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書匯

續(xù)焚書 作者:(明)李贄著


答馬歷山

凡為學(xué)皆為窮究自己生死根因,探討自家性命下落。是故有棄官不顧者,有棄家不顧者,又有視其身若無有,至一麻一麥,鵲巢其頂而不知者。無他故焉,愛性命之極也。孰不愛性命,而卒棄置不愛者,所愛只于七尺之軀,所知只于百年之內(nèi)而已,而不知自己性命悠久,實與天地作配于無疆。是以謂之凡民,謂之愚夫焉者也。

唯三教大圣人知之,故竭平生之力以窮之,雖得手應(yīng)心之后,作用各各不同,然其不同者特面貌爾。既是分為三人,安有同一面貌之理?強三人面貌而欲使之同,自是后人不智,何干三圣人事!曷不于三圣人之所以同者而日事探討乎?能探討而得其所以同,則不但三教圣人不得而自異,雖天地亦不得而自異也。非但天地不能自異于圣人,雖愚夫愚婦亦不敢自謂我實不同于天地也。夫婦也,天地也,既已同其元矣,而謂三教圣人各別可乎?則謂三教圣人不同者,真妄也。“地一聲”,道家教人參學(xué)之話頭也;“未生以前”,釋家教人參學(xué)之話頭也;“未發(fā)之中”,吾儒家教人參學(xué)之話頭也。同乎?不同乎?唯真實為己性命者默默自知之,此三教圣人所以同為性命之所宗也。下此,皆非性命之學(xué)矣。雖各各著書立言,欲以垂訓(xùn)后世,此不知正墮在好為人師之病上。千古英杰,其可欺乎!又安能欺之乎!噫!已矣,勿言之矣。

承示私度數(shù)語,遂敢呵凍作答焉。竊謂象山先生自見“宇宙”二字,便信此心此理之無所不同,是生而知之圣人也。非從《七篇》中悟入也,特援《七篇》中語以自證據(jù)耳。若王先生乃自幼參玄,欲志于養(yǎng)生者,雖亦泛觀釋典諸書,總之未得而已。及病起入京,復(fù)得甘泉公商略白沙先生之學(xué),然甘泉翁實實未得白沙之傳也。王先生才氣如此,肯甘心于死語,作醉夢人耶?則雖耳聞白沙之學(xué),其神弗王,而故吾自在。直至龍場作宰,隨從二人與己同時病臥乎萬山之中,又思父親見任留都太宰,萬有不測,作萬世罪人,顛倒困踣之極,乃得徹見真性。是困而知之圣人也,大非象山先生之比也。其屢屢設(shè)法教人先知后行,又復(fù)言知行合一,復(fù)言靜坐,卒以“致良知”三字為定本。則以時方盛行朱學(xué),雖象山先生亦不免數(shù)百年禪學(xué)之冤。嗚呼!陸子靜耳何曾聞一句禪語,目何曾見一句禪書乎?冤之甚矣,況王先生哉!反覆思惟,使人人知“致良知”三字出于《大學(xué)》、《孟子》,則可以脫禍,而其教亦因以行,此則王先生之善巧方便,千古大圣人所當(dāng)讓美,所當(dāng)讓德,所當(dāng)讓才者也。前此而白沙先生亦曾親見本來面目矣,幾曾敢露出半語乎?然非龍先生五六十年守其師說不少改變,亦未必靡然從風(fēng),一至此也。此則陽明王先生之幸,亦天下萬世之大幸。然則先生雖曰“困而知”,然及其知之,一也。使當(dāng)時有一毫四三教之心,亦終無入德之地矣。草草奉復(fù),幸終教之!

復(fù)馬歷山

甚快活,甚自在,但形神離矣,雖有快活自在不顧矣。此自是戀臭皮囊者宜為之,非達(dá)人事也。

且夫形、神,兩物也,生即神寓,死即神離,神有寓有離,形有死有生,則神亦與形等耳。正所謂無始以來認(rèn)賊為子者,好修者以為寶,是以徒勞而功;真修者以為賊,是以投誠而皈命。如公所言神,正所謂識,神千萬劫被伊拖累,輪轉(zhuǎn)六道,未嘗暫歇者,顧反寶藏而快樂之耶?孰若一超直入如來地,慶幸何如!

盡大地是一老眾生耳,安有如許多事乎?既自負(fù)是老眾生,安有明白,安有糊涂,安有起滅,安有自在?就天地如此,老眾生亦如此;圣人如此,老眾生亦如此。天地、圣人、老眾生,同一杳然。

與馬歷山

昨所見教《大學(xué)》章,因有客在坐,未及裁答。

竊謂《大學(xué)》者,大人之學(xué)也。夫人生八歲,則有小學(xué),以聽父兄師長之教語,所謂揖讓進(jìn)退之節(jié),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文,與夫今者百千萬年先圣后賢之格言皆是也,皆不過為兒輩設(shè)焉者也。至十五而為大人,則有大人之學(xué),豈復(fù)肯同于兒輩日夕甘受大人之涕唾乎?是故《大學(xué)》一書,首言大人之學(xué)焉。

夫大人之學(xué),其道安在乎?蓋人人各具有是大圓鏡智,所謂我之明德是也。是明德也,上與天同,下與地同,中與千圣萬賢同,彼無加而我無損者也。既無加損,則雖欲辭圣賢而不居,讓大人之學(xué)而不學(xué),不可得矣。然茍不學(xué),則無以知明德之在我,亦遂自甘于凡愚而不知耳。故曰:“在明明德?!狈蛴髦鞯拢俏易约夜逃兄?,此《大學(xué)》最初最切事也。是故特首言之。

然吾之明德果安在乎?吾以謂其體雖不可見,而實流行充滿于家國天下之間,日用常行,至親至近,誰能離之?茍能即親民以明吾之明德,則吾德之本明,不居然而可見乎?故又曰“在親民”焉。

夫道一也,學(xué)亦一也,今曰“在明明德”,而又曰“在親民”,分明是兩物矣,物則自然有本末。親民以明吾之明德,雖曰一事也,然一事自有一事之終始,萬事亦各有萬事之終始。始終分而本末見,是二之也。道其可二乎哉!學(xué)其可二乎哉!是故要必有至善而為吾人所止之歸焉,特人未易知此至善之止耳。知此至善之止,則自然定靜安慮,而諸止自得矣。是故茍知所止,則明明德者不為空虛而無用,即明德而親民之道已具;親民者不為濫而無功,即親民而明德之實自彰。茍未知所止,則明德為雜學(xué)之空虛,親民為俗學(xué)之支離,胥失之矣,寧直二之云乎哉!

是故大學(xué)之道,終歸于至善之止,而以知止為極功,得止為效驗云。然則學(xué)之而終身不得所止者,亦由未知所止故也。

嗚呼!知止其要矣,致知其功矣,此大人之學(xué)所以難在于知止也。師友父兄相與討論而研究之,則無生之樂,無死之苦。千圣萬賢,豈外是哉!

與陸天溥

承示足見上達(dá)真功,愧弟遠(yuǎn)離教席,不獲時聆新得。既見頭緒,即加猛火,使真金一出礦,不復(fù)至入礦,豈不偉哉!火力既齊,真性自見,正不宜放手也。甚喜甚慰!

但所云滿考事冗,及一二酬應(yīng)為累,歸之業(yè)力,則不敢奉命。當(dāng)知業(yè)力即是道力,一切給由遣價事業(yè),盡是日用火候,溫養(yǎng)圣胎,無二無別。志道據(jù)德,依仁游藝,今之學(xué)宮匾以名齋,人人只是信口讀過,不肯理會圣人吐心吐膽為人處,遂使懇切要領(lǐng)之言,翻為匾額剩贅無意味語,殊可笑耳!

夫志道如志的,的在百步之外,尚爾遙遠(yuǎn)。據(jù)德則己得而據(jù)之,然日夜惶惶,猶恐侵奪,終非己有,與我猶二也。依仁則彼我不二矣,然猶未忘一也。到游藝時,則如魚游水,不見其水;如水裹魚,不見有魚。自相依附,不知其孰為依附;尚無所依,而何據(jù)何志之有?尚無有仁,而何德何道之有?到此則遣價給由,種種皆藝也;由給價遣,皆游也。豈不平常!豈不奇妙!日用應(yīng)緣,但如此做去,則工夫一片;工夫一片,則體用雙彰;體用雙彰,則人我俱泯;人我俱泯,則生死兩忘;生死兩忘,則寂滅現(xiàn)前。真樂不假言矣。

孔子告顏子不改其樂,不改此也。程夫子尋孔、顏樂處,尋此處也。此樂現(xiàn)前,則當(dāng)下大解脫,大解脫則大自在,大自在則大快活。世出世間,無拘無礙,資深逢源。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惫蕦W(xué)至游藝,至矣,不可以有加矣。管見如此,幸與諸友商之!

與焦弱侯

“說法教主”四字真難當(dāng)。生未嘗說法,亦無說法處;不敢以教人為己任,而況敢以教主自任乎?唯有朝夕讀書,手不敢釋卷,筆不敢停揮,自五十六歲以至今年七十四歲,日日如是而已。關(guān)門閉戶,著書甚多,不暇接人,亦不暇去教人。今以此四字加我,真慚愧矣!

因思每郡國志有“鄉(xiāng)賢”則必有“名宦”,又有“流寓”者,以賢人為國之寶。有鄉(xiāng)賢可載,則載鄉(xiāng)賢,以為一邦之重;無鄉(xiāng)賢,則載名宦,亦足以為此邦之重;若無鄉(xiāng)賢,又無名宦,則載流寓之賢,亦足以重此邦。則如生者,雖不敢當(dāng)說法之教主,獨不可謂流寓之一賢乎?可與麻城之鄉(xiāng)賢、名宦并聲于后世矣,何必苦苦令歸其鄉(xiāng)也。是豈無忘賓旅與柔遠(yuǎn)人之意哉!果若是,則邵康節(jié)當(dāng)復(fù)遞歸范陽,白樂天當(dāng)復(fù)遞歸太原,司馬光當(dāng)復(fù)遞歸夏縣,朱文公當(dāng)復(fù)遞歸婺源,不宜卒葬于沙縣之鄉(xiāng)矣。生雖不敢上同于諸大賢,獨不可比擬于諸賢之流寓乎?天下一家,何所而非鄉(xiāng)縣,恐不宜如此大分別也。

且夫圣人通天下以為一身,若其人不宜居于麻城以害麻城,寧可使之居于本鄉(xiāng)以害本鄉(xiāng)乎?是身在此鄉(xiāng),便忘卻彼鄉(xiāng)之受害,仁人君子不如是也。既不宜使之說法為教主于麻城,而令其說法為教主于久去之鄉(xiāng)縣,是重他鄉(xiāng)而藐視目前,亦又太遠(yuǎn)于人情矣!此等見識,皆生所不識,故敢與兄商之,以兄彼師也。

與友人論文

凡人作文,皆從外邊攻進(jìn)里去;我為文章,只就里面攻打出來,就他城池,食他糧草,統(tǒng)率他兵馬,直沖橫撞,攪得他粉碎,故不費一毫氣力而自然有余也。凡事皆然,寧獨為文章哉!只自各人自有各人之事,各人題目不同,各人只就題目里滾出去,無不妙者。如該終養(yǎng)者只宜就終養(yǎng)作題目,便是切題,便就是得意好文字。若舍卻正經(jīng)題目不做,卻去別尋題目做,人便理會不得,有識者卻反生厭矣。此數(shù)語比《易說》是何如?

復(fù)陶石簣

通州馬侍御,經(jīng)世才也,正理會出世事業(yè)而乏朋侶,然異日者斷斷是國家獲濟(jì)緩急人士。吉州太和王大行,非佛不行,非問佛不語,心無二念,動無雜思,他年一尊釋迦是的;不然,亦上品化生矣。今世參禪學(xué)道,未見有勇猛精進(jìn)過此者。承天之陳,舊日徽州太守也,用世事精謹(jǐn)不可當(dāng),功業(yè)日見赫,出世事亦留心,倘得勝友時時夾持,進(jìn)未可量。此京師所親炙勝我?guī)熡讶绱?,其余尚多,未易筆談。梅客生雖眼前造詣勝是三公,但負(fù)其奇邁,少許可,亦終為經(jīng)世士耳。

接手教即同見面,接見令兄即同見公。外《凈土訣》一本附奉。

與方初庵

弟自二月初回湖上之廬,即欲附一書奉慰,素?zé)o鴻便,又不見有寧州使者,是以到今也。

《征途與共》一冊,是去冬別后物,似妥當(dāng)可觀,故久欲奉,不能得奉。今春湖上纂《讀孫武子十三篇》,以六書參考,附著于每篇之后,繼之論著,果系不刊之書矣。夏來讀《楊升庵集》,有《讀升庵集》五百葉。升庵先生固是才學(xué)卓越,人品俊偉,然得弟讀之,益光彩煥發(fā),流光于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則已,一出人則為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余瑣瑣別錄,或三十葉,或七八十葉,皆老人得意之書,惜兄無??膳c我共讀之也。

然兄居位臨民,亦自有真功德,日積月累,以行菩薩發(fā)慈悲、布弘愿之事,又非鄙野抱空文無實用者之比矣。知州為親民之官,寧州為直隸之郡,江西為十三省之首。且五品之祿不薄,一日有祿,可以養(yǎng)吾積德累行之身;大夫之官亦尊,一日居尊,得以行吾積德累行之政;五十之年不大,時正窮壯,正好施吾澤民報主之實:蓋皆有志者之所忻望而不能得者。漢時為吏,至長子孫,亦以其施澤于民者易也。據(jù)近民之位,行易施之澤,又何求乎?觀音菩薩以救苦救難為事業(yè),唯恐不得,正今日之謂矣。若謂同時登第者今為宰輔,為卿相,次亦為都堂、巡撫,未免忻羨怨尤于中,則市井人耳,豈可以語于兄之前哉!則假道學(xué)人耳,豈可以語于卓吾子之友之前哉!二月初間所欲聞之兄者,即此也,愿兄勿以遷轉(zhuǎn)為念,唯以得久處施澤于民為心。則天地日月,昭

鑒吾兄,名位不期高而自高,子孫不期盛而自盛矣,非誣飾之詞也。

且久處則祿有余贏,亦可以分給宗族友朋之貧者。我雖貧,然已為僧,不愁貧也,唯有刻此二種書不得不與兄乞半俸耳。此二書全賴兄與陸天溥都堂為我刻行,理當(dāng)將書付去,然非我親校閱入梓,恐不成書耳。兄可以此書即付陸都堂。《豫約》真可讀,讀之便淚流,老子于此千百世不得磨滅矣。恨恨!快快!

復(fù)陶石簣

心境不礙,非是意解所到。心即是境,境即是心,原是破不得的,惟見了源頭,自然不待分疏而了了在前矣。翁之清氣自是見性人物,翁之定力自是入道先鋒,然而翁之資質(zhì)稟賦原不甚厚,則此生死一念決當(dāng)行住坐臥不舍。讀經(jīng)看教,只取道眼,再不必急求理會,以自有理會得時也。時來如今日春至,雪自然消,冰自然泮,學(xué)道之人宜有此等時候。

生因質(zhì)弱,故盡一生氣力與之?dāng)扯?,雖犯眾怒,被謗訕,不知正是益我他山之石。我不入楚被此萬般苦楚,欲求得到今日,難矣。此觀世音菩薩與我此地,賞我此等人,故我得斷此塵勞,為今日安樂自在漢耳。

文殊話乃得道后所謂無師自悟,盡是天然,外道者不可不覽。此事于今尚太早,幸翁只看“父母未生前”一語為急,待有下落,我來與翁印證。近老刻留覽,當(dāng)如命批請。

寄焦弱侯

我當(dāng)時送顧中丞入賀,復(fù)攜妻室回府,此時已將魂靈付托顧君入京邸去矣。數(shù)月間反反覆覆,閉門告老,又走雞足,雖吾宜人亦以我為不得致其仕而去而悶也。及已準(zhǔn)告老矣,又遲回滇中不去,遍游滇中山,吾豈真以山水故舍吾妻室與愛女哉!此時禁例嚴(yán),差遣官員俱不敢留滯過家,決知顧當(dāng)急急趨滇也,是以托意待之一再會耳。

果得一再會,乃別。別至貴州烏撒,聞顧轉(zhuǎn)浙少參,復(fù)留烏撒一月余日待之,度得方舟并下瀘、戎也,我豈真以李將軍為堪托哉!不過假此為名耳。乃宜人又以我為舍不得致其仕而去也。嗚呼!此等賢妻尚不可告以衷曲,叫我傳語何人哉!今日略為道破,亦不得已焉耳。顧雖聰明具眼,又安能知吾心哉!世間勝己者少,雖略有數(shù)個,或東或西,或南或北,令我終日七上八下。老人肚腸能有幾許,斷而復(fù)續(xù),徒增郁抑,何自苦耶!是以決計歸老名山,絕此邪念,眼不親書,耳不聞人語,坐聽鳥鳴,手持禪杖,以冷眼觀眾僧之睡夢,以閑身入煉魔之道場,如是而已!

答友人書

七十之人,亦有何好而公念之,而群公又念之乎?多一日在世,則多沉苦海一日,誠不見其好也。雖公等常存安老之心,然其如風(fēng)俗匈奴何哉!匈奴貴少壯而賤老弱,況鰥寡孤獨合四民而為一身者哉!所喜多一日則近死一日,雖惡俗亦無能長苦吾也。

承論逐日課程,所謂富貴學(xué)道難,信矣。第此事甚不容易,甚不容易。昔人有云:“我圖數(shù)千戶之侯,尚以為至艱;而君欲圖作佛,不亦異乎!”雖然,此等說話祗可向吾無志老子一人道耳,以語公與群公之前,不以為誕,則必以為癡矣。然唯公等能聽老人妄語,能以能而問不能,決不以我為誕為癡也。往者布施,盡是佛光,信受保不虛者。昔人謂念佛有折攝、忻厭二門:非忻彼厭此不生西方,非一佛此折一佛彼攝不生西方。余謂參禪亦然。不真實厭生死之苦,則不能真實得涅之樂。愿公等真見此樂始可。

復(fù)焦弱侯

丁公此舉大快人意!大快生平!亦大有功于朝廷矣。從此大有儆省,大有震懼,不敢慢法以自作殃,何可當(dāng)哉此疏也耶!

兄事煩冗,且仍舊家食,千萬勿以山中人為念!出家兒到處有一口飯吃,到處有施主,且將就度暑,稍涼即來歸也。見楊復(fù)老,道仆致謝念我!

與周友山

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禍。然禍來又不即來,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嘆塵世苦海之難逃也。可如何?但等死之人身心俱滅,筋骨已冷,雖未死,即同死人矣。若等禍者,志慮益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愈不可磷,涅之愈甚而愈不可淄也,是吾福也。

夫福來何以受之乎?唯有禮三寶,塑佛誦經(jīng),以祈國泰民安,主壽臣賢而已。又何以銷之乎?唯有撙節(jié)刻厲,晝夜讀書,期與古先圣哲合德而已。夫既以此受福,又以此銷福,則禍來又何必避,苦海又安知不是我老者極樂之處耶!

今貝經(jīng)已印有幾大部矣,佛菩薩、羅漢、伽藍(lán)、韋馱等又已儼然各有尊事香火之區(qū)矣,獨老子未有讀書室耳。欲于佛殿之后草創(chuàng)一閣,閣下藏書并安置所刻書板,而敞其上以備行吟諷誦,兄能捐俸助我乎?三品之祿,一年助我,兩年貽厥孫謀,未為不當(dāng)也。

與方伯雨

雪松昨過此,已付《焚書》、《說書》二種去,可如法抄校付陳家梓行。如不愿,勿強之。

《陽明先生年譜》及《抄》在此間梓,未知回日可印行否,想《年譜》當(dāng)有也。此書之妙,千古不容言?!冻x》一依《年譜》例,分類選集在京者,在龍場者,在南贛者,在江西者,在廬陵者,在思、田者,或書答,或行移,或奏請謝,或榜文,或告示,各隨處附入,與《年譜》并觀,真可喜。士大夫攜之以入扶手,朝夕在目,自然不忍釋去,事上使下,獲民動眾,安有不中者乎?唯十分無志者乃不入目,稍有知覺能運動,未有不發(fā)狂欲大叫者也。待我回日,決帶得來。

佛屋既有條序,可喜可喜!我回,肖川決欲同來。來則自能尋房以居,不待爾等之忙也。雪松去,曾寄銀二兩與鼎甫、懷捷用,內(nèi)分二錢與懷珠,三錢與三小僧分用。袁中夫有小廝名可用者,最老實,可留住。

我此處又讀《易》一回,又覺有取得象者,又覺我有稍進(jìn)處??芍松蝗赵谑牢此溃阌幸蝗者M(jìn)益,決無有不日進(jìn)之理;不有日進(jìn),便是死人。雖然,若是圣人,雖死去后與活時等,決時時進(jìn)。唯時時進(jìn),故稱不死底人。

復(fù)丘長孺

仆病一月余矣,大抵旦暮且辭世也。聞有新刻,眼且未見,書坊中人落得不聞仆蹤影,且去覓利得錢過日,何苦三千余里特地寄書與我耶?實無之,非敢吝。

兄欲往朝鮮屬國觀海邦之勝概,此是男兒勝事。然兄之往,直為資斧計耳。特地尋資斧于朝鮮,恐徒勞,未必能濟(jì)兄之急也。雖然,事亦難料。途間只恐逢著微生畝,渠必說些無意味言語,或呼兄而告曰:“丘何為棲棲者耶!無乃為佞乎?”千萬勿聽之!過無終,有田子泰之墓。若果有田子泰之忠義,何愁貧也,曹武帝固不能封之以一國矣。若果有伯夷、叔齊之讓位,則文王且將大烹以養(yǎng)之,亦貧不得他也。夷、齊、田疇,兄所不屑,想必有班定遠(yuǎn)之才烈矣,且試觀之。可富可貴,可貧可賤,可生可殺,乃可以游于世。

病甚,偶爾作答。數(shù)日后,當(dāng)往灣中就醫(yī),想來時未可得會。據(jù)案草草,幸臺照!

與焦弱侯

李如真四月二十六日書到黃安,知兄已到家,藏器待時,最喜最喜!此時正熱,稍涼不知便可乘興扁舟入楚不?得一相見,快樂何如!如真相見,想悉旅懷。

當(dāng)接到兄京信時,時夜雷雨,山中偶感事作二絕句,便去,亦可以見古今豪賢之感也。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復(fù)暗投。昨夜山前雷雨作,傳君一字到黃州。

獨步中原二十秋,劍光長射斗間牛。豐城久去無人識,早晚知君已白頭。

尊翁老況何似?但能養(yǎng)志,不妨少九鼎之味也,況素淡其平生乎!如真已到家,其樂可知,茲亦不復(fù)贅瀆,但道別后相憶最苦耳。北陵先生當(dāng)亦時晤,熱甚,亦不暇作書問上。 庵到京任不?前寄去二《解》,彼時以兄尚未可歸,故先寄丈令送兄覽教,二《解》不知有當(dāng)兄心不?《南華》如可意,不妨刻行;若未也,可即付之水火。聞時君就居翰兄宅,最得。許兄尚在和州館中乎?和州丁艱,尚不得便附吊去。

復(fù)李士龍

名利無兼得之理。超然于名利之外,不與利名作對者,唯孔夫子、李老子、釋迦佛三大圣人爾。舍是,非名即利,孰能免此,而可以同不同自疑畏耶!但此事無兼得之理,欲名而又利,與好利而兼名,均為不智,豈以兄宗孔為道學(xué)先生一生矣,而顧昧此義耶?若七十三歲而令人勿好利,與七十六歲而兼欲好名,均為不智,均為心勞日拙也。幸兄詳之,單擇其一可矣。

答劉敬臺

五臺天下名山,又是文殊菩薩道場,即身在異域不能履其地者,猶神以游之,乃咫尺而甘心退托,其無志可知也,公何恕我甚也?

疊辱盛教,愧感!愧感!素飯過于香積,非即文殊化見欲以飯維摩乎?公今真文殊也。既飽德,益不愿見五臺文殊矣。

與周友山

諸侍者恐我老而卒急即世,禍及之,因有《豫說戒約》數(shù)條,不覺遂至二十余葉。雖只豫為諸侍說約,而末遂并及余之平生,后人欲見李卓老者,即此可當(dāng)年譜矣。日者有友欲為命梓,若梓出則卓吾縱無外護(hù),亦永遠(yuǎn)可住龍湖。蓋言語真切至到,文詞驚天動地,人自愛而傳,哀而憐我,惜其稿在彼處耳。兄如欲見,徑從彼索,便知老子之心苦矣。

住居隔縣三十余里,終歲經(jīng)年未嘗接見一人,聞有罵我“遞解回籍”之語,便以為至當(dāng)。謂“不遞解此人,我等終正不得麻城風(fēng)化”,不知孤遠(yuǎn)老叟化飯而食,安坐待斃,于風(fēng)化何損也!彼其口出“正風(fēng)化”之語者,皆其身實大壞風(fēng)化之人。噫!已矣,勿言之矣,于老子無與矣。但老子出家人也,出家之人所如之地,興盡則去,豈待不合!今也不但不合,又已如此如此矣,此而不去,亦真無恥者。然我若去,何須遞解;我若不去,亦無人解得我去也。何也?我老矣,可以死矣,不須去也,又何遞解以去乎?

又我性本柔順,學(xué)貴忍辱,故欲殺則走就刀,欲打則走就拳,欲罵則走而就嘴,只知進(jìn)就,不知退去,孰待其遞解以去也!蓋此忍辱孝順法門,是我七八歲時用至于今七十歲,有年矣,慣用之矣。不然,豈其七十之老,身上無半文錢鈔,身邊無半個親隨,而敢遨游旅寓萬里之外哉!蓋自量心上無邪,身上無非,形上無垢,影上無塵,古稱“不愧”“不怍”,我實當(dāng)之。是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日與世交戰(zhàn)而不敗者,正兵在我故也。正兵法度森嚴(yán),無隙可乘,誰敢邀堂堂而擊正正,以取滅亡之禍歟!

《觀音問》中有二條佛所未言,倘刻出,亦于后生有益。此間澹然固奇,善因、明因等又奇,真出世丈夫也。男女混雜之揭,將誰欺,欺天乎?即此可知人生之苦矣。此身不向今生度,更來出世為人,殆矣!鰥寡孤獨,圣人所矜;道德文章,前哲不讓。山居野處,鹿豕猶以為嬉,而況人乎?此而不容,無地可容此身矣。故知學(xué)出世法真為生世在苦海之中,苦而又苦,苦之極也,自不容不以佛為乘矣。

與焦弱侯太史

此月初一日,弟已隨柳老與定林、無念諸僧同登江舟,欲直至建昌,然后由浙江至秣陵會兄,大敘所懷矣,乃忽爾疾作,遂復(fù)還舊隱。此點點機會亦且不得如愿,弟于世間友朋緣薄,已可知也。今諸公既往,若相聚處少我一人,豈不恨哉!昨閱《近子集》,深嘆此老日進(jìn)一日,脫化如此,故知人不可以無年也決矣。弟豈遂以此一病遽長別乎!若幸獲愈,決以此秋杪相見也。如能來一同上路,更所馳望,但未敢期耳。

日者如真寄我《筆乘》二冊,中間弟所讀者過半相合,亦又以見兄于友朋無微善而不彰也。然其如弟之大言不慚,空負(fù)知人之明何哉!

楚侗令師近有《二鳥賦》,兄曾見否?弟實感此老不忘我針砭也,當(dāng)時遂妄肆批題,繳而還之,又有數(shù)字附克明呈上。今并述之于兄,以為當(dāng)否何如?

侗老作用,乃大圣人之作用,夫誰不信之者,縱非自心誠然,直取古人格式做去,亦自不妨,如隋王通氏豈非千古人豪乎!但欲以此作用教人,必欲人人皆如此作用,乃為圣人大用,則是本等闊大之樣翻成小樣去矣。是以承教中戲為題刺,亦無已之意也。入京幸執(zhí)此呈上,便見區(qū)區(qū)千里之來,本無所求,有莫知其然而然者。剝膚拐腹,雖羅江亦未能如余之真切苦心也,亦可謂愚矣!江乃狀貌一似救焚拯溺之人耳,大抵自求快活者,又安肯到處與人作對頭耶!但不如此則終無自成之期,亦終無成人之期。說到此,又翻令人思近老與侗老之為得也。

克明初七日已入京去。世間豪士不多得,得一豪士又祗如是過日,此臨濟(jì)門下所以畢竟無臨濟(jì)兒也。三圣興化,亦僅僅當(dāng)門戶耳。

夫所貴乎講學(xué)者,謂講此學(xué)耳。今不講此學(xué),而但教人學(xué)好,學(xué)孝學(xué)悌,學(xué)為忠信,夫孝悌忠信等豈待教之而能乎?古人即孝悌等指點出良知良能以示人,今者舍良知而專教人以學(xué)孝學(xué)悌,茍不如此,便指為害人,為誤后生小子,不知何者為誤害人乎!則自古圣人皆誤害人之王矣,可勝嘆哉!

孔子教人,教人求仁,惟求之而不得,則無可奈何。待價而沽、不欲求售者,以天下之無豪杰也。求豪杰必在于狂狷,必在于破綻之夫。若指鄉(xiāng)愿之徒遂以為圣人,則圣門之得道者多矣。此等豈復(fù)有人氣者,而盡指以為圣人,益可悲矣夫!

與吳得常

學(xué)道人腳跟未穩(wěn)當(dāng),離不得朋友;腳跟既穩(wěn)當(dāng),尤離不得朋友。何者?友者有也,故曰道德由師友有之,此可以見朋之不可離矣。然世間真友難得,而同志真實友尤其難得。古人得一同志,勝于同胞,良以同胞者形,而同志者可與踐其形也???、孟走遍天下,為著甚么?無非為尋同志焉耳。

昨見佘常吉,誠是足下同志,從此日夕不離,真實參究大事,未有不同明者。然無常迅速,時不待人,愿與常吉勉之!

答來書

來書云:“昨巡道史臨縣,即對士大夫說:‘李卓吾去否?此人大壞風(fēng)化,若不去,當(dāng)以法治之。’”又一書云:“今日所聞比前日所言更多,非紙筆能悉。但知史道與耿叔臺極厚,當(dāng)初做知縣時,受叔臺莫大之恩,到京以叔臺故,拜天臺執(zhí)門生禮。今日又從黃安看叔臺、天臺而來,即對眾說此話。以故,鄉(xiāng)士夫等皆信此說,不干尚寶事也?!庇忠粫疲骸奥効四钣袝鴨栔芏敚敾貢醣嫫錈o:‘龍湖伽藍(lán)可表。他先與耿有隙之時,京中人為耿一邊者,我百計調(diào)護(hù)卓老;為卓老一邊者,我百計調(diào)護(hù)侗老,為他費了多少心力,今日乃遭此。隨他打我罵我,我只受而不報?!?br/>
余見此三書,因答之云:此馮亭之計也。耿叔臺為人極謹(jǐn)慎,若謂史道有問,叔臺不辨有無則可,若說叔臺從而落井下石害我,則不可。蓋彼皆君子路上人,決無有匿怨友人,陽解陰毒之事。又我與天臺所爭者問學(xué)耳。既無辨,即如初矣,彼我同為圣賢,此心事天日可表也!

答馬侍御

仆老矣,唯以得朋為益,故雖老而驅(qū)馳不止也。盤山古佛道場,寶積普化,高風(fēng)千古,何幸得從公一游耶!時見太丘,令人心醉紀(jì)、群之間,又不意孔北海因是而獲拜兩益之友也。已買舟潞下,邇龍門即先登矣。先此奉復(fù)不備。

與耿楚倥

世間萬事皆假,人身皮袋亦假也。然既已假合而為人,一失誠護(hù),百病頓作,可以其為假也而遂不以調(diào)攝先之,心誠求之乎?今日之會,調(diào)劑之方也,要在兄心誠求之耳。此成己成物一體之學(xué),侗老所以真切示人者,兄獨不聞之乎?若謂大休歇人到處自在,只好隨時著衣吃飯度日,則孔圣何以汲汲,孟氏何以遑遑,達(dá)摩不必東度,青牛不之流沙。從前祖師棒喝交馳,建立道場,作人天眼,盡為沒來由底漢矣。此必有不容自已者。韓子曰:“圣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圣賢之身也?!彼俏娜?,尚是道此,況以賢圣自命者哉!知已終日釣臺,整頓收拾十分全力,用之友朋,而推其余者以理紛雜,此正所望以承先圣者??种T公未悉,故于此日獨申明之云。

與城老

本選初十日吉,欲赴沁水之約。聞分巡之道欲以法治我,此則治命,決不可違也。若他往,是違治命矣,豈出家守法戒者之所宜乎!止矣!止矣!寧受枉而死以奉治命,決不敢僥幸茍免以逆治命,是的也。

大抵七十之人,平生所經(jīng)風(fēng)浪多矣。平生所貴者無事,而所不避者多事。貴無事,故辭官辭家,避地避世,孤孤獨獨,窮臥山谷也。不避多事,故寧義而餓,不肯茍飽;寧屈而死,不肯幸生。此其志頗與人殊。蓋世人愛多事,便以無事為孤寂;樂無事,便以多事為桎梏。唯我能隨寓而安,無事固其本心,多事亦好度日。使我茍不值多事,安得聲名滿世間乎?自天臺與我再合并以來,一年矣,今又幸有此好司道知我,是又不知何處好風(fēng)吹得我聲名入于分巡之耳也。為之忻幸者數(shù)日,更敢往山西去耶?只有黃安訂約日久,不得不往。原約共住至臘盡,兄無事可與鳳里送我到彼。蓋黃安去此不遠(yuǎn),有治命總不曾避;若山西則出境遠(yuǎn)矣,治命或不得達(dá),是以決未敢去。

再為我謝東里公肯念我,為我辨釋。生非木石,豈能忘恩哉!但謂湖上之筑皆出友山,則誣友山甚矣。友山鄙吝不堪,此處不曾舍半分,唯維摩庵是友山七十金全物耳,所費之?dāng)?shù)只此矣。此湖上筑皆四方大賢及京師尊貴聞有塑佛功德,爭捐俸而來,以圖福報,豈生真有德以感動之耶!然亦不滿革車之?dāng)?shù),所賴眾僧出力,一人可當(dāng)人家二十人,買辦便宜,一件可抵人家二十件,以此用財少而成功倍耳。既幸落成,佛光燦然,正擬請東公諸公來游,而忽有沁水之招,是以暫已;今有治命,則遠(yuǎn)出不成,請諸公尚有日也。

與耿克念

我欲來已決,然反而思之,未免有瓜田之嫌,恐或以我為專往黃安求解免也,是以復(fù)輟不行,煩致意叔臺并天臺勿怪我可。

丈夫在世,當(dāng)自盡理。我自六七歲喪母,便能自立,以至于今七十,盡是單身度日,獨立過時。雖或蒙天庇,或蒙人庇,然皆不求自來。若要我求庇于人,雖死不為也。歷觀從古大丈夫好漢盡是如此,不然,我豈無力可以起家,無財可以畜仆,而乃孤孑無依,一至此乎?可以知我之不畏死矣,可以知我之不怕人矣,可以知我之不靠勢矣。蓋人生總只有一個死,無兩個死也,但世人自迷耳。有名而死,孰與無名?智者自然了了。

答友人

承示《一貫說》,客生稱其高出俗儒萬倍,誠然哉!二祖《信心銘》有曰:“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余謂本無一,又何守乎?一與二為對,既有一,即便有二,以至十百千萬而不可窮。生死相續(xù),無有窮了,正是坐在生死窟中,而謂能了生死,吾不信也。此乃落下一枝以告曾子,原不是告顏回語。告顏回直告以克己??艘颜撸瑹o己也。無己可克,故曰克己。嗚呼!無己,盡之矣。若曾子豈可語此,茍不告以一貫,便無可執(zhí),便無所守。是以顏子沒而其學(xué)遂亡,故曰“今也則亡”,是絕學(xué)也,是以哭之慟也。不然,曾子、子思等皆在,何曰“今也則亡”乎?愿細(xì)審之,莫曰顏子難繼而自委也!

與弱侯焦太史

自去秋八月定林到此,得接翰教,今十余月矣。四序再更,而音耗缺然,兄其不復(fù)教我乎?然弟之念兄深矣。

定林自到此,便住天中山,無說無言,緊守關(guān)門,一如在京時候。然向雖未得活,猶成一死和尚也;今則弄成一個不死不活和尚矣,豈不哀哉!雖是根器生就,亦是志氣全無。今姑俟之,或陶熔之久,更得成就一不死漢,未可知耳。

此間自八老去后,寂寥太甚,因思向日親近善知識時,全不覺知身在何方,亦全不覺欠少甚么,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將至。蓋真切友朋,生死在念,萬分精進(jìn),他人不知故耳。自今實難度日矣!

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無館住宿,不數(shù)日又回。今年三月復(fù)至此中,擬邀無念初入地菩薩、曾承庵向大乘居士,泛舟至白下與兄相從,遍參建昌西吳諸老宿。重念龍老沒矣,近老亦又老矣,五臺老未知仕止如何;兄以蓋世聰明,而一生全力盡向詩文草圣場中,又不幸而得力,所嗜好者真堪與前人為敵,故于生死念頭不過一分兩分,微而又微也,如此,又當(dāng)處窮之日,未必能為地主,是以未決。所幸菩薩不至終窮,有柳塘老以名德重望為東道主,其佳婿曾中野舍大屋以居我,友山兄又以智慧禪定為弟教導(dǎo)之師,真可謂法施、食施、檀越施兼得其便者矣。此夏當(dāng)從此度日,未得會兄也。

然念兄實不容不與弟會者,兄雖強壯之年,然亦幾于知命矣,此時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勢愈忙,精力漸衰,求文字者造門日已益眾,恐益不暇為此矣。白下雖多奇士,有志于生死者絕無一人,祗有庵一人稍見解脫,而志氣尤劣。彼何人斯,亦欲自處于文學(xué)之列乎?他年德行不成,文章亦無有,可悲也!夫文學(xué)縱得列于詞苑,猶全然于性分了不相干,況文學(xué)終難到手乎?可笑可笑!可痛可痛!雖然,彼人不知自痛而我乃為之痛,亦可痛可笑也已!雖然,亦要之知自痛耳。功名富貴等,平生盡能道是身外物,到此乃反為主而性命反為賓矣。我與兄相處,惟此一事,故不覺重疊如此,幸終教之!

《法界觀》幸與我一部,付常覺來。定林亦相從在此。



高使至,聞尊大人果爾,則老人已得所矣,兄之大孝亦自當(dāng)從時稱舉也。時未暇稱奠,待高使回,當(dāng)致微敬。此間事,舍親到具能言之。

侗老入京后有書來,甚與諸老相契,蓋向時有聞名而未見面者,至是更加景仰。以其平懷不作風(fēng)浪,即此可知侗老之養(yǎng)矣;而朝廷得人之慶,豈不更可喜哉!以兄樂聞,故并及。所可惜者,楚倥已作古人矣!兄喪葬畢,須到此一哀之,弟便隨兄還白下也。余無言。

答李惟清

此間供養(yǎng)甚備,即是諸公之賜矣。既承供養(yǎng),又受折禮,毋乃太貪饕乎!將留之以為回途之費,則衡湘既接我來,自然復(fù)送我去,又不須我費念也。若留阿堵于囊中,或有旅次之虞,懷資之恐,重為兄憂,未可知矣。幸察余之真誠,使得還璧。

答梅瓊宇

承念極感!生所以出家者,正謂無有牽掛,便于四方求友問道而已。而一住黃、麻二邑,遂十六載,可謂違卻四方初志矣。故晉川公遣人來接,遂許之。又以此老向者救我之恩不敢忘,相念之勤不能已,可去之會又適相值也。

然友山愛我之心甚于晉老,知己之感亦甚于晉老,其救我之恩雖晉老或未能及,何也?耿門三兄弟,皆其兒女之托,至親也;天臺又其嚴(yán)事之師;楚倥又其同志之友;若叔臺之相與親密,又其不待言者也。夫論情則耿門為至重,論勢則耿門為尤重,乃友山頓舍至重之親不顧,尤重之勢不管,而極力救護(hù)一孤獨無援之老人,則雖古人亦且難之,恐未易于今人中求也。乃今以友山故,幸得與天臺合并,方出苦海即舍而他去,則生真忘恩負(fù)義之人矣,是豈友山蓋精舍以留生之本意哉!是以生雖往山西,斷必復(fù)來。寧死于此,決不敢作負(fù)恩人也。

本約以是月初十往,開春便回,不意又聞史道欲以法治我,是又天不準(zhǔn)我往山西去也,理又當(dāng)守候史道嚴(yán)法,以聽處分矣。想晉老聞之,亦能亮我。草草奉復(fù),幸一照!

與焦漪園

空庵上人去后,鴻便杳然,想近日又為北上計矣。時事轉(zhuǎn)眼即變,人生易老,何自苦乃爾!自欲為子孫不可動之謀,而自身不可有,則誠可笑哉!

如真兄近況何如?侗老道有書促之至天窩,恐此兄纏縛,亦難出門。定林不可不來也,來即為久住之計,非惟佞佛有場,坐禪有所,且侗老亦知愛之,不以方外生憎也。煩為促之一至,萬萬!

如真兄欲以李、楊舊稿見遺,至今未到。北陵先生年高矣,近亦何狀耶?千里阻隔,徒爾夢寐,非但孤寂無聞,偶開書帙欲以散悶,而奇字奧義,無從問卜,反增悶耳。譬如六家各為一家,而以名家為禮官,則是儒家之一支,不成家矣。太史氏謂使人儉而善失真,善失真是也,儉豈禮官事乎?墨家以強本節(jié)用為教,故以儉為家。孟氏以兼愛辟之,又從儉上推一層,是說墨之枝葉,何以服墨之心哉!幸略推言之以教我!諸如此者殊多,筆端難形,故不盡楮。

與耿克念

前書悉達(dá)矣,嫌疑之際,是以不敢往,雖逆尊命,不敢辭。幸告叔臺與天臺恕我是感!

竊謂史道欲以法治我則可,欲以此嚇我他去則不可。夫有罪之人,壞法亂治,案法而究,誅之可也,我若告饒,即不成李卓老矣。若嚇之去,是以壞法之人而移之使毒害于他方也,則其不仁甚矣!他方之人士與麻城奚擇焉?故我可殺不可去,我頭可斷而我身不可辱,是為的論,非難明者。

答駱副使

某粗疏無用人也,又且傲慢好自用。夫自用則不能容物,無用又不能理物,其得爾三載于滇中者,皆我公委曲成全之澤也。物猶知感,而況人乎!優(yōu)游以來,終年兀坐,戶外事無知者,是以無由致私祝于下執(zhí)事也。乃過辱不忘,自天及之,何太幸!何太幸!寂寞枯槁,居然有春色矣。

新邑僻陋實甚,然為居食計,則可保終老,免逼迫之憂。何者?薪米便也。若為學(xué)道計,則豪杰之難久矣,非惟出世之學(xué)莫可與商證者,求一超然在世丈夫,亦未易一遇焉。是以開春便理舟楫,動遠(yuǎn)游之興,直下赤壁磯頭矣;而筋力既衰,老病遽作,不得已復(fù)還舊隱,且賤眷為累,亦未易動移也。則其勢自不得不閉戶獨坐,日與古人為伴侶矣。重念海內(nèi)人豪如公者有幾,不知何時按臨此土,俾小子復(fù)遂摳趨之愿,乃以近年學(xué)古所獲者一一請正于大方也。

答周友山

我因人說要拆毀湖上芝佛院,故欲即刻蓋閣于后,使其便于一時好拆毀也。芝佛院是柳塘分付無念蓋的,芝佛院匾是柳塘親手題的,今接蓋上院,又是十方尊貴大人布施俸金,蓋以供佛,為國祈福者。今貴縣說喈者不見舍半文,而暗囑上司令其拆毀,是何賢不肖之相去遠(yuǎn)乎!

我此供佛之所,名為芝佛上院,即人間之家佛堂也,非寺非庵,不待請旨敕建而后敢創(chuàng)也。若供佛之所亦必請旨,不系請旨則必拆毀,則必先起柳塘于九原而罪之。又今鄉(xiāng)宦財主人家所蓋重簾、畫閣、斗拱諸僭擬宸居者,盡當(dāng)拆毀矣,何以全不問也?

與焦弱侯

六月初,曾有書托承差轉(zhuǎn)達(dá),想當(dāng)與常順先后到也。日來與劉晉老對坐商證,方知此事無窮無盡,日新又新,非虛言也。王龍先生新刻全部,真是大了手好漢,可謂三教宗師,可惜生同其時者徒貴耳而賤目,使今日有室邇?nèi)诉h(yuǎn)之嘆耳!京中有聰明漢子否?但得回此心向般若門中,即為幸事,勿太責(zé)備也!

黃岡涂明府先生與劉晉老往復(fù)教言二紙,便中附上請正,便知弟此伏中甚有得朋之益,快活不可當(dāng),故雖熱不覺熱矣。余無言。

與馬伯時

外人言語難信,昨史道只對鄧東里一問耳,雖有問,不甚重也,而好事者添捏至于不可言。何足道!何足道!但恐我輩自處實有未是,則自作之孽將安所逃乎?今唯有學(xué)佛是真學(xué)佛,做人是真做人便了。若犯死禍,我自出頭當(dāng)之,不敢避也。

我此一等與世上人真不同,設(shè)有一點欺心罪過,愧死久矣,不待他人加一言也,況加以法耶!故我一生只是以法自律,復(fù)依律以治百姓,是自律最嚴(yán)者莫我若也。但自律雖嚴(yán),而律百姓甚寬。今自律之嚴(yán)已七十載矣,環(huán)視大地眾生,再無有一人能如我者矣,誰敢不以律處我而妄意逐我耶?

朝廷之法:死有死律,軍有軍律,邊遠(yuǎn)充軍有邊遠(yuǎn)充軍律,口外為民有口外為民律。非軍非民,只是遞解回籍,則有遞解回籍律;年老收贖則又有收贖律。我今只知恭奉朝廷法律也。要如律,我乃聽。如律必須奏上請旨,雖有司道官,不請旨而敢自擅天子之權(quán)乎?

與潘雪松

汪鼎甫讀書人也。會讀書,又肯讀書,正好在此讀書,而家人來催回赴試矣。試中當(dāng)自識拔,不勞公匯薦,但勞公先容也。

鼎甫沉潛樸實,似一塊玉,最好雕琢,愿公加意礱礪之,毋以酸道學(xué)灌其耳、假道學(xué)群侶汩其未雕未琢之天也!

與李惟清

日者之來,承諸公賜顧,仆以山野樗散之人當(dāng)之,太折福矣!夫承顧不敢不拱候,利見大人也;承賜不敢不權(quán)拜受,不敢為不恭也。今已數(shù)日也,身既無入公門之禮,而侍者又皆披緇之徒,雖欲躬致謝而親返璧,其道固無由也。計惟有兄可能為我委曲轉(zhuǎn)致之,庶諸公不我怒,或不我罪云耳。謹(jǐn)將名帖并原禮各封識呈上,幸即遣的當(dāng)人,照此進(jìn)入,免致往還,使老漢為虛讓是感!

與馬伯時

熱極,未敢出門。聞一夏殊健,可喜耳。欲知南中諸友近息,此三書可大概也??从櫺曳飧洞笾前l(fā)還!君家有信,并附上。

所喜者,南中友朋愈罵愈攻而愈發(fā)憤。此間朋友未能三分忠告,而皆欲殺我矣。然則人之真實,志之誠切,氣之豪雄,吾矢發(fā)必中,皆可羨者。何也?彼初非有所為而興,特?zé)o朋友攻擊,未免怠緩,故一激即動如此耳。然則為名與為利者,雖日在講學(xué)之列,無益矣。

與焦漪園太史

無念既入京,便當(dāng)稍留,何為急遽奔回?毒熱如此,可謂不自愛之甚矣!此時多才畢集,近老又到,正好細(xì)細(xì)理會,日淘日汰,胡為乎遽歸哉!豈自以為至足,無復(fù)商度處耶?天下善知識尚未會其一二,而遂自止,可謂志小矣!

心齋刻本璧入,幸查收!此老氣魄力量實勝過人,故他家兒孫過半如是,亦各其種也。然此老當(dāng)時亦為氣魄虧,故不能盡其師說,遂一概以力量擔(dān)當(dāng)領(lǐng)會。蓋意見太多,窠臼遂定,雖真師真友將如之何哉!《集》中有與薛中離諸公辯學(xué)處,殊可笑咤,可見當(dāng)時諸老亦無奈之何矣。所喜東崖定本盡行削去也,又以見儒者之學(xué)全無頭腦。龍先生非從幼多病愛身,見得此身甚重,亦不便到此;然非多歷年所,亦不到此。若近先生,則原是生死大事在念,后來雖好接引儒生,著《論語》、《中庸》,亦謂伴口過日耳。故知儒者終無透徹之日,況鄙儒無識,俗儒無實,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節(jié)名者乎!最高之儒,名已矣,心齋老先生是也。一為名累,自入名網(wǎng),決難得脫,以是知學(xué)儒之可畏也。

周濂溪非但希夷正派,且從壽涯禪師來,分明宗祖不同,故其無極、太極、《通書》等說超然出群。明道承之,龜山衍之。橫浦、豫章傳之龜山,延平復(fù)得豫章親旨,故一派亦自可觀,然攙和儒氣,終成巢穴。獨橫浦心雄志烈,不怕異端名色,直從蔥嶺出路。慈湖雖得象山簡易直截之旨,意尚未滿,復(fù)參究禪林諸書,蓋真知生死事大,不欲以一知半解自足已也。至陽明而后,其學(xué)大明,然非龍先生緝熙繼續(xù),亦未見得陽明先生之妙處。此有家者所以貴于有得力賢子,有道者所以尤貴有好得力兒孫也。

心齋先生之后,雖得波石,然實賴趙老篤信佛乘,超然不以見聞自累。近老多病怕死,終身與道人和尚輩為侶,日精日進(jìn),日禪日定,能為出世英雄,自作佛作祖而去,而心齋先生亦藉以有光焉故耳。故余嘗謂趙老、羅老是為好兒孫以封贈榮顯其父祖者也,王龍先生之于陽明是得好兒子以繼承其先者也。文王雖至圣,得武、周而益顯;懷讓雖六祖之后已降稱師,乃其傳之馬大師,仍復(fù)稱祖。吾以是稱諸老可謂無遺憾。今所未知者,陽明先生之徒如薛中離之外更有何人,龍之后當(dāng)何人以續(xù)龍先生耳。若趙老則止有鄧和尚一人,然鄧終不如趙,然亦非趙之所開悟者也。

弟閑中無事,好與前輩出氣,大率如此,奈孤居無倡,莫可相問處,以為至恨耳。

何心老英雄莫比,觀其羈絆縲紲之人,所上當(dāng)?shù)罆а匀f語,滾滾立就,略無一毫乞憐之態(tài),如訴如戲,若等閑日子。今讀其文,想見其為人。其文章高妙,略無一字襲前人,亦未見從前有此文字。但見其一瀉千里,委曲詳盡,觀者不知感動,吾不知之矣。奉去二稿,亦略見追慕之切,未可出以示人,特欲兄知之耳。蓋弟向在南都,未嘗見兄道有此人也,豈兄不足之耶,抑未詳之耶?若此人尚不足,天下古今更無有可足之人矣,則其所足者又可知也。

弟以賤眷尚在,欲得早晚知吾動定,故直往西湖下居,與方外有深意者為友,杜門深處,以盡余年,且令家中又時時得吾信也;不然,非五臺則伏牛之山矣。蓋入山不深,則其藏不密,西湖終非其意也。余觀世間非但真正學(xué)道人少,稍有英雄氣者亦未之見也,故主意欲與真山真水交焉。

外近作一冊四篇奉正,其二篇論心隱者不可傳?!额惲帧访钌酰?dāng)與《世說》并傳無疑,余未悉。

復(fù)劉肖川

尊公我所切切望見,公亦我所切切望見,何必指天以明也。但此時尚大寒,老人安敢出門!又我自十月到今,與弱侯刻夜讀《易》,每夜一卦。蓋夜靜無雜事,亦無雜客,只有相信五六輩辯質(zhì)到二鼓耳。此書須四月半可完。又其中一二最相信者,俱千里外客子,入留都攜家眷賃屋而住,近我永慶禪室,恐亦難遽舍撇之,使彼有孤負(fù)也。

我謂公當(dāng)來此,輕舟順?biāo)畋?,百事俱便,且可以聽《易》,開闊胸中郁結(jié)。又弱侯是天上人,家事蕭條如洗,全不掛意,只知讀書云耳。雖不輕出門,然與書生無異也。公亦宜來會之,何必拘拘株守若兒女子然乎?千萬一來,佇望!望不可不來,不好不來,亦不宜不來。官衙中有何好,而坐守其中,不病何待?丈夫漢子無超然志氣求師問友于四方,而責(zé)老人以驅(qū)馳,悖矣!快來!快來!

若來,不可帶別人,只公自來,他人我不喜也。如前年往湖上相伴令舅之輩,真定康棍之流,使我至今病悸也,最可憾也!讀《易》輩皆精切漢子,甚用心,甚有趣,真極樂道場也。若來,舟中多帶柴米。此中柴米貴,焦家飯食者六百余指,而無一畝之入,不能供我,安能飯客!記須帶米,不帶柴亦罷。草草未一一,幸照亮!

復(fù)楊定見

文章若未到家,須到家乃已。既到家,又須看命安命,命茍未通,雖揚雄、東方生且無之奈何,況吾儕乎!平生未嘗有十年二十年工夫,縱得之亦當(dāng)以僥幸論;不得則其常,未可遽以怨天尤人為也。在今日只宜自信自修,益堅益厲,務(wù)求到家而后已,必得前進(jìn)而后快,斯為男兒志氣耳。且既讀書為弟子員,若不終身守業(yè),則又何所事以度日乎?如種田相似,年年不輟,時時不改,有秋之獲如此,無成之歲亦如此。安可以一耕不獲而遂棄前事耶?念之!念之!

劉公于國家為大有益人,于朋友為大可喜人。渠見朋友,形骸俱遺。蓋真實下問,欲以求益,非借此以要名,如世人之為也。

與劉肖川

人生離別最苦,雖大慈氏亦以為八苦之一,況同志乎!惟有學(xué)出世法,無離無別,無愛無苫,乃可免也。故曰:“吾知免夫?!弊鹞唐澽D(zhuǎn),甚當(dāng),但恐檀越遠(yuǎn)去,外護(hù)無依,不肖當(dāng)為武昌魚,任人膾炙矣。

公心腸肝膽原是一副,而至今未離青衿行輩,則時之未至,但當(dāng)涵養(yǎng)以俟,不可躁也。大才當(dāng)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樸,此非直為馬伏波寬譬,蓋至理耳。龍先生全刻,雖背誦之可。學(xué)問在此,文章在此,取科第在此,就功名在此,為經(jīng)綸參贊之業(yè)亦在此。只熟讀此,無用他求,他求反不精,不得力矣。

與梅長公

公人杰也,獨知重澹然,澹然從此遂洋謚聲名于后世矣。不遇盤根錯節(jié),無以別利器,公宜以此大為澹然慶。真聰明,真猛烈,真正大,不意衡湘老乃有此兒,又不意衡湘老更有此侄兒也。羨之!慕之!

功名榮華,公分內(nèi)物,惟有讀圣賢書以增益其所未能為祝。仆出游五載,行幾萬里,無有一人可為至圣大賢者。歸來見爾弟兄昆玉如此如此,真為不虛歸矣!

與周貴卿

新刻一冊奉覽。久不聞問,知公不以我為慢也。仆與先公正所謂道義之交者:非以勢交,非以利友。彼我相聚,無非相期至意;朝夕激言,無非肝鬲要語。所恨仆賦性太窄,發(fā)性太急,以致乖迕難堪,則誠有之;然自念此心,實無他也。雖友朋亦咸諒我之無他,不特先公然也。此則仆所自知,凡仆平生故舊亦無不以此知我者,豈有令先公而不知我乎!世未有以正道與人交,以正言與友朋相告,而反以為罪者,恐公未諒耳。

復(fù)夏道甫

公何念我之甚也,公何念我之甚也!感刻感刻!不肖回期未卜,蓋所在是客,仆本是客,又何必以龍湖為是客舍耶!但有好主人好供給,即可安心等死。

江鼎甫府考無名,想時未利耳。然鼎甫原是讀書者,何患不進(jìn)學(xué)耶?有便可勉勵之!再勤學(xué)數(shù)年便當(dāng)大捷矣,區(qū)區(qū)一秀才,何足以為輕重。同事諸公,乞叱名致意!

與周友山

最恨戒禪師復(fù)來作蘇子瞻。戒禪師,云門嫡孫也,載之《傳燈》為雙泉寬第一子,寬受云門大師印可,方再傳便爾舛錯,復(fù)受后有,則《傳燈》諸有名籍者豈能一一出世了生死乎?既不能了,則學(xué)道何益,仆實為此懼。

且戒禪師縱不濟(jì)事,定勝子瞻幾倍,一來蘇家投胎,便不復(fù)記憶前身前事,賴參寂諸禪激發(fā),始能說得幾句義理禪耳,其不及戒禪師,不言又可知也。況于文字上添了許多口業(yè),平生愛國憂民上又添了許多善業(yè),臨到常州回首時,不但這幾句義理禪作障業(yè),我知平生許多善業(yè)口業(yè)一一現(xiàn)前,必定被此二業(yè)牽去,又不知作何狀矣。愈來愈迷,求復(fù)為東坡身,我知其不可得也。蓋學(xué)道之人,本以了生死為學(xué),學(xué)而不了,是自誑也。

《老子》云:“吾有大患,為吾有身;若吾無身,更有何患!”古人以有身為患,故欲出離以求解脫。茍不出離,非但轉(zhuǎn)輪圣王之極樂極富貴,釋迦老子不屑有之,即以釋迦佛加我之身,令我再為釋迎出世,教化諸眾生,受三界二十五有諸供養(yǎng),以為三千大千世界人天福田,以我視之,猶入廁處穢,掩鼻閉目之不暇也。何也?有身是苦:非但病時是苦,即無病時亦是苦;非但死時是苦,即未死時亦是苦;非但老年是苦,即少年亦是苦;非但貧賤是苦,即富貴得意亦無不是苦者。知此極苦,故尋極樂。君不見劉思云垂絕時乎?但知思云垂絕之苦,不知其正前呼后擁時,驚心動念,苦已萬倍矣,特送在苦中不自覺耳。彼不學(xué)道早求解脫,不必言矣,不知戒禪師何以強顏復(fù)出也。果如戒禪師,則與不知參禪學(xué)道者一律,未審于何蹉過,幸一教我!

業(yè)緣易染,生死難當(dāng),仆非病這一番,未必如此著忙。

與夏道甫

有欲染青,當(dāng)用何值,幸實告我!只與人家一樣值,但恃愛得真青足矣。為托程玉峰,此時尚未熱,猶可下手。如許,即奉值與俱往。如的的須秋,則待秋也,然不如此時為妙。比布難染,須另說價。

復(fù)夏道甫

承惠感感,當(dāng)不得也!生不敢殺生,肉謹(jǐn)領(lǐng),活物二謹(jǐn)璧。幸照之!

與焦弱侯

《焚書》五冊,《說書》二冊,共七冊,附友山奉覽。乃弟所自覽者,故有批判,亦愿兄之同覽之也,是以附去耳。外《坡仙集》四冊,批點《孟子》一冊,并往請教。幸細(xì)披閱,仍附友山還我!蓋念我老人抄寫之難,紙筆之難,觀看之難,念此三難,是以須記心復(fù)付友山還我也;且無別本矣?!镀孪杉凡钣炆醵啵段呐c可竹記》又落結(jié)句,俱望為我添入?!镀孪杉冯m若太多,然不如是無以盡見此公生平。心實愛此公,是以開卷便如與之面敘也。

古今至人遺書抄寫批點得甚多,惜不能盡寄去請教兄。不知兄何日可來此一披閱之。又恐弟死,書無交閣處,千難萬難舍不肯遽死者,亦祗為不忍此數(shù)種書耳。有可交付處,即死自瞑目,不必待得奇士然后瞑目也?!端疂G傳》批點得甚快活人,《西廂》、《琵琶》涂抹改竄得更妙。念世間無有讀得李氏所觀看的書者,況此間乎!惟有袁中夫可以讀我書,我書當(dāng)盡與之。然性懶散不收拾,計此書入手,隨當(dāng)散失。嗚呼!此書至有形粗物,尚彷徨無寄,況妙精明心哉!已矣!已矣!

中夫聰明異甚,真是我輩中人,凡百可談,不但佛法一事而已。老來尚未肯死,或以此子故。骨頭又勝似資質(zhì),是以益可喜。明秋得一名目入京,便相見也。世間有骨頭人甚少,有識見人尤少。聰明人雖可喜,若不兼此二種,雖聰明亦徒然耳。

《李氏藏書》中范仲淹改在《行儒》,劉穆之改在《經(jīng)國臣》內(nèi)亦可。此書弟又批點兩次矣,但待兄正之乃佳。弟真不可一日無兄,亦無一刻不念兄,無一時不若與兄相見者。但其如老人無筋力難移動何哉!入京事,自當(dāng)遏我邪念矣。

寄我三書俱到。無念又作秣陵行,為訓(xùn)蒙師,上為結(jié)交幾員官,次為求幾口好食、幾貫信施鈔而已。我所與者盡只如此,傷哉傷哉,不死何待也!

與友人書

承公問及利西泰,西泰大西域人也。到中國十萬余里,初航海至南天竺,始知有佛,已走四萬余里矣。及抵廣州南海,然后知我大明國士先有堯、舜,后有周、孔。住南海肇慶幾二十載,凡我國書籍無不讀,請先輩與訂音釋,請明于《四書》性理者解其大義,又請明于《六經(jīng)》疏義者通其解說。今盡能言我此間之言,作此間之文字,行此間之儀禮,是一極標(biāo)致人也。中極玲瓏,外極樸實,數(shù)十人群聚喧雜,讎對各得,傍不得以其間斗之使亂。我所見人未有其比,非過亢則過諂,非露聰明則太悶悶者,皆讓之矣。

但不知到此何為,我已經(jīng)三度相會,畢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學(xué)易吾周、孔之學(xué),則又太愚,恐非是爾。

寄焦弱侯

明春兄可奉差來也,祗是漢陽尚未有憐我者,茍劉公別轉(zhuǎn)以去,則江上早晚風(fēng)波又未可知,恐未可取必于此專候兄來矣。

楊復(fù)老未知友山入川,有書與之。弟竊觀書中意,大為斯道計慮,故大為弟解紛,此或出自傳聞,當(dāng)無如是事也。夫耿老何如人哉,身系天下萬世之重,雖萬世后之人有未得所者心且憐之,況如弟者,其鐘愛尤篤至,乃眼前一失所物耳,安得不惻然相攻擊以務(wù)反于經(jīng)常之路乎?謂我不知痛癢則可,若謂耿老烏藥太峻,則謬甚矣!此蓋誤聽風(fēng)聞,如此間所接三人書稿者。今將三人書稿錄上,便知風(fēng)聞可笑,大抵如此矣。

夫道本中庸,茍毫厘未妥,便是作怪,作怪即謂之妖。如何心隱本是一個英雄漢子,慧業(yè)文人,然所言者皆世俗之所驚,所行者皆愚懵之所怕。一言行即為人驚伯,則其謂之妖,奚曰不宜?若方湛一雖聰明伶利,人物俊俏,能武能文,自足動人,而無實盜名,欲遂以其虛聲鼓賢者使從己,則亦人之妖也,何可怪也!至如弟則任性自是,遺棄事物,好靜惡囂,尤真妖怪之物,只宜居山,不當(dāng)入城近市者。到城市必致觸物忤人矣。既忤人,又安得不謂之妖人乎!獨一念好賢又根諸性,非近大城郭則不可以得勝己之友,故我以為勝己,人或未然,是以指目為妖,非但耿老有是言也。弟實感此老之鉗錘,而可以為不悅我乎!早晚當(dāng)過黃安,與共起居數(shù)時,庶可以盡此老之益也。

乃者楊復(fù)老即以原壤見推,是何下視原壤而厚推不肖也!夫壤,古之狂也,孔子之所許以為善人,而日以中行之極望之者也。故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鼻w能不踐舊跡者。及至不可得而后思狷者如伯夷等倫,已非夫子之初心矣。故曰:“吾與點也。”點又不可得,乃思“歸與”,以一貫授一唯之參,而中行遂絕望。觀自言回死則亡,未聞有好學(xué)者,則參雖一唯,亦不得謂之好學(xué)矣。何也?狷者終非狂士比也,雖擇善固執(zhí),終不能心齋而坐忘也,以此故未敢以好學(xué)許之。若壤,直不入室耳,使其知學(xué),則固顏子等倫也,安可少也?如弟者執(zhí)迷不反,已非聰明穎悟之夫;性又狷介,不能會于無方之道:真虛生浪死之徒耳。而目我為原壤,則壤之不幸可知也。所賴向往真誠,求友專切,平居惟勝己友朋,不如己者不愿與處,是以天資雖或魯鈍,而從此真積或可幾于一唯之參。但恐時邁年過,歲月不肯待人云耳!興言至此,殊覺刺心,惟愿諸老不以老朽棄我,俱如耿老真切教我,則未死之年,待死之身,或見天日,當(dāng)世世生生,共為涅勝會,木座上酬樂育深恩,永侍杖屨,不敢自暇矣。非敢為佞!非敢為佞!

弟意在漢陽候兄為多。光山蔡君雖未識荊,但往往聞其好賢樂道,近雖有所聽聞,或恐亦如附上三氏之教言耳。皆以影響為真實,無怪其然也。

與鳳里

依教作字二樣,甚不佳,取其人可也。

一身漂泊,何時底定!昨為白下客,今日便為濟(jì)上翁矣。濟(jì)上自李、杜一經(jīng)過,至今樓為太白樓,經(jīng)過淮濟(jì)者,泊舟城下,即見“太白樓”三字儼然如照乘之璧;池經(jīng)千百載,尚為南池,又為杜陵池。池不得湮,詩尚在石。吁!彼又何人,乃能使樓使池使任城之名竟不能滅也!吾輩可以懼矣,真是與草木同腐也哉!

與伯時馬侍御

奉上樓中匾額一,軒中匾額一;又以“衡門”為藥徑,“虛白”為松門各一,并樓中聯(lián)句一對。俱勿刻,但粘帖匾上,使字畫精彩不失,異日當(dāng)與佳樓并稱天中之絕矣,原非笑也。門匾雖當(dāng)風(fēng)雨,然以生桐油漆封其上,堅固垂久,無異石刻。幸照亮之!臨行草此,幸無以俗人不悅故棄!樓成或有高興,與真樵、青蓮并轡而往,當(dāng)更妙也。

與友人

顧沖庵畢竟又不用矣,不用當(dāng)益老。生嘗試評之。

顧沖庵具大有為之才,負(fù)大有為之氣,而時時見大有為之相,所謂才足以有為,而志亦欲以有為者也。梅衡湘亦具大有為之才,而平時全不見有作為之意,所謂無為而自能有為者也。此二公之別也,然皆當(dāng)今之杰也,未易多見者也。顧沖庵氣欲蓋人,而心實能下人。梅衡湘時時降下于人,而心實看不見人。此又二公之別也,然亦當(dāng)今之杰也,未易多見也。在寧夏時,以不干己之事而能出力以成大功,其有為也如此;今居大同,軍民夷虜若不見有巡撫在其地者,其安靜不為也又如此,所謂真人杰者非耶?

顧沖庵老矣,今年六十一矣,再過五六年,恐死矣。老不老,死不死,于英雄何損!但今日邊方漸以多事,真才日以廢黜,不免令人腕而太息耳!余不見沖庵一十八年矣。

與友人

今年病多,以病多,故歸來就塔;既到塔所,病亦旋愈,愈又復(fù)病。大抵人老風(fēng)燭春寒,自然不久。方病時,百念灰冷,唯知安坐以須時;然一愈則種種又生發(fā),可知千古圣賢亦無奈此心何矣。計今所至切者唯有兩事:

一者自老拙寄身山寺,今且二十余年,而未嘗有一毫補于出家兒,反費彼等辛勤服侍,驅(qū)馳萬里之苦。心欲因其日誦《法華》,即于所誦經(jīng)品為之講究大義,而說過亦恐易忘。次欲為之書其先輩解注之近理者,逐品詳明,抄錄出來,使之時時觀玩,則久久可明此經(jīng)大旨矣。又將先輩好詩好偈各各集出,又將仙家好詩、儒家通禪好詩堪以勸戒,堪以起發(fā)人眼目心志者,備細(xì)抄錄,今亦稍得三百余紙。再得幾時盡數(shù)選出,俾每夕嚴(yán)寒或月窗風(fēng)檐之下長歌數(shù)首,積久而富,不但心地開明,即令心地不明,胸中有數(shù)百篇文字,口頭有十萬首詩書,亦足以驚世而駭俗,不謬為服侍李老子一二十年也。此則余心之獨切者,恐其一旦遂死,不能成,竟抱一生素飽之恨。此是余一種牽腸債也。

又三年南都所刻《易因》,雖焦公以為精當(dāng),然余心實未了。何者?文王因象以設(shè)封,因封以立爻,而夫子為之傳,直取本卦爻之象而敷衍之,即所系之辭而解明之,極易看,亦極難看。何者?后儒不知圣人之心,而徒求之于高遠(yuǎn),是以愈離而愈穿鑿,至今日遂不成文理耳,何以能使人人修身齊家而平天下乎?夫文王系《易》,在里時也。此何時也!字字皆肺腑,一人之心通乎天下古今人之心,然后里可出也。故余以為夫子者實文王之所攸賴,不然,雖有《易》無人讀之矣。何也?不知所以讀也。惟夫子逐字逐句訓(xùn)解得出,而后文王之《易》燦然大明于世。然后之讀夫子之《易》者,又并夫子之言而失之,則如李卓吾者又夫子所攸賴,不然,雖有夫子之善解,而朱文公先輩等必皆目之為卜筮之書。是以幸不見毀于秦,其精者又徒說道理以誑世,何益于人生日用參贊化育事耶!故余仍于每日之暇,熟讀一卦兩卦,時時讀之,時時有未妥,則時時當(dāng)自知,今又已改正十二卦矣。此非一兩年之力,決難停妥,是以未甘即死也。尚期了此二事乃死,故我心中真無一刻之暇,豈亦不知老之將至者耶!笑笑!非假非假!了此二件,則吾死瞑目矣。

劉晉老人去,曾有書否?我欲托晉老作一書與偶愚,專專勸其回心講和為佳。此事只可一辨白各人心事而已,安可久也?世人無見識,每每當(dāng)真為之,不知天下之最宜當(dāng)真者惟有學(xué)道作出世之人一事而已,其余皆日用食飲之常,精亦得,粗亦得,飽亦得,不甚飽亦得,不必太認(rèn)真也。唯公可以語此語者,故便附去。

復(fù)梅客生

陶公《乞食》詩云:“扣門拙言辭?!笔菍移蚨鄳M也。王摩詰誚之云:“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蓋譏其不忍彭澤之小屈,而屢受屈于扣門耳。

袁二若能終身此道,笑傲湖山,如今之為,則后來未必?zé)o扣門日子;若以次入京,旋來補缺,終不免作《進(jìn)學(xué)解》以曉諸生,則此刻恐成大言矣。愿公勿羨之!得行志時,且行若志,士民仰蓋公之臥治,戎夷賴?yán)钅林谶叄e功累勤,亦佛菩薩所愿為者。若計此時有具眼人能破格欲求千里駿骨,難矣!上元燈火無論多寡,于襄陽二千石不為少,云中君油三斤不為多,總不如窮釋子昏昏黑黑坐而假寐也。一笑。

與潘雪松

本欲往南,又欲往豫章會未會諸友矣。彷徨未定,復(fù)同肖川至潞河登舟,獲遂見老丈于城下,雖非仆之得已,然亦可遂謂仆之無可奈何哉!士為知己者死,即一見知己而死,死不恨矣。所欲暫傍西山僧舍,已托叔臺丈遣使尋討矣,至日倘遣一使迎我二人,亦大幸也。房費、日費已辦,不勞掛心。

與焦弱侯

耿子健歸,承教言足矣,乃有許多物,不大為寒士費乎!中間教以勿談世事,此弟所素不知談?wù)?,不知兄何所聞而云爾也?br/>
弟自弱冠糊口四方,靡日不逐時事奔走,方在事中猶如聾啞,全不省視之矣,豈以今日入山之深而故喜談樂道之哉!實無有是語也。所謂立言云者,不過一時憤激之詞,非弟事也,弟志也。待木之人,望兄速了業(yè)緣,以闡揚光大此學(xué)為不朽事業(yè),不敢專以有盡有漏之圖期兄,故輒及之。文章鳴世與道德垂芳等,然眾生盡時則此名盡,大丈夫不愿寢處其中也。

貫齋出京當(dāng)已久,仲鶴、乾齋諸兄入覲,并一二會試同志再得相聚。草野之人懶散,不欲馳書京國,然此懷則嘗在左右也。

山中寂寞無侶,時時取史冊披閱,得與其人會覿,亦自快樂,非謂有志于博學(xué)宏詞科也。嘗謂載籍所稱,不但赫然可紀(jì)述于后者是大圣人;縱遺臭萬年,絕無足錄,其精神巧思亦能令人心羨。況真正圣賢,不免被人細(xì)摘;或以浮名傳頌,而其實索然。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誰與辨雪!故讀史時,真如與百千萬人作對敵,一經(jīng)對壘,自然獻(xiàn)俘授首,殊有絕致,未易告語。

近有《讀史》數(shù)十篇,頗多發(fā)明。入九以后,雪深數(shù)尺,不復(fù)親近冊子,偶一閱子由《老子解》,乃知此君非深《老子》者,此老蓋真未易知也。呵凍作《解老》一卷,七日而成帙,自謂莫逾,今亦未暇錄去,待春暖凍解,抄出呈上取證何如?

答高平馬大尹

辱示翰誨,寒谷生暖矣。何幸!何幸!仆衰朽殘質(zhì),百無一解,乃晉老獨憐其無歸而敬養(yǎng)之山中,初不知仆之非伯夷也。嚴(yán)冬十日不出戶矣,肅此奉復(fù),幸唯臺照!

答代州劉戶曹敬臺

兩辱遠(yuǎn)誨遠(yuǎn)饋,恩深愧重矣!生自少無山林之好,既老又無登臨之具,所以跋涉不止者,為求道也。道在人不在山,使五臺有半個人,仆冒死先登矣,不待今日也。今所恨者,唯是過代雁門不曾摳趨長者門下耳。

答劉晉川

令郎不癡。令郎外似癡而胸中實秀穎,包含大志,特一向未遇明師友耳。自到此,笑語異常,心廣體胖矣??v尊嫂有舐犢之愛,獨不可以義勸止之乎?何乃同然一辭,效兒女故態(tài)也?仆已決意從潞河買舟南適,令郎想必送我到彼,安穩(wěn)停當(dāng),然后回還是的也。

答沈王

老朽久處龍湖,曠焉索居,無由長進(jìn),聞晉川居廬讀《禮》,謝絕塵緣,故不遠(yuǎn)一千五百里往就之。蓋獨學(xué)難成,唯友為益也。世間居官者政務(wù)不暇,居家者家政無閑,煢獨一身,幾不免有窮途之慟矣。過隙之晷,擲梭之年,七十又二,不知賢王何以教之?恭惟賢王河間懿德,兼以好善又甚東平,正老人所愿皈依者,況寵命慨然遠(yuǎn)臨之乎!拜嘉之間,三嘆不已。時猶嚴(yán)寒,未敢出戶,未卜見期,謹(jǐn)以為復(fù)。

與焦弱侯

近南川和尚去,曾有數(shù)字附之,甚欲得好刻《班史》,又為至切。聞館東北轉(zhuǎn),則會晤有期矣。

此間近得柳老高徒楊門生《上壽》一書,弟甚喜后輩有人,可為斯文慶,亦可為朝廷異日慶,謹(jǐn)以書稿奉覽,俾同喜也。其所著《大人不失赤子之心》等時文,及《幾?!贰ⅰ恫毁E》與《志伊學(xué)顏》三論,既系刻本,則白下自當(dāng)有之,若猶未有,可煩索取觀之,便見其人也。實可喜!深可喜!斯文寥寥如此,安得不令人生難得之遭乎!此人學(xué)已入信位,從此精微圓妙不難矣。幸兄達(dá)弟相慕之懷,使其肯以片言教弟,則弟雖家居,當(dāng)參訪萬倍矣,以參訪未必遇其人也。

外《南詢錄》一冊,奉翟秋潭覽之。秋潭有志者,想近益精進(jìn)也。并附問之,未一。

與耿叔臺

令郎令侄決然高中。弟因肖川促歸,遂亦凄然。重念老丈向者之恩未報,今咫尺而不一見,非情也,約以是月同發(fā),一面容顏乃別。從此東西南北,信步行去,所至填溝壑皆不悔矣。先此奉聞。倘得近西山靜僻小小僧舍一寄信宿,則旅次有歸,出入無虞,指引有使,是所望于執(zhí)事者,想念故人必?zé)o爽也。費已豫備,不缺。

與夏道甫

夏大朋字道甫,別號之曰“孔修”??仔拚吆??孔北海之小友王修也。北海大志雄才,博學(xué)剛氣,少許可,獨許王修,曰:“今日能冒難來,唯修耳?!毖晕串叾拗痢9时焙Ec修雖年歲相遠(yuǎn),而相得如時輩也。

道甫少年郎耳,獨能信余親余,不以麻城人之所以憎余者嫌余,豈以余為有似于孔北海乎?君之辱愛厚矣,故復(fù)號之曰“孔修”,以嘉其意。

與汪鼎甫

我暫時未得即回,爾與方先生、馬先生共住,亦不寂寞也。千萬勿念我,并諭懷捷等安息守舍,多多念佛!我以劉老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忍恝然。行之勞擾不比坐之安閑,爾亦自能悉我意。今早晚可到淮安,有僧室安居,亦自與白下等矣。夏初可望我至也。

與焦弱侯

弟正月末可至黃安,兄如來往吊,可約定林及一二相知者至彼一會,不惟于耿門吊禮不失,亦可以慰渴懷也。至仰至仰!

弟自三月即閉門專為告歸一事,全不理事矣,至七月初乃始離任,因茲得盡覽滇中之勝,殊足慰也。又得姚安一生為郭萬民者相從,自三月起,頗有尋究下落處,竊自欣幸,以為始可不負(fù)萬里游,又更奇耳。此生雖非甚聰慧,然甚得狷者體質(zhì),有獨行之意。今于佛法分明有見,雖未知末后一著與向上關(guān)捩,然從此穩(wěn)實,大段非莊純夫比矣。弟南北云游,苦未有接手英雄、奇特漢子,此子稍稱心云。雖非無盡、大年諸老可比,然邊地得此,亦足奇矣!

弟書籍古硯等,煩兄為我查理,倘先寄舟中同來更妙。虛谷聞已受辱,房產(chǎn)盡落人手,恐弟寄物未必存也。李如真兄曾在閩中,竟不與我一兩字,誠所謂套中人也。倘得至黃安會聚,更妙更妙。余未一一。

因行者系方 庵堂弟,先欲同弟出去,偶有袁武定回府差便,即時同行,故于燈下奉訊云耳。李翰兄家事近何如?弟此間日夜追思不已也。

與耿子健

劉肖川到,得《道古錄》二冊,謹(jǐn)附去覽教。尚有二冊欲奉弱侯,恐其不欲,故未附去,試為我問之何如?并為道《藏書》收整已訖,只待梅客生令人錄出,八月間即可寄弱侯再訂,一任付梓矣。

縱不梓,千萬世亦自有梓之者,蓋我此書乃萬世治平之書,經(jīng)筵當(dāng)以進(jìn)讀,科場當(dāng)以選士,非漫然也。

與焦從吾

弟喜時時獲通二家音問,值常覺僧又甚伶俐好游。此僧本好游,又探知弟意如此,故強以此緣簿相請,遂妝綴數(shù)語于其前,非其心也。果欲遍閱諸經(jīng),何處不可耶?見庵兄,幸出此相訊,云《湖上語錄》有無念從旁錄出,弟以其人好事,故不之禁,又不知其遂印行,且私兄與庵也??尚尚?!今已令其勿行之矣。大凡語言非關(guān)系要切,自不宜輕梓以傳;即關(guān)系切要,人亦必傳之,又不待己自傳也。

然言語一關(guān)切,便無人肯看;縱有看者,舉四海之內(nèi),不過兩三人耳。豈惟當(dāng)世,即后世亦不過兩三人耳。以兩三人之故而費,不如人抄寫一本自覽之為便。如《解老》等祗宜欲覽者各抄一冊,不宜為木災(zāi)也。何如何如?

與汪鼎甫

《說書》一冊,《時文古義》二冊,中間可取者,以其不著色相而題旨躍如,所謂水中鹽味,可取不可得,是為千古絕唱,當(dāng)與古文遠(yuǎn)垂不朽者也。然亦不多幾首爾。愿熟讀之!墨卷無好者,故不往。

復(fù)焦漪園

人來得書,時正入山,故喜而有述,既書扇奉去矣。此地得書難,得君詩尤難,當(dāng)必有報我瓊瑤者,望之!有詩即書扇,并惠我白扇數(shù)握,度便時寫寄焉。壽言如命書幅,貯竹筒寄空庵上人去,今空庵復(fù)自九江還入山,不果至白下,此筒仍寄團(tuán)風(fēng),故復(fù)令耿使便過賚奉,想必達(dá)也。

東溟兄時在天窩,近山從之行,但不同至黃安耳。東溟亦不久住此。此兄挫抑之后,收斂許多,殊可喜!殊可喜!《雅娛閣詩序》當(dāng)盛傳。文非感時發(fā)己,或出自家經(jīng)畫康濟(jì),千古難易者,皆是無病呻吟,不能工。故此序與《高鴻臚銘志》及《時文引》必自傳世。何者?借他人題目,發(fā)自己心事,故不求工自工耳。然則《卓吾居士傳》可少緩耶?弟待此以慰岑寂,平生無知我者,故求此傳甚切也。

侗天為我筑室天窩,甚整。時共少虞、柳塘二丈老焉,絕世囂,怡野逸,實無別樣出游志念,蓋年來精神衰甚,只宜隱也?!豆沤裨妱h》有剩本,幸寄我,余見前寄空庵書。并與如真、北陵二丈數(shù)字,皆煩為致上焉。楊、李二集幸寄我一覽,又望。

答僧心如

所言夢中作主不得,此疑甚好。學(xué)者但恨不能疑耳,疑即無有不破者??上?!可喜!

晝既與夜異,夢即與覺異,生既與無生異,滅既與無滅異,則學(xué)道何為乎,如何不著忙也?愿公但時時如此著忙,疑來疑去,畢竟有日破矣。

與汪鼎甫

我于三月二十一日已到濟(jì)寧,暫且相隨住數(shù)時,即返舟來矣。家中關(guān)門加謹(jǐn)慎為妙,爾方先生要為我蓋佛殿及凈室,此發(fā)心我當(dāng)受之,福必歸之,神必報之,佛必之。我于《陽明先生年譜》,至妙至妙,不可形容,恨遠(yuǎn)隔,不得爾與方師同一絕倒。然使?fàn)枎煹芮返檬质忠嗫烊耍粽张f相聚,爾與令師亦太容易了也。

發(fā)去《焚書》二本,付陳子刻??謭鍪庐叄泻脻h要看我《說書》以作圣賢者,未可知也。要無人刻,便是無人要為圣賢,不刻亦罷,不要強刻。若《焚書》自是人人同好,速刻之!但須十分對過,不差落乃好,慎勿草草!又將《易因》對讀一遍,宜改者即與改正。且再讀一遍亦自諷誦了一遍,自亦大有益也。

焦先生近時何似?馬伯時今開門從后路,而我乃不得一入其門,可知天下事亦難算就。夜夜相聚讀《易》,千古快事,十三省兩京未有此會,我亦知必暫散,不能久矣。世間生死事不可類推耶?努力是望,勿作嬰兒態(tài)徒憶父母為!

與袁石浦

《坡仙集》我有批削旁注在內(nèi),每開看便自歡喜,是我一件快心卻疾之書。大凡我書,皆是求以快樂自己,非為人也。

復(fù)麻城人

昔李邢州之飲許趙州云:“白眼風(fēng)塵一酒卮,吾徒猶足傲當(dāng)時。城中年少空相慕,說著高陽總不知?!贝嗽娝鬃虞呉曋阌邪H,吾以謂皆實語也。

答耿楚侗

人能放開眼目,固無尋常而不奇怪。達(dá)人宏識,一見虞廷揖讓,便與三杯酒齊觀;巍巍堯、舜事業(yè),便與太虛浮云并壽。無他故焉,其見大也。

與劉憲長

如弟不才,資質(zhì)魯鈍,又性僻懶,倦于應(yīng)酬,故托此以逃,非為真實究竟當(dāng)如是也。如丈樸實英發(fā),非再來菩薩而何?若果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頓手腳,晚矣!

別劉肖甫

“大”字,公要藥也。不大則自身不能庇,安能庇人乎?且未有丈夫漢不能庇人而終身庇于人者也。大人者,庇人者也;小人者,庇于人者也。凡大人見識力量與眾不同者,皆從庇人而生;若徒庇于人,則終其身無有見識力量之日矣。

今之人,皆庇于人者也,初不知有庇人事也。居家則庇于父母,居官則庇于官長,立朝則求庇于宰臣,為邊帥則求庇于中官,為圣賢則求庇于孔、孟,為文章則求庇于班、馬。種種自視,莫不皆自以為男兒,而其實則皆孩子而不知也。豪杰、凡民之分,只從庇人與庇于人處識取。

答鄧石陽

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世間種種,皆衣與飯類耳。故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謂種種絕與百姓不相同者也。

與陶石簣

善與惡對,猶陰與陽對,剛與柔對,男與女對。蓋有兩則有對,既有兩矣,其勢不得不立虛假之名以分別之,如張三、李四之類是也。若謂張三是人而李四非人,可歟?

不但是也,均此一人也,初生有乳名,稍長有正名,既冠而字,有別號,是一人而三四名稱之矣。然稱其名則以為犯諱,故長者咸諱其名而稱字,同輩則以字為嫌而稱號,是以號為非名也。若以為非名,則不特號為非名,字亦非名,諱亦非名。自此人初生,未嘗有名字夾帶將來也,胡為乎而有許多名,又胡為乎而有可名與不可名之別也?若直曰名而已,則諱固名也,字亦名也,號亦名也,與此人原不相干也,又胡為而諱,胡為而不諱也?甚矣!世人之迷也。

復(fù)宋太守

千圣同心,至言無二。紙上陳語皆千圣苦心苦口為后賢后人,但隨機說法,有大小二乘,以待上下二根。茍是上士,則當(dāng)究明圣人上語;若甘為下士,只作世間完人,則不但孔圣以及上古經(jīng)籍為當(dāng)服膺不失,雖近世有識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于身心,皆不可以陳語目之也。愿相訂證何如?

與楊定見

世人之愛我者,非愛我為官也,非愛我為和尚也,愛我也。世人之欲我殺者,非敢殺官也,非敢殺和尚也,殺我也。我無可愛,則我直為無可愛之人耳,彼愛我者可妨乎!我不可殺,則我自當(dāng)受天不殺之佑,殺我者不亦勞乎!

與曾繼泉

我所以落發(fā)者,則因家中時時望我歸去,又時時不遠(yuǎn)千里來迫我,以俗事強我,故我剃發(fā)以示不歸,俗事亦決然不肯與理也。又此間無見識人多以異端目我,故我遂為異端,以成彼豎子之名。兼此數(shù)者,陡然去發(fā),非其心也。

與袁石浦

弟今秋一疾幾廢,乃知有身是苦。佛祖上仙所以孜孜學(xué)道,雖百般富貴,至于上登轉(zhuǎn)輪圣王之位,終不足以易其一盼者,以為此分段之身禍患甚大,雖轉(zhuǎn)輪圣王不能自解免也,故窮苦極勞以求之。不然,佛乃是世間一個極拙極癡人矣,舍此富貴好日子不會受用,而乃十二年雪山,一麻一麥,坐令烏鵲巢其頂乎?想必有至富至貴,世間無一物可比尚者,故竭盡此生性命以圖之。在世間顧目前者視之,似極癡拙,佛不癡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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