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T恤,馬尾頭,尖下巴,大眼睛。
怎么如此面熟?
“請問,有房間嗎?”聲音水樣輕柔。
是她!
“是你?真巧。你要住店嗎?”我的笑容分外熱情。
紅衣女孩詫異地望著我,遲疑地問道:“你認(rèn)識我嗎?”
看來昨夜的我并沒有給她留下什么印象,略顯失望的我訕訕地笑道:“你忘了?昨晚放河燈……”
“哦,是你?呵呵,還真是巧,你也住這家客棧?”女孩不好意思地微笑。
“不是,這客棧是我開的。來,快進(jìn)來。我?guī)湍氵x間好房。就你一個人嗎?”
“是啊?!迸⑤p聲回答。
“你……一個人來麗江?”我難掩聲音的驚詫。
“是啊,怎么?有問題嗎?”她還是那么嬌怯,問話時眼睛驚奇地大睜著,顯得很單純。
“沒問題,沒問題……”我急忙說道,心里還在好奇一個如此漂亮的女孩為什么會獨(dú)自旅行。
我?guī)е戳丝捶块g,她好像很滿意,輕聲問我道:“如果我住一個月,可以便宜一點(diǎn)嗎?昨晚我住那家太貴了?!?/p>
我先是一愣,進(jìn)而爽快地答道:“當(dāng)然可以。一定會很優(yōu)惠的,你不用擔(dān)心?!?/p>
她問話的聲音是那么溫柔,我敢說是個男人都不好意思拒絕。只是,我實(shí)在奇怪,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但只身來到麗江,還一住就是一個月,這種事對我來說,的確還是前所未聞的。
她微微一笑,說道:“那好,我明天就搬過來?!?/p>
“怎么!你今天不住嗎?”我著急地問道。
“哦,我現(xiàn)在在另一家客棧住著,今天的房錢已經(jīng)交了,不能去退的?!彼€是那么溫柔。
正說話間,我請的小工小梅從外面回來了,放下東西就跑過來沏茶。我遞了杯茶給那女孩,關(guān)切地說:“先喝杯茶,小心燙。你坐著,我給你摘點(diǎn)櫻桃?!?/p>
“不用了吧?!彼芫o張,看得出她是個很不愿意給人添麻煩的好女孩。
“沒事,這櫻桃很好吃的。”我踩著凳子,給她摘了一小碗櫻桃,洗干凈了遞給她。
“好甜?。≈x謝你啊。”她小口小口地吃櫻桃,斯文而秀氣。
我好奇地問她:“你怎么會一個人跑來麗江?我很少見到女孩子一個人來的。”
她默默地咬著櫻桃,眼神又一下子黯淡下來,緩緩道:“我……我只是想找個地方靜靜地待上一段日子,聽說麗江不錯,就來了?!?/p>
她的聲音淡淡的,有著煙一樣的輕愁,牽動著我一顆心,跟她起起落落。
我又忍不住問她:“古城里這么多的客棧,家家都比我的漂亮,出去逛又方便,你怎么會想到這里來的呢?”
“古城里的客棧要么人多,要么價錢貴,我走著走著就到你這里來了?!彼暤?。
“那你覺得我這里怎么樣?”我急問道。
“我挺喜歡的,這小院子很漂亮也很安靜,就是……”她咬了一口櫻桃,輕聲道。
“真的不用擔(dān)心,你今天就搬過來好了,我不會多收你的?!蔽艺f是如此說,其實(shí)那一刻,我只想她過來,錢,我早就不想收了。
“我明天就過來,今天是不行的了,何況我的行李還在那家客棧呢?!彼行o奈地挑了挑眉毛,笑著說道。
“沒關(guān)系!我過去幫你拿過來,那房錢就算了,不就幾十塊錢嗎?”我著急地說道,只因我怕她再找別的客棧,明天不一定會來了。
不要以為我是個色狼,見到美女就虎視眈眈了。其實(shí)我告訴你,我真的不是,我一見到她,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很親切,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也許這就叫一見鐘情吧。
“我明天一定來,你放心?!彼芸隙ǖ卣f道。
我不能再逼她了,只好把話題岔開,和她聊點(diǎn)別的。
沒想到我們從古龍聊到王家衛(wèi),從余秋雨聊到沈從文,竟是如此地投契,說真的,這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聊到這些,而且是初次見面的女孩。
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個小時。
她看了下表,對我說道:“好啦!我該走了,明天過來。”
我不舍地道:“真的要走了嗎?要不……吃了飯再走?”
“真的走了,不麻煩你了,明天見?!?/p>
“你明天一定要來?。 ?/p>
“一定來?!?/p>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回想著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想來想去,竟連她的名字都沒問,手機(jī)號碼也忘了留,住哪家客棧也不知道,她明天如果不來,古城幾百家客棧,叫我到哪里去找她!我氣得罵了自己幾句,忿忿地睡了。
我記得,第二天的陽光很明,天空也很藍(lán),因?yàn)樗娴膩砹恕?/p>
不過,她人雖住了進(jìn)來,卻還是和我保持著相當(dāng)?shù)木嚯x。她的話很少,除了禮貌地打打招呼,幾乎不再多言。她也不喜歡交結(jié)朋友,每天都是獨(dú)來獨(dú)往,去古城轉(zhuǎn)上兩轉(zhuǎn),解決一下吃食,就會在下午兩三點(diǎn)鐘早早地回房了,每次還無一例外地拉上窗簾,隨后就再不下樓,而她房內(nèi)的燈光卻往往燃至夜深。
“這女孩好怪啊,別人來麗江都是標(biāo)準(zhǔn)的夜貓子,天一黑就往河邊的酒吧鉆。她怎么一天酒吧都不泡?。看蟀胩斓匕炎约宏P(guān)在房里,神神秘秘的,都不知在做什么?”小工小梅只有十七歲,說話還是有口無心地沒有遮攔。
“管人家做啥,洗你的被單去吧?!蔽译m然輕描淡寫地打發(fā)走了小梅,自己卻在心里堆積起一個大大的謎團(tuán)。
這天我做了菜正準(zhǔn)備吃飯,看見她下來,便熱情地招呼:“來,和我們一起吃吧!外面的又貴又不好吃?!?/p>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算了,老板,我還是去外面吃去,不麻煩你了。”
我笑道:“是不是嫌我的菜不好?。坎恍拍銍L嘗,我以前也開過館子,手藝還不錯呢!”
她被我說得不好意思,只好坐了下來。
“哎呀,老板,這炒雞蛋真香!是和什么一起炒的?”她一下子變得孩子樣開心。
“是用金雀花炒的,云南人喜歡用鮮花配菜,玫瑰、茉莉,還有這種叫金雀花的小黃花,都可以用來炒蛋,怎么,你喜歡吃炒雞蛋嗎?”我詫異地笑道。
“只要是雞蛋我都喜歡,這幾天在外面吃的不是太好,沒想到你炒個雞蛋都這么好吃?!彼[著眼笑道。
“那你就在我這里吃好了,何必天天跑出去?!蔽艺\心誠意地邀請她。
“那……也行!不過你要算我的飯錢,不然我可不吃?!彼?。
“行行,等到時一起再說吧!”我笑道。
看她吃得很香,我趁機(jī)問她:“天天住著,總是指名道姓的也不好,都不知道怎么叫你?!?/p>
她笑笑,說道:“叫我小小好了,你呢?”
“我叫唐晨,你也叫我小晨好了,別老是‘老板、老板’的,我還年輕呢!”話一說完,我們相視而笑。
她笑時,我看見她左眼睛里有一點(diǎn)紅,就像一顆芝麻大小的紅痣,我很奇怪,總覺得那顆紅點(diǎn)好像和我有關(guān)系,但我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關(guān)系。
小小每天都下來和我一起吃飯,但她吃得很少,而且經(jīng)常會托著碗發(fā)呆,那眼睛一下子就霧蒙蒙的。我知道她還是不開心,很想問她為什么,可話到嘴邊卻又忍住。別人的隱私,我實(shí)在不好打聽。
我每天都變著花樣地給她做雞蛋,我非常驚訝她對雞蛋的熱愛,以至于我的冰箱里隨時都有雞蛋的儲備。我開始戲稱她為“雞蛋小公主”。
同時,我每天還會摘一小碗櫻桃給小小吃,而我心中也對她有了某種異樣的感覺。
沒有人知道真愛會在哪個季節(jié)來臨,可我為什么會在五月櫻桃紅滿枝頭時看見她如水的明眸?
接下來的時日,小小更是很少出去,至多會到古城走走,可對于那些游客熱衷的瀘沽湖、香格里拉和虎跳峽,她好像絲毫不感興趣。她幾乎整天呆在房間里,有時下來和我聊上兩句,過不多久又上去看書了。說到那些書,還都是我精挑細(xì)選出來交給她的。我知道她看書的時候會開心一點(diǎn)。
那天我做好了飯菜,見她還沒有下來,便上去叫她。
我輕輕走到她門外,卻見門半開著,小小癡癡地坐在床邊,眼睛紅紅的。當(dāng)她抬頭見到我時,便慌忙背過頭去。
我也自覺唐突,頓時慌了神,連忙問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小緩緩轉(zhuǎn)過頭來,那張美麗的臉上放肆地爬滿淚水。
我嚇了一跳,心疼地問道:“到底怎么了?能和我說說嗎?或許我能幫你?!?/p>
小小泣聲說道:“我……你還是別問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p>
我知道,小小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了朋友,但她還是沒有和我熟到可以交心的程度。我心底劃過一絲失望,卻依然微笑著拿了紙巾遞給她:“別哭了,先下去吃飯吧!你這林妹妹一下雨,我的心也被澆濕了?!?/p>
小小聽了,撲哧一笑,隨即又嗔道:“誰是林妹妹,我……”
“好了好了,走吧!”我見她笑了,輕輕拉了她的手,她猶豫了一下,也沒太躲避,便聽話地隨我一起下了樓。
那天晚上,小梅回家了,只留下我和小小兩個人吃飯。我在院子里放了桌子,點(diǎn)亮了紙燈,頃刻間,小院頓時彌漫了溫馨的氣氛。
柔柔燈光下,我呆呆望著小小,她已洗了澡,換了一襲淡藍(lán)色的長裙,頭發(fā)直直地垂在腰際,兩汪秋水,一唇含笑。
小小平時總是扎個馬尾,我早覺不順眼,今天見她長發(fā)落下,長裙飄飄,我立時想起徐志摩的那一句詩: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見我在一旁呆看,小小有些不好意思,微慍道:“干嘛這么看著我?我又不是妖怪。”
我連忙打著哈哈:“哪有。來,我給你倒酒?!蔽夷闷鹱郎弦严春玫木票瓰樾⌒〉股弦槐疵拙?。
小小微怔了一下,訝然道:“要喝酒嗎?我可沒有酒量的?!?/p>
“這是米酒,像甜水一樣。”我連忙解釋。
小小嘗了一口,驚喜地叫道:“呀,真好喝?!闭f著就喝光了一杯。
我忙告誡她:“別喝急了,這酒會上頭的?!?/p>
可是小小很任性,像小孩子一樣,貪圖米酒的香甜,連喝了幾大杯,就像她對雞蛋的感覺一樣,再多都不嫌多。
“其實(shí),醉了有什么不好?你還記得《東邪西毒》里那壇酒嗎?”小小有些微醉,眼波越發(fā)迷離了。
“你是說那壇‘醉生夢死’?喝了之后,以前做過的事,認(rèn)識的人,全都忘了,每天起來,都是一個全新的開始?!蔽蚁乱庾R地回答她,感覺此時的小小和往日大不相同。
“對,全新的開始。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那么以后每一天將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毙⌒≡谡f臺詞。
“其實(shí)醉生夢死只不過是她跟我開的一個玩笑。你越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你反而記得越清楚。我曾經(jīng)聽人說過,當(dāng)你不能夠再擁有,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我背臺詞背得更熟。
我話音剛落,小小的眼淚突然間迸發(fā)出來,她把頭枕在手心里,埋頭哭了起來。
我一時有些失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輕輕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柔若無骨。
小小沒有拒絕,她哭得很忘我。
我柔聲對她道:“小小,有什么對我說說好嗎?”
小小緩緩拭去那無聲無息的淚水,沉吟片刻,幽幽地說道:“其實(shí)人是一種最最奇怪的動物,不知道為什么會愛,也不知為什么不愛。明明愛他,還是要離開他。明明不愛他,還要和他在一起。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俊?/p>
我點(diǎn)頭無語,耐心地等待她的故事。小小是個有故事的人,這在一開始我就已經(jīng)發(fā)覺了,只是她像鴕鳥一樣,把自己埋藏得很深,讓我始終無法探求。
小小深深地嘆了口氣,抬頭仰望滿天的繁星,語意悠長:“緣起緣落,緣聚緣散,就像這些星辰的日墜月升,為什么尋尋覓覓,最終總是冷冷清清?”
“你……是不是失戀了?”我猶豫著開口。
小小淡然一笑:“是我自己放棄的?!?/p>
“為什么?”
“不為什么,愛我的和我愛的,糊里糊涂就錯過了?!?/p>
“錯過的是不屬于你的。來,讓我們跟往事干杯!”我舉起酒杯,微笑著勸酒。
小小笑了,笑中有淚,卻不再是憂傷的淚。
六月的麗江,陽光比五月更辣,也更熱烈,枝上的櫻桃雖然落了,卻以驚人的速度瘋長著鮮嫩的綠葉。束河的扎染房、拉什海的大草場、古城的石板橋,處處留下我和小小的足跡。那些日子真的是陽光燦爛。
然而,走得最急的總是最美的時光,轉(zhuǎn)眼間,一月的期限已經(jīng)到了。
“我該回廣州了。”小小一邊打點(diǎn)行裝,一邊輕聲說道。
“真的要回去嗎?”我的心中一片荒涼。
小小回轉(zhuǎn)頭,大大的眸子似有淚光點(diǎn)點(diǎn):“那里有我的工作和朋友。”
“不能……留下來嗎?”我直視著她的雙眼,似乎要望到她的心里去。
小小慌亂地垂下頭:“如果你想,可以到廣州來呀?!?/p>
我無語。
我知道,麗江就像一棵大樹,失戀的人們像鳥兒一樣飛來,傷好后又將陸續(xù)地飛走了。當(dāng)然,小小也不會例外。
我沉吟半晌,猛吸了一大口香煙,用力將煙蒂踩在腳下,抬起頭,我滿臉笑容地說道:“那好,我們今晚去酒吧喝個痛快,明天我去機(jī)場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