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沙塵揚起,在我們身邊騰起兩道厚重的塵霧造就的墻,不住地朝前伸展。身后,一串深深的蹄印,破壞了平闊沙灘單調(diào)的海波紋。
這里很久沒有過蹄聲的清響了,而益西拉毛也驚怪地發(fā)現(xiàn),它從來沒有在這樣松軟的地上奔馳過。它開始喘息,躍動的身姿也顯得笨拙,四條腿的擺幅越來越小,盡管后蹄蹬地的力量仍然是母馬體力的超量發(fā)揮,但它怎么也不能讓身子保持那種始終前傾的姿態(tài)。四蹄,身子以及馬背上的我,都使它感到沉重起來,奔勢失去了一往無前的銳氣,漸漸趨于狂暴的掙扎。
益西拉毛不時地用眼角掃掃我。怨我么?怨我把它驅(qū)入了這該死的沙漠?然而,我相信,益西拉毛不會因為沙地對它的死命拽拉而有絲毫懈怠。沙灘前方,又是沙丘,又是沙山。即使沙山那邊仍然是一個黃騰騰的松軟的世界,它也是不會盤桓片刻的。它會想到,那邊,前方,每個隆起的地物后面,也許就有它的孩子。我看到,沙丘上,和蹄印一樣,出現(xiàn)了一串打濕沙粒的香噴噴的馬奶。
益西拉毛斜斜地跑上了第一座沙山,又直沖而下,像一頭猛獸,身后的蹄印變成了兩道深深的犁痕。五座沙山,五道長長的犁痕。益西拉毛仍然是一副拼命的架勢。我猛然覺得,在它的血液里,已經(jīng)注入了大自然的意志,它變得神奇了,像大氣一樣不知疲倦,像逼來的多雪的冬日一樣,勢不可擋。畢竟是為了愛的拼搏呀!請原諒,朋友,我不該這樣去贊美一匹母馬,因為關(guān)于”愛”的一切觀念,都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
沙山已經(jīng)遠遠拋在身后。益西拉毛渾身的肌肉都在緊縮,擠出滴滴晶瑩的汗珠。我的心尖顫抖了。如果不是那由稀疏變得密集的沙地植被使腳下大地變得堅硬起來,如果不是它的四蹄又變得輕松,身姿又變得矯健,喘息又變得均勻,速度又變得飛快,神情又變得瘋狂,我真想大聲對它說:”停下來吧!原路返回。你的孩子就在你清晨出發(fā)的那個地方?!蔽覜]有說,我的鐵一樣的心腸,我的大荒原饋贈的男子漢的讓一切馴服的意念,使我依舊欺騙著我們可敬的母馬。
我俯身脧一眼馬肚底下,那奶頭似乎變小了,奶汁變成了汗水,變成了蒸氣。馬作的盧飛快。洛桑老人,你說過,奶越膨脹,馬越心焦。益西拉毛會一直跑到底的。我又一次俯身下看:腫脹的奶頭的確變小了。我勒緊左手的韁繩,讓益西拉毛跑向隱顯一溜兒青色的地方。
于是那青色開始跳蕩了,隨疾風迎面呼嘯而來,像猛獸的群體直面人類的挑戰(zhàn)。啊,青海湖——青色的悸動的大海,失去了往日的沉思肅穆,失去了女性的柔情蜜意,也失去了文靜的美麗和把人引入往古安謐境地的迷幻色彩,變作了疾馳的石破天驚的顛天撲地的生命潮,令人想見史前階段、大自然中第一個生命從石隙間迸出時的第一聲啼叫。這橫亙在時間流程線上的永遠不息的聲音??!
大湖來了——那富有彈性的渾寬的前額,那富有旋律的激情以白沫形式的大口噴吐,那用雄性的壯麗繪染而就的深不見底的眼睛。我害怕被吞沒,禁不住懼怕地望了一眼益西拉毛。知道它渴了,可我并不是為了讓它解渴,我的善良呢?我的憐憫呢?我的感情呢?讓這一切喂狗去吧!為了青海湖的和平安寧,為了環(huán)湖荒原綠色的生命,我要冷靜地迎接殘酷對心靈的撞擊——讓益西拉毛的奶頭再次腫脹,脹到滴奶,甚至滴血,甚至爆炸;讓這腫脹的痛苦再一次給它神奇的力量。
益西拉毛不喝水,睥睨著湖水涌浪一次次對四蹄的挑逗,沿湖瘋跑。一溜兒黑影倒映湖水,像黑色的閃電,劃過,劃過。我開始乞求它了:”喝口水或吃口草吧!”這乞求一直持續(xù)到正午熱陽直射湖面的時候。藍天,湖水,都是刺眼的光射。真是會心不遠,益西拉毛和我都想到,應該離湖遠一點。
剎那間,益西拉毛低下頭顱,將嘴伸向水邊,一口撕下一簇浸濕了的鵝冠草。這樣,連續(xù)了好幾下后,它飛奔著嚼食而去。湖水,遠了。在我們和藍湖之間,有了一片濕潤的牧地。啊,青青草色,我又見到你了。你那動人的美麗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夜是我們的,我們的意味深長的夜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