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裘二海讓隊里的拖拉機送我去公社衛(wèi)生院。天氣陰沉沉的，早晨搞得跟下晚似的，還有風，風一吹過，路兩邊的桑樹地里，沙沙地響。我膽小，湊到拖拉機手耳邊說：“裘其全，你開快點。”裘其全不高興了，說：“你嫌慢？你來開？”我說：“我不是嫌你慢——”
　　
　　正說話，“沙沙沙”的聲音又來了，我趕緊去望桑樹地，還真給我看到一個人影。我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跟裘其全說：“桑地里有人跟著我們。”裘其全說：“我們又不是大姑娘，跟著我們干什么？你不要嚇唬我啊?！蔽艺f：“我沒有嚇唬你，我是看到一個人，但是個子不高。”裘其全問：“男的女的？”我想了想，其實這個人影只是在我眼前晃了晃，每當我想仔細看，他就晃過去了，我根本沒有看清楚。但為了證實我的話是真的，我瞎說道：“女的，是個女的?！蔽疫@話一說，裘其全立刻就“噢”了一聲，說：“是她呀?！蔽艺f：“是誰？”裘其全說：“上個月背娘舅背死一個女的，前灣村的，年底就要結(jié)婚了，背死了。”我其實已經(jīng)聽說過這件事情，當時聽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很害怕，因為在我家的院子里，有很多人在，畢竟場合不一樣?，F(xiàn)在聽了，身上就有點哆嗦，背上和頸脖子那里一陣陣發(fā)涼。
　　
　　背娘舅是我們這一帶的強盜干的事情。有人在路上走，他從后面悄悄上來，用繩子往你頸脖子上一勒，背起來就走。走一段，你就死了，他就把你的東西拿走。我們這地方很適合強盜做這種事，因為我們是半農(nóng)半桑地區(qū)。也就是說，我們的這片土地，大概有一半是要種桑樹養(yǎng)蠶的，你走到東走到西，都逃不開桑樹地。有的桑樹已經(jīng)長了好多年，長得比人都高了，強盜往桑樹地里一躲，誰也看不見他，他就可以突然襲擊，讓你毫無準備就死去了。有一個背娘舅，背死一個人，結(jié)果拿到幾個雞蛋，是那個死人從路邊農(nóng)民家的雞窩里順手偷來的。
　　
　　這會兒我聽裘其全說背娘舅，就下意識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邊趕緊回頭朝后看，看看有沒有背娘舅要勒我的脖子，結(jié)果背娘舅倒沒有看到，卻看到了萬小三子。
　　
　　萬小三子正無所事事地跟在我們后面晃悠，我讓裘其全把拖拉機停下，跳下車去，擋住萬小三子說：“萬萬斤，剛才原來是你在桑樹地里搗鬼啊?！比f小三子說：“桑樹地又不是你家的?！蔽乙娝桓睙o賴的樣子，差點刺激他說：“前灣村那個女的，不是你背死的吧？”可話到嘴邊我卻沒有說出來，因為我忽然才想起，萬小三子是個小孩子，他怎么可能背得動一個大人？可不知為什么。我每次看到萬小三子的時候，雖然他那么矮小，我卻從來都沒有把他當成小孩。尤其是經(jīng)歷了裘二海送我學醫(yī)的事情，我更覺得萬小三子蹊蹺，我忍不住問他：“萬萬斤，你到底跟裘主任說了什么，你跟我爹說了什么？”萬小三子一副聽不懂的樣子，說：“什么什么？你說的話糊里糊涂我聽不懂?！?br>　　
　　我說：“萬萬斤你在裝腔作勢，你肯定知道什么。”萬小三子說：“萬醫(yī)生，你看看清楚我是誰啊，我是萬小三子萬萬斤，我是一個小人呀，我才幾歲你難道不知道，你把我當成大人了？”我啞口無言。萬小三子說得有道理，他還是一個孩子，村里無論大事小事都不可能是由一個孩子來決定的，一定是我自作聰明，瞎敏感，把事情硬栽到萬小三子身上。我這么一想，就覺得自己有點難為情，我說：“對不起，萬萬斤，因為我總想不通裘主任為什么——”萬小三子一揮手：“嘿，想不通就不要想了罷，想那么多累不累?。俊边@個萬小三子，你說他是個小孩，他確實是個小孩，但有時候他說出來的話，你覺得他是個七老八十看透了人情世故的老和尚。
　　
　　我趁著自己的想法說：“萬萬斤，以后你不會出家吧？”萬小三子聽不懂了，問我：“出家？什么叫出家？”我壞笑說：“出家就是當和尚?！比f小三子說：“什么叫和尚？”我趕緊收起了壞笑，再一次啞口無言，還覺得自己無地自容，怎么和一個小孩去講這種事情。萬小三子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寬容態(tài)度，對我說：“好了好了，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