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又笑又叫,縣太爺忽然走進來了,當然在他后面還跟著師爺??h太爺著急地用手指著后花園,生氣地、但是小聲地責(zé)備我們:“吵什么?把客人吵醒了,我要重責(zé)不貸!”
我們都趕快落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做聲。補疤圣手也趕快把那顆印和派令放在縣太爺?shù)霓k公桌上,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縣太爺走近辦公桌,拿起那顆官印來??h太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從那顆印的重量和硬度上馬上就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了??墒撬€強自鎮(zhèn)定,坐在椅子上,細看那顆假官印,又拿起那張派令細看一下。
“嗚——”他到底支持不住,昏倒在椅子上了。
師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從縣太爺?shù)氖掷锬眠^那顆印來看了一下,也幾乎站不住了。但是這一場打擊到底不是直接落到他的頭上的,他只暈了一下就鎮(zhèn)定下來,并且趕快去喚醒縣太爺。
縣太爺醒過來了,發(fā)瘋似的站起來呼喊:“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又把那顆假官印看了一下,并且拿去和派令上的印合了一下,他用手狠狠一捏,就把那顆官印或者說那塊干肥皂捏得變了樣子,丟在地上。他還不解恨,把派令也扯爛,也丟在地上,恨恨地罵:“媽的,老子要……”
“噓——”師爺阻止縣太爺,用眼神向后花園瞟了一下,縣太爺?shù)睦碇遣呕謴?fù)過來了。啊哈,他才想起那個假視察委員正在客房睡覺呢,這不是他的手心捏著的麻雀嗎?他忽然兇惡地叫:“把他給老子抓出來!”
小衛(wèi)本來是笑著的,一聽就變成很嚴肅的樣子跑到縣太爺面前說:“他一早就提著一個綠帆布提包出城去了,說是去鄉(xiāng)下密查種鴉片煙的?!?/p>
“啥子?提個綠帆布提包走了?完了,完了?!彼蛔∮萌^打自己的頭,好像一切問題都在于他的頭沒有給他辦好事情。他用腳想去踩爛那顆令他難堪的肥皂印。師爺趕快從地上撿起那顆肥皂印和派令,說:“慢著,還要留著辦案子!”
師爺皺著眉頭把那張派令看了好一陣,又把肥皂印研究了一陣,似乎恍然大悟了,他在縣太爺?shù)亩呧粥止竟菊f幾句什么,只聽到:“……好像和那天看到的……”
縣太爺聽了,他的眼里忽然發(fā)出兇惡的綠森森的火光來,咬牙切齒地叫:“哼,一定是的,一定是共產(chǎn)黨活動到城里來了!”他對師爺叫,“快點,派人去東門追,把這個共產(chǎn)黨給我抓回來,給我殺呀,給我砍成八大塊呀!”
我們聽了都覺得毛骨悚然,師爺遵命出去布置了。縣太爺轉(zhuǎn)身對小衛(wèi)叫:“快點去縣黨部叫郭書記長來!媽的皮,他管的啥子事喲!”
小衛(wèi)也出去了,縣太爺一個人坐在那里,不說一句話,空氣十分緊張。我們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共產(chǎn)黨的活動在我們這個縣是久有歷史的,幾年前紅軍從我們這里走了以后,就留下根子,一直有一支不大不小的游擊隊,忽隱忽現(xiàn)、忽東忽西地在大山里活動。這兩年也打過不少仗,游擊隊拔過地主的寨子,打過區(qū)公署,開過一些倉。為對付這支游擊隊,專區(qū)還從保安團里撥來一個保安大隊,專門住在縣里;也下鄉(xiāng)去捉過不少老百姓回來砍了頭,掛在城門口示眾。不久以前,聽說保安大隊把這支游擊隊攆到幾百里以外的大山里去,完全打垮了,還抓回十幾個共產(chǎn)黨員,押在死囚牢里,其中還有不大不小的頭兒。怎么縣太爺卻說是共產(chǎn)黨活動到城里來了呢?
過了一陣,郭書記長來了,他把那顆假官印和假派令仔細研究一陣,沒有說話??h太爺卻不耐煩了,平時縣太爺對書記長總是很客氣,今天卻大動肝火,開起黃腔來:“看你管的啥子事,共產(chǎn)黨活動到縣衙門里來了,你還一天到晚抱著你那個婊子睡覺,哼!”
捉拿共產(chǎn)黨是書記長的第一件大事,今天出了這樣大的漏子,他是脫不掉干系的。他雖然不像縣太爺那樣,昨晚上給這個假視察委員塞了“包袱”,遭到物質(zhì)上的嚴重損失,可是他大概也把本縣防治共產(chǎn)黨的機密大事向這個共產(chǎn)黨匯報得一清二楚了吧,這卻更是非同小可。他自己已經(jīng)很著急了,一聽縣太爺沒有好話,也生起氣來,回敬了縣太爺兩句:“我倒要請問一下哩,是哪個糊里糊涂把共產(chǎn)黨恭恭敬敬接到縣衙門里來的?唵?”
“哼!”縣太爺正要發(fā)作,師爺回來了,馬上給他們解交,把他們兩個都勸到后花園客房去。起初還聽到他們兩個在你咬我,我咬你,后來就沒有聲音了,大概是和解了,認真去視察現(xiàn)場去了。過了一會兒,師爺出來把昨天進來向縣太爺報告“來了”的馬弁和昨天在衙門口大叫“敬禮”的衛(wèi)兵叫進去盤問去了。顯然,昨天要沒有這兩位下人過于積極的活動,也許縣太爺不致造成這樣大的錯覺。又過一會兒,師爺又出來叫小衛(wèi)去回話,小衛(wèi)卻還沒有回來。
正在這個時候,大門口跑進來一個政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對師爺叫:“師爺,師爺,視察委員來了!”
“什么?”師爺正莫名其妙,縣太爺和書記長在里面聽到了,三步當兩步跑了出來,縣太爺大聲叫:“視察委員在哪里?給我抓進來,快點給我抓進來!”
書記長也大叫:“把這個共產(chǎn)黨抓進來!”
師爺也跟著叫:“抓進來!”
那個政警跑出去,一下子就把視察委員抓進來了,他死死地扭住視察委員的衣領(lǐng)不放,小衛(wèi)也在幫忙又拖又拉。
視察委員身不由己,被拖了進來,他在大罵:“你們是什么混賬東西,這樣胡鬧?”
視察委員氣勢洶洶地擺脫了政警和小衛(wèi)的挾持,大踏步走向前來,大聲地問:“你們哪一個是縣長?”
縣太爺走向前去,奇怪地望著走進來的這個怒氣沖沖的人。那個人把一封蓋著大官印的公文送到縣太爺?shù)氖掷铩?/p>
縣太爺、書記長、師爺都忽然像廟里塑的木頭人一樣站在那里,大張著嘴,呆呆地望著來人,不說一句話。
這一回大概是真的新生活視察委員來了。
你們笑什么?有趣的事還在后面哩。我今天擺的太多,口都擺干了,明天晚上再擺吧。什么?不答應(yīng),要擺完?那么讓我喝兩口酒潤一潤喉頭再擺吧!
好,我又擺起來了。
你們問那個真視察委員來了又怎么樣?不怎么樣,很簡單,這一次把他的身份確實驗明無誤,就該縣太爺和書記長向他低頭賠禮謝罪了。
當然,光是精神上的賠罪還是下不了臺的,物質(zhì)上的補償對于出來視察工作的委員們才具有切實的意義。于是當天晚上我們又看到后花廳里燈燭輝煌,又看到各色各樣的當?shù)廊宋锕馀R盛會。自然還是縣黨部書記長第一個先進來,這不特是新生活所要求的,而且他一定要趁早向視察委員報告,縣太爺怎么把一個共產(chǎn)黨竟然歡迎進衙門里來了。第二個來的是中學(xué)校長,卻不是縣銀行行長,大概行長籌措一筆新的款子比較費張羅吧!但是他總是有辦法的,過不多久,他又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灰色帆布提包進來了。其他的局長、院長、處長、所長、會長、老爺、紳士和袍哥大爺也都來了,還是那樣笑嘻嘻的,很有教養(yǎng)地問安、道好,推推擁擁地走進后花廳去了。最后當然還是高老太爺坐著轎子進衙門里來下轎,大家都擁出來,有的拱手,有的打千,有的鞠躬,向他老人家請安。高老太爺被前呼后擁地走進花廳去了。
過了一會兒,宴會開始了,又是聽到杯盤交錯的聲音。送菜的幺師用各種文雅的菜名編的歌,唱著跑進跑出。敬酒的、劃拳的、講笑話的、逃席的,歡聲一片,直到半夜,賓主才盡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