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四年二月十六日,西京長安城中的叫花子們發(fā)動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動亂。
事情的原委并不復雜,據(jù)說,長安城中老乞丐頭兒的獨子常白食在三階教化度寺的無盡藏院中放了一把火,讓那些將財物存放在化度寺無盡藏院的人家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化度寺也為此破了產(chǎn)。
雖然李唐一朝尊崇道教,但佛教卻在不久前武則天的大周得到了空前的興盛。焚毀佛寺乃是滔天大罪,可以比同惡逆,所以,常白食給定了個斬立決的死罪,而且不等秋決,二月十六日在東市北街行刑。也就是在這一天,常白食的爹,老乞丐常大膽竟帶領(lǐng)著他手下的一千多小叫花子劫了法場,劫走了常白食。但是,常大膽也在這場小規(guī)模的戰(zhàn)斗中戰(zhàn)死了。
當然,這一切原本和葉十朋沒有多大關(guān)系。雖說葉十朋是左金吾衛(wèi)的暗探,但保護法場,維持治安是金吾衛(wèi)中那些身材高大,相貌威武,跨下騎著高頭大馬,身上穿著漂亮鎧甲的朋友們的責任。再說這場戰(zhàn)斗中金吾衛(wèi)的兵士和長安縣的衙役、捕快們只是受了點傷,倒是叫花子死了十幾名。
葉十朋之所以與這件讓皇上大為震怒的事情拉上關(guān)系,是因為事發(fā)同時,法場邊上還有另外一個人被殺死。此時已經(jīng)是五月份,距事發(fā)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月,此時才找他來辦這個案子,讓經(jīng)驗老到的葉十朋產(chǎn)生一肚皮的疑慮。
“你一定聽說過,死的這家伙名叫阿喀巴?!苯鹞嵝l(wèi)左街使趙宏運是個下巴光溜溜的年輕人,相貌堂堂,皮膚白里透紅,年齡雖只有二十二三歲,卻官氣十足。左街使這個職位是長安城中最重要的幾個職位之一,雖說品級只有從六品下,但他負責朱雀大街以東整個東城的治安。如果不是趙宏運祖上世代簪纓,他自己又有著天賦非凡的鉆營才能,再加上剛剛登基不久的皇上也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如此重要的職位是不會交給這樣一個嘴上沒毛的小子。
左金吾衛(wèi)中有這種想法的人很多,但敢于明確表露出來的只有葉十朋一個。葉十朋貧賤的出身注定了他不可能升任比九品的副隊正更高的職位,況且他今年已經(jīng)三十九歲,在金吾衛(wèi)這種年輕人的軍隊中他可以稱得上是近乎祖父輩的人了。
再有一點讓葉十朋可以對左街使毫不在乎的原因是,每一任年輕的左街使都想盡快立些功勞,這樣他們就可以升任中郎將;而年老的左街使則想在任期之內(nèi)發(fā)上一筆小財,這筆財要發(fā)得足夠他們在終南山下買個莊園養(yǎng)老而又不驚動監(jiān)察御史。而所有這一切,都少不了需要葉十朋的幫襯,因為,他是整個長安城中包括左、右金吾衛(wèi)和長安、萬年兩縣所有負責治安的官員、兵士中最精明能干的一個,而且,他在城中還有一個范圍甚廣的關(guān)系網(wǎng)。去年他一個人破獲的數(shù)起大案就把前任左街使送到了洛陽,升任右金吾將軍。
當然,他也是整個金吾衛(wèi)中最不好相處的一個,因為他從來也不遵守金吾衛(wèi)中敬重長官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而把每一個左街使都當成向他討施舍的叫花子。
葉十朋故意裝傻,問道:“誰是阿喀巴?”
迎著趙宏運那雙深受平康坊中歌妓喜愛的鳳目,以及里面射出的所謂嚴厲的目光,葉十朋非常無禮地抱著雙肩站在門邊上,心道:二十年前阿喀巴在長安城中風光一時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吃奶,十六七年前阿喀巴與化度寺之間展開那場轟動朝野的商戰(zhàn)時,你小子正拖著鼻涕穿開襠褲。
趙宏運整整齊齊地穿著全套左街使的官服,跪坐在書案后面,雙手輕撫書案的邊緣,脊背挺得筆直。葉十朋的自以為是和傲慢無禮讓他怒火中燒,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發(fā)火,眼前這個人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塊墊腳石,只要他能把事情辦成功,哪怕這老小子在自己頭上撒尿也無關(guān)緊要??墒?,也不能讓他太得意了,那樣他就更加吊而郎當,不肯認真辦事了。
“這件案子原本該由長安縣辦,但卻被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交代了下來,”趙宏運的指尖上捏著一把象牙柄的裁紙刀,像是在對那柄不知好孬的小刀而不是對葉十朋說話?!斑@城里的乞丐竟比金吾衛(wèi)的人數(shù)還多,聽說有五六千人,快趕上羽林軍了,而且還有統(tǒng)一的組織,這一點讓皇上非常惱火。有密報說這次動亂是由阿喀巴策劃實施的,所以,大將軍特別交代要你負責這件案子的調(diào)查,而且還派來一個人專門協(xié)助你。”
見葉十朋依舊抱著雙肩,沒有什么反應,趙宏運又道:“這是一次機密的調(diào)查,你發(fā)現(xiàn)的任何情況都要直接報告給我,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談論這件事。大將軍答應,事成之后升你為旅帥?!豹?/p>
旅帥比葉十朋現(xiàn)在的副隊正高兩階,俸祿高一倍。
“扯這些個廢話沒用,我不稀罕?!比~十朋在長安二十多年的暗探生涯,加上他善于經(jīng)營,如今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小有余財?shù)呢斨鳎壓驮黾淤旱搶λ麤]有吸引力。
當然了,他之所以接下這個案子,一方面是因為這件奇怪的事情對他有著難以克制的吸引力;另一方面,現(xiàn)任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程伍是個以粗暴固執(zhí)聞名的老兵,大唐與西突厥的戰(zhàn)爭耗去了他大半生的精力,他如今仍時常因不能像在西突厥時那樣,一聲令下就可斬首違抗命令的屬下而暴跳如雷,以至于將軍府中不得不預備著許多張大將軍專用的那種大書案,他的暴怒每每以他用著名的高麗劍劈碎書案為前奏。葉十朋自認為是個講究策略和辦事方法的人,他可不想沒來由地招惹那個老惡棍。
“案子辦成了,放我兩個月假,我得出城去打幾只野豬?!奔热话⒖Π褪莻€大名鼎鼎的人物,葉十朋認為此事不難。
“好說,好說,我現(xiàn)在就能答應。不過,案子最重要,你從今天開始就得馬不停蹄地干?!壁w宏運為自己語氣中加入的一點點教訓人的味道感到有些安慰。對葉十朋他只能端足了官架子,因為他心知肚明,一旦放下架子,他就不會是葉十朋的上司,而更像是他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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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派給葉十朋的助手是金吾衛(wèi)中最常見的那種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由于長安是大唐朝的西京,關(guān)系到大唐在各國使節(jié)、商旅眼中的形象,所以,擔任都城治安的金吾衛(wèi)必須得出身高貴或豪富,人也要長得高大漂亮。
“十爺,日后全仗您照應?!敝苈迦辉诩冋拈L安官話中有意夾雜著幾分俏皮的長安土腔,親熱地把住葉十朋的手臂,全然一副京中紈绔的那種自來熟的神氣。
這種人葉十朋見得多了,他們倒并不都是壞人,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都是些好心腸的大孩子,只是自幼受寵,沒有遭受過挫折,所以有些個自憐自愛、大大咧咧、以自我為中心罷了。這讓一切全靠自己的葉十朋感到有些不快,但他又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小子是個有眼力、懂世故的人,因為,如果周洛然要用尊稱稱呼葉十朋,他應稱之為“十郎”,但這里邊又有一個難題,就是周洛然的官職比葉十朋高兩階,是個旅帥,這樣一來,用正式的尊稱就與朝廷名器不合了,所以,周洛然跟著長安下層的人們稱葉十朋為“十爺”,就拋開官職,只論朋友,以年齒分大小,否則,葉十朋倒應當反過來向他行禮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