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學盛于漢；漢亡而經(jīng)學衰。桓、靈之間，黨禍兩見，志士仁人，多填牢戶，文人學士，亦捍文網(wǎng)；固已士氣頹喪而儒風寂寥矣。鄭君康成，以博聞強記之才，兼高節(jié)卓行之美，著書滿家，從學盈萬。當時莫不仰望，稱伊、雒以東，淮、漢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闕，鄭氏道備。自來經(jīng)師未有若鄭君之盛者也。然而木鐸行教，卒入河海而逃；蘭陵傳經(jīng)，無救焚坑之禍；鄭學雖盛，而漢學終衰。《三國志》董昭上疏陳末流之弊云：“竊見當今年少，不復(fù)以學問為本，專更以交游為業(yè)。國士不以孝弟清修為首，乃以趨勢游利為先。”杜恕上疏云：“今之學者，師商、韓而上法術(shù)，競以儒家為迂闊，不周世用。此則風俗之流弊?！濒~豢《魏略》以董邁、賈洪、邯鄲淳、薛夏、隗禧、蘇林、樂祥七人為儒宗；其序曰：“正始中，有詔議圜丘，普延學士。是時郎官及司徒領(lǐng)吏二萬余人，……而應(yīng)書與議者，略無幾人。又是時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筆者未有十人，多皆飽食相從而退。嗟夫！學業(yè)沈隕，乃至于此。是以私心常區(qū)區(qū)貴乎數(shù)公者，各處荒亂之際，而能守志彌敦者也?！濒~豢序見《三國志注》，令人閱之悚然。夫以兩漢經(jīng)學之盛，不百年而一衰至此；然則，文明豈可恃乎！范蔚宗論鄭君“括囊大典，網(wǎng)羅眾家；刪裁繁蕪，刊改漏失；自是學者略知所歸。”蓋以漢時經(jīng)有數(shù)家，家有數(shù)說，學者莫知所從。鄭君兼通今古文，溝合為一，于是經(jīng)生皆從鄭氏，不必更求各家。鄭學之盛在此，漢學之衰亦在此。《鄭君傳》云：“凡玄所注《周易》、《尚書》、《毛詩》、《儀禮》、《禮記》、《論語》、《孝經(jīng)》、《尚書大傳》、《中候》、《乾象歷》，又著《七政論》、《魯禮禘祫義》、《六藝論》、《毛詩譜》、《駮許慎五經(jīng)異義》、《答臨孝存周禮難》凡百余萬言?！卑膏嵶⒅T經(jīng)，皆兼采今古文。注《易》用費氏古文；爻辰出費氏分野，今既亡佚，而施、孟、梁邱《易》又亡，無以考其同異。注《尚書》用古文，而多異馬融；或馬從今而鄭從古，或馬從古而鄭從今。是鄭注《書》兼采今古文也。箋《詩》以毛為主，而間易毛字。自云：“若有不同，便下己意?！彼^己意，實本三家。是鄭箋《詩》兼采今古文也。注《儀禮》并存今古文；從今文則注內(nèi)疊出古文，從古文則注內(nèi)疊出今文。是鄭注《儀禮》兼采今古文也。《周禮》古文無今文，《禮記》亦無今古文之分，其注皆不必論。注《論語》，就《魯論》篇章，參之《齊》、《古》，為之注，云：“《魯》讀某為某，今從古?！笔青嵶ⅰ墩撜Z》兼采今古文也。注《孝經(jīng)》多今文說，嚴可均有輯本。

　　所謂鄭學盛而漢學衰者；漢經(jīng)學近古可信，十四博士今文家說，遠有師承；劉歆創(chuàng)通古文，衛(wèi)宏、賈逵、馬融、許慎等推衍其說，已與今學分門角立矣。然今學守今學門戶，古學守古學門戶。今學以古學為變亂師法，古學以今學為“黨同妒真?！毕喙ト舫?，不相混合。杜、鄭、賈、馬注《周禮》、《左傳》，不用今說；何休注《公羊傳》，亦不引《周禮》一字；許慎《五經(jīng)異義》分今文說、古文說甚晰。若盡如此分別，則傳至后世，今古文不雜廁，開卷可了然矣。鄭君先通今文，后通古文。其傳曰：“造太學受業(yè)，師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tǒng)歷》、《九章算術(shù)》。又從東郡張恭祖受《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尚書》。以山東無足問者，乃西入關(guān)，因涿郡盧植，事扶風馬融。”案京氏《易》、《公羊春秋》為今文，《周官》、《左氏春秋》、《古文尚書》為古文。鄭君博學多師，今古文道通為一，見當時兩家相攻擊，意欲參合其學，自成一家之言，雖以古學為宗，亦兼采今學以附益其義。學者苦其時家法繁雜，見鄭君閎通博大，無所不包，眾論翕然歸之，不復(fù)舍此趨彼。于是鄭《易注》行而施、孟、梁丘、京之《易》不行矣；鄭《書注》行而歐陽、大小夏侯之《書》不行矣；鄭《詩箋》行而魯、齊、韓之《詩》不行矣；鄭《禮注》行而大小戴之《禮》不行矣；鄭《論語注》行而齊、魯《論語》不行矣。重以鼎足分爭，經(jīng)籍道息。漢學衰廢，不能盡咎鄭君；而鄭采今古文，不復(fù)分別，使兩漢家法亡不可考，則亦不能無失。故經(jīng)學至鄭君一變。

　　事有不可一概論者，非通觀古今，不能定也。《毛詩》、《左傳》乃漢時不立學之書，而后世不可少；鄭君為漢儒敗壞家法之學，（本李兆洛說）而后世尤不可無。漢時《詩》有魯、齊、韓三家，《春秋》有《公》、《榖》二傳?！睹姟?、《左傳》不立學無害；且不立學，而三家二傳更不至淆雜也。漢后三家盡亡，二傳殆絕，若無《毛詩》、《左傳》，學者治《詩》、《春秋》，更無所憑依矣。鄭君雜糅今古，使顓門學盡亡；然顓門學既亡，又賴鄭注得略考見。今古之學若無鄭注，學者欲治漢學，更無從措手矣！此功過得失互見而不可概論者也。鄭君從黨遍天下，即經(jīng)學論，可謂小統(tǒng)一時代。傳云：“齊、魯間宗之”；非但齊、魯間宗之，傳列郗慮等五人，《鄭志》、《鄭記》有趙商等十六人?！度龂窘S傳》云：“好鄭氏學”，不知其何所受。昭烈帝嘗自言周旋鄭康成間，蓋鄭君避地徐州，時昭烈為徐州牧，嘗以師禮事之。然則，蜀漢君臣亦鄭學支裔矣。有與鄭君同時而學不盡同者：荀爽、虞翻并作《易注》；荀用費《易》，虞用孟《易》，今略存于李鼎祚《集解》中。虞嘗駮鄭《尚書注》，又以《鄭易注》為不得。王粲亦駮鄭，而其說不傳。有視鄭稍后而學不盡同者：王弼《易注》，盡掃象數(shù)，雖亦用費《易》，而說解不同。故李鼎祚云：“刊輔嗣之野文，補康成之逸象?！焙侮獭墩撜Z集解》雖采鄭注，而不盡主鄭。若王肅尤顯與為敵者。

　　鄭學出而漢學衰，王肅出而鄭學亦衰。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賈逵、馬融皆古文學，乃鄭學所自出。肅善賈、馬而不好鄭，殆以賈、馬專主古文，而鄭又附益以今文乎？案王肅之學，亦兼通今古文。肅父朗師楊賜，楊氏世傳歐陽《尚書》；洪亮吉《傳經(jīng)表》以王肅為伏生十七傳弟子，是肅嘗習今文；而又治賈、馬古文學。故其駮鄭，或以今文說駮鄭之古文，或以古文說駮鄭之今文。不知漢學重在顓門，鄭君雜糅今古，近人議其敗壞家法，肅欲攻鄭，正宜分別家法，各還其舊，而辨鄭之非，則漢學復(fù)明，鄭學自廢矣。乃肅不惟不知分別，反效鄭君而尤甚焉。偽造孔安國《尚書傳》、《論語孝經(jīng)注》、《孔子家語》、《孔叢子》，共五書，以互相證明；讬于孔子及孔氏子孫，使其徒孔衍為之證。不思《史》、《漢》皆云安國早卒，不云有所撰述；偽作三書，已與《史》、《漢》不合矣。而《家語》、《孔叢子》二書，取郊廟大典禮兩漢今古文家所聚訟不決者，盡讬于孔子之言，以為定論。不思漢儒議禮聚訟，正以去圣久遠，無可據(jù)依。故石渠、虎觀，天子稱制臨決。若有孔子明文可據(jù)，群言淆亂折諸圣，尚安用此紛紛為哉！肅作《圣證論》，以譏短鄭君；蓋自謂取證于圣人之言；《家語》一書，是其根據(jù)。其注《家語》，如五帝、七廟、郊丘之類，皆牽引攻鄭之語，適自發(fā)其作偽之覆。當時鄭學之徒皆云“《家語》，王肅增加?！被蛟仆趺C所作。是肅所謂圣證，人皆知其不出于圣人矣。孫志祖《家語疏證》已明著其偽。

　　兩漢經(jīng)學極盛，而前漢末出一劉歆，后漢末生一王肅，為經(jīng)學之大蠹。歆，楚元王之后；其父向，極言劉氏、王氏不并立。歆黨王莽篡漢，于漢為不忠，于父為不孝。肅父朗，漢會稽太守，為孫策虜，復(fù)歸曹操，為魏三公。肅女適司馬昭，黨司馬氏篡魏，但早死不見篡事耳。二人黨附篡逆，何足以知圣經(jīng)！而歆創(chuàng)立古文諸經(jīng)，汨亂今文師法；肅偽作孔氏諸書，并鄭氏學亦為所亂。歆之學行于王莽；肅以晉武帝為其外孫，其學行于晉初。《尚書》、《詩》、《論語》、《三禮》、《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傳》，皆立學官。晉初郊廟之禮，皆王肅說，不用鄭義。其時孔晁、孫毓等申王駮鄭，孫炎、馬昭等又主鄭攻王，齗齗于鄭、王兩家之是非，而兩漢顓門無復(fù)過問。重以永嘉之亂，《易》亡梁丘、施氏、高氏，《書》亡歐陽、大小夏侯，《齊詩》在魏已亡，《魯詩》不過江東，《韓詩》雖存，無傳之者，孟、京、費《易》亦無傳人，《公》、《榖》雖在若亡。晉元帝修學校，簡省博士，置《周易》王氏，《尚書》鄭氏，《古文尚書》孔氏，《毛詩》鄭氏，《周官》、《禮記》鄭氏，《春秋左傳》杜氏、服氏，《論語》、《孝經(jīng)》鄭氏博士各一人。太常荀崧上疏，請增置鄭《易》、《儀禮》及《春秋公羊》、《榖梁》博士各一人，時以為《榖梁》膚淺不足立。王敦之難，復(fù)不果行。晉所立博士，無一為漢十四博士所傳者，而今文之師法遂絕。

　　世傳《十三經(jīng)》注，除《孝經(jīng)》為唐明皇御注外，漢人與魏、晉人各居其半。鄭君箋《毛詩》，注《周禮》、《儀禮》、《禮記》；何休注《公羊傳》；趙岐注《孟子》；凡六經(jīng)，皆漢人注?？装矅渡袝鴤鳌罚趺C偽作；王弼《易注》；何晏《論語集解》；凡三經(jīng)，皆魏人注。杜預(yù)《左傳集解》；范寧《榖梁集解》；郭璞《爾雅注》；凡三經(jīng)，皆晉人注。以注而論，魏、晉似不讓漢人矣；而魏、晉人注卒不能及漢者：孔《傳》多同王肅，孔《疏》已有此疑；宋吳棫與朱子及近人閻若璩、惠棟歷詆其失，以為偽作；丁晏《尚書馀論》，考定其書實出王肅。據(jù)《晉書·荀崧傳》，崧疏稱武帝時置博士，已有孔氏，是晉初已立學。永嘉之亂亡失，東晉時梅頤復(fù)獻之，非梅頤偽作也。王弼、何晏祖尚玄虛，范寧常論其罪浮于桀、紂。王弼《易注》，空談名理，與漢儒樸實說經(jīng)不似；故宋趙師秀云：“輔嗣《易》行無漢學。”何晏《論語集解》合包、周之《魯論》，孔、馬之《古論》，而雜糅莫辨。所引孔注，亦是偽書；如“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孔注“鄹，孔子父叔梁紇所治邑”，不自稱幾世祖，此大可疑者。丁晏謂孔注亦王肅偽作。杜預(yù)《左傳集解》多據(jù)前人說解，而沒其名，后人疑其杜撰。諒闇短喪，倡為邪說?！夺尷酚凇胺矎s君稱君，君無道也”一條，亟揚其波。鄭伯射王中肩之類，曲為出脫。焦循論預(yù)背父黨篡之罪，謂為司馬氏飾，其注多傷名教，不可為訓。范寧《榖梁集解》，雖存《榖梁》舊說，而不專主一家。序于三傳皆加詆諆，宋人謂其最公。此與宋人門徑合耳；若漢時，三傳各守顓門，未有兼采三傳者也。郭璞《爾雅注》亦沒前人說解之名，余蕭客謂為攘善無恥。此皆魏、晉人所注經(jīng)，準以漢人著述體例，大有逕庭，不止商、周之判。蓋一壞于三國之分鼎，再壞于五胡之亂華，雖緒論略傳，而宗風已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