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

約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法)羅曼·羅蘭著


  他們出了巴黎,穿過那些罩著濃霧的廣大的平原。十年以前,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那時他已經(jīng)開始逃亡了。但那時他的朋友,他所愛的朋友是活著,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知不覺的逃到朋友那里去的……

  最初克利斯朵夫還受著混戰(zhàn)的刺激,非常興奮,提高著嗓子說了很多話,亂七八糟的講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事,對自己的英勇非常得意?,斉购图幽我舱f著話,使他分心。然后狂熱的情緒慢慢退下去,克利斯朵夫不出聲了,只有兩個同伴繼續(xù)談著。他被下午的事攪糊涂了,可并不喪氣。他想到從德國逃出來的時代。逃,逃,老是得逃……他笑了。逃就是他的命運。離開巴黎并不使他難過:世界大得很,人又是到處一樣的。上哪兒都沒關(guān)系,只要和朋友在一起。他預備第二天早上就能和奧里維相會……

  他們到了拉洛什?,斉古c加奈等火車開了才和他分手??死苟浞騿柫怂麄兒脦妆?,應當在哪個地方下車,投宿什么旅館,向哪個郵局領(lǐng)取信件。他們和他作別的時候,臉上表示很難過??死苟浞騾s高高興興的握著他們的手,說道:“得了罷,別這么哭喪著臉。后會有起!這又不算一回事。我們明天就寫信給你們?!?br/>
  火車開了,他們望著他去遠了。

  “可憐的家伙!”瑪奴斯嘆了一聲。

  他們回上汽車,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加奈說:“我覺得我們這一下是犯了罪?!?br/>
  瑪奴斯先是不做聲,隨后回答道:“嘿!死的總是死了。應當救活的?!?br/>
  天慢慢的黑了,克利斯朵夫緊張的心情也跟著靜下來。掩在車廂的一角,他呆呆的想著,頭腦已經(jīng)清醒,可是渾身冰冷。他瞧了瞧手,看到了血,不是自己的血,便不勝厭惡的打了個寒噤。殺人的一幕又浮現(xiàn)了,使他想起殺了人,可不明白為什么殺的。他把戰(zhàn)斗的經(jīng)過在腦子里溫了一遍,但這一回眼光不同了,不懂自己怎么會參加的。他又從頭至尾想了想當天的事:怎樣的和奧里維一塊兒出門,走過幾條街,直到他被漩渦卷進去為止。想到這兒,他糊涂了,思想的線索斷了。他怎么能跟那些與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們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那時他變了另外一個人了!……他的意識,意志,都消滅了。這一點使他又驚愕又慚愧:難道他竟不能自主嗎?那末誰是他的主宰?……現(xiàn)在快車帶著他在黑夜里跑,但那個在精神上帶著他跑的黑夜也一樣的陰沉,那股無名的力也一樣的令人頭暈目?!ο攵ㄒ欢ㄉ?,結(jié)果只換了一個操心的題目。越近目的地,他越想念奧里維,莫名片妙的覺得不安了。

  到站的時候,他向車門外張望,看看月臺上有沒有那張熟識的親愛的臉……下了車,又向四面探望。有一兩次,他有點兒眼花,仿佛……噢,不,不是“他”。他到約定的旅館去,奧里維也沒有在。這當然不足為奇:奧里維怎么能比他先到呢?但從此克利斯朵夫好不心焦的開始等待了。

  時間正是早上??死苟浞蛏蠘堑椒块g里轉(zhuǎn)了一轉(zhuǎn),下去吃了飯,上街閑逛,裝做毫無心事的樣子;他欣賞了一下湖,瞧瞧鋪子里的陳設(shè),跟飯店里的姑娘說了幾句笑話,翻著畫報……一點沒有勁。時間過得真慢。到晚上七點,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便提早吃了晚飯,也吃不下什么,重新上樓,吩咐仆人等朋友一到,立刻帶到他屋子里來。他背對著房門,坐在桌子前面,一無所事:沒有一件行李,沒有一本書,只有才買來的一份報。他勉強拿來看著,心可是不在,耳朵老聽著走廊里的腳聲。整天等待的疲倦和整晚的沒有睡覺,使他神經(jīng)過敏到極點。

  他突然之間聽見房門開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使他不馬上掉過頭去。他覺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轉(zhuǎn)過身子,看見奧里維微微笑著。他并不驚奇,只是說:

  “啊!你終于來了!”

  只有一剎那功夫,幻景就消滅了……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推開桌子,把椅子翻倒在地下。他呆了一會,毛骨悚然,臉象死人一樣,牙齒打得很響……

  從那個時候起,——雖然他一無所知,雖然對自己再三說著“我又沒知道什么”,——他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將要發(fā)生的事都預感到了。

  他沒法再待在屋子里,到街上走了一個鐘點?;氐铰灭^,看門的在穿堂里遞給他一封信。啊,他早知道會有信的。他雙手哆嗦著接過來,奔到樓上,拆了信,一讀到奧里維的死耗,馬上暈過去了。

  信是瑪奴斯寫的,說昨天瞞著他催他動身,完全是奧里維的意思,奧里維要他的朋友逃走;——信上又說克利斯朵夫留在那里一無用處,只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為了紀念他的亡友,為了其余的朋友,為了他自己的光榮,應當活下去……奧蘭麗用著又大又顫抖的字跡也附了兩三行,說那位可憐的先生的后事,她會照顧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過來,大發(fā)神經(jīng),只想殺死瑪奴斯,立刻奔往車站。旅館的穿堂里闃無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里幾個寥寥落落晚歸的行人,也沒注意到這個眼睛發(fā)瘋的,氣喘吁吁的家伙。他只有一個念頭,象一條想咬人的惡狗:“殺瑪奴斯!殺!”他要回巴黎去。夜快車已經(jīng)開出一小時,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那怎么行!他隨便搭了下一班望巴黎那方面開去的火車。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車??死苟浞颡氉栽谲噹锶轮骸澳鞘遣豢赡艿模〔豢赡艿?!”

  到了法國境內(nèi)的第二站,火車完全停止,不再往前了??死苟浞虮┨缋?,下了車,打聽另外一班車,倦眼惺忪的職員們根本不理他。但不論他怎么辦,總是太晚了。為奧里維是太晚了。他甚至也來不及找到瑪奴斯,先得被捕。那末怎么辦呢?怎么辦呢?繼續(xù)向前嗎?回頭走嗎?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他想向一個在旁邊走過的憲兵自首。但曖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攔住了,勸他回瑞士。兩三點鐘以內(nèi),望任何方面去的火車都沒有??死苟浞蜃诖囀依铮肿幌氯?,便走出車站,在黑夜里胡亂揀著一條路往前直闖。一忽兒他到了荒涼的田野,踏進了草原:東一處西一處的有些小柏樹,表示靠近一個森林了。他進了林子,才走了幾步就趴在地下嚷著:“啊,奧里維!”

  他橫躺在路上,嚎啕大哭。

  過了好久,聽見火車遠遠的一聲長嘯,他爬了起來,想回車站,可是走錯了路,走了整整一夜。好罷,走到哪兒都是一樣,只要盡走下去,不讓自己思想,走到不會再思想,走到死!啊,要是能死才好呢!……

  黎明的時候,他走進一個法國村子,和邊境已經(jīng)離得很遠了。一夜之間他都是望法國這一邊走著。他進入一家鄉(xiāng)村客店,大吃了一頓,重新上路。日中,他在一片草原上倒下,直睡到傍晚。等到醒過來,天又黑了。他那股瘋狂的勁也沒有了,只覺得痛苦難忍,沒法呼吸,好容易捱到一個農(nóng)家,討了一塊面包,要求借宿。農(nóng)夫把他打量了一番,切了一塊面包給他,帶他到牛棚里,把門反鎖了??死苟浞蛱稍诓輭|上,靠近氣味難聞的母牛,嚼著面包。他淌著眼淚,又是餓又是痛苦。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幾小時。第二天早上,開門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可依舊一動不動的躺著,心里只想不要再活下去。農(nóng)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不時又瞧一下手里的紙。臨了,他走前一步,把一張報紙交給克利斯朵夫看,上面赫然印著他的照片。

  “不錯,就是我,”克利斯朵夫說?!澳闳グ盐腋姘l(fā)罷。”

  “你起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農(nóng)夫做個手勢教他跟著走。他們從牛棚后面,在果子樹中間走上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農(nóng)夫指著一條路對克利斯朵夫說:

  “邊境在那一邊?!?br/>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上了路。他不懂自己為什么走著;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極點,隨時想停下來。但他覺得要是一倒下去,就沒法再爬起來。于是又走了一天。身邊連一個小錢都沒有了,不能再買面包。而且他回避村子。由于一種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心理,這個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給人抓去;他的身體好似一頭被人追急的野獸,拚命的奔逃。肉體的痛苦,疲倦,饑餓,奄奄一息的生命隱隱約約感到的恐懼,暫時把他精神上的悲痛壓倒了。他但求找到一個氣息的地方,好細細咂摸自己的悲苦。

  他過了邊境,遠遠的望見一個鐘樓高聳,煙突林立的城市:綿延不斷的煙象黑色的河流一般,在雨中,在灰色的天空,望著同一個方向吹去。他忽然想起這兒有個當醫(yī)生的同鄉(xiāng),叫做哀列克·勃羅姆,去年還有過信來,祝賀他的成功。不管勃羅姆為人怎么平凡,不管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怎么疏闊,克利斯朵夫象受傷的野獸一般,拚著最后一些力量去投奔他,覺得要倒下來也得倒在一個并不完全陌生的人家里。

  又是煙,又是雨,一片迷茫;街道跟屋子只有紅與灰兩種顏色。他在城里亂闖,什么都看不見,問了路又走錯了,回頭再走。他筋氣力盡,靠著意志的最后一些力量,走進一條陡峭的小巷子,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崗的石梯,崗上有所陰森森的教堂,四周都是民房。六十步紅色的石級,每三級或六級就有一個狹窄的平臺,剛好讓人家的屋子開個大門??死苟浞蛎康揭粋€平臺總得搖搖晃晃的歇一會。成群的烏鴉在教堂的塔頂上盤旋。

  他終于在一所屋子的門上看到了他尋訪的姓名,便敲起門來?!镒永锖芎凇KьD不堪,閉上眼睛。心里也是漆黑一片……幾個世紀過去了……

  狹窄的門開了一半,出現(xiàn)一個女人。她的背光的臉教人沒法看到;但身腰顯得很清楚,因為外邊黑,里頭亮。她背后是一條長廊,長廊盡處有個照著斜陽的小花園。她個子高大,筆直的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只等他開口。他看不見她的眼睛,只感覺到她的目光。他說要見哀列克·勃羅姆醫(yī)生,同時報了自己的姓名,每個字都不容易從喉嚨里吐出來。他饑渴交加,累到極點。那女人聽了一聲不出,回進去了;克利斯朵夫跟著她走進一間護窗緊閉的屋子,在黑洞里跟她撞了一下: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個沒有聲音的身體。她出去帶上了門,讓他自個兒待在黑房里。他把身子靠著墻,腦門貼在光滑的護壁上,一動不動,生怕撞翻什么東西;耳朵里轟轟的亂響,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樓上有挪動椅子的聲音,有人驚訝的叫了幾聲,又有砰砰訇訇的關(guān)門聲。沉重的步子在樓梯上走下來了。

  “他在哪兒?”一個熟人的聲音問。

  房間的門打開了。

  “怎么!教客人待在黑房里!該死!阿娜,怎么不來個燈呀?”

  克利斯朵夫虛弱到極點,狼狽到極點,聽見這個喧鬧的但是誠懇的聲音,覺得大大的安慰。主人伸出手來,他抓住了。這時燈火也來了。兩個人互相望著。勃羅姆身材矮小,紅紅的臉上留著又硬又亂的黑須,一雙和善的眼睛在眼鏡后面笑著,鼓起的寬廣的腦門上滿是皺痕,起伏不平,沒有什么表情,頭發(fā)整整齊齊的緊貼在腦殼上,中間分出一道頭路,直到腦后。他長得奇丑無比,但克利斯朵夫瞧著他,握著他的手,心里非常舒服。勃羅姆大驚小怪的叫起來:“天啊!你變得多厲害!怎么搞成這個樣的?”

  “我從巴黎來,”克利斯朵夫說?!拔沂翘映鰜淼?。”

  “我知道,我知道,報上說你被捕了。啊,還算運氣!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br/>
  他打斷了話,指著那個招待克利斯朵夫進門的不聲不響的女人,說:“這是內(nèi)人?!?br/>
  她手里拿著一盞燈,站在房門口。下巴長得很結(jié)實,臉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燈光照著她深色的頭發(fā),映出赭紅的反光,腮幫的皮膚沒有什么光彩。她直僵僵的向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肘子夾著身體;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已經(jīng)支持不住了。

  “我是來……”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想說明來意?!拔蚁肽慊蛟S……要是我不太打攪你們的話……或許愿意……招留我一二天……”

  勃羅姆馬上把話接了過去:“什么一二天!……二十天,五十天,你喜歡待多久就多久。只要你在這個地方,你就住在我們家里;我還希望你多住一陣呢。這是給我們面子,使我們高興的?!?br/>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些親熱的話大為感動,竟撲在勃羅姆的臂抱里。

  “好朋友,好朋友,”勃羅姆說著?!鞍。蘖恕趺蠢??……阿娜!阿娜!……趕快!他暈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懷里失去了知覺。幾小時以來他覺得要昏迷的現(xiàn)象終于來了。

  等到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一張大床上。打開的窗子里傳來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勃羅姆在床邊傴著身子。

  “啊,對不起,”克利斯朵夫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著,想坐起來。

  “他這是餓壞的!”勃羅姆叫了一聲。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東西回來給他喝。勃羅姆扶著他的頭??死苟浞蚝韧炅瞬庞辛它c生氣;可是疲倦比饑餓更厲害,頭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羅姆夫婦守在旁邊,看他除了睡覺以外沒有別的需要,便出去了。

  這種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幾年,是困倦之極而又令人困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鉛塊。日積月累的疲乏,永遠在意志門外窺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壓倒了。他想醒過來,可是渾身滾熱,仿佛筋骨都斷了,在渾渾沌沌的黑夜中沒法掙扎,只聽見大鐘永遠打著半點。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動彈,被捆縛著,噤住了嘴,好象被人淹在水里,想掙扎起來而又沉到了底下。——終于黎明來了,姍姍來遲的,灰暗的黎明,——下著雨。熱度退了,但身體似乎被壓在一座山底下。他醒了。情形卻更可怕……

  “為什么還要睜開眼來?為什么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樣長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著,雖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累,還是一動不動;手和腿象石頭一般的重。他似乎進了墳墓。光線黯淡。幾滴雨水打在窗上。一只鳥在花園中輕輕的哀鳴。噢!可憐的生命!空虛的生命……

  光陰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勃羅姆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過頭來。勃羅姆看他睜著眼睛,便高高興興的跟他招呼。因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終釘著天花板,他想替他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聲大片的說話了。那聲音使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住,迸足了氣力好容易說出一句:“請你讓我安靜一下。”

  好心的主人立刻換了口氣,說:“你不喜歡有人陪你是不是?好極了。你靜靜的躺著罷。好好的歇著,別說話。我們替你把飯端上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br/>
  但要他說話簡潔是不可能的。嘮嘮叨叨的解釋了一番,他提著腳尖走出去了,笨重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響了一陣??死苟浞蛞粋€人在屋子里,累得要死。他的思想被痛苦象霧一般包圍著。他竭力想弄明白……“為什么要認識他?為什么要愛他?安多納德的犧牲有什么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驗,多少的希望,——結(jié)果造成了這樣一個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歸于盡,白活了一輩子!”生也無聊,死也無聊。一個人消滅了,整個的家族也跟著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跡。這種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嗎?克利斯朵夫因為失望,憤怒,不由得獰笑了一下。痛苦的無能,無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壓碎了……

  屋子里除了醫(yī)生出診時的腳步以外,寂靜無聲。等到阿娜出現(xiàn),克利斯朵夫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時間觀念。她用盤子端進中飯來。他一動不動的望著她。也不開口道謝。但在他好象一無所見的發(fā)呆的眼里,少婦的影子象照相一樣的印了進去。隔了好久以后,對她認識更清楚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她仍舊是當時的模樣;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個回憶:頭發(fā)很濃,挽著個很大的髻;腦門鼓得高高的,臉盤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睛老是低垂著,要是和別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開去;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緊;神起固執(zhí),近乎兇狠。她個子高大,身體長得很好,很結(jié)實,可是穿的衣衫太窄,動作非常僵。她一聲不出,把盤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后胳膊貼著身體,低著頭退出去??死苟浞蚩吹竭@個古怪而可笑的人并不覺得驚異,也不吃端來的東西,只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過了。晚上阿娜又端來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來的食物原封不動,也就不聲不響的端著走了。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樣,看到病人會自然而然的說些好話。她似乎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或者根本不覺得有她自己。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煩的看著她笨拙與強直的動作,感到一種敵意??墒撬屑に牟婚_口?!^了一會,醫(yī)生來了,因為發(fā)覺克利斯朵夫沒有吃東西;他的大聲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覺得阿娜的靜默可感。醫(yī)生看到他的太太沒有勸克利斯朵夫吃飯大不高興,親自來強迫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為了求個清靜,只得喝幾口牛奶,喝完又轉(zhuǎn)過身去不理不睬了。

  第二夜情形比較安定。他困倦之極,再也沒有痛苦的感覺,再也沒有丑惡的生命的痕跡……——可是一醒過來,更窒息了。他把那天瑣瑣碎碎的情形都記起來,想到奧里維不愿意出門,再三說要回去,于是他不勝悲痛的對自己說:

  “是我送了他的命。”

  他不能再一動不動的待在房里,讓那目光兇惡的斯芬克斯把它的問題和死尸的氣息折磨,便非常騷動的爬起來,走①出臥室,下了樓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別人身邊??墒撬宦犚娙寺曈竹R上想躲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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