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馬聽到一個悲哀的痛哭聲，那是拉馬在為他失去的孩子而哭泣，他再也得不到安慰了?！?br/>
在一輛搖搖晃晃向前行進(jìn)的馬車?yán)?，并排坐著赫利先生和湯姆。令人感到奇妙的是：他們雖然并肩坐在一起，可他們的心里卻想著各自不同的心思。兩個人坐在同一條凳子上，同樣有著眼睛，耳朵，手和其他器官，眼睛看見同樣的景物，但兩個人的內(nèi)心卻完全迥異，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嗎？
就拿赫利先生說吧。他心里想的是如下一些事情：首先考慮湯姆的手腳有多長，胸有多寬，個兒有多高，如果把他養(yǎng)得肥肥壯壯的，等到上市的時候，不知道可以賣個什么價錢；他還思量著自己為擴(kuò)充黑奴的數(shù)量所需要付的錢數(shù)，怎么樣才能湊夠黑奴的數(shù)量，此外，還有其他一些與買賣有關(guān)的事情；最后，他想到了自己，覺得自己心腸是多么善良，人家都把買來的黑奴的手腳用手銬腳鐐鎖上，自己卻只給湯姆戴上腳鐐，讓他的雙手還能活動，只要他老老實實就行。他想人性是多么容易忘恩負(fù)義，想到湯姆是否感激自己的恩情都是令人懷疑的時候，他不由得長嘆一聲。以前他有過許多自己喜愛的奴隸，可是這些人卻讓他上當(dāng)受騙。但是，他至今仍然保持著一副善良的心腸，這的確令他自己十分驚訝。
至于說到湯姆，眼下他正在反復(fù)思考著這么一句話：“我們沒有永恒之城，我們追求未來之城，我們并不因上帝被稱作我們的上帝而感到羞恥，因為他已為我們預(yù)備了一座城?！边@是一本已經(jīng)過時了的古書中的一句話。那本書主要是由幾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寫的。不知什么原因，這句話對湯姆這樣頭腦簡單的苦命人的心靈具有一種奇妙的力量，如同一陣軍號，震撼他們的靈魂深處，在他們那片原本黑暗和絕望的心中重新激發(fā)起勇氣、力量和激情。
赫利先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張報紙，專心致志地讀起報紙上的廣告來。他讀報并不流暢，總像背書一樣地念出聲來，為的是讓耳朵來確認(rèn)眼睛的猜測是否正確?，F(xiàn)在，他正在用這種腔調(diào)慢慢悠悠地讀著下面這則廣告：
遺囑執(zhí)行人拍賣奴隸！經(jīng)法院批準(zhǔn)，現(xiàn)定于二月二十日（星期二）在肯塔基州華盛頓市法院門前拍賣如下黑奴：黑格，60歲；約翰，30歲；本恩，21歲；索爾，25歲；亞伯特，14歲；我們代表杰西·布拉奇福特先生的債權(quán)人及財產(chǎn)繼承人舉辦此次拍賣會。
遺囑執(zhí)行人：塞繆爾·莫里斯
托馬斯·福林特
“我一定要去看看這個拍賣會，”赫利對湯姆說，此時，除了湯姆，沒有別人能和他交談，“湯姆，我要到那兒去弄一批頂呱呱的貨色，把他們跟你一起運(yùn)到南方去；有人給我做伴，日子也會更容易打發(fā)——只要是好伙伴就行，明白嗎？咱們現(xiàn)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到華盛頓去。到了那兒，我就把你送到監(jiān)獄去，而我呢，則去做筆買賣?！?br/>
湯姆和顏悅色地聽著這令人高興的消息，心中暗想，這批可憐的黑人里，不知又會有多少人要妻離子散，在他們離別時，會不會和他一樣傷心欲絕？老實說，湯姆向來對自己的為人誠實和循規(guī)蹈矩感到極為驕傲。現(xiàn)在這個可憐的人聽到赫利順口說出要將他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里去，他心里非常不高興。我們必須承認(rèn)的是湯姆對自己的為人是頗為滿意的?？蓱z的他除此以外也的確沒有什么值得他自己感到驕傲的了。如果他的身份能夠高貴些，也不會落到今天這般境地。天色逐漸昏暗下來，這天夜里，赫利和湯姆各自滿意地下榻在華盛頓——一個在旅館，一個在監(jiān)獄。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各種各樣的人們聚集在法院門前的臺階上，有的在抽煙，有的在嚼煙葉，有的嘴里吐著痰，有的叫罵著，還有的在閑聊，這些人依照他們不同的品性和趣味等待著拍賣會的開始。那些即將被拍賣的奴隸們坐在另一個地方，用低低的聲音交談著。那個叫黑格的女奴，從其外貌、體形看來，是個典型的非洲人?？赡苤挥辛畾q的她由于繁重的體力勞動和病痛的折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更老一些。她的眼睛有點瞎，因為患有關(guān)節(jié)炎，因而腿也有點毛病。她的孩子亞伯特站在旁邊。這孩子今年十四歲，看上去機(jī)靈可愛，是黑格身邊留下的最后一個孩子。她本來兒女成行，可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被賣到南方一個黑奴市場而被迫離開了她?，F(xiàn)在，亞伯特是她身邊唯一的孩子。黑格用顫抖的手抱著她的孩子，每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他們打量亞伯特時，她就會用一雙緊張而驚恐的眼睛盯著對方。
“別怕，黑格大媽，”那個年齡最大的男黑奴說，“我和托馬斯老爺說過，他說他會盡量把你們母子倆一起賣出去。”
“他們別以為我老得什么都不能干了，”她邊說著，邊舉起那雙顫微微的手，“我還能做飯，拖地，洗洗唰唰——只要價錢便宜，買我可是筆劃算的買賣！——跟他們說說吧，求你?！彼龖┣械匕蟮馈?br/>
這個時候，赫利好不容易擠到這群人中間，走到那個老頭面前，用手扳開他的嘴，往里瞧了瞧，又試了試他的牙齒，讓他站起來，伸伸背，彎彎腰，還做了幾個動作，看他的肌肉還結(jié)不結(jié)實。然后他走到另外一個黑奴眼前，做了同樣的檢查。最后他走到亞伯特面前，摸摸他的胳膊，扳開他的手掌，看看他的手指，又讓他跳了跳，看他靈不靈活。
黑格急切地說：“你如果買他，可要把我也買去呀，他和我一直就在一起，我的身體也很結(jié)實，老爺，我還能干好多活呢！”
“能種莊稼嗎？”赫利用輕蔑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蠻會瞎編的?！彼叱鋈巳?，仿佛對自己的檢驗結(jié)果非常滿意，把雙手插進(jìn)衣兜，嘴巴里叼著根雪茄，帽子歪戴在頭上，站在邊上觀望，一副準(zhǔn)備好做買賣的姿態(tài)。
“你意下如何？”有個男人問他。剛才當(dāng)赫利檢驗黑奴的時候，這人的眼睛一直盯著他?，F(xiàn)在他似乎想等赫利說出意見后再作打算。
“嗯，”赫利吐了口痰，說，“我打算買那幾個年輕的和那個小孩?！?br/>
“他們好像要將小孩和那個老太婆一起賣掉呢?！蹦侨苏f。
“這樣我可就沒什么賺的——她就剩把老骨頭了，幾乎什么都不能干。”
“那么，你不準(zhǔn)備買她？”那男人問道。
“傻子才會買她，又瞎又跛，又有關(guān)節(jié)炎，又傻呆呆的?！?br/>
“可有人就專門買這種老奴隸，說他們不是人們想象中那么沒用，他們還能干上幾年才會死?！蹦侨松钏际鞈]地說道。
“我才不干這種買賣，就是白送我，我也不要，我已經(jīng)這樣決定了。”赫利說。
“但如果不一起買下她和她的孩子，真是令人覺得可憐——看樣子她很疼愛她的孩子——他們也許會把她搭著賤賣掉。”
“有人樂意花那個錢，也行。可我買那個孩子是為了讓他去干農(nóng)活；——讓我去買那個老太婆，絕不可能，——就是白送，我也不要?！焙绽f道。
“她會大鬧的。”那人說。
“她當(dāng)然會那么干?！焙谂溩雍绽翢o表情地說。
這個時候，他們的談話被人群里響起的喧鬧聲打斷了。那個拍賣商擠到人群中。他矮小個兒，匆匆忙忙的，看上去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那個老太婆黑格心中一驚，倒吸口冷氣，出于本能地抓住她的兒子亞伯特。
“到媽媽這邊來，孩子，過來，他們會把我們一起買下的?！焙诟裾f道?！翱墒?，媽媽，我怕他們不會這樣做?！焙⒆诱f道。
“會的，孩子。如果他們不這么做，我就不想活了?！崩蠇D人聲嘶力竭地講道。
拍賣人用響亮的聲音叫人們讓出一點地方，隨后他宣布拍賣開始。大家讓出了一片空地，投標(biāo)拍賣就此開始。很快名單上那幾個男奴以高價賣了出去，這顯示市場存在相當(dāng)大的需求。他們中間有兩個人被赫利買走了。
“小家伙，輪到你了，”拍賣人一邊叫著，一邊用槌子敲了孩子一下，“去讓大家看看你的機(jī)靈勁兒?！?br/>
老太婆緊緊地抱著她的孩子，叫道：“把我們一塊賣掉吧，一塊賣吧，求求你，老爺。”
拍賣人態(tài)度惡劣地吼道：“滾開！”然后用力推開她的雙手，“最后才是你。趕快，小黑球，跳上去?！彼押⒆油频脚_子上，他的身邊傳來老婦人那悲痛的哀號聲。孩子停住腳步，轉(zhuǎn)過頭看看。但他不能停留了，他用手抹去那雙明亮大眼睛中的淚水，然后一下子跳到了臺上。因為他長得聰明機(jī)靈，體型勻稱，身手敏捷，立刻成為了拍賣會的競爭投標(biāo)對象。拍賣人同時聽到五、六個人在喊價。小黑孩兒聽著嘈雜的叫價聲，又心急，又害怕，他到處張望直到木槌一聲落下，他被赫利買到了。他被人推到新主人面前。他停下來，回頭看到他的母親全身在顫抖，朝他伸出同樣顫抖的雙手。
“買下我吧，老爺，看在上帝的份上！——買下我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買下你，你不也得死嗎？你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嗎？不行。”赫利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老太婆被拍賣時沒費(fèi)什么時問。剛才和赫利說話的那個男人好像動了惻隱之心，花了幾個錢買下了她，隨后圍觀的人群就散開了。
這些被拍賣掉的奴隸曾經(jīng)在一起生活過許多年，他們圍在老太婆周圍，看到她那傷心欲絕的樣子真是令人寒心。
“他們?yōu)槭裁床荒芙o我留下一個？老爺答應(yīng)過給我留下一個的?！彼媚橇钊诵乃榈穆曇粢槐橛忠槐榈卣f著。
“黑格大媽，你要相信上帝。”那個年齡最大的黑奴悲傷地勸道。
“這有什么用？”黑格邊說邊悲傷地抽泣著。
“媽，你別哭了！別哭了！別人都說你遇到了一個好主人。”孩子叫道。
“那又能怎么樣。亞伯特，我的孩子！我可就只剩下你這么一個孩子了。上帝呀，你叫我怎么能夠不傷心呢！”
赫利冷冷地說：“你們幾個人就不能把她推開嗎？她這么哭下去一點用處都沒有?！?br/>
這個可憐的老太婆死死地抱住她的兒子，幾個年紀(jì)較大的人一邊勸她一邊拉她，最后終于使她松開雙手，一邊安慰著她，一邊把她領(lǐng)到新主人的馬車前。
“好啦！”赫利說著，把買到的三個黑人奴隸弄到一起，掏出好幾把手銬，把他們分別銬了起來，又用一條長鐵鏈將這些手銬串接起來，隨后把他們往監(jiān)獄的方向趕去。
幾天后，赫利帶著他的奴隸，坐上了一條行駛在俄亥俄河上的輪船。在沿河的幾個碼頭上，赫利和他的經(jīng)紀(jì)人還寄存了許多奴隸，他們和赫利新買的幾個黑奴一樣都是上好的貨色。順河而下，赫利的財富會越來越多，而現(xiàn)在僅僅只是個開始。
赫利他們乘坐的這艘輪船，華麗無比，和俄亥俄河有一個相同的名字——美麗河?，F(xiàn)在，“美麗河”號輪船正沿河順流直下。萬里晴空，陽光明媚，船桅上的美利堅星條旗隨風(fēng)飄揚(yáng)，穿戴考究的紳士淑女們在甲板上悠閑地散著步，盡情享受著美好時光。人們意興盎然，愉快輕松，可赫利的黑奴們卻并非如此。他們和貨物一起堆放在船艙的底部，不知什么原因，他們似乎對自己所受的待遇很不滿意。此時他們正聚在一塊兒，低聲地交談著。
“小伙子們，”赫利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到他們面前說道，“都振作起精神，快活起來，別愁眉苦臉的，知道嗎？堅強(qiáng)點，小伙子們。乖乖地跟著我，我不會讓你們吃虧的?！?br/>
這群小伙子一齊答道：“是的，老爺！”多少年來，這些可憐的非洲后代對“是的，老爺！”這一回答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句話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口頭禪?？墒聦嵣纤麄儾⒉豢旎?，因為這時他們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妻子、母親、姐妹和孩子，因為他們即將天各一方了。盡管掠奪他們的主人想叫他們強(qiáng)作歡顏，可要馬上做到這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廣告上注明叫“約翰，30歲”的那個黑奴把被銬著的兩只手放到湯姆的膝蓋上，說道：“我有老婆，可是她還壓根兒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狀況，可憐的姑娘喲！”
湯姆問道：“她住在哪里？”
約翰說：“就住在離這里不遠(yuǎn)處的一個旅店里。唉，真希望這輩子還能和她再見上一面?！奔s翰真是苦命！他說著說著，不禁淚流滿面。這情不自禁流下的淚水和白人所流下的淚水沒有什么不同。湯姆不禁心酸地長嘆口氣，他很想安慰一下約翰，卻實在想不到什么好辦法。
在這些黑奴上面的船艙里，坐著許多父親和母親，丈夫和妻子，孩子們快活地在他們四周跳來跳去，像一群蝴蝶一樣。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輕松而愉快。
一個剛從輪船底艙跑上來的小男孩說：“哎呀，媽媽，船上有個奴隸販子，船艙底下有四、五個他帶來的黑奴?！?br/>
“真可憐！”那位母親悲憤地說道。
“怎么回事？”一位夫人問道。
“船艙底部關(guān)著些可憐的黑奴?！蹦俏荒赣H說。
“他們還被鐵鏈拴在一起呢。”男孩又說。
“光天化日之下竟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這真是我們美利堅的恥辱！”另一位太太說道。
“這種事也很難講，”一位身份高貴的太太說道。她坐在自己的特等艙門口，手里做著針線活，身邊是她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正在那兒打打鬧鬧。“我去過南方，我覺得黑奴的日子挺好，如果他們變?yōu)樽杂扇耍兆右苍S還沒這么好呢。”
“從某些方面講，部分黑奴的日子過得的確不錯。但奴隸制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無視、踐踏黑奴的情感，比方說，它使那些奴隸們骨肉分離?！睂Ψ秸f道。
“這當(dāng)然是不對的，”那位高貴的太太說著，拿起一件剛完工的嬰兒衣服仔細(xì)地打量著上面的花飾，“但我想，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吧?！?br/>
“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第一個說話的太太神情懇切地說，“我在肯塔基和弗吉尼亞住過許多年，這種誰看見了都會心痛的事情，我見過許多。太太，如果說有人想要搶走你的兩個孩子，把他們送去賣了，你會怎么樣呢？”
“你怎么能拿我們的感情和那些黑奴的感情相提并論呢？”那位高貴的太太一邊說著，一邊從膝上挑出一些絨線。
第一位說話的夫人態(tài)度溫和地說道：“你如果要這么說，那你真是完全不了解他們。我從小在黑奴中長大，我知道他們有著和我們一樣強(qiáng)烈的感情，也許更強(qiáng)烈?！?br/>
“真是這樣嘛？”高貴的太太打了個哈欠，轉(zhuǎn)過頭看著艙外，然后好像作總結(jié)發(fā)言一樣，把剛才她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不管怎么說，我覺得如果他們成為自由人，也許還沒現(xiàn)在過得好呢?！?br/>
“非洲人天生就該做奴隸，這點毫無疑問，因為這是上帝的旨意——他們本來就該低人一等，”一個坐在船艙門口的牧師斷然說道，他身上的黑色衣服使他看起來神情非常莊嚴(yán)肅穆，“圣經(jīng)上說過，‘迦南應(yīng)當(dāng)受到詛咒，必須作奴隸的奴隸’?！?br/>
“那經(jīng)文是這個意思嗎？”旁邊的大個子問道。
“這還有什么可以懷疑的嗎？！很久以前，出于某種神圣的原因，上帝決定讓黑種人永生永世戴著枷鎖當(dāng)奴隸，上帝認(rèn)為這么做是對的，難道我們要違抗上帝的意愿？！”
“這么說來，我們就該順從天意，去買賣奴隸啰。如果那是上帝的旨意，難道我們不該這么做嗎？你說呢，先生？”高個子轉(zhuǎn)過身對赫利說到。赫利一直站在爐子旁邊，兩只手插在衣兜里，聚精會神地聽著這些人的談話。
“難道不是嗎？我們必須順從天意，黑奴們就該被賣，就該被運(yùn)來運(yùn)去，就該被人欺負(fù)，這是他們的命。聽起來這種看法蠻有新意的，是嗎，哥們兒？”高個子對赫利說道。
赫利回答說：“我沒想過這些，也說不出什么大道理，我是個粗人，我做奴隸買賣只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如果這么做不對，我打算洗手不干了。我說的可是真心話?！?br/>
“現(xiàn)在你用不著找麻煩了，你看，精通《圣經(jīng)》真是大有好處。假若你和這位牧師先生一樣，好好研究一下《圣經(jīng)》，你就不必麻煩了。你只用念一句話‘某某應(yīng)當(dāng)受到詛咒’——那個人叫什么名字？——那么一切就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了?！备邆€子說道。原來，這個高個子就是肯塔基那家旅店里為人正直的黑奴主，我在前面已經(jīng)向讀者介紹過了。他說完話，就坐下來吸著煙，表情冷漠的臉上掛著一絲令人猜不透的笑容。
這時，一個身材纖長的年輕人加入到談話中。他看上去聰明機(jī)智，而且臉上的神情顯得極具同情心。他也背誦了一句經(jīng)文：“‘因而無論何種情況下，你們希望別人怎么對待你，你就得怎樣去對待別人?！彼又终f：“這句話同樣是《圣經(jīng)》中的話?！?br/>
黑奴主約翰說道：“可不是嗎，就是我們這等老粗聽了這句經(jīng)文，也是非常明白的?！闭f完，他又接著吸起煙來。
年輕人停了停，看上去還想說些什么。這時輪船突然停下不走了。和平常一樣，大家都沖了出去，想看看船停在了什么地方。
“他們都是牧師嗎？”當(dāng)大家往外跑的時候，約翰向另一位旅客問道。
那個人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輪船剛停穩(wěn)，一個黑女人瘋狂地沖上了甲板，擠進(jìn)人群，飛也似地奔到黑奴們呆的地方，伸手抱住那個叫約翰的黑奴失聲痛哭起來。原來這個約翰就是她的丈夫。
這樣的故事已經(jīng)說過太多，沒有必要再說了，每天都能聽到這樣令人心碎的故事，有必要重復(fù)這種強(qiáng)者為了謀取利益、尋歡作樂而肆意欺壓弱者的故事嗎？每天，這樣的故事都在重演，還用再說什么呢？盡管上帝保持沉默，可他的耳朵沒有聾，所有這些他都能聽到。
此刻，那個維護(hù)人道和上帝的年輕人，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睛注視著面前的慘狀。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見站在身邊的赫利，語重心長地說：“朋友，你怎么敢、怎么能干這種買賣呢？你看看眼前這些可憐的人吧。我就要回家和我的家人團(tuán)聚了，我從心底里感到高興?？赏瑯拥拟徛?，對我而言意味著歸家之路，對他們而言卻意味著永遠(yuǎn)分離。你犯下這樣大的罪孽，上帝會懲罰你的?！?br/>
赫利聽了他的話，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走開了。
“聽我說，”那位正直的黑奴主碰了碰赫利的胳膊肘，說道，“牧師和牧師也不一樣，對嗎？這位牧師似乎不同意‘迦南應(yīng)當(dāng)受到詛咒’這種說法，對吧？”
赫利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哼了一聲。
黑奴主約翰大聲說道：“這還算不上最壞的。有那么一天，你會受到上帝的審判，誰也逃不了這關(guān)，上帝也不同意‘迦南應(yīng)當(dāng)受到詛咒’這種說法?！?br/>
赫利滿懷憂慮地走到船的另一頭去了。
赫利心里盤算著：“如果再做一兩筆買賣，賺上一大筆錢，我今年就洗手不干了，做這種買賣真有點玄?！彼睦镞@么想著，于是掏出錢包算起帳來。因為許多人都發(fā)現(xiàn)數(shù)鈔票是治療良心不安的一劑良藥。
輪船離開碼頭繼續(xù)往前航行，船上又恢復(fù)了以前那種輕松愉快的氣氛。男人們有的聊天，有的無所事事，有的看書，有的抽煙；女人們在做著針線活；孩子們在嬉鬧著。
有一天，“美麗河”號在肯塔基州的一個小鎮(zhèn)停泊了一段時問。赫利為了一件買賣上的事情上了岸。
雖然湯姆帶著鐵鐐，但這并不妨礙他做些輕微活動。他慢慢走到船舷邊，懶懶地倚在欄桿上，朝岸邊呆呆地看著。只一會兒功夫，他看見赫利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還帶著一個抱著小孩的婦女。那個女人的穿著非常得體，身后跟著一個提著小箱子的黑種男人。那個女人高高興興地朝輪船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還和那個提箱子的人說話，接著他們走過跳板，來到輪船上。這時，響起輪船啟航的鈴聲，接著汽笛發(fā)出嗚嗚的兩聲，機(jī)器轟隆隆地發(fā)動了，輪船繼續(xù)順河航行。
那個婦女來到底艙，一路穿過放滿貨箱和棉花包的走道。等到她坐下之后，嘴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哄著她的孩子。
赫利在船上來回轉(zhuǎn)悠了一兩圈。他走到那個婦女的身邊坐下，用很低的聲音和她說了些什么話。
湯姆注意到女人的臉上立刻陰云密布，她情緒激憤地說道：“我不相信——我才不會相信呢！”湯姆還聽她喊道，“你不會在騙我吧?！?br/>
“你不相信就看看這個好了。”赫利掏出一張紙，“這是你的賣身契據(jù)，你的主人已經(jīng)簽過字了。我可是花大價錢將你買下來的，你還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老爺會欺騙我，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回事！”女人說著，而且情緒變得越來越激動了。
“你不相信就問問別人吧，只要他會認(rèn)字就行！”赫利對一個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說道：“請幫忙念念這張字據(jù)，可以嗎？我告訴這個女人這張字據(jù)上寫了什么，可她怎么也不肯相信?！?br/>
“哦，這不是張賣身契據(jù)嗎？上面有約翰·弗斯迪克的簽名。他把一位叫露希的女人和她孩子一齊賣給了你，這上面不是寫得一清二楚嗎？”那個人講道。
女人立刻憤怒地大鬧起來，引來一大群圍觀者。赫利用簡短的話向圍觀者解釋著原因。
“他親口跟我說把我租到路易斯維爾去干活，到我丈夫干活的那家旅店當(dāng)廚娘，我不相信他會欺騙我。”女人講道。
“可是，他的確是把你賣了，這是真的，可憐的人，”一個和善可親的先生看過字據(jù)后對女人說道，“他真的把你給賣了，沒騙你?！?br/>
“那我該怎么辦？”女人說著，突然變得很平靜。她在箱子上坐了下來，緊緊地?fù)е暮⒆?，轉(zhuǎn)過身去，發(fā)呆地望著流動的河水。
赫利說：“她終于想通了。她倒真有血性?！?br/>
輪船繼續(xù)向前航行，女人的表情非常平靜。一陣微風(fēng)輕柔地吹過，輕輕地拂過她的面頰，好像一位充滿善心的天使，卻不管女人的眉毛是黑色還是金色。那個女人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蕩起一層層金色的微瀾，她聽到周圍到處是愉快的交談聲，可她的內(nèi)心卻沉重得猶如壓了一塊大石頭一般。她的孩子靠著她站起身來，用兩只小手輕輕撫摸著媽媽的臉龐。孩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叫著，好像要讓媽媽提起精神來。女人突然緊緊地?fù)ё『⒆?，眼淚順著孩子那張驚訝而純真的臉不停地往下流，慢慢地，女人變得平靜了。她又像剛才那樣給孩子喂起奶來。
這個孩子約有十個多月了，但和別的同齡孩子比起來，他長得異常的壯實。他的手腳健壯有力，不停的亂動，搞得他的媽媽手忙腳亂。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一個人在孩子眼前停住了腳步，手放在衣兜里說，“孩子多大了？”
“十個月零十五天?！迸嘶卮鹫f。
這個人吹著口哨去逗弄那個孩子，又遞給他半塊糖，孩子伸出手去抓糖，然后放進(jìn)嘴里。要知道，孩子對好吃的食物可是來者不拒。
“小精靈鬼！”那人說，“你倒是挺明白的！”說完話，他吹著口哨走到船的另一端，看見赫利坐在一大堆箱子上，正吸著煙。
陌生人掏出火柴和香煙，點燃了一支，說道：“嗨，兄弟，你買來的那個女黑奴長得真不賴。”
“是嗎，我看還湊合吧。”赫利從嘴里吐出一口煙。
“你打算把她帶到南方去？”那人又問。
赫利點了點頭，接著又抽起煙來。
“讓她去種地？”那人接著問道。
“是的，”赫利說，“我和一家莊園訂下一筆買賣，我想把她也算在里面。別人告訴我她是個不錯的廚子。所以，他們可以讓她做飯或者讓她摘棉花，她的那雙手最適合干這些，我已經(jīng)仔細(xì)認(rèn)真地驗過貨了。她肯定能賣個好價錢?！闭f完，他又接著抽起煙來。
“可是那個莊園主不會要這個孩子的。”那人說。
“等有合適的機(jī)會，我就把孩子給賣了?！焙绽贮c燃了一支煙。
“價錢應(yīng)該會便宜點吧?！蹦吧苏f著，爬到堆在一起的木箱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
“那可不一定，這孩子長得真不錯——有鼻子有眼，結(jié)結(jié)實實，身上的肉結(jié)實得不得了?！焙绽f道。
“的確如此，可要養(yǎng)大他，那可是件麻煩事兒?！?br/>
“瞎說，黑孩子比什么都容易養(yǎng)！養(yǎng)他們和養(yǎng)小狗差不多。估計要不了一個月，這孩子就會到處亂跑了?！?br/>
“我能介紹一個養(yǎng)孩子的好去處，而且那地方也有此打算。我家廚子的孩子上星期死了——那孩子在她出去晾衣服的時候掉進(jìn)洗衣桶里淹死了，我看你可以讓那個廚子來領(lǐng)養(yǎng)這個孩子?！?br/>
赫利和陌生人又都默不作聲地吸了會兒煙，他們似乎誰都不愿意先提出那個令人費(fèi)神的價錢問題。最后，陌生人開口說：“這個孩子最多十塊錢吧。反正遲早你也是要把他賣掉的?！?br/>
赫利搖了搖頭，裝腔作勢地吐了口口水。“那可不行。”然后又接著抽起煙來。
“好吧，那你說什么價？”
“嗯，我完全可以自己先養(yǎng)著這個孩子或者讓別人先替我養(yǎng)著。他長得這么結(jié)實，這么逗人喜歡，我想半年之后他就能賣個好價錢。只需一兩年時間，只要我碰到好的買主，兩百塊錢賣掉他是絕對沒有問題。至于說現(xiàn)在賣掉他的價錢，我看至少得五十塊錢。少一分錢都不行。”
“兄弟，你也太貪心了吧。”
“我可是實事求是！”赫利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
“三十塊錢，一分錢也不能多?！?br/>
“我看不如這樣吧，”赫利說著，嘴里又吐出一口唾沫，表明他的決意已定?！拔易屇阋徊?，四十五塊錢成交，一分錢也不能少了。”
“行，我同意?！蹦吧讼肓艘粫赫f道。
“我們成交！你在哪兒上岸？”
“路易斯維爾?！?br/>
“路易斯維爾，太好了。估計天剛黑那會兒，船就能到達(dá)那兒了。那會兒孩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太好了，這樣你就可以悄悄地把他抱走，免得他又哭又鬧的，這可真是妙極了。我喜歡做什么事都神不知鬼不覺，討厭把事情搞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碑?dāng)陌生人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鈔票給了赫利之后，這個奴隸販子又抽起了煙。
當(dāng)輪船停靠路易斯維爾碼頭時，寧靜的夜空明亮無比。這時候，那個孩子正睡得香甜。那個女人抱著孩子坐在那兒一動沒動，這時聽到有人喊路易斯維爾，她急忙將斗篷放在成堆箱子中間的一個凹陷處，然后將孩子放進(jìn)這個臨時搭建的“搖籃”里。隨后，她跑到船邊，盼望著能在碼頭上的旅館傭人們中找到她的丈夫。她擠到欄桿跟前，探出身子到處張望著，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岸上那攢動的人群。這會功夫，已經(jīng)有好多人擠在她和孩子中問。
“該你動手了，”赫利說著，伸手將熟睡的孩子抱起來，遞給了那個陌生人?！扒f別把他弄醒，如果把他弄哭了，那個女人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呢?！蹦悄吧诵⌒囊硪淼亟舆^孩子，很快便消失在上岸的人群里，無影無蹤。
輪船又一次發(fā)動起來，煙囪里噴著煙，緩緩地離開了路易斯維爾碼頭，向前方駛?cè)ァＤ莻€女人轉(zhuǎn)過身子回到先前的地方。赫利坐在那兒，孩子卻不翼而飛。
“我的孩子呢？”她嚷著，眼睛里充滿了驚訝和疑惑。
“露希，你的孩子不在這兒了。我跟你明白說吧，我知道你沒辦法把孩子帶到南方去，所以我給你的孩子找了個買主。買他的可是個好人家，孩子給他們養(yǎng)大比你自己養(yǎng)強(qiáng)多了?！焙绽卮稹?br/>
黑奴販子赫利的宗教信仰和個人修養(yǎng)已經(jīng)達(dá)到一個完美的境界。這個境界最近曾經(jīng)被北方的某些傳教士和政客們極力推崇過，他的修養(yǎng)使他完全克服了人道主義的弱點和偏見。只要引導(dǎo)合適，勤奮刻苦，你我也完全可以達(dá)到他的那種境界。面對女人那極端痛苦和絕望的目光，如果沒有他那么老練，肯定會受不了的。可這個黑奴販子對這種事情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因為女人的這種神情他已見過無數(shù)次。你我對這類事情有可能也會無動于衷。最近，有些人為了美利堅的利益正在努力實現(xiàn)一個宏大的目標(biāo)，那就是爭取讓所有北方人都對這種事情習(xí)以為常。所以，即使這個黑女人由于極度痛苦而握緊拳頭，甚至連呼吸都很困難，而赫利只把這些當(dāng)作黑奴交易中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而已。他關(guān)心的僅僅是女人會不會大吵大鬧，會不會在船上惹出事端，因為他對騷亂是極為反感的，正如同維護(hù)我們社會古怪制度的衛(wèi)道士一樣。
事實上，女人沒有哭也沒有鬧。這致命的打擊已經(jīng)使她欲哭無淚了。
她頭昏眼花地坐了下來，雙手垂落在身體兩側(cè)，兩眼茫然地望著前方。船上的嘈雜聲，機(jī)器的巨大轟鳴聲交雜在一起，使她的耳朵嗡嗡作響。極度的痛苦已經(jīng)使她變得麻木，她已無力哭喊或是做些別的什么了。
這個人販子的優(yōu)點就在于他有一副和政治家一樣的好心腸，他感到自己此時必須盡力給那個女人一些安慰，這是他的責(zé)任。
“我知道這種事開始都會讓人很難受，可像你這么聰明的女人，總不會一直就這么活下去吧。你知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沒有辦法才這么做的。”
“哦，別說了，老爺，別再說了！”女人費(fèi)力地說道，仿佛被窒息一般。
人販子堅持說道：“露希，你是個聰明人，我是絕對不會虧待你的。我保證為你在南方找個好歸宿，像你這樣一個招人喜愛的姑娘，很快就會再找到個男人?！?br/>
“哦！老爺，難道你就不能不說話嗎？”女人痛苦地說道。人販子只好站起身，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的那套戲法在這個女人身上行不通。女人轉(zhuǎn)過身去，把臉埋進(jìn)了衣襟。
赫利看到這些，自言自語道：“她倒真是挺難受的，不過還算老實。就讓她發(fā)泄一下好了，她慢慢就會想通的?！?br/>
湯姆一直在關(guān)注著這筆交易，而且十分清楚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這件事對于他來說可謂是無比的可怕和殘忍！這個可憐無知的黑人完全沒有從這種事中總結(jié)經(jīng)驗，開闊自己的眼界。如果他聽過某些牧師的教誨，他可能就會把這樁買賣看作合法交易中一件司空見慣的平常事了。美國的一位神學(xué)家認(rèn)為這種社會制度“除了和社會、家庭生活中的其他相互關(guān)系緊密聯(lián)系之外沒有其他弊端?！钡?，湯姆這個可憐而無知的黑奴，除了《新約》之外，他沒有讀過任何別的書了。因此，類似這樣的觀點當(dāng)然無法叫湯姆感到滿意，內(nèi)心得到安慰了。湯姆在為那個可憐的女人而感到痛心。那個女人像片枯葉子一樣躺在成堆的箱子上。這是個有感情、有生命的人，她的內(nèi)心流著血，她具有不朽的靈魂，可是她卻被美國的法律規(guī)定為一種商品，和她身邊用箱子裝著的貨物一樣。
湯姆走到女人身邊，想對她說些什么。女人只是在那哀吟著，湯姆不禁流下眼淚。他虔誠地乞求上帝的仁愛，基督的慈悲，永恒的天堂，可極度的痛苦已經(jīng)使女人聽不到這些，也感受不到這些了。
夜幕降臨，寧靜的夜空中閃爍著無數(shù)顆明亮的星星，它們看上去莊嚴(yán)肅穆，寧靜美麗。天空靜悄悄的，沒有安慰的話語，沒有關(guān)愛的手臂。歡笑聲、談生意的聲音逐漸消逝，人們慢慢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只有波浪拍打船頭的聲音還能清楚地聽見。湯姆躺在一只箱子上，不時聽見女人那悲傷的嗚咽聲和抽泣聲——“哦，我該怎么辦？主啊，幫助我吧！”她就這樣不時低語著，漸漸地她的聲音聽不見了。
大約午夜時分，湯姆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他看見一個黑影經(jīng)過他身邊直奔船舷，隨后他聽見噗通一聲。只有他親耳聽見，親眼看見了這些。
他往女人睡覺的地方望去——沒有人了。他爬起來，四處找了找，沒見女人的蹤影。一顆流血的心終于可以安息了。水面依舊微波蕩漾、晶瑩閃亮，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忍耐！忍耐！看到人世間的不公平而憤怒的人們。榮耀的上帝，不會忘記苦難的人們，不會忘記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和他們流的每一滴淚水，上帝的胸懷寬廣得能包容人世間一切苦難。像上帝那樣學(xué)會忍耐吧，用愛心去做善事吧。因為上帝應(yīng)允過：“教贖我民之年必將來到?！?br/>
第二天，奴隸販子很早就起床了，他要來清點他的貨物。這次該他不知所措地到處亂找了。
他問湯姆：“那個女人去哪兒了？”
湯姆只說自己不知道，他認(rèn)為保持沉默才是明智之舉。他沒有必要把自己昨晚看見的和心里的想法告訴這個人。
“她不可能在夜里從?？康拇a頭上偷偷溜走的。船每次靠岸，我都醒著，我很警覺，我的貨都是我自己看管的?！?br/>
赫利將這番心里話說給湯姆聽，仿佛湯姆會感興趣，但湯姆沒理他。
人販子從船的這頭找到船的那頭，他把貨箱、棉花包和木桶之間的角角落落都搜遍了，連機(jī)器和煙囪周圍也查了，可還是沒有找到那個女人。
“喂，湯姆，告訴我吧，”經(jīng)過一番毫無結(jié)果的苦戰(zhàn)，赫利來到湯姆跟前，說道，“你肯定知道，你別想瞞我——我明白你絕對知道。我十點鐘看見那個女人睡在這兒，十二點在，一點多鐘還在，怎么四點鐘她就不見了？你一直就睡在那兒，所以，你一定知道怎么回事，你不可能不知道?！?br/>
“是這樣的，老爺。天蒙蒙亮的時候，有個人影從我身邊閃過，那時我還是迷迷糊糊的。接著我聽見噗通一聲，然后我就完全清醒了，就看見女人不見了。我知道的就這么多。”
赫利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在前面我們已經(jīng)說過，對于我們是奇異的事情，在他看來卻是司空見慣，早已習(xí)以為常。他就是見了閻王也不會害怕，因為他們已經(jīng)打過幾次交道了——在做買賣的過程中，他們已經(jīng)相識相知了——他只是覺得閻王很難對付，總是妨礙他做生意。所以，他只好自認(rèn)倒霉，嘴里咒罵著那個女人，還說如果照此發(fā)展下去，他肯定會破產(chǎn)的。總之，他覺得自己實在是不順，可又有什么辦法呢？那個女人跑去的地方是不允許引渡逃犯的——即使美利堅合眾國全體公民一致要求也是沒用的。所以，赫利只好失望地坐了下來，取出一個小帳本，把那個女人的名字寫在了“損耗”一欄里。
“這個黑奴販子簡直沒有人性，真是太可怕了！”
“不過沒有人會瞧得起這些奴隸販子。他們到處都受到鄙視，上流社會從來都不接納他們。”
但是，先生們，究竟是誰造就了黑奴販子？是誰更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罪責(zé)？是那些奴隸販子，還是那些有教養(yǎng)、有文化的文明人？事實上，奴隸販子只是奴隸制度的必然產(chǎn)物，而有教養(yǎng)的人正是這種制度的極力維護(hù)者。正是你們這些有教養(yǎng)的文明人造就了一種社會環(huán)境，讓奴隸貿(mào)易能有存在的空間，使奴隸販子道德敗壞。你們這些文明人又比奴隸販子強(qiáng)到哪里呢？
難道僅僅因為你們有文化，他們愚昧；你們高貴，他們卑賤；你們文雅，他們粗俗；你們聰明，他們愚蠢嗎？
當(dāng)最后的審判日來臨時，他們所具備的那些條件可能使他們更容易得到上帝的饒恕。
在講述了這么幾個合法貿(mào)易中的小故事之后，您可千萬不要得出這么一個結(jié)論：美利堅的立法者是完全沒有人性的人。你們得出這一結(jié)論的理由可能是因為美國的立法機(jī)構(gòu)竭盡全力保護(hù)奴隸貿(mào)易，并使其永遠(yuǎn)存在下去的事實。
人人都知道我國的杰出人物強(qiáng)烈反對跨國的奴隸貿(mào)易。我國出現(xiàn)了一大批以克拉克遜和威伯福斯為代表的人極力反對販運(yùn)奴隸，這個現(xiàn)象會使聽見或看見這個消息的人大受教育。親愛的讀者，到非洲去販賣黑奴的確是件駭人聽聞的事。然而，到肯塔基州去販賣黑奴則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在一輛搖搖晃晃向前行進(jìn)的馬車?yán)?，并排坐著赫利先生和湯姆。令人感到奇妙的是：他們雖然并肩坐在一起，可他們的心里卻想著各自不同的心思。兩個人坐在同一條凳子上，同樣有著眼睛，耳朵，手和其他器官，眼睛看見同樣的景物，但兩個人的內(nèi)心卻完全迥異，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嗎？
就拿赫利先生說吧。他心里想的是如下一些事情：首先考慮湯姆的手腳有多長，胸有多寬，個兒有多高，如果把他養(yǎng)得肥肥壯壯的，等到上市的時候，不知道可以賣個什么價錢；他還思量著自己為擴(kuò)充黑奴的數(shù)量所需要付的錢數(shù)，怎么樣才能湊夠黑奴的數(shù)量，此外，還有其他一些與買賣有關(guān)的事情；最后，他想到了自己，覺得自己心腸是多么善良，人家都把買來的黑奴的手腳用手銬腳鐐鎖上，自己卻只給湯姆戴上腳鐐，讓他的雙手還能活動，只要他老老實實就行。他想人性是多么容易忘恩負(fù)義，想到湯姆是否感激自己的恩情都是令人懷疑的時候，他不由得長嘆一聲。以前他有過許多自己喜愛的奴隸，可是這些人卻讓他上當(dāng)受騙。但是，他至今仍然保持著一副善良的心腸，這的確令他自己十分驚訝。
至于說到湯姆，眼下他正在反復(fù)思考著這么一句話：“我們沒有永恒之城，我們追求未來之城，我們并不因上帝被稱作我們的上帝而感到羞恥，因為他已為我們預(yù)備了一座城?！边@是一本已經(jīng)過時了的古書中的一句話。那本書主要是由幾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寫的。不知什么原因，這句話對湯姆這樣頭腦簡單的苦命人的心靈具有一種奇妙的力量，如同一陣軍號，震撼他們的靈魂深處，在他們那片原本黑暗和絕望的心中重新激發(fā)起勇氣、力量和激情。
赫利先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張報紙，專心致志地讀起報紙上的廣告來。他讀報并不流暢，總像背書一樣地念出聲來，為的是讓耳朵來確認(rèn)眼睛的猜測是否正確?，F(xiàn)在，他正在用這種腔調(diào)慢慢悠悠地讀著下面這則廣告：
遺囑執(zhí)行人拍賣奴隸！經(jīng)法院批準(zhǔn)，現(xiàn)定于二月二十日（星期二）在肯塔基州華盛頓市法院門前拍賣如下黑奴：黑格，60歲；約翰，30歲；本恩，21歲；索爾，25歲；亞伯特，14歲；我們代表杰西·布拉奇福特先生的債權(quán)人及財產(chǎn)繼承人舉辦此次拍賣會。
遺囑執(zhí)行人：塞繆爾·莫里斯
托馬斯·福林特
“我一定要去看看這個拍賣會，”赫利對湯姆說，此時，除了湯姆，沒有別人能和他交談，“湯姆，我要到那兒去弄一批頂呱呱的貨色，把他們跟你一起運(yùn)到南方去；有人給我做伴，日子也會更容易打發(fā)——只要是好伙伴就行，明白嗎？咱們現(xiàn)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到華盛頓去。到了那兒，我就把你送到監(jiān)獄去，而我呢，則去做筆買賣?！?br/>
湯姆和顏悅色地聽著這令人高興的消息，心中暗想，這批可憐的黑人里，不知又會有多少人要妻離子散，在他們離別時，會不會和他一樣傷心欲絕？老實說，湯姆向來對自己的為人誠實和循規(guī)蹈矩感到極為驕傲。現(xiàn)在這個可憐的人聽到赫利順口說出要將他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里去，他心里非常不高興。我們必須承認(rèn)的是湯姆對自己的為人是頗為滿意的?？蓱z的他除此以外也的確沒有什么值得他自己感到驕傲的了。如果他的身份能夠高貴些，也不會落到今天這般境地。天色逐漸昏暗下來，這天夜里，赫利和湯姆各自滿意地下榻在華盛頓——一個在旅館，一個在監(jiān)獄。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各種各樣的人們聚集在法院門前的臺階上，有的在抽煙，有的在嚼煙葉，有的嘴里吐著痰，有的叫罵著，還有的在閑聊，這些人依照他們不同的品性和趣味等待著拍賣會的開始。那些即將被拍賣的奴隸們坐在另一個地方，用低低的聲音交談著。那個叫黑格的女奴，從其外貌、體形看來，是個典型的非洲人?？赡苤挥辛畾q的她由于繁重的體力勞動和病痛的折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更老一些。她的眼睛有點瞎，因為患有關(guān)節(jié)炎，因而腿也有點毛病。她的孩子亞伯特站在旁邊。這孩子今年十四歲，看上去機(jī)靈可愛，是黑格身邊留下的最后一個孩子。她本來兒女成行，可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被賣到南方一個黑奴市場而被迫離開了她?，F(xiàn)在，亞伯特是她身邊唯一的孩子。黑格用顫抖的手抱著她的孩子，每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他們打量亞伯特時，她就會用一雙緊張而驚恐的眼睛盯著對方。
“別怕，黑格大媽，”那個年齡最大的男黑奴說，“我和托馬斯老爺說過，他說他會盡量把你們母子倆一起賣出去。”
“他們別以為我老得什么都不能干了，”她邊說著，邊舉起那雙顫微微的手，“我還能做飯，拖地，洗洗唰唰——只要價錢便宜，買我可是筆劃算的買賣！——跟他們說說吧，求你?！彼龖┣械匕蟮馈?br/>
這個時候，赫利好不容易擠到這群人中間，走到那個老頭面前，用手扳開他的嘴，往里瞧了瞧，又試了試他的牙齒，讓他站起來，伸伸背，彎彎腰，還做了幾個動作，看他的肌肉還結(jié)不結(jié)實。然后他走到另外一個黑奴眼前，做了同樣的檢查。最后他走到亞伯特面前，摸摸他的胳膊，扳開他的手掌，看看他的手指，又讓他跳了跳，看他靈不靈活。
黑格急切地說：“你如果買他，可要把我也買去呀，他和我一直就在一起，我的身體也很結(jié)實，老爺，我還能干好多活呢！”
“能種莊稼嗎？”赫利用輕蔑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蠻會瞎編的?！彼叱鋈巳?，仿佛對自己的檢驗結(jié)果非常滿意，把雙手插進(jìn)衣兜，嘴巴里叼著根雪茄，帽子歪戴在頭上，站在邊上觀望，一副準(zhǔn)備好做買賣的姿態(tài)。
“你意下如何？”有個男人問他。剛才當(dāng)赫利檢驗黑奴的時候，這人的眼睛一直盯著他?，F(xiàn)在他似乎想等赫利說出意見后再作打算。
“嗯，”赫利吐了口痰，說，“我打算買那幾個年輕的和那個小孩?！?br/>
“他們好像要將小孩和那個老太婆一起賣掉呢?！蹦侨苏f。
“這樣我可就沒什么賺的——她就剩把老骨頭了，幾乎什么都不能干。”
“那么，你不準(zhǔn)備買她？”那男人問道。
“傻子才會買她，又瞎又跛，又有關(guān)節(jié)炎，又傻呆呆的?！?br/>
“可有人就專門買這種老奴隸，說他們不是人們想象中那么沒用，他們還能干上幾年才會死?！蹦侨松钏际鞈]地說道。
“我才不干這種買賣，就是白送我，我也不要，我已經(jīng)這樣決定了。”赫利說。
“但如果不一起買下她和她的孩子，真是令人覺得可憐——看樣子她很疼愛她的孩子——他們也許會把她搭著賤賣掉。”
“有人樂意花那個錢，也行。可我買那個孩子是為了讓他去干農(nóng)活；——讓我去買那個老太婆，絕不可能，——就是白送，我也不要?！焙绽f道。
“她會大鬧的。”那人說。
“她當(dāng)然會那么干?！焙谂溩雍绽翢o表情地說。
這個時候，他們的談話被人群里響起的喧鬧聲打斷了。那個拍賣商擠到人群中。他矮小個兒，匆匆忙忙的，看上去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那個老太婆黑格心中一驚，倒吸口冷氣，出于本能地抓住她的兒子亞伯特。
“到媽媽這邊來，孩子，過來，他們會把我們一起買下的?！焙诟裾f道?！翱墒?，媽媽，我怕他們不會這樣做?！焙⒆诱f道。
“會的，孩子。如果他們不這么做，我就不想活了?！崩蠇D人聲嘶力竭地講道。
拍賣人用響亮的聲音叫人們讓出一點地方，隨后他宣布拍賣開始。大家讓出了一片空地，投標(biāo)拍賣就此開始。很快名單上那幾個男奴以高價賣了出去，這顯示市場存在相當(dāng)大的需求。他們中間有兩個人被赫利買走了。
“小家伙，輪到你了，”拍賣人一邊叫著，一邊用槌子敲了孩子一下，“去讓大家看看你的機(jī)靈勁兒?！?br/>
老太婆緊緊地抱著她的孩子，叫道：“把我們一塊賣掉吧，一塊賣吧，求求你，老爺。”
拍賣人態(tài)度惡劣地吼道：“滾開！”然后用力推開她的雙手，“最后才是你。趕快，小黑球，跳上去?！彼押⒆油频脚_子上，他的身邊傳來老婦人那悲痛的哀號聲。孩子停住腳步，轉(zhuǎn)過頭看看。但他不能停留了，他用手抹去那雙明亮大眼睛中的淚水，然后一下子跳到了臺上。因為他長得聰明機(jī)靈，體型勻稱，身手敏捷，立刻成為了拍賣會的競爭投標(biāo)對象。拍賣人同時聽到五、六個人在喊價。小黑孩兒聽著嘈雜的叫價聲，又心急，又害怕，他到處張望直到木槌一聲落下，他被赫利買到了。他被人推到新主人面前。他停下來，回頭看到他的母親全身在顫抖，朝他伸出同樣顫抖的雙手。
“買下我吧，老爺，看在上帝的份上！——買下我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買下你，你不也得死嗎？你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嗎？不行。”赫利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老太婆被拍賣時沒費(fèi)什么時問。剛才和赫利說話的那個男人好像動了惻隱之心，花了幾個錢買下了她，隨后圍觀的人群就散開了。
這些被拍賣掉的奴隸曾經(jīng)在一起生活過許多年，他們圍在老太婆周圍，看到她那傷心欲絕的樣子真是令人寒心。
“他們?yōu)槭裁床荒芙o我留下一個？老爺答應(yīng)過給我留下一個的?！彼媚橇钊诵乃榈穆曇粢槐橛忠槐榈卣f著。
“黑格大媽，你要相信上帝。”那個年齡最大的黑奴悲傷地勸道。
“這有什么用？”黑格邊說邊悲傷地抽泣著。
“媽，你別哭了！別哭了！別人都說你遇到了一個好主人。”孩子叫道。
“那又能怎么樣。亞伯特，我的孩子！我可就只剩下你這么一個孩子了。上帝呀，你叫我怎么能夠不傷心呢！”
赫利冷冷地說：“你們幾個人就不能把她推開嗎？她這么哭下去一點用處都沒有?！?br/>
這個可憐的老太婆死死地抱住她的兒子，幾個年紀(jì)較大的人一邊勸她一邊拉她，最后終于使她松開雙手，一邊安慰著她，一邊把她領(lǐng)到新主人的馬車前。
“好啦！”赫利說著，把買到的三個黑人奴隸弄到一起，掏出好幾把手銬，把他們分別銬了起來，又用一條長鐵鏈將這些手銬串接起來，隨后把他們往監(jiān)獄的方向趕去。
幾天后，赫利帶著他的奴隸，坐上了一條行駛在俄亥俄河上的輪船。在沿河的幾個碼頭上，赫利和他的經(jīng)紀(jì)人還寄存了許多奴隸，他們和赫利新買的幾個黑奴一樣都是上好的貨色。順河而下，赫利的財富會越來越多，而現(xiàn)在僅僅只是個開始。
赫利他們乘坐的這艘輪船，華麗無比，和俄亥俄河有一個相同的名字——美麗河?，F(xiàn)在，“美麗河”號輪船正沿河順流直下。萬里晴空，陽光明媚，船桅上的美利堅星條旗隨風(fēng)飄揚(yáng)，穿戴考究的紳士淑女們在甲板上悠閑地散著步，盡情享受著美好時光。人們意興盎然，愉快輕松，可赫利的黑奴們卻并非如此。他們和貨物一起堆放在船艙的底部，不知什么原因，他們似乎對自己所受的待遇很不滿意。此時他們正聚在一塊兒，低聲地交談著。
“小伙子們，”赫利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到他們面前說道，“都振作起精神，快活起來，別愁眉苦臉的，知道嗎？堅強(qiáng)點，小伙子們。乖乖地跟著我，我不會讓你們吃虧的?！?br/>
這群小伙子一齊答道：“是的，老爺！”多少年來，這些可憐的非洲后代對“是的，老爺！”這一回答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句話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口頭禪?？墒聦嵣纤麄儾⒉豢旎?，因為這時他們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妻子、母親、姐妹和孩子，因為他們即將天各一方了。盡管掠奪他們的主人想叫他們強(qiáng)作歡顏，可要馬上做到這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廣告上注明叫“約翰，30歲”的那個黑奴把被銬著的兩只手放到湯姆的膝蓋上，說道：“我有老婆，可是她還壓根兒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狀況，可憐的姑娘喲！”
湯姆問道：“她住在哪里？”
約翰說：“就住在離這里不遠(yuǎn)處的一個旅店里。唉，真希望這輩子還能和她再見上一面?！奔s翰真是苦命！他說著說著，不禁淚流滿面。這情不自禁流下的淚水和白人所流下的淚水沒有什么不同。湯姆不禁心酸地長嘆口氣，他很想安慰一下約翰，卻實在想不到什么好辦法。
在這些黑奴上面的船艙里，坐著許多父親和母親，丈夫和妻子，孩子們快活地在他們四周跳來跳去，像一群蝴蝶一樣。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輕松而愉快。
一個剛從輪船底艙跑上來的小男孩說：“哎呀，媽媽，船上有個奴隸販子，船艙底下有四、五個他帶來的黑奴?！?br/>
“真可憐！”那位母親悲憤地說道。
“怎么回事？”一位夫人問道。
“船艙底部關(guān)著些可憐的黑奴?！蹦俏荒赣H說。
“他們還被鐵鏈拴在一起呢。”男孩又說。
“光天化日之下竟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這真是我們美利堅的恥辱！”另一位太太說道。
“這種事也很難講，”一位身份高貴的太太說道。她坐在自己的特等艙門口，手里做著針線活，身邊是她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正在那兒打打鬧鬧。“我去過南方，我覺得黑奴的日子挺好，如果他們變?yōu)樽杂扇耍兆右苍S還沒這么好呢。”
“從某些方面講，部分黑奴的日子過得的確不錯。但奴隸制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無視、踐踏黑奴的情感，比方說，它使那些奴隸們骨肉分離?！睂Ψ秸f道。
“這當(dāng)然是不對的，”那位高貴的太太說著，拿起一件剛完工的嬰兒衣服仔細(xì)地打量著上面的花飾，“但我想，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吧?！?br/>
“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第一個說話的太太神情懇切地說，“我在肯塔基和弗吉尼亞住過許多年，這種誰看見了都會心痛的事情，我見過許多。太太，如果說有人想要搶走你的兩個孩子，把他們送去賣了，你會怎么樣呢？”
“你怎么能拿我們的感情和那些黑奴的感情相提并論呢？”那位高貴的太太一邊說著，一邊從膝上挑出一些絨線。
第一位說話的夫人態(tài)度溫和地說道：“你如果要這么說，那你真是完全不了解他們。我從小在黑奴中長大，我知道他們有著和我們一樣強(qiáng)烈的感情，也許更強(qiáng)烈?！?br/>
“真是這樣嘛？”高貴的太太打了個哈欠，轉(zhuǎn)過頭看著艙外，然后好像作總結(jié)發(fā)言一樣，把剛才她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不管怎么說，我覺得如果他們成為自由人，也許還沒現(xiàn)在過得好呢?！?br/>
“非洲人天生就該做奴隸，這點毫無疑問，因為這是上帝的旨意——他們本來就該低人一等，”一個坐在船艙門口的牧師斷然說道，他身上的黑色衣服使他看起來神情非常莊嚴(yán)肅穆，“圣經(jīng)上說過，‘迦南應(yīng)當(dāng)受到詛咒，必須作奴隸的奴隸’?！?br/>
“那經(jīng)文是這個意思嗎？”旁邊的大個子問道。
“這還有什么可以懷疑的嗎？！很久以前，出于某種神圣的原因，上帝決定讓黑種人永生永世戴著枷鎖當(dāng)奴隸，上帝認(rèn)為這么做是對的，難道我們要違抗上帝的意愿？！”
“這么說來，我們就該順從天意，去買賣奴隸啰。如果那是上帝的旨意，難道我們不該這么做嗎？你說呢，先生？”高個子轉(zhuǎn)過身對赫利說到。赫利一直站在爐子旁邊，兩只手插在衣兜里，聚精會神地聽著這些人的談話。
“難道不是嗎？我們必須順從天意，黑奴們就該被賣，就該被運(yùn)來運(yùn)去，就該被人欺負(fù)，這是他們的命。聽起來這種看法蠻有新意的，是嗎，哥們兒？”高個子對赫利說道。
赫利回答說：“我沒想過這些，也說不出什么大道理，我是個粗人，我做奴隸買賣只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如果這么做不對，我打算洗手不干了。我說的可是真心話?！?br/>
“現(xiàn)在你用不著找麻煩了，你看，精通《圣經(jīng)》真是大有好處。假若你和這位牧師先生一樣，好好研究一下《圣經(jīng)》，你就不必麻煩了。你只用念一句話‘某某應(yīng)當(dāng)受到詛咒’——那個人叫什么名字？——那么一切就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了?！备邆€子說道。原來，這個高個子就是肯塔基那家旅店里為人正直的黑奴主，我在前面已經(jīng)向讀者介紹過了。他說完話，就坐下來吸著煙，表情冷漠的臉上掛著一絲令人猜不透的笑容。
這時，一個身材纖長的年輕人加入到談話中。他看上去聰明機(jī)智，而且臉上的神情顯得極具同情心。他也背誦了一句經(jīng)文：“‘因而無論何種情況下，你們希望別人怎么對待你，你就得怎樣去對待別人?！彼又终f：“這句話同樣是《圣經(jīng)》中的話?！?br/>
黑奴主約翰說道：“可不是嗎，就是我們這等老粗聽了這句經(jīng)文，也是非常明白的?！闭f完，他又接著吸起煙來。
年輕人停了停，看上去還想說些什么。這時輪船突然停下不走了。和平常一樣，大家都沖了出去，想看看船停在了什么地方。
“他們都是牧師嗎？”當(dāng)大家往外跑的時候，約翰向另一位旅客問道。
那個人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輪船剛停穩(wěn)，一個黑女人瘋狂地沖上了甲板，擠進(jìn)人群，飛也似地奔到黑奴們呆的地方，伸手抱住那個叫約翰的黑奴失聲痛哭起來。原來這個約翰就是她的丈夫。
這樣的故事已經(jīng)說過太多，沒有必要再說了，每天都能聽到這樣令人心碎的故事，有必要重復(fù)這種強(qiáng)者為了謀取利益、尋歡作樂而肆意欺壓弱者的故事嗎？每天，這樣的故事都在重演，還用再說什么呢？盡管上帝保持沉默，可他的耳朵沒有聾，所有這些他都能聽到。
此刻，那個維護(hù)人道和上帝的年輕人，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睛注視著面前的慘狀。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見站在身邊的赫利，語重心長地說：“朋友，你怎么敢、怎么能干這種買賣呢？你看看眼前這些可憐的人吧。我就要回家和我的家人團(tuán)聚了，我從心底里感到高興?？赏瑯拥拟徛?，對我而言意味著歸家之路，對他們而言卻意味著永遠(yuǎn)分離。你犯下這樣大的罪孽，上帝會懲罰你的?！?br/>
赫利聽了他的話，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走開了。
“聽我說，”那位正直的黑奴主碰了碰赫利的胳膊肘，說道，“牧師和牧師也不一樣，對嗎？這位牧師似乎不同意‘迦南應(yīng)當(dāng)受到詛咒’這種說法，對吧？”
赫利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哼了一聲。
黑奴主約翰大聲說道：“這還算不上最壞的。有那么一天，你會受到上帝的審判，誰也逃不了這關(guān)，上帝也不同意‘迦南應(yīng)當(dāng)受到詛咒’這種說法?！?br/>
赫利滿懷憂慮地走到船的另一頭去了。
赫利心里盤算著：“如果再做一兩筆買賣，賺上一大筆錢，我今年就洗手不干了，做這種買賣真有點玄?！彼睦镞@么想著，于是掏出錢包算起帳來。因為許多人都發(fā)現(xiàn)數(shù)鈔票是治療良心不安的一劑良藥。
輪船離開碼頭繼續(xù)往前航行，船上又恢復(fù)了以前那種輕松愉快的氣氛。男人們有的聊天，有的無所事事，有的看書，有的抽煙；女人們在做著針線活；孩子們在嬉鬧著。
有一天，“美麗河”號在肯塔基州的一個小鎮(zhèn)停泊了一段時問。赫利為了一件買賣上的事情上了岸。
雖然湯姆帶著鐵鐐，但這并不妨礙他做些輕微活動。他慢慢走到船舷邊，懶懶地倚在欄桿上，朝岸邊呆呆地看著。只一會兒功夫，他看見赫利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還帶著一個抱著小孩的婦女。那個女人的穿著非常得體，身后跟著一個提著小箱子的黑種男人。那個女人高高興興地朝輪船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還和那個提箱子的人說話，接著他們走過跳板，來到輪船上。這時，響起輪船啟航的鈴聲，接著汽笛發(fā)出嗚嗚的兩聲，機(jī)器轟隆隆地發(fā)動了，輪船繼續(xù)順河航行。
那個婦女來到底艙，一路穿過放滿貨箱和棉花包的走道。等到她坐下之后，嘴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哄著她的孩子。
赫利在船上來回轉(zhuǎn)悠了一兩圈。他走到那個婦女的身邊坐下，用很低的聲音和她說了些什么話。
湯姆注意到女人的臉上立刻陰云密布，她情緒激憤地說道：“我不相信——我才不會相信呢！”湯姆還聽她喊道，“你不會在騙我吧?！?br/>
“你不相信就看看這個好了。”赫利掏出一張紙，“這是你的賣身契據(jù)，你的主人已經(jīng)簽過字了。我可是花大價錢將你買下來的，你還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老爺會欺騙我，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回事！”女人說著，而且情緒變得越來越激動了。
“你不相信就問問別人吧，只要他會認(rèn)字就行！”赫利對一個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說道：“請幫忙念念這張字據(jù)，可以嗎？我告訴這個女人這張字據(jù)上寫了什么，可她怎么也不肯相信?！?br/>
“哦，這不是張賣身契據(jù)嗎？上面有約翰·弗斯迪克的簽名。他把一位叫露希的女人和她孩子一齊賣給了你，這上面不是寫得一清二楚嗎？”那個人講道。
女人立刻憤怒地大鬧起來，引來一大群圍觀者。赫利用簡短的話向圍觀者解釋著原因。
“他親口跟我說把我租到路易斯維爾去干活，到我丈夫干活的那家旅店當(dāng)廚娘，我不相信他會欺騙我。”女人講道。
“可是，他的確是把你賣了，這是真的，可憐的人，”一個和善可親的先生看過字據(jù)后對女人說道，“他真的把你給賣了，沒騙你?！?br/>
“那我該怎么辦？”女人說著，突然變得很平靜。她在箱子上坐了下來，緊緊地?fù)е暮⒆?，轉(zhuǎn)過身去，發(fā)呆地望著流動的河水。
赫利說：“她終于想通了。她倒真有血性?！?br/>
輪船繼續(xù)向前航行，女人的表情非常平靜。一陣微風(fēng)輕柔地吹過，輕輕地拂過她的面頰，好像一位充滿善心的天使，卻不管女人的眉毛是黑色還是金色。那個女人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蕩起一層層金色的微瀾，她聽到周圍到處是愉快的交談聲，可她的內(nèi)心卻沉重得猶如壓了一塊大石頭一般。她的孩子靠著她站起身來，用兩只小手輕輕撫摸著媽媽的臉龐。孩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叫著，好像要讓媽媽提起精神來。女人突然緊緊地?fù)ё『⒆?，眼淚順著孩子那張驚訝而純真的臉不停地往下流，慢慢地，女人變得平靜了。她又像剛才那樣給孩子喂起奶來。
這個孩子約有十個多月了，但和別的同齡孩子比起來，他長得異常的壯實。他的手腳健壯有力，不停的亂動，搞得他的媽媽手忙腳亂。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一個人在孩子眼前停住了腳步，手放在衣兜里說，“孩子多大了？”
“十個月零十五天?！迸嘶卮鹫f。
這個人吹著口哨去逗弄那個孩子，又遞給他半塊糖，孩子伸出手去抓糖，然后放進(jìn)嘴里。要知道，孩子對好吃的食物可是來者不拒。
“小精靈鬼！”那人說，“你倒是挺明白的！”說完話，他吹著口哨走到船的另一端，看見赫利坐在一大堆箱子上，正吸著煙。
陌生人掏出火柴和香煙，點燃了一支，說道：“嗨，兄弟，你買來的那個女黑奴長得真不賴。”
“是嗎，我看還湊合吧。”赫利從嘴里吐出一口煙。
“你打算把她帶到南方去？”那人又問。
赫利點了點頭，接著又抽起煙來。
“讓她去種地？”那人接著問道。
“是的，”赫利說，“我和一家莊園訂下一筆買賣，我想把她也算在里面。別人告訴我她是個不錯的廚子。所以，他們可以讓她做飯或者讓她摘棉花，她的那雙手最適合干這些，我已經(jīng)仔細(xì)認(rèn)真地驗過貨了。她肯定能賣個好價錢?！闭f完，他又接著抽起煙來。
“可是那個莊園主不會要這個孩子的。”那人說。
“等有合適的機(jī)會，我就把孩子給賣了?！焙绽贮c燃了一支煙。
“價錢應(yīng)該會便宜點吧?！蹦吧苏f著，爬到堆在一起的木箱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
“那可不一定，這孩子長得真不錯——有鼻子有眼，結(jié)結(jié)實實，身上的肉結(jié)實得不得了?！焙绽f道。
“的確如此，可要養(yǎng)大他，那可是件麻煩事兒?！?br/>
“瞎說，黑孩子比什么都容易養(yǎng)！養(yǎng)他們和養(yǎng)小狗差不多。估計要不了一個月，這孩子就會到處亂跑了?！?br/>
“我能介紹一個養(yǎng)孩子的好去處，而且那地方也有此打算。我家廚子的孩子上星期死了——那孩子在她出去晾衣服的時候掉進(jìn)洗衣桶里淹死了，我看你可以讓那個廚子來領(lǐng)養(yǎng)這個孩子?！?br/>
赫利和陌生人又都默不作聲地吸了會兒煙，他們似乎誰都不愿意先提出那個令人費(fèi)神的價錢問題。最后，陌生人開口說：“這個孩子最多十塊錢吧。反正遲早你也是要把他賣掉的?！?br/>
赫利搖了搖頭，裝腔作勢地吐了口口水。“那可不行。”然后又接著抽起煙來。
“好吧，那你說什么價？”
“嗯，我完全可以自己先養(yǎng)著這個孩子或者讓別人先替我養(yǎng)著。他長得這么結(jié)實，這么逗人喜歡，我想半年之后他就能賣個好價錢。只需一兩年時間，只要我碰到好的買主，兩百塊錢賣掉他是絕對沒有問題。至于說現(xiàn)在賣掉他的價錢，我看至少得五十塊錢。少一分錢都不行。”
“兄弟，你也太貪心了吧。”
“我可是實事求是！”赫利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
“三十塊錢，一分錢也不能多?！?br/>
“我看不如這樣吧，”赫利說著，嘴里又吐出一口唾沫，表明他的決意已定?！拔易屇阋徊?，四十五塊錢成交，一分錢也不能少了。”
“行，我同意?！蹦吧讼肓艘粫赫f道。
“我們成交！你在哪兒上岸？”
“路易斯維爾?！?br/>
“路易斯維爾，太好了。估計天剛黑那會兒，船就能到達(dá)那兒了。那會兒孩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太好了，這樣你就可以悄悄地把他抱走，免得他又哭又鬧的，這可真是妙極了。我喜歡做什么事都神不知鬼不覺，討厭把事情搞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碑?dāng)陌生人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鈔票給了赫利之后，這個奴隸販子又抽起了煙。
當(dāng)輪船停靠路易斯維爾碼頭時，寧靜的夜空明亮無比。這時候，那個孩子正睡得香甜。那個女人抱著孩子坐在那兒一動沒動，這時聽到有人喊路易斯維爾，她急忙將斗篷放在成堆箱子中間的一個凹陷處，然后將孩子放進(jìn)這個臨時搭建的“搖籃”里。隨后，她跑到船邊，盼望著能在碼頭上的旅館傭人們中找到她的丈夫。她擠到欄桿跟前，探出身子到處張望著，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岸上那攢動的人群。這會功夫，已經(jīng)有好多人擠在她和孩子中問。
“該你動手了，”赫利說著，伸手將熟睡的孩子抱起來，遞給了那個陌生人?！扒f別把他弄醒，如果把他弄哭了，那個女人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呢?！蹦悄吧诵⌒囊硪淼亟舆^孩子，很快便消失在上岸的人群里，無影無蹤。
輪船又一次發(fā)動起來，煙囪里噴著煙，緩緩地離開了路易斯維爾碼頭，向前方駛?cè)ァＤ莻€女人轉(zhuǎn)過身子回到先前的地方。赫利坐在那兒，孩子卻不翼而飛。
“我的孩子呢？”她嚷著，眼睛里充滿了驚訝和疑惑。
“露希，你的孩子不在這兒了。我跟你明白說吧，我知道你沒辦法把孩子帶到南方去，所以我給你的孩子找了個買主。買他的可是個好人家，孩子給他們養(yǎng)大比你自己養(yǎng)強(qiáng)多了?！焙绽卮稹?br/>
黑奴販子赫利的宗教信仰和個人修養(yǎng)已經(jīng)達(dá)到一個完美的境界。這個境界最近曾經(jīng)被北方的某些傳教士和政客們極力推崇過，他的修養(yǎng)使他完全克服了人道主義的弱點和偏見。只要引導(dǎo)合適，勤奮刻苦，你我也完全可以達(dá)到他的那種境界。面對女人那極端痛苦和絕望的目光，如果沒有他那么老練，肯定會受不了的。可這個黑奴販子對這種事情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因為女人的這種神情他已見過無數(shù)次。你我對這類事情有可能也會無動于衷。最近，有些人為了美利堅的利益正在努力實現(xiàn)一個宏大的目標(biāo)，那就是爭取讓所有北方人都對這種事情習(xí)以為常。所以，即使這個黑女人由于極度痛苦而握緊拳頭，甚至連呼吸都很困難，而赫利只把這些當(dāng)作黑奴交易中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而已。他關(guān)心的僅僅是女人會不會大吵大鬧，會不會在船上惹出事端，因為他對騷亂是極為反感的，正如同維護(hù)我們社會古怪制度的衛(wèi)道士一樣。
事實上，女人沒有哭也沒有鬧。這致命的打擊已經(jīng)使她欲哭無淚了。
她頭昏眼花地坐了下來，雙手垂落在身體兩側(cè)，兩眼茫然地望著前方。船上的嘈雜聲，機(jī)器的巨大轟鳴聲交雜在一起，使她的耳朵嗡嗡作響。極度的痛苦已經(jīng)使她變得麻木，她已無力哭喊或是做些別的什么了。
這個人販子的優(yōu)點就在于他有一副和政治家一樣的好心腸，他感到自己此時必須盡力給那個女人一些安慰，這是他的責(zé)任。
“我知道這種事開始都會讓人很難受，可像你這么聰明的女人，總不會一直就這么活下去吧。你知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沒有辦法才這么做的。”
“哦，別說了，老爺，別再說了！”女人費(fèi)力地說道，仿佛被窒息一般。
人販子堅持說道：“露希，你是個聰明人，我是絕對不會虧待你的。我保證為你在南方找個好歸宿，像你這樣一個招人喜愛的姑娘，很快就會再找到個男人?！?br/>
“哦！老爺，難道你就不能不說話嗎？”女人痛苦地說道。人販子只好站起身，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的那套戲法在這個女人身上行不通。女人轉(zhuǎn)過身去，把臉埋進(jìn)了衣襟。
赫利看到這些，自言自語道：“她倒真是挺難受的，不過還算老實。就讓她發(fā)泄一下好了，她慢慢就會想通的?！?br/>
湯姆一直在關(guān)注著這筆交易，而且十分清楚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這件事對于他來說可謂是無比的可怕和殘忍！這個可憐無知的黑人完全沒有從這種事中總結(jié)經(jīng)驗，開闊自己的眼界。如果他聽過某些牧師的教誨，他可能就會把這樁買賣看作合法交易中一件司空見慣的平常事了。美國的一位神學(xué)家認(rèn)為這種社會制度“除了和社會、家庭生活中的其他相互關(guān)系緊密聯(lián)系之外沒有其他弊端?！钡?，湯姆這個可憐而無知的黑奴，除了《新約》之外，他沒有讀過任何別的書了。因此，類似這樣的觀點當(dāng)然無法叫湯姆感到滿意，內(nèi)心得到安慰了。湯姆在為那個可憐的女人而感到痛心。那個女人像片枯葉子一樣躺在成堆的箱子上。這是個有感情、有生命的人，她的內(nèi)心流著血，她具有不朽的靈魂，可是她卻被美國的法律規(guī)定為一種商品，和她身邊用箱子裝著的貨物一樣。
湯姆走到女人身邊，想對她說些什么。女人只是在那哀吟著，湯姆不禁流下眼淚。他虔誠地乞求上帝的仁愛，基督的慈悲，永恒的天堂，可極度的痛苦已經(jīng)使女人聽不到這些，也感受不到這些了。
夜幕降臨，寧靜的夜空中閃爍著無數(shù)顆明亮的星星，它們看上去莊嚴(yán)肅穆，寧靜美麗。天空靜悄悄的，沒有安慰的話語，沒有關(guān)愛的手臂。歡笑聲、談生意的聲音逐漸消逝，人們慢慢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只有波浪拍打船頭的聲音還能清楚地聽見。湯姆躺在一只箱子上，不時聽見女人那悲傷的嗚咽聲和抽泣聲——“哦，我該怎么辦？主啊，幫助我吧！”她就這樣不時低語著，漸漸地她的聲音聽不見了。
大約午夜時分，湯姆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他看見一個黑影經(jīng)過他身邊直奔船舷，隨后他聽見噗通一聲。只有他親耳聽見，親眼看見了這些。
他往女人睡覺的地方望去——沒有人了。他爬起來，四處找了找，沒見女人的蹤影。一顆流血的心終于可以安息了。水面依舊微波蕩漾、晶瑩閃亮，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忍耐！忍耐！看到人世間的不公平而憤怒的人們。榮耀的上帝，不會忘記苦難的人們，不會忘記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和他們流的每一滴淚水，上帝的胸懷寬廣得能包容人世間一切苦難。像上帝那樣學(xué)會忍耐吧，用愛心去做善事吧。因為上帝應(yīng)允過：“教贖我民之年必將來到?！?br/>
第二天，奴隸販子很早就起床了，他要來清點他的貨物。這次該他不知所措地到處亂找了。
他問湯姆：“那個女人去哪兒了？”
湯姆只說自己不知道，他認(rèn)為保持沉默才是明智之舉。他沒有必要把自己昨晚看見的和心里的想法告訴這個人。
“她不可能在夜里從?？康拇a頭上偷偷溜走的。船每次靠岸，我都醒著，我很警覺，我的貨都是我自己看管的?！?br/>
赫利將這番心里話說給湯姆聽，仿佛湯姆會感興趣，但湯姆沒理他。
人販子從船的這頭找到船的那頭，他把貨箱、棉花包和木桶之間的角角落落都搜遍了，連機(jī)器和煙囪周圍也查了，可還是沒有找到那個女人。
“喂，湯姆，告訴我吧，”經(jīng)過一番毫無結(jié)果的苦戰(zhàn)，赫利來到湯姆跟前，說道，“你肯定知道，你別想瞞我——我明白你絕對知道。我十點鐘看見那個女人睡在這兒，十二點在，一點多鐘還在，怎么四點鐘她就不見了？你一直就睡在那兒，所以，你一定知道怎么回事，你不可能不知道?！?br/>
“是這樣的，老爺。天蒙蒙亮的時候，有個人影從我身邊閃過，那時我還是迷迷糊糊的。接著我聽見噗通一聲，然后我就完全清醒了，就看見女人不見了。我知道的就這么多。”
赫利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在前面我們已經(jīng)說過，對于我們是奇異的事情，在他看來卻是司空見慣，早已習(xí)以為常。他就是見了閻王也不會害怕，因為他們已經(jīng)打過幾次交道了——在做買賣的過程中，他們已經(jīng)相識相知了——他只是覺得閻王很難對付，總是妨礙他做生意。所以，他只好自認(rèn)倒霉，嘴里咒罵著那個女人，還說如果照此發(fā)展下去，他肯定會破產(chǎn)的。總之，他覺得自己實在是不順，可又有什么辦法呢？那個女人跑去的地方是不允許引渡逃犯的——即使美利堅合眾國全體公民一致要求也是沒用的。所以，赫利只好失望地坐了下來，取出一個小帳本，把那個女人的名字寫在了“損耗”一欄里。
“這個黑奴販子簡直沒有人性，真是太可怕了！”
“不過沒有人會瞧得起這些奴隸販子。他們到處都受到鄙視，上流社會從來都不接納他們。”
但是，先生們，究竟是誰造就了黑奴販子？是誰更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罪責(zé)？是那些奴隸販子，還是那些有教養(yǎng)、有文化的文明人？事實上，奴隸販子只是奴隸制度的必然產(chǎn)物，而有教養(yǎng)的人正是這種制度的極力維護(hù)者。正是你們這些有教養(yǎng)的文明人造就了一種社會環(huán)境，讓奴隸貿(mào)易能有存在的空間，使奴隸販子道德敗壞。你們這些文明人又比奴隸販子強(qiáng)到哪里呢？
難道僅僅因為你們有文化，他們愚昧；你們高貴，他們卑賤；你們文雅，他們粗俗；你們聰明，他們愚蠢嗎？
當(dāng)最后的審判日來臨時，他們所具備的那些條件可能使他們更容易得到上帝的饒恕。
在講述了這么幾個合法貿(mào)易中的小故事之后，您可千萬不要得出這么一個結(jié)論：美利堅的立法者是完全沒有人性的人。你們得出這一結(jié)論的理由可能是因為美國的立法機(jī)構(gòu)竭盡全力保護(hù)奴隸貿(mào)易，并使其永遠(yuǎn)存在下去的事實。
人人都知道我國的杰出人物強(qiáng)烈反對跨國的奴隸貿(mào)易。我國出現(xiàn)了一大批以克拉克遜和威伯福斯為代表的人極力反對販運(yùn)奴隸，這個現(xiàn)象會使聽見或看見這個消息的人大受教育。親愛的讀者，到非洲去販賣黑奴的確是件駭人聽聞的事。然而，到肯塔基州去販賣黑奴則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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