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在八點(diǎn)整醒來，身體依然感到疲憊不堪，很煩惱，像遭到了沉重打擊似的，睡眼惺忪，黏糊糊地睜不開，我想，不去上學(xué)算了，我思忖，可以在床上多睡一會兒，比如一兩個小時，然后隨隨便便地穿戴好，也許還能在浴缸里泡一會兒，替自己烤面包，聽聽收音機(jī)、看看報紙，多么逍遙自在，午飯后，我如果愿意，就可以去學(xué)校，看看那個練習(xí)愚蠢而無用的學(xué)問的偉大場所，有什么把戲好玩，弟兄們噢。
我聽見爸爸發(fā)著牢騷跑來跑去，然后去印染廠上班；接著媽媽以恭敬的口吻朝室內(nèi)喊，因為她看到我長得又高又大了：
“八點(diǎn)了，兒子。你不要再遲到啊?！?br/>
我回答道：“格利佛有點(diǎn)疼。別管我，睡睡會好的，然后我會乖乖趕去上學(xué)的?！敝宦犓龂@息著說：
“那我把早飯放在爐灶里熱著吧。我自己得馬上走了。”這是真話；有這么一條法律，除了小孩、孕婦、病人，人人都得出去上班。我媽媽在人們叫做“國家商場”的地方工作，給貨架擺滿黃豆湯罐頭之類的貨品。我聽見她在煤氣爐里哐當(dāng)放下一個碟子，穿上鞋子，從門背后取下外套，又嘆息了一下，然后說，“我去了，兒子?！钡壹傺b回到了夢鄉(xiāng)，沒有回答，一會兒真的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奇怪而非常逼真的夢，不知怎的夢見了哥們喬治。夢中的他年紀(jì)變得大多了，非常尖酸嚴(yán)厲，在談?wù)摷o(jì)律和服從的事情，說他手下所有的人必須招之即來，像在軍隊中一樣舉手敬禮，我跟其他人一起排在隊伍里，齊聲說“是，長官”，“不，長官”。我清楚地看見喬治的肩上扛著星星，活像一個將軍。接著他把持軍鞭的丁姆喊上來，丁姆老多了，臉色蒼白，他看到我笑了笑，可以看見他掉了幾顆牙齒，這時喬治哥們指著我說：“那士兵很臟，布拉提上全是糞便，”這是事實(shí)。我馬上尖叫道：“別打我，求求弟兄們啦，”開始逃跑，我好像在繞圈跑，丁姆追著，笑個不停，軍鞭甩得啪啪響，我每挨一下軍鞭，就有電鈴丁零零零，鈴聲大作，而且還激發(fā)出某種痛楚。
我迅速醒過來，心臟撲撲撲亂跳，當(dāng)然真的有門鈴聲吱吱響著，是我們前門的門鈴，我假裝沒人在家，但鈴聲吱吱響個不停，然后我聽見有個聲音在門外喊：“好啦，出來吧，我知道你在睡覺?！蔽伊⒖搪牫鰜砹?，是P.R.德爾托得的聲音，一個真正的大傻瓜，據(jù)說是我的教養(yǎng)跟蹤顧問。他工作負(fù)荷超載，本子上記著數(shù)百名學(xué)生的事兒，我裝出痛苦的聲音，高喊對對對，弟兄們哪。我下床披上好看的絲綢睡袍，上面繡著大城市的圖案，腳上套好舒服的羊毛拖鞋，梳好虛榮的美發(fā)，準(zhǔn)備伺候德爾托得。我開門，他一個踉蹌跌了進(jìn)來，面容疲憊，格利佛上頂著破禮帽，雨衣骯臟不堪?！鞍?，亞歷克斯同學(xué)，”他對我說。“我遇到你母親了，對吧。她說你好像哪里不舒服，所以沒上學(xué)，對吧。”
“兄弟，哦先生，是頭痛難忍，”我以紳士的聲音說：“我想，到下午會好的?！?br/>
“或者到晚上一定好，對吧？”德爾托得說?！巴砩鲜呛脮r光，對不對？亞歷克斯同學(xué)，坐下，坐下，坐下，”好像這是他的家，而我倒是客人，他在我爹經(jīng)常躺的舊搖椅上坐下，開始前后搖動，似乎那就是他來此的全部目的，我說：
“來一杯熱茶嗎，先生。有茶葉。”
“沒工夫，”他搖動著，皺著眉瞥我一眼，仿佛用盡了世界上的全部時間?！皼]工夫，對吧？”他傻乎乎他說。我把茶壺?zé)跎险f：
“是什么風(fēng)吹得大駕光臨？出了什么毛病？先生！”
“毛?。俊彼器锏貑?；弓起背瞧我，還是搖動不止。此刻他瞄到桌子上的報紙廣告——滿面春風(fēng)的年輕姑娘乳峰高聳，在推銷“南斯拉夫海灘之光”。他仿佛兩口就把她吞下了，說：“你為什么會想到出毛病？你有沒有做不該做的事情哪？”
“只是說慣了，先生。”
“呢，”德爾托得說，“我對你也說慣了，小同學(xué)，你要注意啊，你非常知道，下次就不是教養(yǎng)學(xué)校的問題噗，下次就是送上審判臺了，我嘛是前功盡棄。你若對自己可怕的一生毫不在乎的話呢，至少也該為我稍微想想吧；我為你出過力流過汗的，悄悄告訴你吧，我們每改造失敗一個人，都會得到一顆大黑星；你們每有一個人進(jìn)鐵窗，我們都要做失敗懺悔的?！?br/>
“我并沒有做不該做的事情呀，先生?！蔽艺f?！皸l子拿不到我什么證據(jù)的，兄弟，不，我是說先生?！?br/>
“別這樣花言巧語地談?wù)摋l子，”德爾托得厭煩他說，但還在搖動舊搖椅，“警方最近沒有抓你，并不意味著你沒有做臟事，你該心知肚明。昨夜打過架，是不是?。縿舆^刀，還有自行車鏈子什么的。某個胖墩有個朋友在發(fā)電廠附近，被連夜抬上救護(hù)車，送醫(yī)院搶救，全身被砍得很難看；對吧。已經(jīng)有人提起你的名字，我的消息，是通過正常渠道傳到我這里的。還提到你的幾個弟兄，狐群狗黨，昨夜似乎發(fā)生過不少雜七雜八的臟事呢?？?，還不是跟往常一樣，誰也證明不了誰做了什么，但我警告你，小同學(xué)，我始終是你的好友啊，在這個令眾人悲憤、戒備、惱火的社區(qū)中，我是惟一誠心誠意拯救你的人?！?br/>
“我非常感謝，先生，”我說，“心悅誠服。”
“是啊，你不是已經(jīng)很感謝了嘛？”他近乎冷笑著。“注意一些就是了，對吧。我們所掌握的，比你自己承認(rèn)的要多，小同學(xué)?！苯又匀f分沉痛的口吻說，盡管仍然在搖動著舊搖椅：“你們這些人到底中什么邪啦？我們正在研究這個課題，已經(jīng)搞了要命的近百年了，卻毫無進(jìn)展，你的家庭很不錯，父母很慈愛，腦袋瓜也不賴。是不是有什么魔鬼附著你的身？”
“沒有人向我灌輸任何東西，先生，”我說?！拔乙呀?jīng)長久沒有落人條子之手了?！?br/>
“這正是我所擔(dān)心的，”德爾托得嘆息道。“是太久了，還怎么保持健康。據(jù)我估算，你快到落網(wǎng)的時候了。所以要警告你，小同學(xué)，放規(guī)矩點(diǎn)，不要讓漂亮年輕的長鼻子蒙塵，對吧。我的意思清楚嗎？”
“就像清澈的湖水，先生，”我說?！熬拖袷⑾牡奈邓{(lán)天空一樣清楚。包在我身上吧?！蔽页洱X一笑。
他離開之后，我一邊泡一罐濃茶，一邊顧自笑著，瞧德爾托得一伙所操心的這檔子事吧。好吧，我行為不良，打家劫舍、打群架、用剃刀割人、干男女抽抽送送的勾當(dāng)，如果被抓就糟了，弟兄們哪，人人都學(xué)我那晚的舉止，國家不是亂套了？假如我被抓住，那就是這里呆三個月，那里呆六個月，然后，正如德爾托得所善意告誡的，盡管我的童年充滿了和善親情，下次就得投入沒有人情味的獸園中去了。我說：“這挺公正，但很可惜，老爺們，因為牢籠生活我實(shí)在忍受不了啊。我的努力方向是，趁未來還向我伸出潔白的手臂的時候，好自為之，再也不要被警察捉了去；要提防別人手持刀子追上來刺一刀；不要在公路上釗車，以免金屬件扭曲、碎玻璃飛濺，鮮血噴灑，凝成最終的合唱?！边@話很公允，但是，弟兄們哪，他們不厭其煩咬著腳趾甲去追究不良行為的“根源”，這實(shí)在令我捧腹大笑。他們不去探究“善行”的根源何在，那為什么要追究其對立的門戶呢？如果人們善良，那是因為喜歡這樣，我是絕不去干涉他們享受快樂的，而其對立面也該享受同等待遇才是，我是在光顧這個對立面。而且，不良行為是關(guān)乎自我的，涉及單獨(dú)的一個，你或我，而那自我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是上帝的大驕傲、大快樂?！胺亲晕摇笔遣荒苋萑滩涣夹袨榈?，也就是政府、法官、學(xué)校的人們不能允許不良行為，因為他們不能允許自我。弟兄們哪，我們的現(xiàn)代史，難道不是一個勇敢的小自我奮戰(zhàn)這些大機(jī)器的故事嗎？對于這一點(diǎn)，我跟你們是認(rèn)真的。而我的所作所為，是因為喜歡做才做的。
在這喜氣洋洋的冬日早晨，我喝著非常濃配的茶，里面攙了牛奶和一勺一勺一勺的糖，我天性喜歡喝甜的。我從爐灶中取出可憐的媽媽為我做的早餐，是一個煎蛋，別無其他，我又做了土司，煎蛋、土司、果醬裹在一起吃，不顧規(guī)矩地發(fā)出響聲，一邊拼命地嚼吃，一邊還看著報紙，報紙上觸目皆是的，是尋常的消息，超級暴力、搶銀行、罷工；足球運(yùn)動員揚(yáng)言：不加薪，星期六就不踢球，直嚇得人人發(fā)呆，他們真正是些調(diào)皮搗蛋者。他們又搞了太空旅行；還有屏幕更大的立體聲電視；用黃豆湯罐頭的標(biāo)簽可以免費(fèi)換肥皂片，驚人的讓利，一周內(nèi)有效等等，直看得我發(fā)笑。有一篇大文章縱論“現(xiàn)代青年”（指我，所以我致以鞠躬，拼命笑），作者是某某聰明“絕頂”的光頭。我細(xì)細(xì)拜讀了這篇高論，一邊嘟嚕嘟嚕地喝茶，一杯一杯接一杯，還啃完了黑土司蘸果醬和煎蛋。這位學(xué)問淵博的作者說了一些老套套，他大談所謂的“沒爹娘教訓(xùn)”，社會上缺乏真正高明的教師，去狠揍那些無辜的傻瓜，把乞丐式劣根性逐出體外，使他們嗚嗚哭著求饒。這些傻乎乎的文字真令我噴飯，不過，能在報紙上追蹤到自己在夜以繼日地制造的新聞，味道真是不錯噯，弟兄們哪。每天都有關(guān)于“現(xiàn)代青年”的情況，但該報登過的最好內(nèi)容是一位穿立式領(lǐng)襯衫的大伯寫的，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以上帝仆人的身份發(fā)言的：“原來是魔鬼逃出了地獄”，它如雪貂一般鉆進(jìn)了年輕無辜的肌膚，成年人應(yīng)該對此負(fù)責(zé)，因為他們的世界充滿了戰(zhàn)爭、炸彈和胡話。那話說得對。他是半仙，明白事理。所以我們年輕無辜的孩子無可指責(zé)。對對對。
我等無辜的肚子吃飽，呃得呃得打了幾個嗝之后，就從衣櫥里取出白天的布拉提，打開收音機(jī)。電臺在播送音樂，是很好聽的弦樂四重奏，克勞迪斯·伯德曼作曲，這是我所熟悉的。我想起了曾在這種“現(xiàn)代青年”文章中所看到的觀點(diǎn)，不由得一笑，他們認(rèn)為鼓勵“積極的藝術(shù)欣賞”可以改良“現(xiàn)代青年”。“偉大的音樂、偉大的詩歌”會撫慰“現(xiàn)代青年”，使其更加“文明”。文明個鳥，生梅毒的卵袋。音樂總是令我表現(xiàn)得更加壯懷激烈，弟兄們哪，使我覺得就像上帝本人一樣萬能，準(zhǔn)備拿起棍棒作閃電進(jìn)擊，令男人女人在我的赫赫威力面前鬼哭狼嚎。我洗好臉，凈好手，穿好衣，我的日裝頗像學(xué)生服，藍(lán)色長褲，毛衣上織著A字，代表亞歷克斯。我想，至少有工夫去一趟唱片店，還有音樂刻錄店，反正口袋里花票子滿滿的。要去看看早已預(yù)訂的立體聲《貝多芬第九交響曲調(diào)即合唱交響曲》，是L。穆海維爾指揮埃山交響樂團(tuán)錄制的“卓絕藝術(shù)”。于是我出發(fā)了，弟兄們哪。
白天與黑夜大不相同。黑夜是我、我的哥們和所有其他納查奇的天下，老年中產(chǎn)階級則躲在家里癡迷于傻乎乎的全球轉(zhuǎn)播，但白天是老人們的好時光，況且白天的警察、條子總是顯得格外多，我在街角處坐公共汽車，到市心站下車，再往回走到泰勒廣場，我曾光顧無數(shù)次的唱片店就在那里。店名傻乎乎的，叫“旋律”，但地方不錯，新唱片一般進(jìn)得很快。我進(jìn)入店堂，里面的顧客只有兩個小妞，一邊吮吸棒冰（注意，如今是隆冬），一邊在亂翻新到的流行唱片——“約翰尼燒光”、“史大希·克洛”、“調(diào)音師”、“與愛德和伊德·莫洛托夫一起靜靜躺一會兒”之類的垃圾貨。這兩個小妞的年齡不可能超過十歲，好像跟我一樣，顯然也已決定上午不走進(jìn)那學(xué)問高墻內(nèi)?？梢钥闯?，她們早將自己看做大姑娘了，因為一看見你們的“忠誠敘述者”，她們便扭動著屁股，而且胸脯是墊高的，嘴唇上濫施口紅，我走近柜臺，彬彬有禮地微笑著與里面的老安迪打招呼，他自己始終禮貌待人，樂于助人，真正的好人，就是已經(jīng)謝頂，而且精瘦精瘦的。他說：
“啊哈，我了解你的需求。好消息，好消息。已經(jīng)到貨了。”他舉起樂隊指揮般的大手，打著拍子去取。兩個小妞開始咯咯笑，畢竟年紀(jì)還小嘛，我瞪了她們一眼。安迪很快回來了，手里揮動著《第九交響曲》亮閃閃的白色大封套，嗨，上面還印著貝多芬本人那猶如遭到雷擊般的濃眉凝結(jié)的面孔，“拿去，”安迪說。“要試放一下嗎？”但我情愿回家用自己的音響放，閉起門來獨(dú)自聽，真是小氣鬼，我摸出錢來付賬，一個小妞說：
“你買了誰的？大哥。什么大，只買什么？”這些小姑娘說話方式很特別?！疤焯檬吡髋?？盧克·斯特恩？高格爾·果戈理？”兩人都笑了，身體擺動，屁股扭捏。突然我有了計策，內(nèi)心驟然一陣痛苦和狂喜，差一點(diǎn)令我跌倒，近十秒鐘透不過氣來，弟兄們哪。我回過氣之后，就亮出剛剛清潔的牙齒說：
“小妹妹，你們家里有什么機(jī)器，可以放出模糊顫音嗎？”因為我看出她們所買的唱片是青少年流行歌曲?！拔铱粗挥行⌒捅銛y機(jī)吧，就像野炊時帶的?！彼齻兟犃吮惆严麓缴斐??！案迨鍋戆桑蔽艺f，“聽點(diǎn)正宗的。聽聽天使小號和魔鬼長號。請賞光?！蔽揖瞎卸Y，她們又咯咯笑，一個說：
“喲，我們肚子餓了。喲，我們很會吃的。”另一個說：“對，她說的對，一點(diǎn)沒錯?！蔽揖驼f：
“叔叔請客。什么地方你們說吧?！?br/>
于是，她們果真把自己當(dāng)成美食家，真是天可憐見，她們以貴婦人的口吻歷數(shù)了豪華的里茲飯店、布里斯托酒家、希爾頓飯店和意大利式玉蜀黍酒家。但我加以否定，說“還是跟著叔叔走吧”，就帶她們來到拐角處的意大利面館，讓她們天真無邪的小口飽餐面條、香腸、奶油松餅、香蕉船冰淇淋、熱巧克力醬，直到我膩煩為止。弟兄們哪，我的中飯很簡樸，只吃了一片冷火腿和一些令人齜牙咧嘴的墨西哥辣肉羹①。這兩個小妞雖然不是姐妹，卻很相像，她們想法相同，或者同樣沒有想法，頭發(fā)顏色也一樣，都染成麥稈黃。好啊，她們今天會真正長大的。今天我要玩它整整一天，午飯后不去上學(xué)，但教育肯定要搞，亞歷克斯做老師。她們說，她們的名字叫瑪?shù)俸退髂葸_(dá)，瘋癲癲的，穿著顯出幼稚的時髦。我說：
?、佟≈赴锥?fàn)Z牛肉粒。
“好啊，好啊，瑪?shù)俸退髂葸_(dá)，大放唱片的時機(jī)來了。來吧?！蔽覀兂隽说觊T，街上很冷，她們認(rèn)為，不能坐公共汽車，那不行，要打的，我也就遷就她們了，但暗自覺得好笑。我從市心站停車處招來出租車，司機(jī)是個留腮須的老頭，布拉提邋遢，他說：
“不要撕座位套。不要破壞座位，剛剛重新?lián)Q過?！蔽野矒崴?，讓他別瞎擔(dān)心，我們直奔市政公寓十八A幢，兩個大膽妞咯咯說笑著，耳語著。長話短說，我們到了，我?guī)放朗话耸?，她們一路氣喘吁吁，有說有笑。接著她們喊渴，我便打開自己房間的百寶箱，給十歲少女每人倒上一杯地地道道的蘇格蘭威士忌，當(dāng)然摻滿了令人打噴嚏的麻辣汽水。她們坐在我那還沒有疊被子的床上，大腿擺動著，笑著喝高杯酒①，一邊聽我用音響放她們的感傷唱片。仿佛是喝某種香香甜甜的兒童飲料，盛在漂亮、可愛、昂貴的金杯里，只聽她們哦哦哦地喊叫，說著“厥倒”、“高山”等該年齡組內(nèi)時髦的怪詞。我一邊放這種垃圾音樂，一邊勸酒，再來一杯，而她們來者不拒，弟兄們哪。當(dāng)她們的感傷流行樂唱片各放兩遍（共有兩張，一為艾克，亞德演唱的“蜜糖鼻子”，一為“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由兩個可怕的太監(jiān)式人物哼哼出來的，其姓名我忘了）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接近小妞式歇斯底里的地步，在我的床上蹦蹦跳跳，而我跟她們同室而坐著呢。
?、佟×揖茢v汽水一般用高玻璃杯盛著喝，故名。
那大實(shí)際上做了些什么，就無需詳述了，弟兄們一猜便知。兩個小妞轉(zhuǎn)眼就脫光了，笑嘻嘻的，易于闖入，她們看見亞歷克斯叔叔赤條條地站著，挺著肉棒，并且像赤腳醫(yī)生搞皮下注射一樣，對自己的手臂注射了叫春野貓分泌物，兩人認(rèn)為是十二萬分的好玩。然后我把心愛的《第九交響曲》從套子里取出，讓貝多芬也赤身露體，并把唱針?biāo)凰慌驳阶詈髽氛?，里面盡是快樂幸福，來啦，低音弦樂器好像從床底下對著樂隊的其他部分傾訴，接著男聲加人，告訴大家要?dú)g樂，于是高唱“歡樂”，幸福的曲調(diào)隨之成了上天之壯麗火花；我油然感到許多老虎在體內(nèi)跳躍，隨之躍到兩個小妞身上。這次她們并不認(rèn)為好玩，于是停止了興高采烈的喊叫，只得屈服于亞歷山大大個子的奇異怪誕欲望；由于交響曲和皮下注射的作用，這種欲望顯得十分神妙，值得大書特書，而且要求很過分，弟兄們哪。但她倆已經(jīng)爛醉如泥，不可能感覺那么多了。
當(dāng)最后樂章第二次轉(zhuǎn)過來，關(guān)于“歡樂歡樂歡樂歡樂”的擂鼓和喊叫登峰造極的時候，這兩個小妞再也不能冒充貴婦美食家了。她們醒過來，看到自己幼小的身體橫遭作踐，就鬧著要回家，說我是野獸。她們的外表好像剛參加了大戰(zhàn)役，這倒是事實(shí)，現(xiàn)在是渾身皮肉傷，一臉不愉快，嗬，她們不愿上學(xué)，但教育還是要接受的。她們已經(jīng)接受了教育。她們穿布拉提時噢噢噢直叫，小拳頭嘭嘭打著躺在床上的我，我還是赤著身，邋遢得很，而且精疲力竭。小索妮達(dá)喊叫著“野獸、畜生，骯臟的搗蛋鬼。”我就讓她們理好東西快滾出去，她們照辦了，嘮叨著叫條子治我之類的廢話。她們下了樓，我則睡死過去；那“歡樂歡樂歡樂歡樂”的擂鼓和喊叫，依然響徹四壁之間。
我聽見爸爸發(fā)著牢騷跑來跑去，然后去印染廠上班；接著媽媽以恭敬的口吻朝室內(nèi)喊，因為她看到我長得又高又大了：
“八點(diǎn)了，兒子。你不要再遲到啊?！?br/>
我回答道：“格利佛有點(diǎn)疼。別管我，睡睡會好的，然后我會乖乖趕去上學(xué)的?！敝宦犓龂@息著說：
“那我把早飯放在爐灶里熱著吧。我自己得馬上走了。”這是真話；有這么一條法律，除了小孩、孕婦、病人，人人都得出去上班。我媽媽在人們叫做“國家商場”的地方工作，給貨架擺滿黃豆湯罐頭之類的貨品。我聽見她在煤氣爐里哐當(dāng)放下一個碟子，穿上鞋子，從門背后取下外套，又嘆息了一下，然后說，“我去了，兒子?！钡壹傺b回到了夢鄉(xiāng)，沒有回答，一會兒真的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奇怪而非常逼真的夢，不知怎的夢見了哥們喬治。夢中的他年紀(jì)變得大多了，非常尖酸嚴(yán)厲，在談?wù)摷o(jì)律和服從的事情，說他手下所有的人必須招之即來，像在軍隊中一樣舉手敬禮，我跟其他人一起排在隊伍里，齊聲說“是，長官”，“不，長官”。我清楚地看見喬治的肩上扛著星星，活像一個將軍。接著他把持軍鞭的丁姆喊上來，丁姆老多了，臉色蒼白，他看到我笑了笑，可以看見他掉了幾顆牙齒，這時喬治哥們指著我說：“那士兵很臟，布拉提上全是糞便，”這是事實(shí)。我馬上尖叫道：“別打我，求求弟兄們啦，”開始逃跑，我好像在繞圈跑，丁姆追著，笑個不停，軍鞭甩得啪啪響，我每挨一下軍鞭，就有電鈴丁零零零，鈴聲大作，而且還激發(fā)出某種痛楚。
我迅速醒過來，心臟撲撲撲亂跳，當(dāng)然真的有門鈴聲吱吱響著，是我們前門的門鈴，我假裝沒人在家，但鈴聲吱吱響個不停，然后我聽見有個聲音在門外喊：“好啦，出來吧，我知道你在睡覺?！蔽伊⒖搪牫鰜砹?，是P.R.德爾托得的聲音，一個真正的大傻瓜，據(jù)說是我的教養(yǎng)跟蹤顧問。他工作負(fù)荷超載，本子上記著數(shù)百名學(xué)生的事兒，我裝出痛苦的聲音，高喊對對對，弟兄們哪。我下床披上好看的絲綢睡袍，上面繡著大城市的圖案，腳上套好舒服的羊毛拖鞋，梳好虛榮的美發(fā)，準(zhǔn)備伺候德爾托得。我開門，他一個踉蹌跌了進(jìn)來，面容疲憊，格利佛上頂著破禮帽，雨衣骯臟不堪?！鞍?，亞歷克斯同學(xué)，”他對我說。“我遇到你母親了，對吧。她說你好像哪里不舒服，所以沒上學(xué)，對吧。”
“兄弟，哦先生，是頭痛難忍，”我以紳士的聲音說：“我想，到下午會好的?！?br/>
“或者到晚上一定好，對吧？”德爾托得說?！巴砩鲜呛脮r光，對不對？亞歷克斯同學(xué)，坐下，坐下，坐下，”好像這是他的家，而我倒是客人，他在我爹經(jīng)常躺的舊搖椅上坐下，開始前后搖動，似乎那就是他來此的全部目的，我說：
“來一杯熱茶嗎，先生。有茶葉。”
“沒工夫，”他搖動著，皺著眉瞥我一眼，仿佛用盡了世界上的全部時間?！皼]工夫，對吧？”他傻乎乎他說。我把茶壺?zé)跎险f：
“是什么風(fēng)吹得大駕光臨？出了什么毛病？先生！”
“毛?。俊彼器锏貑?；弓起背瞧我，還是搖動不止。此刻他瞄到桌子上的報紙廣告——滿面春風(fēng)的年輕姑娘乳峰高聳，在推銷“南斯拉夫海灘之光”。他仿佛兩口就把她吞下了，說：“你為什么會想到出毛病？你有沒有做不該做的事情哪？”
“只是說慣了，先生。”
“呢，”德爾托得說，“我對你也說慣了，小同學(xué)，你要注意啊，你非常知道，下次就不是教養(yǎng)學(xué)校的問題噗，下次就是送上審判臺了，我嘛是前功盡棄。你若對自己可怕的一生毫不在乎的話呢，至少也該為我稍微想想吧；我為你出過力流過汗的，悄悄告訴你吧，我們每改造失敗一個人，都會得到一顆大黑星；你們每有一個人進(jìn)鐵窗，我們都要做失敗懺悔的?！?br/>
“我并沒有做不該做的事情呀，先生?！蔽艺f?！皸l子拿不到我什么證據(jù)的，兄弟，不，我是說先生?！?br/>
“別這樣花言巧語地談?wù)摋l子，”德爾托得厭煩他說，但還在搖動舊搖椅，“警方最近沒有抓你，并不意味著你沒有做臟事，你該心知肚明。昨夜打過架，是不是?。縿舆^刀，還有自行車鏈子什么的。某個胖墩有個朋友在發(fā)電廠附近，被連夜抬上救護(hù)車，送醫(yī)院搶救，全身被砍得很難看；對吧。已經(jīng)有人提起你的名字，我的消息，是通過正常渠道傳到我這里的。還提到你的幾個弟兄，狐群狗黨，昨夜似乎發(fā)生過不少雜七雜八的臟事呢?？?，還不是跟往常一樣，誰也證明不了誰做了什么，但我警告你，小同學(xué)，我始終是你的好友啊，在這個令眾人悲憤、戒備、惱火的社區(qū)中，我是惟一誠心誠意拯救你的人?！?br/>
“我非常感謝，先生，”我說，“心悅誠服。”
“是啊，你不是已經(jīng)很感謝了嘛？”他近乎冷笑著。“注意一些就是了，對吧。我們所掌握的，比你自己承認(rèn)的要多，小同學(xué)?！苯又匀f分沉痛的口吻說，盡管仍然在搖動著舊搖椅：“你們這些人到底中什么邪啦？我們正在研究這個課題，已經(jīng)搞了要命的近百年了，卻毫無進(jìn)展，你的家庭很不錯，父母很慈愛，腦袋瓜也不賴。是不是有什么魔鬼附著你的身？”
“沒有人向我灌輸任何東西，先生，”我說?！拔乙呀?jīng)長久沒有落人條子之手了?！?br/>
“這正是我所擔(dān)心的，”德爾托得嘆息道。“是太久了，還怎么保持健康。據(jù)我估算，你快到落網(wǎng)的時候了。所以要警告你，小同學(xué)，放規(guī)矩點(diǎn)，不要讓漂亮年輕的長鼻子蒙塵，對吧。我的意思清楚嗎？”
“就像清澈的湖水，先生，”我說?！熬拖袷⑾牡奈邓{(lán)天空一樣清楚。包在我身上吧?！蔽页洱X一笑。
他離開之后，我一邊泡一罐濃茶，一邊顧自笑著，瞧德爾托得一伙所操心的這檔子事吧。好吧，我行為不良，打家劫舍、打群架、用剃刀割人、干男女抽抽送送的勾當(dāng)，如果被抓就糟了，弟兄們哪，人人都學(xué)我那晚的舉止，國家不是亂套了？假如我被抓住，那就是這里呆三個月，那里呆六個月，然后，正如德爾托得所善意告誡的，盡管我的童年充滿了和善親情，下次就得投入沒有人情味的獸園中去了。我說：“這挺公正，但很可惜，老爺們，因為牢籠生活我實(shí)在忍受不了啊。我的努力方向是，趁未來還向我伸出潔白的手臂的時候，好自為之，再也不要被警察捉了去；要提防別人手持刀子追上來刺一刀；不要在公路上釗車，以免金屬件扭曲、碎玻璃飛濺，鮮血噴灑，凝成最終的合唱?！边@話很公允，但是，弟兄們哪，他們不厭其煩咬著腳趾甲去追究不良行為的“根源”，這實(shí)在令我捧腹大笑。他們不去探究“善行”的根源何在，那為什么要追究其對立的門戶呢？如果人們善良，那是因為喜歡這樣，我是絕不去干涉他們享受快樂的，而其對立面也該享受同等待遇才是，我是在光顧這個對立面。而且，不良行為是關(guān)乎自我的，涉及單獨(dú)的一個，你或我，而那自我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是上帝的大驕傲、大快樂?！胺亲晕摇笔遣荒苋萑滩涣夹袨榈?，也就是政府、法官、學(xué)校的人們不能允許不良行為，因為他們不能允許自我。弟兄們哪，我們的現(xiàn)代史，難道不是一個勇敢的小自我奮戰(zhàn)這些大機(jī)器的故事嗎？對于這一點(diǎn)，我跟你們是認(rèn)真的。而我的所作所為，是因為喜歡做才做的。
在這喜氣洋洋的冬日早晨，我喝著非常濃配的茶，里面攙了牛奶和一勺一勺一勺的糖，我天性喜歡喝甜的。我從爐灶中取出可憐的媽媽為我做的早餐，是一個煎蛋，別無其他，我又做了土司，煎蛋、土司、果醬裹在一起吃，不顧規(guī)矩地發(fā)出響聲，一邊拼命地嚼吃，一邊還看著報紙，報紙上觸目皆是的，是尋常的消息，超級暴力、搶銀行、罷工；足球運(yùn)動員揚(yáng)言：不加薪，星期六就不踢球，直嚇得人人發(fā)呆，他們真正是些調(diào)皮搗蛋者。他們又搞了太空旅行；還有屏幕更大的立體聲電視；用黃豆湯罐頭的標(biāo)簽可以免費(fèi)換肥皂片，驚人的讓利，一周內(nèi)有效等等，直看得我發(fā)笑。有一篇大文章縱論“現(xiàn)代青年”（指我，所以我致以鞠躬，拼命笑），作者是某某聰明“絕頂”的光頭。我細(xì)細(xì)拜讀了這篇高論，一邊嘟嚕嘟嚕地喝茶，一杯一杯接一杯，還啃完了黑土司蘸果醬和煎蛋。這位學(xué)問淵博的作者說了一些老套套，他大談所謂的“沒爹娘教訓(xùn)”，社會上缺乏真正高明的教師，去狠揍那些無辜的傻瓜，把乞丐式劣根性逐出體外，使他們嗚嗚哭著求饒。這些傻乎乎的文字真令我噴飯，不過，能在報紙上追蹤到自己在夜以繼日地制造的新聞，味道真是不錯噯，弟兄們哪。每天都有關(guān)于“現(xiàn)代青年”的情況，但該報登過的最好內(nèi)容是一位穿立式領(lǐng)襯衫的大伯寫的，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以上帝仆人的身份發(fā)言的：“原來是魔鬼逃出了地獄”，它如雪貂一般鉆進(jìn)了年輕無辜的肌膚，成年人應(yīng)該對此負(fù)責(zé)，因為他們的世界充滿了戰(zhàn)爭、炸彈和胡話。那話說得對。他是半仙，明白事理。所以我們年輕無辜的孩子無可指責(zé)。對對對。
我等無辜的肚子吃飽，呃得呃得打了幾個嗝之后，就從衣櫥里取出白天的布拉提，打開收音機(jī)。電臺在播送音樂，是很好聽的弦樂四重奏，克勞迪斯·伯德曼作曲，這是我所熟悉的。我想起了曾在這種“現(xiàn)代青年”文章中所看到的觀點(diǎn)，不由得一笑，他們認(rèn)為鼓勵“積極的藝術(shù)欣賞”可以改良“現(xiàn)代青年”。“偉大的音樂、偉大的詩歌”會撫慰“現(xiàn)代青年”，使其更加“文明”。文明個鳥，生梅毒的卵袋。音樂總是令我表現(xiàn)得更加壯懷激烈，弟兄們哪，使我覺得就像上帝本人一樣萬能，準(zhǔn)備拿起棍棒作閃電進(jìn)擊，令男人女人在我的赫赫威力面前鬼哭狼嚎。我洗好臉，凈好手，穿好衣，我的日裝頗像學(xué)生服，藍(lán)色長褲，毛衣上織著A字，代表亞歷克斯。我想，至少有工夫去一趟唱片店，還有音樂刻錄店，反正口袋里花票子滿滿的。要去看看早已預(yù)訂的立體聲《貝多芬第九交響曲調(diào)即合唱交響曲》，是L。穆海維爾指揮埃山交響樂團(tuán)錄制的“卓絕藝術(shù)”。于是我出發(fā)了，弟兄們哪。
白天與黑夜大不相同。黑夜是我、我的哥們和所有其他納查奇的天下，老年中產(chǎn)階級則躲在家里癡迷于傻乎乎的全球轉(zhuǎn)播，但白天是老人們的好時光，況且白天的警察、條子總是顯得格外多，我在街角處坐公共汽車，到市心站下車，再往回走到泰勒廣場，我曾光顧無數(shù)次的唱片店就在那里。店名傻乎乎的，叫“旋律”，但地方不錯，新唱片一般進(jìn)得很快。我進(jìn)入店堂，里面的顧客只有兩個小妞，一邊吮吸棒冰（注意，如今是隆冬），一邊在亂翻新到的流行唱片——“約翰尼燒光”、“史大希·克洛”、“調(diào)音師”、“與愛德和伊德·莫洛托夫一起靜靜躺一會兒”之類的垃圾貨。這兩個小妞的年齡不可能超過十歲，好像跟我一樣，顯然也已決定上午不走進(jìn)那學(xué)問高墻內(nèi)?？梢钥闯?，她們早將自己看做大姑娘了，因為一看見你們的“忠誠敘述者”，她們便扭動著屁股，而且胸脯是墊高的，嘴唇上濫施口紅，我走近柜臺，彬彬有禮地微笑著與里面的老安迪打招呼，他自己始終禮貌待人，樂于助人，真正的好人，就是已經(jīng)謝頂，而且精瘦精瘦的。他說：
“啊哈，我了解你的需求。好消息，好消息。已經(jīng)到貨了。”他舉起樂隊指揮般的大手，打著拍子去取。兩個小妞開始咯咯笑，畢竟年紀(jì)還小嘛，我瞪了她們一眼。安迪很快回來了，手里揮動著《第九交響曲》亮閃閃的白色大封套，嗨，上面還印著貝多芬本人那猶如遭到雷擊般的濃眉凝結(jié)的面孔，“拿去，”安迪說。“要試放一下嗎？”但我情愿回家用自己的音響放，閉起門來獨(dú)自聽，真是小氣鬼，我摸出錢來付賬，一個小妞說：
“你買了誰的？大哥。什么大，只買什么？”這些小姑娘說話方式很特別?！疤焯檬吡髋?？盧克·斯特恩？高格爾·果戈理？”兩人都笑了，身體擺動，屁股扭捏。突然我有了計策，內(nèi)心驟然一陣痛苦和狂喜，差一點(diǎn)令我跌倒，近十秒鐘透不過氣來，弟兄們哪。我回過氣之后，就亮出剛剛清潔的牙齒說：
“小妹妹，你們家里有什么機(jī)器，可以放出模糊顫音嗎？”因為我看出她們所買的唱片是青少年流行歌曲?！拔铱粗挥行⌒捅銛y機(jī)吧，就像野炊時帶的?！彼齻兟犃吮惆严麓缴斐??！案迨鍋戆桑蔽艺f，“聽點(diǎn)正宗的。聽聽天使小號和魔鬼長號。請賞光?！蔽揖瞎卸Y，她們又咯咯笑，一個說：
“喲，我們肚子餓了。喲，我們很會吃的。”另一個說：“對，她說的對，一點(diǎn)沒錯?！蔽揖驼f：
“叔叔請客。什么地方你們說吧?！?br/>
于是，她們果真把自己當(dāng)成美食家，真是天可憐見，她們以貴婦人的口吻歷數(shù)了豪華的里茲飯店、布里斯托酒家、希爾頓飯店和意大利式玉蜀黍酒家。但我加以否定，說“還是跟著叔叔走吧”，就帶她們來到拐角處的意大利面館，讓她們天真無邪的小口飽餐面條、香腸、奶油松餅、香蕉船冰淇淋、熱巧克力醬，直到我膩煩為止。弟兄們哪，我的中飯很簡樸，只吃了一片冷火腿和一些令人齜牙咧嘴的墨西哥辣肉羹①。這兩個小妞雖然不是姐妹，卻很相像，她們想法相同，或者同樣沒有想法，頭發(fā)顏色也一樣，都染成麥稈黃。好啊，她們今天會真正長大的。今天我要玩它整整一天，午飯后不去上學(xué)，但教育肯定要搞，亞歷克斯做老師。她們說，她們的名字叫瑪?shù)俸退髂葸_(dá)，瘋癲癲的，穿著顯出幼稚的時髦。我說：
?、佟≈赴锥?fàn)Z牛肉粒。
“好啊，好啊，瑪?shù)俸退髂葸_(dá)，大放唱片的時機(jī)來了。來吧?！蔽覀兂隽说觊T，街上很冷，她們認(rèn)為，不能坐公共汽車，那不行，要打的，我也就遷就她們了，但暗自覺得好笑。我從市心站停車處招來出租車，司機(jī)是個留腮須的老頭，布拉提邋遢，他說：
“不要撕座位套。不要破壞座位，剛剛重新?lián)Q過?！蔽野矒崴?，讓他別瞎擔(dān)心，我們直奔市政公寓十八A幢，兩個大膽妞咯咯說笑著，耳語著。長話短說，我們到了，我?guī)放朗话耸?，她們一路氣喘吁吁，有說有笑。接著她們喊渴，我便打開自己房間的百寶箱，給十歲少女每人倒上一杯地地道道的蘇格蘭威士忌，當(dāng)然摻滿了令人打噴嚏的麻辣汽水。她們坐在我那還沒有疊被子的床上，大腿擺動著，笑著喝高杯酒①，一邊聽我用音響放她們的感傷唱片。仿佛是喝某種香香甜甜的兒童飲料，盛在漂亮、可愛、昂貴的金杯里，只聽她們哦哦哦地喊叫，說著“厥倒”、“高山”等該年齡組內(nèi)時髦的怪詞。我一邊放這種垃圾音樂，一邊勸酒，再來一杯，而她們來者不拒，弟兄們哪。當(dāng)她們的感傷流行樂唱片各放兩遍（共有兩張，一為艾克，亞德演唱的“蜜糖鼻子”，一為“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由兩個可怕的太監(jiān)式人物哼哼出來的，其姓名我忘了）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接近小妞式歇斯底里的地步，在我的床上蹦蹦跳跳，而我跟她們同室而坐著呢。
?、佟×揖茢v汽水一般用高玻璃杯盛著喝，故名。
那大實(shí)際上做了些什么，就無需詳述了，弟兄們一猜便知。兩個小妞轉(zhuǎn)眼就脫光了，笑嘻嘻的，易于闖入，她們看見亞歷克斯叔叔赤條條地站著，挺著肉棒，并且像赤腳醫(yī)生搞皮下注射一樣，對自己的手臂注射了叫春野貓分泌物，兩人認(rèn)為是十二萬分的好玩。然后我把心愛的《第九交響曲》從套子里取出，讓貝多芬也赤身露體，并把唱針?biāo)凰慌驳阶詈髽氛?，里面盡是快樂幸福，來啦，低音弦樂器好像從床底下對著樂隊的其他部分傾訴，接著男聲加人，告訴大家要?dú)g樂，于是高唱“歡樂”，幸福的曲調(diào)隨之成了上天之壯麗火花；我油然感到許多老虎在體內(nèi)跳躍，隨之躍到兩個小妞身上。這次她們并不認(rèn)為好玩，于是停止了興高采烈的喊叫，只得屈服于亞歷山大大個子的奇異怪誕欲望；由于交響曲和皮下注射的作用，這種欲望顯得十分神妙，值得大書特書，而且要求很過分，弟兄們哪。但她倆已經(jīng)爛醉如泥，不可能感覺那么多了。
當(dāng)最后樂章第二次轉(zhuǎn)過來，關(guān)于“歡樂歡樂歡樂歡樂”的擂鼓和喊叫登峰造極的時候，這兩個小妞再也不能冒充貴婦美食家了。她們醒過來，看到自己幼小的身體橫遭作踐，就鬧著要回家，說我是野獸。她們的外表好像剛參加了大戰(zhàn)役，這倒是事實(shí)，現(xiàn)在是渾身皮肉傷，一臉不愉快，嗬，她們不愿上學(xué)，但教育還是要接受的。她們已經(jīng)接受了教育。她們穿布拉提時噢噢噢直叫，小拳頭嘭嘭打著躺在床上的我，我還是赤著身，邋遢得很，而且精疲力竭。小索妮達(dá)喊叫著“野獸、畜生，骯臟的搗蛋鬼。”我就讓她們理好東西快滾出去，她們照辦了，嘮叨著叫條子治我之類的廢話。她們下了樓，我則睡死過去；那“歡樂歡樂歡樂歡樂”的擂鼓和喊叫，依然響徹四壁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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