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四)

找不著北 作者:趙強,郭桐堃 著


  "歇了吧你,現(xiàn)在我準備改主意。"何琪一邊用力按著衣服一邊道,"我已經(jīng)對你得道的能力產(chǎn)生極大的懷疑,嗨!說真的,"何琪停下來抬頭望著樺林道,"最初--就是剛畢業(yè)決定留北京那會兒--真沒想到會是今天這樣。""哪樣兒?"樺林也把視線從書中移開望向何琪。

  "沒勁!"何琪愣了片刻又埋頭繼續(xù)洗衣服,搓板撞擊臉盆"咚咚"作響。

  "怎么沒勁?"樺林頗為不解地走到何琪身邊蹲下,一邊道,"咱現(xiàn)在不挺好的嗎?除了沒錢以外凡事不愁……""不是錢不錢的事,"何琪再次停下,雙手沾滿泡沫,順著手指往下滴水。她望著樺林,雙眉微皺似是心事重重。"我總覺得……沒勁……跟想象中的……心里老不……沒戶口沒固定單位也沒個長遠打算,連醫(yī)療費……嗨!老是煩!"何琪用手捋了捋頭發(fā),埋下頭繼續(xù)洗,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在北京也沒親戚,那幾個分在北京的同學你又跟人關系不好……""積極分子,跟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樺林站起身在屋內(nèi)來回溜達,"不積極也留不下來。你知道我最討厭這號人。多大點兒歲數(shù)就玩兒心眼,算計這算計那,十足的小人!""我倒不積極,怎么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何琪道,"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該積極點兒。""哎,你說,"樺林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何琪身邊蹲下,笑著道,"當初學校那么多人追你求你,你怎么就看上我這號兒的了?"何琪也笑了,抬眼望了他一下,邊往臉盆里加洗衣粉邊道:"鬼使神差,莫名其妙。"樺林有些急:"說正經(jīng)的,真的,怎么回事?咱倆不能算是一見鐘情吧?""不能!"何琪肯定地回答,"大三才算有點眉目,同窗兩載你都視我如無物。""不是不是!"樺林一臉的認真。"這么鮮活的一尤物誰見了不動心?我那會兒膽小,還特羞澀,說實話是怕你撅我一頓。""那后來怎么膽兒又大了?""后來我見眾多傻子紛紛落馬,心想我這頭號傻子再不出山豈不有損名節(jié)?"樺林笑著道,"我都忘了咱當初誰追的誰?。?quot;"當然是你追的我!""不對吧?我是A型血從不主動出擊,你是B型血侵略成性……""互相追行了吧?"何琪笑著把一件洗好的衣服放到另一個空盆里,雙眼露出無限溫情。

  "咱們好像是那次考試作弊的時候……你坐我后面……""前面!你一個勁兒讓我側身還讓我把卷子往左移,快到時間了,你急得說話都帶著哭腔。""火線同盟,戰(zhàn)地浪漫曲。"樺林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似是頗為感慨。"結果我原本是能及格的都是因為抄了你的把原本正確的也給改了,你害人不淺啊!""廢話誰讓你抄的?再說不及格的又不止咱倆,班上一大半都補考。""那會兒你學習好啊!嗨!盲目崇拜結果發(fā)現(xiàn)是敗絮其中,后來怎么著來著。""后來你就開始報復我……""噢,對了!考現(xiàn)代漢語的時候故意蒙你,元音輔音的區(qū)別給你說了個反;語音的生理性質三條之外多給你加了一條:肛門。""多下流……""那你還跟真的一樣寫在卷子上呢!""害得老師損我半天,還告我想象力豐富。""那也好歹讓你及格了吧!""我不抄你的倒更好了呢!當時我就覺得不對頭,但想想你不至于故意蒙我,盲目信任結果讓你奸計得逞……""不是冤家不聚頭嘛!那幾道題統(tǒng)共加起來也沒幾分--犧牲幾分換一老公,多值啊!""我就是讓你得到得太容易了,一點都不珍惜,整天和林強他們外邊胡混,有家不愛回。""那是哥兒們情意深。""那叫臭味相投!""隨你怎么誹謗吧,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和林強畢業(yè)后碰巧分在一個單位,我看他那高興的樣子就感覺得出他根本不在乎分到什么地方,關鍵是有了一個朋友在身邊,這對他是一種希望--今后能有一個鐵瓷和他一起共事、生活、分憂、解愁、喝酒、玩樂……他們幾個都是把朋友看得很重的人。苗飛曾說他寧肯一輩子不結婚也愿意天天有一幫兄弟在一起,事業(yè)上可以互相幫助,生活上一起玩樂瀟灑,有錢高檔沒錢低檔;高興煩悶可以喝酒打罵;洗衣做飯可以雇人打工;閑極無聊可以吆三喝四……其實我也真想這樣。""什么?"何琪嗔笑著把衣服往盆里一摔。"那你自己洗吧!從明天開始--從現(xiàn)在開始我罷工啦!""別別別!我就那么一說你別當真。""我看你有這幫狐朋狗友蠻充實的嘛!還要我干嗎?""朋友情和夫妻情是兩碼事!你怎么連這點兒事都不懂?""幫我把盆端出去把衣服清了。"何琪站起身吩咐道,一邊用手捶腰,長長地出了口氣如釋重負。

  樺林把盆端到院里的水池邊擰開龍頭清洗。一件衣服只草草地清一次便算了事。不大工夫便清完了。一件件展開晾在自家窗下,何琪在屋里問怎么這么快,是不是就清了一遍?樺林不耐煩地回答清那么多遍干啥,反正還得臟還得洗。何琪在屋里沒再吱聲,只是把門從里面閂上了。樺林無奈只得又一件件清了一遍方才過關。進屋時一臉的屈辱悲憤又無可奈何。

  "你就壓榨我吧!"樺林把臉盆往地下一扔瞪著雙眼大聲道,"老子遲早休了你!""你敢!"何琪蜷在被窩里驕傲地揚著頭作挑釁狀。"你就做好一輩子供我驅使的心理準備吧!"樺林苦笑,一邊脫衣上床一邊吟道:"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隨手關了燈,擁著何琪睡去。

  "張樺林,屋里有你電話。"記者部的同仁谷建新沖著正在走廊里和一幫人侃山的張樺林喊。

  "謝謝啊!"樺林抄起電話,話筒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今天夜里兩點,老山骨灰堂后門的樹林里。你哥阿泰要見你。"樺林聽了便笑:"曲徑通幽處……""仿佛天空在燃燒……"對方的聲音仍舊低沉緩慢。

  "你閑的!"樺林笑著大聲道,"哥兒們這兒正議論長工資的事呢!沒事別添亂。""長什么工資!十幾塊錢的事你也跟真的似的!"對方的聲音頃刻變了調(diào),高了八度也不再緩慢。

  "誰呀?"這時林強抱著一摞報紙走進屋問道。

  "舒凡!告我美軍登陸了,要咱們趕快跳出來。"樺林道,"哎,舒凡有事嗎?沒事哥兒們掛了。""那事怎么著你去不去?剛才朱深又來電話催我呢!"舒凡道。

  "去,去,沒問題!你問他什么時候上……上船不就趟河內(nèi)嗎?""你旁邊有人啊?""多了,一百多鬼子二百多偽軍。""那你下班找我一趟咱一起去朱深那兒再敲敲,甭不當回事聽見沒有。""行,就這么著!再見。"樺林掛上電話沖對面一直傻愣著盯著他的谷建新笑道:"一國民黨的遺少,老盼著復辟,日甚一日后來眼見無望就瘋了,這打個電話撒個瘋還算輕的,有時還給李登輝寫信呢別提多反動了--湊巧李登輝是他姑表大爺家的三堂兄的四姨的小叔子……哎你別走??!"急急忙忙地吃完午飯。張樺林和單位的一幫小伙子小姑娘便跑去會議室打臺球。正打在興頭上,忽然有人喊:"張樺林呢?張樺林甭玩了趕緊總編那兒有請,哎見著林強了嗎?把他找著一塊兒去。"樺林悻悻地扔了球桿在走廊里大喊林強名字,順著應聲尋去卻是廁所,便告訴他去總編那兒。林強在廁所里吃力地問他什么事?樺林不耐煩地甩下一句不知道便先自去了。

  王總編是個矮胖的中年人。舉止端莊不茍言笑,據(jù)說"文革"時曾受過迫害險些給槍斃了。樺林在報社里和誰都敢開玩笑唯獨在他面前不敢。他那種無言自威的氣勢確實震人。樺林進屋后在沙發(fā)上坐下,問:"王總,找我?""嗯,找你。"王總編飛快地在紙上寫完一行字,棄筆抬頭摘下眼鏡,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林強呢?""廁所呢。一會兒就來,我告他了。""等他來一起說。"王總編又俯身拾筆架上眼鏡自顧自地寫了起來。樺林就那么坐著一言不發(fā)地靜等。

  不一會兒林強匆匆而來。王總編示意他坐下,然后問:"你們倆手頭目前有活兒嗎?""我沒有,我剛寫完一篇,破產(chǎn)企業(yè)的。"樺林道。

  "都一個多月了還剛寫完?"王總編瞪著眼道。"林強呢?""我正寫'南巡講話'后的新面貌呢。""南巡是針對城市改革的,你不是負責農(nóng)口的嗎?""農(nóng)口也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南巡就夠主力軍了,南巡后膽兒更大更敢闖了……""好了好了,你把手里活兒放一放,或者交谷建新寫,準備一下,去安徽采訪。"王總編道。

  "安徽?"張、林二人幾乎異口同聲道。

  "對,安徽!"王總編站起身繞過桌子站在他倆面前,雙手抱胸倚住桌沿。"去年華東水災后全國及海外給災區(qū)的重建工作以很大支持,災區(qū)人民也積極地生產(chǎn)自救。一冬過去了,今年汛期又快到了,上面組織了一個中央新聞記者采訪團去各災區(qū),一方面報道災區(qū)的重建工作和嶄新面貌,一方面報道今年抗汛的準備工作。這趟活兒挺苦的啊……"王總編說到這停了一下,望著張、林二人微微一笑。樺林不禁一怔,因他還是第一次見王總編微笑,心下有些突然。這時王總編繼續(xù)道:"記者部里你們兩個是少壯派,這回點你們的將啦!""多長時間?"樺林問。

  "一個月左右。""都去哪兒?"林強問。

  "這由采訪團統(tǒng)一分配,稿件也是統(tǒng)一發(fā)。""都是農(nóng)村吧?""也不一定--農(nóng)村怎么啦?怕苦?年輕人抓住機會多鍛煉鍛煉有什么不好?我年輕的時候吃苦是家常便飯,那苦你們想都想象不到……""什么時候出發(fā)?""就這兩天,回去準備一下,藥,常用藥,一定要備齊,多帶些衣服……""家里長工資我們趕不上了吧?"樺林問。

  "有我呢你們放心去,只要完成好任務其他都是小事……""這對我可是大事,千年長一回……""行了行了有我給你們做主。""那我們回來可聽好兒了??!"張、林二位異口同聲道。

  樺林回到辦公室匆匆給舒凡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馬上要出差,朱深那邊的事先放一放等回來再說。然后又給苗飛等一幫朋友逐一掛了電話說找不著他和林強別再登尋人啟事。第二天到新華社的中央新聞記者采訪團辦公室登記報到,領了車票便和林強出發(fā)了。

  一行人晝夜兼程到達合肥。分配了采訪任務,樺林和林強加上另外兩名電視記者負責報道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幾個人便先奔皖北一個偏僻的小縣而去。一路上晝行夜宿,三日后到了目的地。

  幾個人在縣委招待所住下,先是聽縣委宣傳部的人介紹情況,然后又去了幾個村鎮(zhèn)的企業(yè)轉了轉,耳聞目睹均是奮發(fā)圖強艱苦奮斗的感人事跡。樺林等選了幾個典型事例和突出人物寫了幾篇報道發(fā)回合肥的大本營,便計算著即日起程奔下一站而去。

  這日傍晚剛吃過飯,樺林等人正在房間里聊天,合計明天起程的準備工作,忽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卻是一個衣衫襤樓的鄉(xiāng)下小伙子,便問他找誰?小伙子怯生生問他們是不是北京來的記者?林強答是。小伙子從兜里摸出一沓疊得整整齊齊的紙說有情況要反映。林強一臉狐疑地把他讓進屋。小伙子在桌邊坐下,沒開口先自己激動起來。原本就不標準的普通話更讓人聽不明白了。樺林給他倒了杯水,要他冷靜一下慢慢說。這時又有人敲門,樺林開門一看卻是這幾天一直陪他們采訪的宣傳部的劉干事。他一進門便認出了那個小伙子,不禁怒道:"你來這干么?你還有完沒完?!"小伙似是十分害怕,求援似的望著張樺林等人。樺林感覺到這其中必有蹊蹺,急忙制止住劉干事的申叱,對那小伙道:"你反映的情況我們都知道了,你把材料留下先回去,待我們核實以后會給你一個說法的。"邊說邊給林強使了個眼色。林強會意,拉起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的小伙子邊走邊道:"我送你回去,走吧走吧!"小伙子被林強拽著邊走邊回頭望著樺林。樺林沖他笑笑,揮揮手道:"放心!天塌不下來。"林強拽著小伙子消失在門外。樺林把那材料折起放進口袋,笑著對劉干事道:"這安徽話真難懂,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劉干事挨著床沿坐下,接過樺林遞過的煙點上,一邊道:"你們在京城接觸得少,我這里每天都有,一點點事情就上告。有時候一來整村整村的上百號人,來了就不走,等你調(diào)查清楚了,根本就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磨破嘴皮子也沒用,就得照他們要求的辦……"劉干事說到這兒,哭喪著臉嘆了口氣,"基層難干啊!""您也是從大城市來的吧?"旁邊的一位電視臺記者問。

  "是,我家是南京的,大學畢業(yè)給分到這鬼地方來了。"劉干事憤憤道。

  "這小伙子怎么回事?"另一個電視記者問,一邊打開提包里的錄音機。

  劉干事的眼睛在他們?nèi)说哪樕涎擦艘槐椋南伦聊チ艘粫?,開口道:"王家集的一個農(nóng)民,讀過幾年書,他爹原是他們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前幾年得病死了。新任的鄉(xiāng)長過去像是和他爹有些矛盾,他就總不本分,總是說人家有問題。一會兒說人家強占耕地修自家房,一會兒說人家冒領救濟款。這我們縣里都調(diào)查過,人家是多少年的模范,那些都是沒有的事。前陣子……去年秋天吧,他又來縣里,告人家貪污救災扶貧款。這是殺頭的事啊!誰頂天的膽量敢干這?我們教育他,不要因為一點恩怨的小事就妨礙人家正常工作,要告也得有證據(jù)不是……""他有嗎--證據(jù)?"樺林問。

  "這事不是一回兩回了,我們工作都忙,誰有時間聽他……"劉干事道。

  "后來怎么處理的?"一個電視臺的記者問。

  "讓他回去安心務農(nóng)參加農(nóng)業(yè)建設,村里都忙著搞水利建設,你個壯勞力天天泡在縣城像什么樣子……""他們那個鄉(xiāng)去年受災情況怎么樣?"樺林問。

  "蠻嚴重的!"劉干事答。"房子、田地都淹了,不過沒死人,這都是黨支部一班人得力……""離這兒遠嗎?"樺林問。

  劉干事突然抬起頭望著樺林,眼光中露出一絲驚訝:"不遠,三四十里地,你們……""沒什么,隨便一問。"樺林輕松地一笑。

  "你們明天走?"劉干事問道。

  "是這么計劃的。"樺林道。"準備去下一站。這幾天真是麻煩你了,忙里忙外的。""沒什么,應該的。"劉干事像是松了口氣,笑道,"你看,你們的文章發(fā)表了,能不能寄一些過來,這里窮鄉(xiāng)僻壤的,除了《人民日報》別的報紙沒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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