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們，你們上哪兒去？”這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艾美走進(jìn)房間，發(fā)現(xiàn)二位姐姐正準(zhǔn)備悄悄溜出去，便好奇地問道。
“別管閑事。小姑娘不應(yīng)該多嘴，”喬尖薄地回答。
如果有什么東西讓我們年輕人傷心，那就是聽到這種說話；如果我們聽到"走開，親愛的"，那就更加難受。艾美聽到這句刺心話發(fā)起怒來，決意即使糾纏一個小時也要弄清楚這個秘密。她轉(zhuǎn)向一貫遷就她的梅格撒嬌道：“告訴我吧！我知道你們會讓我一起去的，因為貝思光顧著彈鋼琴，我無事可干，這么孤單?！薄安恍校H愛的，因為沒有邀請你，”梅格開口了。
但喬不耐煩地打斷她：“嘿，梅格，別說了，不然你會把事情弄糟。你不能去，艾美，別像個三歲小孩，嘀嘀咕咕的?！薄澳銈円蛣诶镆黄鸪鋈ィ抑朗沁@樣；你們昨晚在沙發(fā)上又說又笑，見我進(jìn)來就不做聲了。你們是不是跟他去？”“對，是跟他去；現(xiàn)在別做聲了，不要纏著我們?！卑雷×俗欤劬s在觀察，她看到梅格把一把扇子塞進(jìn)衣袋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們要上劇院看《七個城堡》！”她喊道，接著又堅決地說，”我要去，媽媽說這出戲我可以看；再說我也有錢。你們不早點告訴我，可真夠卑鄙?！薄肮怨月犖艺f吧，”梅格安慰道，”媽媽不想你這個星期去，因為你眼睛還沒有完全恢復(fù)，不能受這個童話劇的燈光刺激。
下星期你可以跟貝思和罕娜去，玩得痛痛快快?！薄澳窃趺幢鹊蒙细銈兒蛣诶镆黄鹑ビ幸馑?。讓我去吧。
我感冒病了這么久，老關(guān)在家里，想出去玩都想得發(fā)瘋了。讓我去吧，梅格！我一定乖乖聽話，”艾美請求道，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假如我們帶她去，只要幫她穿暖和點，我想媽媽也不會生氣，”梅格說。
“如果她去我就不去；如果我不去，勞里就會不高興；這樣很不禮貌，他原只請了我們兩人，我們卻非要拉上艾美。她該識趣一點，不要涉足自己不受歡迎的地方，”喬生氣地說。
她想痛痛快快看場戲，不愿費(fèi)神看管一個坐立不寧的孩子。
她的聲調(diào)和神態(tài)激怒了艾美，她開始穿上靴子，用最使人惱火的口吻說：“我就是要去，梅格都說我可以去；如果我自個兒付錢，這事就與勞里不相干?！薄澳悴荒芎臀覀円黄鹱驗槲覀兊淖皇穷A(yù)定的。而你又不能一個人坐，那么勞里就會把他的位子讓給你，這就掃了大家的興；要不他就會另外給你找個座位，這也不合適，因為人家原來并沒有請你。你一步也別動，好生呆著吧，”喬責(zé)備著，匆忙中她把手指扎傷了，更加生氣。
艾美穿著一只靴子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梅格好言相勸，這時勞里在下面叫她們，兩位姑娘趕忙下樓，留下妹妹在那里嚎啕大哭；這位妹妹有時會忘掉自己的大人風(fēng)度，表現(xiàn)得像個寵壞了的孩子。就在這班人正要出發(fā)之際，艾美倚在樓梯扶手上用威脅的聲調(diào)叫道：“你一定會后悔的，喬·馬奇，走著瞧吧！”“廢話！“喬回敬道，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
《鉆石湖的七個城堡》精彩絕倫，那天他們度過了一段十分迷人的時光。不過，盡管紅色小魔鬼滑稽趣怪，小精靈熠熠生輝，王子公主羨煞神仙，喬的快樂心情卻總是夾雜著一絲歉意：看到美若天仙的王后一頭黃色鬈發(fā)，她便想到艾美，幕間休息時便猜測艾美會采取什么行動來令她"后悔"。到底會采取什么行動呢？她和艾美在生活中發(fā)生過多次小沖突，兩人都是急性子，惹急了都會發(fā)怒。艾美挑逗喬，喬激怒艾美，凡此種種，糾纏不清，極偶然便會爆發(fā)出雷霆風(fēng)暴，事后兩人都追悔不已。喬雖然年長，卻最不善于控制自己。她的剛烈性格屢屢使她惹禍上身，她為了駕馭這匹脫韁野馬吃了不少苦頭，她的怒氣總是消得很快，一待乖乖地認(rèn)了錯，她便誠心悔改，努力補(bǔ)償。她的姐妹們常說她們到挺喜歡把喬逗得勃然大怒，因為狂風(fēng)驟雨之后她便成了無比溫順的天使?？蓱z的喬拼盡全力要做個好孩子，但深藏心中的敵人總是隨時跳出來，把她打倒。經(jīng)過數(shù)年的耐心努力之后，這匹野馬才被征服。
回到家時，她們看到艾美在客廳讀書。她們進(jìn)來的時候她裝出一副受傷的神情，看著書眼也不抬，也不問一句話。若非貝思在那里問長問短，聽兩位姐姐熱情洋溢地把話劇描繪一番，艾美也許就會顧不得怨恨，自己也去問個明白了。喬上樓去放她自己最好的帽子時，首先望望衣柜，因為上次吵架后艾美把喬的頂層抽屜底朝天倒翻地上，借以出氣。幸好，一切都原封不動。匆匆掃一眼自己各式各樣的衣櫥、袋子、箱子等物后，喬自信艾美已原諒了自己，忘記了她的過錯。
喬這回可想錯了。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少了一樣?xùn)|西，于是一場狂風(fēng)驟雨傾然爆發(fā)。傍晚時分，梅格、貝思和艾美正坐在一處，喬沖入房間，神情激動，氣喘吁吁地問道：“有人拿了我的書沒有？”梅格和貝思馬上答：“沒有，”覺得十分驚訝。艾美捅捅火苗，一言不發(fā)。喬發(fā)現(xiàn)她馬上臉色飛紅，好一會才恢復(fù)常態(tài)。
“艾美，你拿了！”
“不，我沒拿?！?br/>
“起碼你知道書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br/>
“撒謊！”喬嚷道，兩手抓住她的肩膀，神態(tài)兇猛，足以嚇倒一個比艾美更大膽的孩子。
“這不是謊話。我沒拿，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也不想知道。”“你一定心中有數(shù)，最好馬上講出來，否則就讓你嘗嘗我的厲害。”喬輕輕搖了她一下。
“你愛罵就罵個夠吧，你永遠(yuǎn)也不會看到你那本無聊的舊書了，”艾美叫道，也激動起來。
“為什么？”
“我把它燒掉了。”
“什么！我最最心愛的小書，我嘔心瀝血想趕在爸爸回家前寫完的小書？你真的把它燒掉了嗎？”喬問道，臉色變得灰白，雙目炯炯，兩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把艾美抓得緊緊。
“對，燒掉了！你昨天對我發(fā)脾氣，我說過要讓你后悔的，我這樣做了，所以--"艾美不敢往下再說，因為喬早已怒發(fā)沖冠，她狠勁猛搖艾美，把她弄得牙齒在腦袋里頭格格作響，一面悲憤交加地大叫道--“你這個狠心、歹毒的女孩！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書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梅格飛身上前營救艾美，貝思則趕忙上來安撫喬，但喬仍然怒不可遏，她給妹妹一記耳光作為臨別紀(jì)念，沖出房間，跑上閣樓，坐在那張舊沙發(fā)上，獨個結(jié)束這場戰(zhàn)斗。
樓下的風(fēng)暴已開始停息。馬奇太太回來聽到這事后，三言兩語便使艾美認(rèn)識到自己做了傷害姐姐的錯事。喬的書是她心中的驕傲，被一家人視為極有前途的文學(xué)萌芽。書里只寫了六個神話小故事，但卻是喬耐心耕耘所得。她把全身心投入工作，希望寫好后能夠出版。她剛剛小心翼翼地把故事抄好，并毀掉了草稿，因此艾美的一把火便把她數(shù)年的心血毀于一旦。這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是個小損失，但對喬卻是滅頂之災(zāi)，她覺得無論怎樣補(bǔ)救都無濟(jì)于事。貝思猶如死掉了一只小貓咪一樣沉痛哀悼，梅格拒絕為自己的寵兒說話；馬奇太太神情嚴(yán)峻，傷心萬分，艾美后悔不迭，心想如果自己不向喬道歉，就再也沒有人愛她了。
喝茶的鈴聲響起時，喬露臉了，冷冰冰地板著臉，不瞅不睬，艾美鼓足勇氣，細(xì)聲細(xì)氣地說道--“原諒我吧，喬，我非常、非常抱歉?！薄拔医^不會原諒你！”喬硬邦邦地拋出一句。從那一刻起她完全不再理會艾美。
大家對這件不幸的事情絕口不提--連馬奇太太也不例外--因為大家得出一條經(jīng)驗，但凡喬情緒如此低落，說什么都沒有用，最明智的辦法是等一些偶然的小事或她本身寬容的天性來化解怨恨，治愈創(chuàng)傷。這天晚上雖然她們?nèi)绯Ｒ粯幼鲠樉€活，母親照樣朗讀布雷默、司各特、埃奇沃思的文章，但氣氛總是不對勁兒，大家毫無心情，原來甜蜜、溫馨的家庭生活泛起了波瀾。到了唱歌時間，大家的感覺更加難受，貝思只是默默撫琴，喬呆立一旁，活像個石頭人，艾美失聲痛哭，只剩下梅格和母親孤軍作戰(zhàn)。但是，雖然她們力圖唱得像云雀一樣輕快，銀鈴般的嗓音已失去往日的和諧，全都走音走調(diào)。
當(dāng)喬接受晚安吻別時，馬奇太太柔聲低語道：“親愛的，別讓憤怒的烏云遮住了太陽；互相原諒，互相幫助，明天再重新開始?！眴滔氚杨^伏在母親懷里，哭去一切悲傷和憤怒；但男兒有淚不輕彈，而且，她覺得受到的傷害是如此之深，一時實在不能原諒。因此她拼命眨巴著眼睛，搖搖頭，因為知道艾美在一旁聽著，于是硬繃繃地說：“這種事情卑鄙之極，她罪不可耍"言畢她大步走回寢室。那個晚上姐妹們沒有說笑，也沒有講悄悄話。
艾美因自己主動求和而遭嚴(yán)厲拒絕，不禁惱羞成怒，她后悔自己太低聲下氣，覺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于是更故意擺出一副高姿態(tài)，令人十分惱火。喬的臉上依然陰云密布，這一天事情全出了岔兒。早晨寒風(fēng)颼颼；喬把卷餅掉落溝里，馬奇嬸嬸大發(fā)脾氣，梅格郁郁寡歡，貝思在家里總是一副傷感而心事重重的樣子，艾美則大發(fā)宏論，批評某些人口里常說要做好孩子，現(xiàn)在人家已為他們樹立了榜樣了，卻又不愿去做。
“這些人個個如此可恨，我要叫勞里溜冰去。他心地善良，幽默風(fēng)趣，一定會使我恢復(fù)情緒的，”喬心里說著，便走了出去。
艾美聽到溜冰鞋發(fā)出的響聲，向外一望，急得大叫起來。
“瞧！她答應(yīng)過下次帶我去，因為這是最后一個冰期了，但叫這么個火爆性子帶上我，也等于白說?！薄皠e這樣說。你也確實太淘氣了。你燒掉了她的寶貝書稿，要她原諒可不那么容易；不過我想現(xiàn)在她或許會這樣做的，只要你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試探她，我想她會心軟的，”梅格說，”跟著他們；什么也別說，單等喬跟勞里玩得情緒好轉(zhuǎn)了，你才靜靜上前去給她一吻，或是做些什么討人喜歡的事情。我敢說她會全心全意再做朋友的?！薄拔乙欢ㄅ?，”艾美說，覺得這個忠告正中下懷。她一陣風(fēng)似地收拾一番，向他們追出去，兩位朋友正漸行漸遠(yuǎn)，身影逐漸消失在山的那面。
這里離河不遠(yuǎn)，兩人在艾美來到前已做好準(zhǔn)備。喬看到她走來，轉(zhuǎn)過身去。勞里卻沒有看見，他正小心翼翼地沿岸滑行，探測冰塊的聲音，因為剛才冰川雪地之間襲來一股暖流。
“我去第一個彎口看看情況，沒有問題我們再開始競賽。”艾美聽他說完，就見他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去，一身毛邊大衣和暖帽襯得他活脫脫像個俄羅斯小伙子。
喬聽到艾美跑得生氣喘吁吁，一面跺腳，一面吹著手指，試圖把溜冰鞋穿上去，但喬就是不回頭，而是沿河慢慢作之字形行走，心里對妹妹遇到的麻煩感到一種苦澀和不安的快意。
她一腔怒火早窩在胸中，漸積漸深，已使她失去了理智，這好比邪惡的想法和感情一樣，如不立即發(fā)泄，必成禍患。勞里在彎口轉(zhuǎn)彎時，回頭大聲喊道--“靠岸邊走，中間不安全?！眴搪牭搅?，但艾美正使著勁兒穿鞋，一個字也沒有聽到。
喬轉(zhuǎn)頭望了一眼，藏在心里的小魔鬼在她耳邊使勁喚道--“不論她有沒有聽到，讓她自己照顧自己吧！”勞里繞過彎口消失了身影，喬來到彎口邊，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的艾美正邁步向河中間較為平滑的冰面走去。喬呆立了一會，她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接著她決定繼續(xù)向前走，但一種莫名的感覺使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正好看見艾美舉起雙手，身子往下跌，破裂的冰塊突然嘎嚓一響，水花四濺，同時傳來一聲尖叫，嚇得喬心臟都幾乎停止了跳動。她想叫勞里，聲音卻不聽使喚；她想沖上前去，但雙腳卻疲軟無力；有一小會兒功夫，她只能一動不動地呆立著，死死盯著黑色冰面上那頂小藍(lán)帽，驚恐得臉上變了顏色。這時，一個身影從她身邊疾馳而過，只聽勞里大聲喊道--“拿根橫桿來?？?，快！”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做的，但接下來的幾分鐘她猶如著了魔一樣，盲目聽從勞里吩咐。勞里相當(dāng)鎮(zhèn)靜，他平臥下去，用手臂和曲棍球棒拉起艾美，喬從柵欄拔出一根欄桿，兩人齊心合力，把艾美弄了出來。艾美傷勢不重，只是這一驚非同小可。
“來吧，我們得趕快把她送回家；把我們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待我把討厭的溜冰鞋脫掉，”勞里邊叫邊使勁扯開衣帶，用自己的大衣裹住艾美。
兩人打著冷顫送艾美回家，水珠兒淚珠兒一起往下滴。一陣手忙腳亂之后，艾美裹著毛毯在暖和的爐火前睡著了。喬由始至終幾乎一言不發(fā)，只是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臉色蒼白，衣飾凌亂不堪，裙子撕破了，雙手被冰塊、柵欄和堅硬的衣扣刮得腫起了青塊。當(dāng)艾美舒舒服服地睡著了，屋里也安靜下來之后，馬奇太太坐在床邊，把喬叫過來，給她包扎弄傷了的雙手。
“您肯定她沒有事嗎？”喬悄聲問道，悔恨交加地望著那個險些在驚險的冰層下永遠(yuǎn)從她視線中消失的金發(fā)腦袋。
“沒有事，親愛的。她沒有受傷，我想也不會患上感冒，你用衣服包著她，把她立即送回家，十分明智哩，”母親舒心地答道。
“這些都是勞里做的。我當(dāng)時只是生死由她。媽媽，如果她會死，那就是我的錯。”喬痛悔不已，涕淚交流，重重坐在床邊，把事情經(jīng)過講述一遍，痛責(zé)自己當(dāng)時心腸太狠，嗚嗚咽咽地說自己差一點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幸虧事情化險為夷，著實謝天謝地。
“都怪我的壞性子！我想努力把它改好；我以為已經(jīng)改好了，誰知發(fā)作起來，越發(fā)不可收拾。噢，媽媽，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可憐的喬絕望地叫道。
“提防和祈禱吧，親愛的，千萬不要氣餒，千萬不要以為你的缺點不可征服，“馬奇太太說著，把喬頭發(fā)蓬亂的腦袋靠在自己肩上，無限溫柔地吻吻她濕漉漉的臉頰，喬哭得越發(fā)傷心。
“您不知道，您想象不出我性子有多壞！我發(fā)火時似乎可以無所不為；我變得毫無人性，可以做出傷害別人的事，而且還樂在其中。我擔(dān)心有一天我會做出可怕的事情，毀掉自己的一生，使天下人都憎恨我。噢，媽媽，幫幫我吧，千萬幫幫我！”“我會的，孩子，我會的。別哭得這么傷心，但要記住這一天，并且要痛下決心不再讓這種事情重演。喬，親愛的，我們都會遇到誘惑，有些甚至比這種大得多，我們常常要用一生時間來征服它們。你以為自己的脾氣是天下最壞的了，但我的脾氣以前就跟你的一模一樣?！薄澳衅猓瑡寢專磕鷱膩矶疾簧鷼獍。 眴腆@訝得暫時忘掉了悔恨。
“我努力改了四十年，現(xiàn)在才剛剛控制祝我過去幾乎每天都生氣，喬，但我學(xué)會了不把它表露出來；我還希望學(xué)會不把它感覺出來，雖然可能又得花上四十年的功夫?！彼類鄣哪赣H的臉孔流露出一種忍耐和謙卑，喬覺得這比最振振有詞的訓(xùn)導(dǎo)和最嚴(yán)厲的斥責(zé)都更有說服力。母親的安慰和信任使她心里好受多了；知道自己的母親也有照自己一樣的缺點，并且努力改正，她覺得自己更要下決心改正過來，雖然四十年對于一個十五歲的少女來說似乎相當(dāng)漫長。
“媽媽，當(dāng)馬奇嬸嬸責(zé)罵您或有人煩擾您時，您有時緊閉雙唇走出屋外，那是不是在生氣？”喬問道，覺得自己跟媽媽比以往更加親近了。
“是的，我學(xué)會了收住沖到嘴邊的氣話，每當(dāng)我覺得這些話要違背意志沖口而出時，我就走開一會，為自己的暴躁作反省，讓心情平伏下來，”馬奇太太嘆口氣，笑了笑，邊說邊把喬散亂的頭發(fā)理扎好。
“您是怎樣學(xué)會保持冷靜的？我正是為此飽受折磨--刻薄話總是趁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飛出嘴巴，說得越多，就越是口不擇言，最后終于惡語傷人，方覺痛快。告訴我您是怎樣做的，親愛的媽咪?！薄拔业暮脣寢屵^去總是幫我--”“就像您幫我們一樣--"喬插嘴說道，感激地獻(xiàn)上一吻。
“但我在比你稍大一點的時候便失去了她。我自尊心極強(qiáng)，不愿在別人面前暴露弱點，因此多年來只能獨自掙扎。我失敗過許多次，喬，并為此灑下無數(shù)痛苦的淚水，因為盡管我非常努力，但似乎總是毫無進(jìn)展。后來你父親出現(xiàn)了，我沉浸在幸福之中，發(fā)現(xiàn)做好并非難事。但后來，當(dāng)我膝下有了四個小女兒，家道中落時，老毛病又犯了，因為我天生缺乏耐性，看到自己的孩子缺衣少食，心里便煎熬得厲害?！薄翱蓱z的媽媽！那么是什么幫助了您？”“你父親，喬。他從不失去耐心--從不懷疑，從不怨天尤人--而是樂觀地企盼、工作和等待，我只有向他學(xué)習(xí)，才不至自慚形穢。他幫助我，安慰我，讓我知道如果我想自己的小姑娘擁有高尚的道德，自己就要言傳身教，因為我就是她們的榜樣。想到為你們努力，而不是為自己，事情就變得簡單了；每當(dāng)我言語粗暴，你們向我投來又驚又駭?shù)哪抗鈺r，我便感到羞愧難當(dāng)；我努力以身作則，贏得了自己孩子的愛、尊敬和信任，這就是最美好的報償?！薄昂牵瑡寢?，如果我及得上您一半，就心滿意足了，“喬深受感動地說道。
“我希望你會做得比我更好，親愛的，但你得時時提防你'藏在心中的敵人'，正如你爸爸所說，不然，即使它沒有毀掉你一生，也會使你終身痛苦。你已經(jīng)得到了教訓(xùn)；要把它牢記在心頭，竭盡全力控制自己的暴躁脾氣，以免釀成更大的悲劇，令自己抱憾終身?！薄拔乙欢ㄅΓ瑡寢?，真的。但您得幫助我，提醒我，防止我亂發(fā)脾氣。我以前看見爸爸有時用手指按住雙唇，用異常親切而嚴(yán)肅的眼光望著您，您便緊咬嘴唇，或是走出門去：他這樣是不是在提醒您？”喬輕輕問道。
“是的。我叫他這樣幫助我，他也從來沒有忘記?？吹侥莻€小小的手勢和親切的目光，我的脾氣便發(fā)不出來了?！眴炭吹侥赣H一雙眼睛淚水晶瑩，講話時嘴唇輕輕顫動，擔(dān)心自己說得太多了，便趕緊輕聲問道：“我這樣望著您，跟您談這個問題合適嗎？我并非有意冒犯您，可是跟您訴說心事我就覺得非常暢快，坐在這里我就感到又安全又幸福?！薄拔业膯?，你可以向母親傾訴衷腸。我的女兒向我訴說心里話，并明白我是多么愛她們，這對我是最可喜最可驕傲的事情。”“我以為自己使您傷心了呢？”“不，親愛的；只是談起父親，我便想到自己多么想念他，多么感激他，多么應(yīng)該忠實地為他照看他的四個小女兒，使她們生活得平安幸福?！暗悄鷧s叫他上前線去，媽媽，他走時您沒掉眼淚，現(xiàn)在也從不埋怨，似乎您從不需要幫助，”喬不解地說。
“我把自己最美好的東西獻(xiàn)給我心愛的祖國，一直到他走后才讓眼淚流出來。我為何要埋怨呢？我們兩人只是為祖國盡了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而已，而且最終一定會因此而更加幸福。
我似乎不需要幫助，那是因為我有一個比父親更好的朋友在安慰我，支持我。孩子，你生活中的煩惱和誘惑正開始露頭，而且可能還會有許多，但只要你感受到天父的力量和仁愛，正如你感受到你平凡的父愛一樣，你就能戰(zhàn)勝它們，超越它們。你對天父之愛越深，信任越大，你就覺得與他越接近，受世俗的束縛就越校天父的慈愛和關(guān)懷曠日持久，永遠(yuǎn)與你同在，它是人生和平、幸福和力量的源泉。堅守這個信念，向上帝盡情傾訴自己的種種苦惱、希望、悲傷和罪過吧，就像你向媽媽傾訴一樣?！眴叹o緊擁抱著母親，無限熱誠地默默祈禱，此后心中一片寧靜；在那既悲又喜的時刻，她不但咀嚼到悔恨絕望的痛苦滋味，也嘗到了自我否認(rèn)和自我控制的甜蜜感受；天父對兒童的愛勝似天底下任何父母，在母親的帶領(lǐng)下，她與這位"朋友"靠得更近了。
艾美在睡夢中動了動身子，嘆了一口氣，喬旋即抬頭望去，臉上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表情，似乎恨不得馬上彌補(bǔ)過錯。
“我在氣頭上讓烏云遮住了太陽，不愿原諒她，今天，如果不是勞里，一切都會太遲了！我怎么可以這樣邪惡？”喬說出聲來，俯身看著妹妹，輕輕撫摸著披散在枕上的濕發(fā)。
艾美好像聽到了話聲，她睜開眼睛，伸出雙臂，向喬一笑，令喬銘心刻骨。兩人一言不發(fā)，只是隔著毯子緊緊擁抱在一起。在衷心一吻之下，所有恩怨全都煙消云散。
“別管閑事。小姑娘不應(yīng)該多嘴，”喬尖薄地回答。
如果有什么東西讓我們年輕人傷心，那就是聽到這種說話；如果我們聽到"走開，親愛的"，那就更加難受。艾美聽到這句刺心話發(fā)起怒來，決意即使糾纏一個小時也要弄清楚這個秘密。她轉(zhuǎn)向一貫遷就她的梅格撒嬌道：“告訴我吧！我知道你們會讓我一起去的，因為貝思光顧著彈鋼琴，我無事可干，這么孤單?！薄安恍校H愛的，因為沒有邀請你，”梅格開口了。
但喬不耐煩地打斷她：“嘿，梅格，別說了，不然你會把事情弄糟。你不能去，艾美，別像個三歲小孩，嘀嘀咕咕的?！薄澳銈円蛣诶镆黄鸪鋈ィ抑朗沁@樣；你們昨晚在沙發(fā)上又說又笑，見我進(jìn)來就不做聲了。你們是不是跟他去？”“對，是跟他去；現(xiàn)在別做聲了，不要纏著我們?！卑雷×俗欤劬s在觀察，她看到梅格把一把扇子塞進(jìn)衣袋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們要上劇院看《七個城堡》！”她喊道，接著又堅決地說，”我要去，媽媽說這出戲我可以看；再說我也有錢。你們不早點告訴我，可真夠卑鄙?！薄肮怨月犖艺f吧，”梅格安慰道，”媽媽不想你這個星期去，因為你眼睛還沒有完全恢復(fù)，不能受這個童話劇的燈光刺激。
下星期你可以跟貝思和罕娜去，玩得痛痛快快?！薄澳窃趺幢鹊蒙细銈兒蛣诶镆黄鹑ビ幸馑?。讓我去吧。
我感冒病了這么久，老關(guān)在家里，想出去玩都想得發(fā)瘋了。讓我去吧，梅格！我一定乖乖聽話，”艾美請求道，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假如我們帶她去，只要幫她穿暖和點，我想媽媽也不會生氣，”梅格說。
“如果她去我就不去；如果我不去，勞里就會不高興；這樣很不禮貌，他原只請了我們兩人，我們卻非要拉上艾美。她該識趣一點，不要涉足自己不受歡迎的地方，”喬生氣地說。
她想痛痛快快看場戲，不愿費(fèi)神看管一個坐立不寧的孩子。
她的聲調(diào)和神態(tài)激怒了艾美，她開始穿上靴子，用最使人惱火的口吻說：“我就是要去，梅格都說我可以去；如果我自個兒付錢，這事就與勞里不相干?！薄澳悴荒芎臀覀円黄鹱驗槲覀兊淖皇穷A(yù)定的。而你又不能一個人坐，那么勞里就會把他的位子讓給你，這就掃了大家的興；要不他就會另外給你找個座位，這也不合適，因為人家原來并沒有請你。你一步也別動，好生呆著吧，”喬責(zé)備著，匆忙中她把手指扎傷了，更加生氣。
艾美穿著一只靴子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梅格好言相勸，這時勞里在下面叫她們，兩位姑娘趕忙下樓，留下妹妹在那里嚎啕大哭；這位妹妹有時會忘掉自己的大人風(fēng)度，表現(xiàn)得像個寵壞了的孩子。就在這班人正要出發(fā)之際，艾美倚在樓梯扶手上用威脅的聲調(diào)叫道：“你一定會后悔的，喬·馬奇，走著瞧吧！”“廢話！“喬回敬道，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
《鉆石湖的七個城堡》精彩絕倫，那天他們度過了一段十分迷人的時光。不過，盡管紅色小魔鬼滑稽趣怪，小精靈熠熠生輝，王子公主羨煞神仙，喬的快樂心情卻總是夾雜著一絲歉意：看到美若天仙的王后一頭黃色鬈發(fā)，她便想到艾美，幕間休息時便猜測艾美會采取什么行動來令她"后悔"。到底會采取什么行動呢？她和艾美在生活中發(fā)生過多次小沖突，兩人都是急性子，惹急了都會發(fā)怒。艾美挑逗喬，喬激怒艾美，凡此種種，糾纏不清，極偶然便會爆發(fā)出雷霆風(fēng)暴，事后兩人都追悔不已。喬雖然年長，卻最不善于控制自己。她的剛烈性格屢屢使她惹禍上身，她為了駕馭這匹脫韁野馬吃了不少苦頭，她的怒氣總是消得很快，一待乖乖地認(rèn)了錯，她便誠心悔改，努力補(bǔ)償。她的姐妹們常說她們到挺喜歡把喬逗得勃然大怒，因為狂風(fēng)驟雨之后她便成了無比溫順的天使?？蓱z的喬拼盡全力要做個好孩子，但深藏心中的敵人總是隨時跳出來，把她打倒。經(jīng)過數(shù)年的耐心努力之后，這匹野馬才被征服。
回到家時，她們看到艾美在客廳讀書。她們進(jìn)來的時候她裝出一副受傷的神情，看著書眼也不抬，也不問一句話。若非貝思在那里問長問短，聽兩位姐姐熱情洋溢地把話劇描繪一番，艾美也許就會顧不得怨恨，自己也去問個明白了。喬上樓去放她自己最好的帽子時，首先望望衣柜，因為上次吵架后艾美把喬的頂層抽屜底朝天倒翻地上，借以出氣。幸好，一切都原封不動。匆匆掃一眼自己各式各樣的衣櫥、袋子、箱子等物后，喬自信艾美已原諒了自己，忘記了她的過錯。
喬這回可想錯了。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少了一樣?xùn)|西，于是一場狂風(fēng)驟雨傾然爆發(fā)。傍晚時分，梅格、貝思和艾美正坐在一處，喬沖入房間，神情激動，氣喘吁吁地問道：“有人拿了我的書沒有？”梅格和貝思馬上答：“沒有，”覺得十分驚訝。艾美捅捅火苗，一言不發(fā)。喬發(fā)現(xiàn)她馬上臉色飛紅，好一會才恢復(fù)常態(tài)。
“艾美，你拿了！”
“不，我沒拿?！?br/>
“起碼你知道書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br/>
“撒謊！”喬嚷道，兩手抓住她的肩膀，神態(tài)兇猛，足以嚇倒一個比艾美更大膽的孩子。
“這不是謊話。我沒拿，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也不想知道。”“你一定心中有數(shù)，最好馬上講出來，否則就讓你嘗嘗我的厲害。”喬輕輕搖了她一下。
“你愛罵就罵個夠吧，你永遠(yuǎn)也不會看到你那本無聊的舊書了，”艾美叫道，也激動起來。
“為什么？”
“我把它燒掉了。”
“什么！我最最心愛的小書，我嘔心瀝血想趕在爸爸回家前寫完的小書？你真的把它燒掉了嗎？”喬問道，臉色變得灰白，雙目炯炯，兩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把艾美抓得緊緊。
“對，燒掉了！你昨天對我發(fā)脾氣，我說過要讓你后悔的，我這樣做了，所以--"艾美不敢往下再說，因為喬早已怒發(fā)沖冠，她狠勁猛搖艾美，把她弄得牙齒在腦袋里頭格格作響，一面悲憤交加地大叫道--“你這個狠心、歹毒的女孩！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書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梅格飛身上前營救艾美，貝思則趕忙上來安撫喬，但喬仍然怒不可遏，她給妹妹一記耳光作為臨別紀(jì)念，沖出房間，跑上閣樓，坐在那張舊沙發(fā)上，獨個結(jié)束這場戰(zhàn)斗。
樓下的風(fēng)暴已開始停息。馬奇太太回來聽到這事后，三言兩語便使艾美認(rèn)識到自己做了傷害姐姐的錯事。喬的書是她心中的驕傲，被一家人視為極有前途的文學(xué)萌芽。書里只寫了六個神話小故事，但卻是喬耐心耕耘所得。她把全身心投入工作，希望寫好后能夠出版。她剛剛小心翼翼地把故事抄好，并毀掉了草稿，因此艾美的一把火便把她數(shù)年的心血毀于一旦。這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是個小損失，但對喬卻是滅頂之災(zāi)，她覺得無論怎樣補(bǔ)救都無濟(jì)于事。貝思猶如死掉了一只小貓咪一樣沉痛哀悼，梅格拒絕為自己的寵兒說話；馬奇太太神情嚴(yán)峻，傷心萬分，艾美后悔不迭，心想如果自己不向喬道歉，就再也沒有人愛她了。
喝茶的鈴聲響起時，喬露臉了，冷冰冰地板著臉，不瞅不睬，艾美鼓足勇氣，細(xì)聲細(xì)氣地說道--“原諒我吧，喬，我非常、非常抱歉?！薄拔医^不會原諒你！”喬硬邦邦地拋出一句。從那一刻起她完全不再理會艾美。
大家對這件不幸的事情絕口不提--連馬奇太太也不例外--因為大家得出一條經(jīng)驗，但凡喬情緒如此低落，說什么都沒有用，最明智的辦法是等一些偶然的小事或她本身寬容的天性來化解怨恨，治愈創(chuàng)傷。這天晚上雖然她們?nèi)绯Ｒ粯幼鲠樉€活，母親照樣朗讀布雷默、司各特、埃奇沃思的文章，但氣氛總是不對勁兒，大家毫無心情，原來甜蜜、溫馨的家庭生活泛起了波瀾。到了唱歌時間，大家的感覺更加難受，貝思只是默默撫琴，喬呆立一旁，活像個石頭人，艾美失聲痛哭，只剩下梅格和母親孤軍作戰(zhàn)。但是，雖然她們力圖唱得像云雀一樣輕快，銀鈴般的嗓音已失去往日的和諧，全都走音走調(diào)。
當(dāng)喬接受晚安吻別時，馬奇太太柔聲低語道：“親愛的，別讓憤怒的烏云遮住了太陽；互相原諒，互相幫助，明天再重新開始?！眴滔氚杨^伏在母親懷里，哭去一切悲傷和憤怒；但男兒有淚不輕彈，而且，她覺得受到的傷害是如此之深，一時實在不能原諒。因此她拼命眨巴著眼睛，搖搖頭，因為知道艾美在一旁聽著，于是硬繃繃地說：“這種事情卑鄙之極，她罪不可耍"言畢她大步走回寢室。那個晚上姐妹們沒有說笑，也沒有講悄悄話。
艾美因自己主動求和而遭嚴(yán)厲拒絕，不禁惱羞成怒，她后悔自己太低聲下氣，覺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于是更故意擺出一副高姿態(tài)，令人十分惱火。喬的臉上依然陰云密布，這一天事情全出了岔兒。早晨寒風(fēng)颼颼；喬把卷餅掉落溝里，馬奇嬸嬸大發(fā)脾氣，梅格郁郁寡歡，貝思在家里總是一副傷感而心事重重的樣子，艾美則大發(fā)宏論，批評某些人口里常說要做好孩子，現(xiàn)在人家已為他們樹立了榜樣了，卻又不愿去做。
“這些人個個如此可恨，我要叫勞里溜冰去。他心地善良，幽默風(fēng)趣，一定會使我恢復(fù)情緒的，”喬心里說著，便走了出去。
艾美聽到溜冰鞋發(fā)出的響聲，向外一望，急得大叫起來。
“瞧！她答應(yīng)過下次帶我去，因為這是最后一個冰期了，但叫這么個火爆性子帶上我，也等于白說?！薄皠e這樣說。你也確實太淘氣了。你燒掉了她的寶貝書稿，要她原諒可不那么容易；不過我想現(xiàn)在她或許會這樣做的，只要你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試探她，我想她會心軟的，”梅格說，”跟著他們；什么也別說，單等喬跟勞里玩得情緒好轉(zhuǎn)了，你才靜靜上前去給她一吻，或是做些什么討人喜歡的事情。我敢說她會全心全意再做朋友的?！薄拔乙欢ㄅ?，”艾美說，覺得這個忠告正中下懷。她一陣風(fēng)似地收拾一番，向他們追出去，兩位朋友正漸行漸遠(yuǎn)，身影逐漸消失在山的那面。
這里離河不遠(yuǎn)，兩人在艾美來到前已做好準(zhǔn)備。喬看到她走來，轉(zhuǎn)過身去。勞里卻沒有看見，他正小心翼翼地沿岸滑行，探測冰塊的聲音，因為剛才冰川雪地之間襲來一股暖流。
“我去第一個彎口看看情況，沒有問題我們再開始競賽。”艾美聽他說完，就見他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去，一身毛邊大衣和暖帽襯得他活脫脫像個俄羅斯小伙子。
喬聽到艾美跑得生氣喘吁吁，一面跺腳，一面吹著手指，試圖把溜冰鞋穿上去，但喬就是不回頭，而是沿河慢慢作之字形行走，心里對妹妹遇到的麻煩感到一種苦澀和不安的快意。
她一腔怒火早窩在胸中，漸積漸深，已使她失去了理智，這好比邪惡的想法和感情一樣，如不立即發(fā)泄，必成禍患。勞里在彎口轉(zhuǎn)彎時，回頭大聲喊道--“靠岸邊走，中間不安全?！眴搪牭搅?，但艾美正使著勁兒穿鞋，一個字也沒有聽到。
喬轉(zhuǎn)頭望了一眼，藏在心里的小魔鬼在她耳邊使勁喚道--“不論她有沒有聽到，讓她自己照顧自己吧！”勞里繞過彎口消失了身影，喬來到彎口邊，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的艾美正邁步向河中間較為平滑的冰面走去。喬呆立了一會，她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接著她決定繼續(xù)向前走，但一種莫名的感覺使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正好看見艾美舉起雙手，身子往下跌，破裂的冰塊突然嘎嚓一響，水花四濺，同時傳來一聲尖叫，嚇得喬心臟都幾乎停止了跳動。她想叫勞里，聲音卻不聽使喚；她想沖上前去，但雙腳卻疲軟無力；有一小會兒功夫，她只能一動不動地呆立著，死死盯著黑色冰面上那頂小藍(lán)帽，驚恐得臉上變了顏色。這時，一個身影從她身邊疾馳而過，只聽勞里大聲喊道--“拿根橫桿來?？?，快！”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做的，但接下來的幾分鐘她猶如著了魔一樣，盲目聽從勞里吩咐。勞里相當(dāng)鎮(zhèn)靜，他平臥下去，用手臂和曲棍球棒拉起艾美，喬從柵欄拔出一根欄桿，兩人齊心合力，把艾美弄了出來。艾美傷勢不重，只是這一驚非同小可。
“來吧，我們得趕快把她送回家；把我們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待我把討厭的溜冰鞋脫掉，”勞里邊叫邊使勁扯開衣帶，用自己的大衣裹住艾美。
兩人打著冷顫送艾美回家，水珠兒淚珠兒一起往下滴。一陣手忙腳亂之后，艾美裹著毛毯在暖和的爐火前睡著了。喬由始至終幾乎一言不發(fā)，只是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臉色蒼白，衣飾凌亂不堪，裙子撕破了，雙手被冰塊、柵欄和堅硬的衣扣刮得腫起了青塊。當(dāng)艾美舒舒服服地睡著了，屋里也安靜下來之后，馬奇太太坐在床邊，把喬叫過來，給她包扎弄傷了的雙手。
“您肯定她沒有事嗎？”喬悄聲問道，悔恨交加地望著那個險些在驚險的冰層下永遠(yuǎn)從她視線中消失的金發(fā)腦袋。
“沒有事，親愛的。她沒有受傷，我想也不會患上感冒，你用衣服包著她，把她立即送回家，十分明智哩，”母親舒心地答道。
“這些都是勞里做的。我當(dāng)時只是生死由她。媽媽，如果她會死，那就是我的錯。”喬痛悔不已，涕淚交流，重重坐在床邊，把事情經(jīng)過講述一遍，痛責(zé)自己當(dāng)時心腸太狠，嗚嗚咽咽地說自己差一點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幸虧事情化險為夷，著實謝天謝地。
“都怪我的壞性子！我想努力把它改好；我以為已經(jīng)改好了，誰知發(fā)作起來，越發(fā)不可收拾。噢，媽媽，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可憐的喬絕望地叫道。
“提防和祈禱吧，親愛的，千萬不要氣餒，千萬不要以為你的缺點不可征服，“馬奇太太說著，把喬頭發(fā)蓬亂的腦袋靠在自己肩上，無限溫柔地吻吻她濕漉漉的臉頰，喬哭得越發(fā)傷心。
“您不知道，您想象不出我性子有多壞！我發(fā)火時似乎可以無所不為；我變得毫無人性，可以做出傷害別人的事，而且還樂在其中。我擔(dān)心有一天我會做出可怕的事情，毀掉自己的一生，使天下人都憎恨我。噢，媽媽，幫幫我吧，千萬幫幫我！”“我會的，孩子，我會的。別哭得這么傷心，但要記住這一天，并且要痛下決心不再讓這種事情重演。喬，親愛的，我們都會遇到誘惑，有些甚至比這種大得多，我們常常要用一生時間來征服它們。你以為自己的脾氣是天下最壞的了，但我的脾氣以前就跟你的一模一樣?！薄澳衅猓瑡寢專磕鷱膩矶疾簧鷼獍。 眴腆@訝得暫時忘掉了悔恨。
“我努力改了四十年，現(xiàn)在才剛剛控制祝我過去幾乎每天都生氣，喬，但我學(xué)會了不把它表露出來；我還希望學(xué)會不把它感覺出來，雖然可能又得花上四十年的功夫?！彼類鄣哪赣H的臉孔流露出一種忍耐和謙卑，喬覺得這比最振振有詞的訓(xùn)導(dǎo)和最嚴(yán)厲的斥責(zé)都更有說服力。母親的安慰和信任使她心里好受多了；知道自己的母親也有照自己一樣的缺點，并且努力改正，她覺得自己更要下決心改正過來，雖然四十年對于一個十五歲的少女來說似乎相當(dāng)漫長。
“媽媽，當(dāng)馬奇嬸嬸責(zé)罵您或有人煩擾您時，您有時緊閉雙唇走出屋外，那是不是在生氣？”喬問道，覺得自己跟媽媽比以往更加親近了。
“是的，我學(xué)會了收住沖到嘴邊的氣話，每當(dāng)我覺得這些話要違背意志沖口而出時，我就走開一會，為自己的暴躁作反省，讓心情平伏下來，”馬奇太太嘆口氣，笑了笑，邊說邊把喬散亂的頭發(fā)理扎好。
“您是怎樣學(xué)會保持冷靜的？我正是為此飽受折磨--刻薄話總是趁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飛出嘴巴，說得越多，就越是口不擇言，最后終于惡語傷人，方覺痛快。告訴我您是怎樣做的，親愛的媽咪?！薄拔业暮脣寢屵^去總是幫我--”“就像您幫我們一樣--"喬插嘴說道，感激地獻(xiàn)上一吻。
“但我在比你稍大一點的時候便失去了她。我自尊心極強(qiáng)，不愿在別人面前暴露弱點，因此多年來只能獨自掙扎。我失敗過許多次，喬，并為此灑下無數(shù)痛苦的淚水，因為盡管我非常努力，但似乎總是毫無進(jìn)展。后來你父親出現(xiàn)了，我沉浸在幸福之中，發(fā)現(xiàn)做好并非難事。但后來，當(dāng)我膝下有了四個小女兒，家道中落時，老毛病又犯了，因為我天生缺乏耐性，看到自己的孩子缺衣少食，心里便煎熬得厲害?！薄翱蓱z的媽媽！那么是什么幫助了您？”“你父親，喬。他從不失去耐心--從不懷疑，從不怨天尤人--而是樂觀地企盼、工作和等待，我只有向他學(xué)習(xí)，才不至自慚形穢。他幫助我，安慰我，讓我知道如果我想自己的小姑娘擁有高尚的道德，自己就要言傳身教，因為我就是她們的榜樣。想到為你們努力，而不是為自己，事情就變得簡單了；每當(dāng)我言語粗暴，你們向我投來又驚又駭?shù)哪抗鈺r，我便感到羞愧難當(dāng)；我努力以身作則，贏得了自己孩子的愛、尊敬和信任，這就是最美好的報償?！薄昂牵瑡寢?，如果我及得上您一半，就心滿意足了，“喬深受感動地說道。
“我希望你會做得比我更好，親愛的，但你得時時提防你'藏在心中的敵人'，正如你爸爸所說，不然，即使它沒有毀掉你一生，也會使你終身痛苦。你已經(jīng)得到了教訓(xùn)；要把它牢記在心頭，竭盡全力控制自己的暴躁脾氣，以免釀成更大的悲劇，令自己抱憾終身?！薄拔乙欢ㄅΓ瑡寢?，真的。但您得幫助我，提醒我，防止我亂發(fā)脾氣。我以前看見爸爸有時用手指按住雙唇，用異常親切而嚴(yán)肅的眼光望著您，您便緊咬嘴唇，或是走出門去：他這樣是不是在提醒您？”喬輕輕問道。
“是的。我叫他這樣幫助我，他也從來沒有忘記?？吹侥莻€小小的手勢和親切的目光，我的脾氣便發(fā)不出來了?！眴炭吹侥赣H一雙眼睛淚水晶瑩，講話時嘴唇輕輕顫動，擔(dān)心自己說得太多了，便趕緊輕聲問道：“我這樣望著您，跟您談這個問題合適嗎？我并非有意冒犯您，可是跟您訴說心事我就覺得非常暢快，坐在這里我就感到又安全又幸福?！薄拔业膯?，你可以向母親傾訴衷腸。我的女兒向我訴說心里話，并明白我是多么愛她們，這對我是最可喜最可驕傲的事情。”“我以為自己使您傷心了呢？”“不，親愛的；只是談起父親，我便想到自己多么想念他，多么感激他，多么應(yīng)該忠實地為他照看他的四個小女兒，使她們生活得平安幸福?！暗悄鷧s叫他上前線去，媽媽，他走時您沒掉眼淚，現(xiàn)在也從不埋怨，似乎您從不需要幫助，”喬不解地說。
“我把自己最美好的東西獻(xiàn)給我心愛的祖國，一直到他走后才讓眼淚流出來。我為何要埋怨呢？我們兩人只是為祖國盡了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而已，而且最終一定會因此而更加幸福。
我似乎不需要幫助，那是因為我有一個比父親更好的朋友在安慰我，支持我。孩子，你生活中的煩惱和誘惑正開始露頭，而且可能還會有許多，但只要你感受到天父的力量和仁愛，正如你感受到你平凡的父愛一樣，你就能戰(zhàn)勝它們，超越它們。你對天父之愛越深，信任越大，你就覺得與他越接近，受世俗的束縛就越校天父的慈愛和關(guān)懷曠日持久，永遠(yuǎn)與你同在，它是人生和平、幸福和力量的源泉。堅守這個信念，向上帝盡情傾訴自己的種種苦惱、希望、悲傷和罪過吧，就像你向媽媽傾訴一樣?！眴叹o緊擁抱著母親，無限熱誠地默默祈禱，此后心中一片寧靜；在那既悲又喜的時刻，她不但咀嚼到悔恨絕望的痛苦滋味，也嘗到了自我否認(rèn)和自我控制的甜蜜感受；天父對兒童的愛勝似天底下任何父母，在母親的帶領(lǐng)下，她與這位"朋友"靠得更近了。
艾美在睡夢中動了動身子，嘆了一口氣，喬旋即抬頭望去，臉上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表情，似乎恨不得馬上彌補(bǔ)過錯。
“我在氣頭上讓烏云遮住了太陽，不愿原諒她，今天，如果不是勞里，一切都會太遲了！我怎么可以這樣邪惡？”喬說出聲來，俯身看著妹妹，輕輕撫摸著披散在枕上的濕發(fā)。
艾美好像聽到了話聲，她睜開眼睛，伸出雙臂，向喬一笑，令喬銘心刻骨。兩人一言不發(fā)，只是隔著毯子緊緊擁抱在一起。在衷心一吻之下，所有恩怨全都煙消云散。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