬年千載不成塵。

李笠翁改本

【胡搗練】〔旦〕辭別去，到荒坵，只愁出路煞生受。畫取翼容聊藉手，逢人將此勉哀求。鬼神之道，雖則難明；感應(yīng)之理，未嘗不信。奴家昨日在山上筑墳，偶然力乏，假寐片時。忽然夢見賞山土地，帶領(lǐng)著無數(shù)陰兵，前來助力。又親口囑咐，著奴家改換衣裝，往京尋取夫壻。及至醒來，那墳臺果然筑就?？梢娬嬗猩衩?，不是空空一夢。只得依了夢中之言，改換作道姑打扮。又編下一套凄涼北調(diào)，到途路之間，逢人彈唱，抄化些資糧糊口，也是一條生計。只是一件：我自做媳婦以來，終日與公婆廝守，如今雖死，還有個墳塋可拜；一旦撇他而去，真?zhèn)€是舉目凄然。喜得奴家略曉丹青，只得借紙筆傳神，權(quán)當(dāng)個丁蘭刻木，背在肩上行走，只當(dāng)還典二親相傍一般。遇著小祥忌日，也好展開祭奠，不枉做媳婦的一點孝心。有理!有理!顏料紙張，俱已備下。只是憑空摹擬，恐怕不肯神情。且待我想象起來！

【三仙橋】自從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勾，除非夢里暫時略聚首。如今該下筆了?！灿嬘种菇椤晨嘁?，描不就，暗想像，教我未描先淚流?！伯嫿椤趁璨怀鏊嘈念^，描不出他饑癥侯?！灿窒虢椤趁璨怀鏊旱谋牨爟身?，〔又畫介〕只晝得他發(fā)颼颼，和那衣衫敞垢。畫完了。待我細(xì)看一看?！部唇椤逞?！像倒極像，只是畫得太苦了些，全沒些歡容笑口。呀!公婆！公婆！非是媳婦故意如此，休，休，若畫做好容顏，須不是趙五娘的姑舅。

待我懸掛起來，燒些紙餞，奠些酒飯，然后帶出門去便了！〔掛介〕噯!我那公公婆婆呵！媳婦只為往京尋取丈夫，撇你不下，故此圖畫儀容，以便隨身供養(yǎng)。你須是有靈有感，時刻在暗里扶持。待媳婦早見你的孩兒，痛哭一場，說完了心事，然后趕到陰司，與你二人做伴便了。阿呀我那公婆呵！[哭介]

【前腔】非是奴尋夫遠(yuǎn)游，只怕我公婆絕后。奴見夫便回，此行安敢久！路途中奴怎走?望公婆相保佑!拜完了。如今收拾起身。論起理來，該先別墳塋，然后去別張?zhí)攀?；只為要托他照管墳塋，須是先別了他，然后同至墳前，把公婆的骸骨，交付與他便了。〔鎖門行介〕只怕奴去后，冷清清有誰來祭掃?縱使遇春秋，一陌紙錢怎有?休，休，你生是受凍餒的公婆，死做個絕祭祀的姑舅！來此已是，太公在家么?〔丑上〕收拾草鞋行遠(yuǎn)路，安排包裹送嬌娘。呀!五娘子來了，老員外有請?！材┥稀乘チs不可聞，金風(fēng)敗葉正紛紛。長安古道休回頭，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呀！五娘子!我正要過來送你，你卻來了。〔旦〕因有遠(yuǎn)行，特來拜別。太公請端坐，受奴家?guī)装荨！材硜淼骄褪橇?，不勞拜罷?！驳┌?，末同拜介〕〔旦〕高厚恩難報，臨歧淚滿巾?！材硰慕駸o別事，拭目待歸人。〔末起，旦不起介〕〔末〕五娘子請起!呀！五娘子你為何跪在地下，不肯起來?〔旦〕奴家有兩件大事奉求，要太公親口許下，方敢起來?！材承D所求，一定是綱常倫理之事。老夫一

力擔(dān)當(dāng)，快些請起!〔旦起介〕〔末〕叫小二看椅子過來，與五娘子坐了講話?！驳掣孀恕！材澄迥镒?你方才說的是那兩件事？〔旦〕第一件，是怕奴家去后，公婆的墳瑩沒人照管，求太公不時看顧；每逢節(jié)令，代燒一陌紙錢?！材尺@是我分內(nèi)之事，自然照管，何須你矚咐。第二件呢?〔旦〕第二件，因奴家是個少年女子，遠(yuǎn)出尋夫，沒人作伴，路上怕有嫌疑，求公公大發(fā)婆心，把小二借輿奴家作伴。到京之日，即便遺人送還。這一件事關(guān)系奴家的名節(jié)，斷求慨允?！材澄迥镒?，這件事情，此照管墳塋還大。莫說待你拜求，方才肯許，不是個仗義之人；就是聽你講到此處，方才思念起來把小工送你，也就不成個張廣才了！我昨日思想：不但你只身行走，路上嫌疑；就是到了京中，輿你丈夫相見，他問你在途路之中如何歇宿，你把甚么言語答應(yīng)他?萬一男子漢的心腸多疑少信，將你埋葬公婆的大事且不提起，反把形跡二宇與你講諭超來，如何了得!這也還是小事。他三載不歸，未必不在京中別有所娶。我想那房家小，看見前妻走到，還要無中生有，別尋說話，離間你的夫妻，問況是遠(yuǎn)遠(yuǎn)尋夫，沒人作伴?若把幾句惡言加你，豈不是有口難分？還有一說：你丈夫臨行之日，把家中事情拜托于我，我若容你獨自尋夫“有礙他終身名節(jié)，日后把甚么顏面見他?就是死到九泉，也雞與你公婆相會！這個主意，我先定下多時了。已會分付小二，著他伴你同行。不勞分付，放心前去便了！〔旦起拜介〕這等，多謝公公!奴家告別了?！材城衣僬堊?。我且問你：你既要尋夫，那路上的盤費，已曾備下了么？〔旦〕并不會有?！材臣热粵]有，如何去得？〔旦指背上琵琶介〕這就是奴家的盤費。不瞞公公說，已曾編下一套凄涼北調(diào)，譜人絲弦，一路彈唱而行，討些錢米度日。〔丑〕這等說來，竟是叫化了。這樣生意，我做不慣。不要總承，快尋別個去罷！ [末]我自有主意，不消多嘴！五娘子，你前日剪發(fā)葬親，往解放貨賣倒不曾問得你賣了幾貫錢財，可勾用么?〔旦〕并無人買，全虧太公周濟(jì)?！材硡s又來！頭發(fā)可以作髭，尚且賣不出錢財，何況是空空彈唱?萬一沒人輿錢，你還是去的好?轉(zhuǎn)來的好?流落在他鄉(xiāng)，不來不去的好?那些長途資斧，我也曾輿你備下，不勞費心。也罷，你既費精神編成一套詞曲，不可不使老朽聞之。你就唱來，待我與你發(fā)個利市?！驳尺@等，待奴家獻(xiàn)丑。若有不到之處，求太公改正一二?！材衬闱页獊恚　驳├硐覐棾?，末不住掩淚，丑不住哭介〕

【北越調(diào)斗鶴鶉】靜理冰弦，凝神息喘，待訴衷腸將眉略展。怕的是聽者愁聽，聞?wù)呷ミh(yuǎn)。雖不比杞粱妻善哭夫，也去那哭倒長城的孟姜不遠(yuǎn)。

【紫花兒序】俺不是好云游間離閨閫，也不是背人偷強(qiáng)抱琵琶，都則為遠(yuǎn)尋夫苦歷山川。說甚么金蓮窄小，道路屯邅，鞋穿，便做到骨葬溝渠首向天，保得個面無慚腆。好追隨地下姑嫜，得全名，死也無冤。

【天凈沙】當(dāng)初始配良緣，備饗飧有余錢。只為兒夫去遠(yuǎn)，遭荒罹變，為妻庸禍及椿萱。

【金蕉葉】他望賬濟(jì)心穿眼穿，俺遭搶奪糧懸命懸。若不是遇高鄰分糧助饍，怎能勾慰親心將灰復(fù)燃?

【小桃紅】可憐他游絲一縷命空牽，要續(xù)愁無線。俺也曾自饜糟糠備親膳，要救余年，又誰料攀轅臥轍翻成勸?因來灶邊，窺奴私咽，一聲兒哭倒便歸泉。

【調(diào)笑令】可憐，葬無錢!虧的是一位恩人，竟做了兩次天。他助喪非強(qiáng)由情愿。實指望吉回兇轉(zhuǎn)，因災(zāi)致祥無他變，又誰知后運同前！

【禿廝兒】俺雖是厚面皮無羞不腆，怎忍得累高鄰鬻產(chǎn)輸田？只得把香云剪下自賣錢，到街坊哭聲喧，誰憐?

【圣藥王】俺待要圖卸肩，赴九泉，怎忍得親骸朽露飽飛鳶?欲待把命茍延，較后先，算來無幸可徼天，哭倒在街前。

【麻郎兒】感義士施恩不倦，二天外又復(fù)加天。則為這好仗義的高鄰忒煞賢，越顯得受恩的淺深無辨。

【么篇】徒跣，把羅裙自捻，裹黃泥去筑墳圈。威山靈神通晝顯，又指去路，勸人赴遠(yuǎn)。

【絡(luò)絲娘】因此上顧不的鞋弓捻淺，講不起拋頭露面。手撥琵琶，原非自遺，要訴出衷腸一片。

【東原樂】暫把喪衣覆，喬將道服穿。為缺資財，致使得身容變。休怪俺孝婦啼痕學(xué)杜鵑，只為多愁怨，漬染得缞麻如茜。

【拙魯速】可憐俺日不停，夜不眠，饑不■{左■右食}，冷不燃。當(dāng)日呵，辨不出桃花人面，分不開藕辦金蓮；到如今藕絲花片，落在誰邊?自對菱花，錯認(rèn)椿萱，止為憂煎。才通道家寬出少年。

〔尾〕千愁萬緒提難徧，只好綰絳中一線。聽不出眼淚的休解囊。但有酸鼻的仁人請將鈔袋兒展。

〔末〕做也做得好，彈也彈得好，唱也唱得好，可稱三絕!〔出銀介〕這一封銀子，就當(dāng)潤喉、潤筆之資，你請收下?！驳┲x介〕〔末〕小二過來！他方才彈唱的時節(jié)，我便為他聲音凄楚，情節(jié)可憐，故此掉淚。你知道些甚么，

也號號啕啕哭個不了？〔丑〕不知甚么原故，聽到其間，就不知不覺哭將起來。連我也不明白?！材尺@等，我且問你：方才送他的銀子，萬一途中不勾，依舊要叫化起來，你還是情愿?不情愿?〔丑〕情愿!情愿!〔末〕為什么以前不情愿，如今忽然情愿起來?〔丑想介〕正是，為甚么原故忽然改變起來?連我也不明白?！材澈?，這叫做“孝心所感，鐵人流淚；高僧說法，頑石點頭”。五娘子，你一片孝心，就從今日效驗起了，此去定然遂意。我且問你：你公婆的墳塋，曾去拜別了么?〔旦〕還不曾去。要屈太公同行，好對著公婆當(dāng)面拜托?！材骋话l(fā)見得到。就請同行。叫小二與五娘子背了琵琶?！渤蟆匙匀弧Ｄf琵琶，就是要帶馬桶，我也情愿挑著走了?！材澄迥镒?！我還有幾句藥石之言，要分付你。和你一面行走，一面講罷?！驳臣扔蟹ㄑ裕闱筚n教!〔行介〕

【斗黑?】〔末〕伊夫壻多應(yīng)是貴官顯爵，伊家去須當(dāng)審個好惡。只怕你這般喬打扮，他怎知覺?一貴一貧，怕他將錯就錯?！埠稀彻聣灱拍?，路途滋味惡。兩處堪悲，萬愁怎摸

〔末〕已到填前了。蔡大哥！蔡大嫂！你這個孝順媳婦，待你二人，可謂“生事以禮，死葬以禮，祭之以禮”，無一事不全的了！如今遠(yuǎn)出尋夫，特來拜別，將墳?zāi)菇煌杏谖?。從今以后，我就?dāng)你媳婦，逢時化紙，過節(jié)燒錢，你不消慮得。只要保佑他一路平安，早與丈夫相會。他一生行孝的事情，只有你夫妻兩口與我張廣才三人知道。你夫妻死了，只剩得我一個在此， 萬一不能勾見他，這孝婦一片苦心，誰人替他表白?趁我張廣才未死，速速保佑他回來。待我見他一面，把你媳婦的好處，細(xì)細(xì)對他講一遍，我張廣才這個老頭兒就死也瞑目了！噯！我那老友呵！〔旦〕我那公婆呵！〔同放聲大哭，丑亦哭介〕〔末〕五娘子！

【憶多嬌】我承委托，當(dāng)領(lǐng)諾。這孤墳我自看守，決不爽約。但愿你途中身安樂?！埠稀撑e目蕭索，滿眼盈盈淚落。

〔旦〕公婆！你媳婦如今去了。太公，奴家去了。〔末〕五娘子，你途間保重，早去早回。小二，你好生伏侍五娘子，不要叫他費心?！渤蟆硶缘茫?/p>

〔旦〕為尋夫壻別孤墳，〔末〕只怕兒夫不認(rèn)真。

〔合〕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旦掩淚，同丑先下。末目送作咽哽不能出聲介〕噯！我、我、我明日死了，那有這等一個孝順媳婦！可憐！可憐！〔掩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