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當年寫過詩的人,一定還記得虎坊路甲十五號這個地址,甚至可以準確背出它的郵政編碼,100052。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詩刊》編輯部。曾經(jīng),天天有好幾麻袋的詩稿被52支局的郵遞員扔在院門口。
其實當時《詩刊》在這座樓只占一個單元。這是一幢紅磚樓,共有五個單元。一單元有五層樓,是《詩刊》編輯部;后四個單元是六層,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中國文聯(lián)的干部宿舍。
這幢樓建成于1983年。剛蓋好那陣兒,有南邊那群七十年代興建的舊灰樓比襯,頗有新貴之氣。時過境遷,那片灰樓統(tǒng)統(tǒng)拆掉,拔地而起一大片簇新的商品樓,名字又雅,叫陶然北岸。這座紅磚樓再怎么粉刷外墻、翻蓋屋頂,也攀附不上時代的急促步伐,當即老態(tài)畢現(xiàn)。從此我管這座樓叫老樓。
叫老樓,不光因為面兒上老了,樓的里子,也就是樓里住的人,也很老。
這樓當年是作協(xié)和文聯(lián)的所謂“高知樓”。兩個中央直屬單位的高級文藝干部,但又沒有高到夠住木樨地部長樓的,大多住在這里。七十年代末,他們被組織從四面八方撈回北京,恢復(fù)黨籍,恢復(fù)待遇,趁著落實政策的興頭,群情激奮,蝸居在團結(jié)湖、前三門、和平里等處的狹小住宅,點燈熬油,為文藝界的撥亂反正做了大量實際工作?;顑鹤龅酶嬉欢温?,新鮮勁兒也過去了,人心一時有點渙散,作協(xié)和文聯(lián)就聯(lián)手蓋了這座樓,安撫一顆顆受了幾十年創(chuàng)傷的心靈。那時的高級文藝干部,今天如果活著,早已是耄耋之年,所以說這樓的里子也很老。
這塊地皮,據(jù)說當年是特批給詩刊社的。具體批的當然是北京市相關(guān)部門,但這道批文的緣起,卻涉及到毛澤東。五十年代初,詩人藏克家等人為籌辦《詩刊》給毛寫信,得到毛傾情相助,還把自己的幾首詩整理了,交《詩刊》發(fā)表。這段歷史多人寫過,我不贅述了。總之后來這塊地就姓詩了。一場“文革”,全中國的房產(chǎn)戶主乾坤大挪移,到了八十年代初,這塊地皮上的一幢黃色三層小樓,卻是歸中央電視臺所屬。后來怎么討價還價、據(jù)理力爭,都不曉得了,總不外乎折中處理這條大原則。結(jié)局是一劈兩半,虎坊路十五號是中央電視臺某部門,虎坊路甲十五號屬于《詩刊》的上級主管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
我十五歲隨父母搬進甲十五號院,二十五歲離開家長自己討生活,在那里住了十年,耳濡目染,攢下一些記憶。真要寫成文字,不過是些凡人瑣事,而且太過零碎,很難連綴成文。但是細想想,也還算有特色,特色在一個老字:老樓、老人。
這個老,當然不止是字面的意思,什么意思呢?我也說不清,先記下來吧。
一
九十年代初,電視劇熱,而且時興改編現(xiàn)成的長篇小說。有個導(dǎo)演朋友想起路翎的名著《財主底兒女們》。得知他和我住鄰居,托我代為聯(lián)絡(luò)改編版權(quán)事宜。
近年來少年寫作被人追捧,好像二十歲出頭的俊男靚女,能寫長篇小說很了不起。其實再早的唐宋元明清不必說了,六十多年前,十七歲的路翎就已經(jīng)寫了《財主底兒女們》。后來書稿遭戰(zhàn)火焚毀,又重寫。1945年正式出版后,胡風曾作如此評價:“自新文學(xué)運動以來的,規(guī)模最宏大的,可以堂皇地冠以史詩的名稱的長篇小說”。
英雄相惜,可能也正因此,后來路翎成了所謂“胡風集團”的鐵桿兒。早年胡風集團與他人論戰(zhàn),常被對方指責只有蒼白的理論,拿不出一本像樣的創(chuàng)作。自從有了路翎,胡風集團再也不怵這一軟肋。五十年代中期,路翎被劃在胡風反黨集團名下,在單人牢房過了很多年。重見天日,頭發(fā)全白。
白頭發(fā)的路翎在甲十五號很特別,獨來獨往,與所有人從不打招呼。住在樓里的,遠近都算同事,見了面,至少會點頭示意。當然也有迎面假裝不見的,那是因為文人相輕,抑或左中右觀點不同,道不同不相與謀。但是,假裝不見也是一種打招呼,各自相遇那一霎那,心電圖上都會起些漣漪。路翎則不然,是真的不理人,緊埋著頭,想來即使與人擦肩而過,內(nèi)心也是死寂一片。別人倒也不在意,一是因為長此以往,習(xí)慣成自然;二是因為,他十幾年如一日,散亂的白發(fā)稀疏柔弱,衣衫陳舊且有些破爛,走路略有點跛,動作也不協(xié)調(diào),偶爾抬頭時,可見目光呆滯。大家從這呆滯,很容易聯(lián)想起他受過的苦,明白他精神上所受刺激尚未徹底恢復(fù)。
但是,大家都想錯了,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那天晚上,我敲響路翎家的門??赡芗依锾脹]來過外人,他老伴兒神色頗顯驚訝地出現(xiàn)在門口。聽明來意和鄰居的身份,當即放松許多,將我迎進書房。
他們家太黑了。黑乎乎的墻,黑乎乎的地,燈光很暗,家具極少,且很破舊。暖水瓶還是那種竹制的外殼,在當時也要算文物了。所謂書房,不過比其它屋子多了一張書桌,基本看不到什么書。在這座樓里,見慣了別人家的精美裝修、敞敞亮亮、滿屋子的名人字畫、滿柜子的文藝圖書,所以乍一見這情景,我有點被驚著了。
老太太半身不遂好多年,但在他們家,顯然還是當家的身份,招呼客人,端茶倒水。我和路翎談話的時候,老太太寸步不離,服侍老頭兒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當翻譯--路翎說話非常難懂,不是口音的問題,而是因為發(fā)音方法奇特,烏里烏突一大堆聲音在口腔、鼻腔、胸腔里亂轉(zhuǎn),而且經(jīng)常只是些字詞往外蹦,聯(lián)不成句,所以老是聽不清他要講什么。
跟老人說明來訪目的,并大略介紹影視劇的現(xiàn)狀,老人目光空洞地盯著我,看似基本沒聽懂,或者說根本就沒在聽。老太太在一旁不時重復(fù)我的某些關(guān)鍵話頭,比如版權(quán)費之類,老人的表情仍是沒有絲毫變化,我一時有點絕望。老太太大概看出我的內(nèi)心活動,有些無奈地望著我,場面有些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