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孝甫蹲在屋檐下看女兒耍脾氣。
鳳兒把所有的聘禮清出去,轉(zhuǎn)身跨進大門,把門很響地一拴,隔著一個院落和被她剛才弄驚了的雞看著父親。父親可憐巴巴地笑了一下。這一笑讓她的氣全消了。父親再不讓她敬重畢竟還是她的父親。她得在一夜之間想出個萬全的點子來。
第二天一早,鳳兒還沒醒,就聽見誰家迎親的響器班子吹打起來了。再聽聽,響器就在自己家大門外吹打。她從床上翻滾下來,披著褂子走出門,見父親正和幾個穿嶄新黑馬褂的人說著什么。
“爸!……”
幾個一身簇新的漢子馬上轉(zhuǎn)過身,跟她一打千:“五奶奶?!?/p>
鳳兒又一轉(zhuǎn)身,回到房里,把門緊緊拴上。
徐孝甫走到她窗子下面,跟她說事情全弄岔了。媒婆張大娘昨天回去跟趙元庚說了鳳兒和他的生辰八字如何般配,趙旅長連夜雇了花轎和響器班子,幾十里地趕來的。
鳳兒開始還在里面叫喊,言語要多野有多野。等村里人漸漸開始走動,拾糞的、趕集的出現(xiàn)在大路、小路上,鳳兒便打開她屋子的后窗,對窗外大聲喊救命。
不久人們把徐家圍住了,都不靠近,相互嘀咕:“恁好的命,用咱救嗎?”他們原本覺得鳳兒能和小學校先生的兒子定親,已經(jīng)便宜徐孝甫了,現(xiàn)在居然要去做趙旅長的五奶奶!她上輩子不知積了多少厚德,沒讓她爸給她散盡,才有這么美的一樁姻緣。誰也沒見過這個姓趙的旅長,但都知道他的官階多大。這些年仗打不完,多好的地都會給當成戰(zhàn)場,多好的莊稼都會給火燒了、給馬踏了、給沖鋒撤退的隊伍踩了,百姓散失的錢財都聚斂到打仗的人手里,鳳兒能嫁個統(tǒng)帥千軍萬馬靠打仗發(fā)財?shù)囊环街T侯,她還鬧啥呢?這地方的人沒見過活的諸侯,但這是一方埋了許多死諸侯的土地,光是挖挖他們的墓,也夠徐孝甫這類不老實種地的人吃了。趙旅長可是個活諸侯,鳳兒嫁了他,她爹也用不著去指著死諸侯們吃飯了。
因此人們抄著手,用羨慕的眼光看那些穿轎夫衣裳的士兵們把徐家包圍起來。
鳳兒喊一會兒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助了。她怎樣催自己,自己也拿不出一個像樣的主意。
屋外的人被鳳兒屋里突然出現(xiàn)的安靜嚇著了。他們揪著徐孝甫的衣服前襟,把他提溜到門前,叫他把門踢開。誰都怕花轎抬回去一個死新娘會吃軍棍。
徐孝甫也被里面一聲不出的女兒嚇著了。哄一聲罵一聲地撞著鳳兒的房門。士兵們又把徐孝甫撥拉到一邊,用頂院門的木杠杵起來。他們攻城都攻過,火攻、水攻都拿手,在乎這一扇繡房的門?
門開的時候鳳兒坐在床沿上,還是一個主意也沒有。幾個偽裝成轎夫的士兵上來,先綁了她的手,由一個梳頭婆給她篦頭發(fā)、上刨花油,再由另一個婆子給她用絲線開臉。鳳兒一動不動,因為沒主意的時候動是白動,跟挨刀的雞、羊、兔一樣傻頭傻腦地徒勞蹬腿。鳳兒要做的是趕緊給自己拿個主意。拿主意她不能分心,得血冷心靜。
她一直到轎子快把她抬進城才拿定主意。在梳頭婆打開梳頭匣,拿出一根七寸長的鳳頭簪子時,她心里就閃過一道光:“好東西!”她在轎子里從所有主意中挑出最干凈最省事的一個,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把那簪子看成是“好東西”了。
她兩手被繩子綁住,費了不少勁才把那簪子從頭上拔下來,戳進腕子上那根凸突的血脈。她心里想,看看這位有錢有勢的趙皇上怎樣葬我吧。
鳳兒把馬騎進了白茫茫一片的蘆葦。蘆葦都干死了,葉子干得發(fā)脆,風一吹,響得跟紙一樣。河干涸了一年多,鳳兒這時是在發(fā)白的蘆葦尸骨里跑。灰色的蘆花耷拉在梢頭,成了一望無際的狼尾。
這是匹識途的馬,跟了趙元庚五六年。只要她跳下馬,放它回去,它會原路回到它主人身邊。它會不會再帶著趙元庚按她逃生的路找回來,她就不知道了。趙元庚把它說得那么神,它說不定會干狗的差事。她圍繞著馬走了一圈,馬的臉跟著她打轉(zhuǎn),似乎覺得她居心叵測。她停下來,臉轉(zhuǎn)開,馬也安靜了一點。其實她不想讓它看出來自己還在打它的主意。她在想,這匹黑鬃白鼻的駿馬萬一要干了狗的勾當把趙元庚帶回來呢?……她慢慢轉(zhuǎn)身,伸出手,輕輕摸著馬的長鬃。黑馬長著美人眼睛,溫順的沒出息的美人。它吃了多少苦頭才知道人的厲害?知道它一身力氣也斗不過像她這樣一個女子?它的耳朵一抖,尾巴根也松了下來。它開始撕吃地上的枯草。
鳳兒從河灘搬了塊梭子形的卵石,往馬的腦袋上一砸。一匹如此的駿馬也這么不經(jīng)砸。
鳳兒拍了拍手上的泥沙。她沒料到自己這么心狠手辣。
她知道父親那里是不能去的。這一會兒趙元庚的兵已經(jīng)把父親看起來了,明的也好,暗的也好。那就去小學校看看柳天賜的爸媽。
集市散了的街上很安靜。幾個孩子在搶趕集拉車來的牲口屙下的糞。鳳兒一走進鎮(zhèn)子就叫住一個孩子,讓他給她跑趟腿,把小學校的柳先生請到鎮(zhèn)子外的魏記茶鋪。孩子不多久就跑回來了,告訴鳳兒小學校窯院里來了很多兵,柳先生正在招呼著他們。他們是要搜查啥逃犯。
鳳兒費心打的算盤又給撥拉亂了。她不能和柳家老夫婦告別了。對于她自己的逃跑給柳家?guī)淼牡満?,她也沒有料到。從古到今,女人生個漂亮樣兒就是上天用來禍害懲治人的。懲治了天賜那樣滿心清白的人,也懲治了趙元庚這樣殺人不眨眼的人??蓱椭瘟壬@個自帶三分癆,與人為善了大半生的文弱秀才,實在太不公道。鳳兒想著,又野起來,這時她手邊要有現(xiàn)成的硝漿,她就會把自己的臉潑了:讓你們?yōu)樗坏冒采?/p>
鳳兒避開大路小路,專走沒路的路。到了第四天,她從偶爾遇到的人口音中斷定,自己已接近湖北地界。每到一地,她總是從小叫花子里雇兩三個探子,讓他們探出誰和誰在開仗。小叫花子們從留在后方的傷兵嘴里,探聽到柳天賜當壯丁的那個隊伍已開到鄂中了。
但愿天賜命大,這時還活著,鳳兒心里想著。已經(jīng)圓起來的小肚子讓她想見天賜又怕見他。帶著趙元庚的種去見天賜,她不知自己算個什么東西。
肚里這條小性命竟然也跟他父親一樣,一條又硬又賴的命,想殺它太難了。那么多槍子都沒殺了趙元庚,幾貼墜胎烈藥只讓這小東西在她肚里飛快長大,一天一個尺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