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薄西山(4)

敖德薩故事 作者:(俄)伊薩克·巴別爾


然后哈伊姆·德龍格轉過身來,對著克里克老爹說道:

“給我爬起來,你這個拉貨的老馬,漱漱口,給我們講講你作的孽,這可是你拿手的,你這個蠻不講理的老貨,明兒早上給我準備兩輛平板車,我明天要運一批下腳料……”

所有在場的人都在等著看門德爾關于平板車會說些什么??捎泻芫靡魂囁麤]有開口,后來他睜開眼睛,慢慢張開給爛泥和頭發(fā)糊住了的嘴,于是鮮血從他兩瓣嘴唇中間淌了出來。

“我沒有平板車,”克里克老爹說,“兒子把我往死里打。讓兒子他們當家吧?!?/p>

用不著眼紅那個接替門德爾·克里克當家的人,老頭兒留下來的遺產(chǎn)全是破爛貨。用不著眼紅那個人,因為馬廄里那些食槽早已霉爛,有一半車轱轆早該換輪胎了。大門上的招牌已經(jīng)散架,招牌上的字沒一個看得出來,所有趕車的腳夫身上的衣服都破爛得不成樣了,卻沒有替換的。城里有一半人欠門德爾·克里克的錢,可是馬匹的飼料開支很大,馬匹把用粉筆記在墻上的欠款數(shù)字像吃食槽里的燕麥一樣吞進了肚去。這天都有好幾個來歷不明的莊稼漢上門來討欠他們糠秕和大麥的錢,驚得遺產(chǎn)繼承者們目瞪口呆。這天好些女人上門來贖取抵押給老頭兒的金戒指和鍍鎳的茶炊,一個走了一個又來。鬧得克里克家整整一天不太平,然而別尼亞,他命定幾個月后要當上別尼亞國王,然而別尼亞并不認輸,他定做了名叫“門德爾·克里克父子貨運公司”的新招牌,藍底金字,圍繞以青銅色的馬蹄鐵圖案。他買了一長段條紋布給腳夫們做襯褲,買了一大批木料來修理平板車,數(shù)量多得聞所未聞。他雇用彼亞季盧布給他干整整一個禮拜的活兒,并備了收據(jù),以便開給每個訂車人。到第二天傍晚,讀者諸君,你們知道嗎,他已累得比叫他從西瓜港到敖德薩商市來回打十五個圈還要累。而且到了傍晚,讀者諸君,你們知道嗎,他在家里既找不到一小片面包,也找不到一個干凈的碟子。這下諸君可領教了戈羅勃奇克太太的刁蠻了。沒有一間屋子打掃過,滿地都是垃圾,珍貴的小牛肉肉凍竟扔給狗吃。而戈羅勃奇克太太卻袖著雙手站在丈夫的暖炕旁,活像一只停在秋天樹枝上的淋滿污水的烏鴉。

“你要看住他們,”于是別尼亞關照他的幼弟說,“要用顯微鏡來注意他們的動靜,注意這對像新結婚那么成天攪在一起的夫妻,廖夫卡,我覺得他們在動壞腦筋,他們要對我們下毒手?!?/p>

別尼亞對他的弟弟廖夫卡這么說,國王別尼亞有一對洞察秋毫的銳目,然而他,廖夫卡這個半大小子卻不信哥哥的話,管自躺下去呼呼大睡。他的老爸也已躺在他的暖炕板上打著呼嚕,而戈羅勃奇克太太則在翻過來覆過去地翻身。她一個勁兒地朝墻啐唾沫,往地下吐痰。她險惡的個性使她難以安眠。臨了,連她也睡著了。窗外繁星散立,像是大兵們在隨地拉屎撒尿,藍色的穹宇間浮游著綠瑩瑩的星星。斜對面佩季卡·奧弗夏尼茨家的留聲機在放猶太歌曲。后來連留聲機也靜息下來了。夜越來越深,空氣,充沛的空氣,破窗而入,向廖夫卡,克里克弟兄中排行最小的一個流去。他,廖夫卡,喜歡空氣。他臥于床上,呼吸著空氣,打著盹,與空氣合奏出音響。他心滿意足,心緒很好,這種心緒一直保持到他父親的暖炕上響起了窸窣細聲和吱吱嘎嘎的聲音。這時小伙子睜開眼睛,豎直耳朵傾聽??死锟死系裰粡亩粗谐鰜硇崧爠屿o的耗子,抬起了頭,從暖炕上爬了下來。他從枕頭下面掏出一個錢袋,把一雙靴子搭在肩上。廖夫卡讓他出去,因為這條老狗還能跑到哪里去?老頭兒躡手躡腳,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走到貨運馬車前,把頭探進馬廄,對馬一聲呼哨,于是馬走攏來,想用馬臉去摩挲門德爾的腦袋。繁星閃爍、空氣清幽、萬籟無聲的夜籠罩著院場。

“噓——噓——噓,”廖夫卡把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別尼亞從院場的另一頭悄沒聲兒地走出,也把一根手指按在唇上。老爸用口哨聲像召集小孩子那樣把馬匹召集攏來,然后穿過一輛輛平板車,竄到了大門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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