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和大多數(shù)當母親的一樣,云緯娘也總是認為自己的女兒還是個孩子,不愿正視她已長大成人,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女兒腰上沒有圍著自己用五色棉線為她編的那條褲帶,而是扎著一條男人的黑棉線腰帶時,她才大吃一驚,才急忙追問,這才知道女兒已早和來收綢送絲的尚家兒子好上了。

南陽這地方一些偷偷相愛的男女,在交換信物時交換的不是尋常的絲帕和煙荷包,而是系褲子的腰帶。交換這種信物的主動權通常在女方手里,它表明女方已決心把自己的身子許與男方,解除了通向自己身子最隱秘部位的關卡。男女雙方只要交換了這種信物,剩下的便只有一件事好做:準備成婚。當初,當云緯滿面羞紅地把自己那條五彩棉線腰帶放到達志手里時,達志歡喜得說話都結巴了,他哆哆嗦嗦地去解自己的腰帶,許久都沒有解開。

云緯娘原指望給女兒招一個上門女婿,把盛家的門戶再撐持起來,如今見她和尚達志好上,心中自是著急:尚家就這一個兒子,又有絲織家產(chǎn)要承繼,他會做上門女婿?唉,看來我該早動手為她把親事定下,現(xiàn)在該咋辦?攔住不讓他倆再見面?可她又曉得女兒的脾性,攔出個三長兩短咋辦?那么就應下這門親事?尚家是個大戶,和咱門不當戶不對,聽說他們的家規(guī)又嚴,云緯嫁過去會不會受欺負?就在云緯娘猶豫為難的當兒,城中通判老爺晉金存府上派來的媒人就登了門。一聽完那媒人說明來意,云緯娘更是驚得目瞪口呆:老天爺呵,俺就這一個寶貝閨女,怎么可能送給人去做小婆?而且還是個三房?虧你們能想得出?云緯娘以當時心里的那份氣惱,是真想罵那媒人一頓的,可她知道晉家的勢力,這樣的人家可不敢得罪。她只能把驚慌和氣惱壓在心底,強作笑顏地對那媒人回話:很感謝晉老爺高看俺們盛家,小女若能進晉府服侍晉老爺,那是她的福分,只是她年齡尚小,還未長成,談婚論嫁還有些嫌早,敬請向晉老爺轉達俺們的歉意……云緯娘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當初嫁到盛家的時候,盛家也是擁有五臺絲織機的大機房的主人,只是后來家道敗落成了普通機戶,云緯娘見過世面,所以說起場面上的話也還是有板有眼。那媒人自然要說些早進晉府早享榮華富貴的話,但都被云緯娘用軟話擋了回去。

那媒人最后走時,要把帶來的兩匹綢緞和十兩銀子放下,云緯娘哪敢收這禮物,堅持著把那些東西又放到了媒人手里。送走那媒人之后,云緯娘慌忙把女兒喚進屋內,向她說了這位媒人的目的,云緯一聽也嚇得臉色發(fā)白,撲到娘的懷里說:娘,我死也不會去給誰當小婆,我這輩子除了尚達志,誰也不嫁。云緯娘當時拍著女兒的肩膀嘆口氣說:都怨娘沒早點給你把親事說定,才惹來了這些麻煩。也罷,既是你鐵了心要跟達志,娘也就成全你們,不提撐持盛家香火的事了。云緯見娘這樣表態(tài),嚇白的臉上才又有了喜色。

接下來,云緯娘因怕夜長夢多再生枝節(jié),就捎信給尚家的媒人,說她應下了這門親事,要是尚家想早使喚媳婦,擇下喜日子來娶就成。

事情這樣定下之后,云緯的心也算安定下來,每天照過去那樣雞叫三遍起床,洗了手臉之后,先做早飯,把早飯做好溫到鍋里,再緊忙上機織綢,待娘起了床洗漱罷,云緯一般都能把一梭子上的絲織完了。

云緯十二歲之前過的是大家閨秀的日子,那時父親在世,家中開著大機房,爹娘有足夠的銀錢讓她讀書、學琴、練字,按大家閨秀的標準來培養(yǎng);十二歲那年,父親暴病去世家道敗落以后,云緯逐漸適應了窮困生活,開始和娘靠當機戶給尚家織綢掙錢過日子。眼下,因為娘身子不好,常病病懨懨的,家里的生活擔子其實是由云緯來挑著的。  云緯那幾天白日里忙著織綢,到了晚上,就拿出平日儉省下來的一塊白細布縫制內衣,悄悄做著出嫁的準備。有時一邊縫一邊想象著洞房夜里自己穿上這新內衣時的情景,想象著達志用手指解這新內衣扣子的模樣,想象著這內衣一旦被達志脫掉自己該怎么辦,直想得頰起紅云心如鼓響渾身燥熱,想得上了床躺下半天也毫無睡意。有天晚上,眼見月光已溜進窗隙爬到了云緯床上,時辰已過半夜,她還在床上左右翻身,娘就在另一張床上輕聲問:“咋了,是身子不好受?”“就是睡不著。”她聽見娘問,索性掀開被子,穿著胸衣短褲的身子在月光下雪樣地一晃,便跳到了娘的床上,哧溜一下鉆進了娘的被窩。“羞不羞,這樣大了,還來跟娘睡?”娘捏了下她的臉蛋,嗔道。“娘,你看!”云緯拿起娘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覺出了吧?我的心跳得太急太快,咋也睡不著?!?/p>

“我知道,那是因為你高興!”娘淡了聲說,“想出嫁的姑娘差不多都這樣?!薄澳惝斈暌策@樣嗎?”云緯湊近娘的耳朵,悄了聲問?!吧笛绢^!”娘用手指點了下云緯的眉心,“你想咋高興就咋高興吧,女人一生也就是這個時候和成婚頭半年高興,過了這段日子,上天給女人的高興就不多了!”“瞎說,娘,我的高興還在后頭哩,我一生都會高興,你想,我和達志成了婚,俺倆天天相守在一起,他親我愛,我們還不要高興一輩子?”“這世上沒有會高興一輩子的人,孩子!”“可是我和達志會!”云緯堅決地反駁娘,“我一輩子愛他,他一輩子愛我,俺們有一碗飯分著吃,有一件衣裳伙著穿,俺們憑啥不可以高高興興過一輩子?”“你可以一輩子愛他,把心全放在他身上,他不一定就一輩子愛你,把心全放在你身上?!薄澳铮銘{啥這樣說?”云緯在被窩里抓緊了娘的手,不高興地瞪大了眼睛。“傻孩子,因為這世上可以讓男人愛的東西,除了女人之外,還有好多別的,比如權勢、金錢、家族的榮譽、世人的尊敬等等,很少有男人一輩子都把心思用在愛一個女人上?!薄翱墒沁_志會!”云緯堅決地說,“娘,別給我說那些嚇人的話吧!”云緯把身子偎進了娘的懷里,臉緊貼在娘那干枯的胸上。老人摟緊了女兒,喃喃說道:“娘從心眼里巴望你和達志能高高興興過一輩子,娘只擔心上天不許,上天很少給一對夫妻一輩子的高興,他總是把苦和樂,把喜和憂攪拌在一起送給你,但愿上天能夠開恩,格外照顧一下我的女兒,我的緯緯……”潛進室內的月光,被老人的喃喃聲所驚,悄悄退了出去。睡夢到底來到了云緯身邊,她發(fā)出了輕微而平穩(wěn)的呼吸……

就在這個夜晚逝去之后的那個白天,當太陽將近頭頂?shù)臅r辰,一乘四抬官轎出現(xiàn)在了百里奚村云緯家的院前,轎后跟著兩個侍女模樣的姑娘,官轎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晉”字。

云緯和娘由于正在屋里忙著織綢,一開始并未注意到這頂官轎的到來,等她們聽到村人的喧嚷出門觀看的時候,官轎已經(jīng)在她們的門前落地,通判老爺?shù)拇蠓蛉苏娉侄寥坏刈呦罗I來。

一看到官轎上的那個“晉”字,云緯和娘的心里就都咯噔一響,立時明白麻煩來了。母女倆愣怔之間,就聽那晉金存的大夫人高了聲問:“這可是盛云緯的家?”

“是的,是的?!痹凭暷镆贿吺疽馀畠憾氵M臥房一邊急忙應聲迎出門去。

“噢,”那大夫人瞥了一眼云緯娘,拉長了聲音問:“你是——”

“我是云緯她娘。”

“喲,你生了個漂亮閨女,很了不起吶!”

“謝謝夫人夸獎,小女哪里說得上漂亮?!”

“我前些日子派了個媒人來,聽說你把她趕走了?”大夫人的目光冷冷掄過來。

“你派媒人來,是給俺們這小戶人家的榮耀,俺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哩,哪會趕她走呀?俺那天是給她說明,小女年齡太小,談婚嫁還早。”

“啥叫年齡小?不都十六歲了么?想當初我是十五歲就出閣了。你那閨女我見過,都已經(jīng)長成了嘛,身個、奶子、屁股,都已經(jīng)有模有樣了,要不我們老爺會看中?!”

“夫人,俺們娘倆過日子,我實在是想留她在我身邊多住幾年——”

“你這當娘的可是想不開,俗話說,女大不中留,你強留到身邊,她思春思出了事可咋辦?還是讓她早出閣吧,她只要到了晉老爺身邊,有她享的福也有你享的福,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的日子總比你如今過的日子好吧?”

“夫人,俺們——”

“好了,咱們不羅嗦了,俗話說,有女千家求,我這是奉晉老爺之命來求娶你的女兒;我聽說城里尚吉利大機房的掌柜尚安業(yè)也想把你女兒娶過去當兒媳婦。這兩家的情況想你也都知道,尚家不過是靠織賣綢緞賺有幾個錢罷了,可我們晉府是要啥有啥。這兩家誰輕誰重估計你心里也能掂量出來!來人吶,把晉老爺讓帶來的聘禮給盛家送上!”那夫人說著,手一揮,兩個轎和兩個丫鬟便捧著一包銀子,幾匹綢緞和雞、鴨、魚、肉、四色糕點向盛家院子走去。云緯娘慌得急忙去攔,可哪里攔得住?大夫人走到最前頭,云緯娘也不敢硬攔,只好苦著臉眼看著他們把那些東西放進堂屋里。

“哎呀,我說云緯她娘,你這房子可是舊了,”那大夫人看著盛家母女簡陋的住屋夸張地嘆息著,“待云緯過門之后,我催晉老爺撥錢派人來給你蓋幾間新房!”

“夫人,這些禮物,俺們實在不能收?!痹凭暷镔r著小心懇求。

“啥叫不能收?既是給你送來了,你就把它吃了、穿了、用了,至于嫁女兒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你真要不愿讓女兒嫁到晉府,晉老爺也不會硬逼著你,更不會來搶親,他是朝廷命官,又清廉一生,不會胡來的!”那夫人說罷,轉身出門,對轎礪們一點頭:“咱們走!”官轎就在轎礪們的一聲吆喝中離了地面,顫顫悠悠地遠去了。

瘦弱的云緯娘只有木呆呆地站在門口。

云緯這時從臥房里沖出來,瘋了似的把晉家送來的東西全扔到了院子里,邊扔邊叫:滾滾滾!扔完,才撲到娘懷里哭起來。

娘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用一只手輕拍著她的后背,把怔怔的目光放到墻角里。

咋著辦?

把這些聘禮再送回去?那不等于打晉金存的臉嗎?他會善罷干休?他可是跺跺腳南陽城都會晃動的人物,你一個小家小戶敢得罪他嗎?

那只有收下?可收下了這些聘禮就等于默許了這門親事。一想到自己的女兒要去給幾十歲的晉金存做小,她的心就疼起來。

“緯兒,究竟咋著辦,娘沒主意了,你說吧,你說咋著辦好?”

云緯在娘懷里抽抽噎噎地哭得更加傷心。云緯的哭聲把娘的心揉成了碎片,老人最后一拍膝蓋,叫道:“緯兒,娘豁出去了,明兒個不是該尚家來送絲收綢了嘛,是達志來更好,不是達志來,就捎信給達志,讓他家盡快來把你娶去,娶你的花轎前腳走,我后腳再把晉家這些聘禮送回去,我不怕他們,他們最多是把我打死,我這條老命也不想要了,活著也是受罪……”

娘兒倆那晚上都沒吃飯,和衣上床躺下,兩雙眼睛都直直地望著黑暗中的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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