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一提起魯迅,人們腦海里浮現的便是那個橫眉冷對、金剛怒目的戰(zhàn)士形象?!皯?zhàn)士”幾乎成了指稱魯迅的一個僵化的符號,讓人們對魯迅敬而遠之,有誰愿意和一個總是戰(zhàn)斗不息的戰(zhàn)士親近呢?這一形象是如此深入人心乃至招人反感,在它上面又附加了魯迅心胸狹隘、不講寬容、語言暴力等等負面的議論。后來,大概是出于消解這一單調的戰(zhàn)士形象的需求,坊間各種打著“真實魯迅”招牌的小道消息、八卦文字也多了起來,許多人轉而津津樂道于魯迅的私生活,諸如魯迅的愛情與婚姻、魯迅與周作人的失和之類。然而,一個被文化市場消費了的魯迅,就是真實的魯迅嗎?
或許正是有鑒于此,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孔慶東教授,把他在央視百家講壇關于魯迅的講稿整理成書時,大膽地題名為《正說魯迅》,表明它與一切獵奇?zhèn)髀劷^緣。孔慶東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專業(yè)研究者,又是坊間鼎鼎大名的文章高手,由他來給我們講述一個真實生動有血有肉而又不離譜的魯迅,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孔慶東果然沒有辜負我們的期待。他匠心獨運地將他的拿手好戲——對武俠文化的理解——引入到對魯迅的講述中,給我們塑造了別樣的魯迅形象,簡單地說,可稱之為“俠士魯迅”?!皞b士”和“戰(zhàn)士”雖只有一字之差,內涵卻大不相同,“俠士”在戰(zhàn)斗之外,還有著“快意恩仇”的一面,“俠士”的內心常充滿著難以明言的寂寞與哀感,可同時又不能放棄這人間的大愛。“俠士”相對堅硬冰冷的“戰(zhàn)士”,大大增添了熱情的溫度,從此,那個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的魯迅,一下子變得可親起來,卻并不損傷他的堅韌、智慧的戰(zhàn)斗本性。借助“俠士”的形象,我們理解了魯迅戰(zhàn)斗背后的情感依托,豐富的痛苦與歡樂。
翻閱全書,孔慶東對魯迅“重出江湖”一章的講述特別精彩。在老孔看來,埋頭抄了十年古碑的魯迅,就像是在深山古廟中潛心修煉的得道高人,在世事一無可為的情形下寂寞度日,只是用空負的一身絕學慰藉自己,然而他終于不能抵擋人世的呼喚,不能放棄自己的道德承擔,毅然踏入風波險惡的江湖,雖然最終仍不免于寂寞,卻給現代中國留下了不朽的傳奇,而他自己的生命也在這中間得到了淋漓酣暢的釋放:“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這也就是錢理群先生所說的“生命的大飛揚”,魯迅是這么一個率性至情的人,用孔慶東自己的話來說:“魯迅不是冷冰冰的一個簡單的文化斗士,而是這么有人情味的一個人。”如此,魯迅的人格魅力才真正地得以呈現在我們面前。
通過“俠士”的形象,孔慶東不僅給我們揭示了魯迅的情感深度,還讓我們對魯迅的文學成就有了更深切的理解。魯迅的作品就是他借以縱橫江湖的武器,無論是他的小說還是雜文,都是如此??讘c東講《狂人日記》,講到魯迅對“吃人”的揭發(fā):“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這像電閃雷劈一樣的一句話。魯迅的語言就是有力量,好像武林高手一劍捅下去”,魯迅的戰(zhàn)斗,依靠的就是這樣有力量的語言。從這里出發(fā),孔慶東給學界一直研究不夠的魯迅雜文做了非常高的評價,在孔慶東看來,魯迅后期雜文中的語言,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就像獨孤求敗的“舉輕若重”,“寫千字文像寫長篇小說”,“飛花摘葉,皆可傷人”。這實在是非常透辟的見解,勝過數千言的正言高論。
無論是從胸襟還是技藝上來說,魯迅都堪稱現代中國的“俠之大者”。我想用“俠士”來比喻魯迅,絕不會辱沒了魯迅先生,反而會讓我們對魯迅有更加豐富和真切的認識。孔慶東也素有“北大醉俠”之稱,他于“俠”于魯迅都別有會心,故能說得如此出彩。
聽大俠孔慶東講大俠魯迅,不亦快哉! (文/季劍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