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只減免了一年的賦稅,但這已使尚吉利大機房大大恢復了元氣,到了第二年春上,達志手里便攢下了一筆錢。有了錢,達志首先想到的,自然還是再買機動織機。剛巧,英國商人辦的泰古車糖公司,那時每月都有馬車隊來往于上海、南陽之間,一天,泰古車糖公司一個叫梅恩的副經(jīng)理,來尚吉利大機房為妻子買綢緞做衣服,達志便問他是否可以代為在上海機器局里買幾臺機動絲織機運來,來往運費由尚吉利大機房出。那梅恩是精明的中國通,覺得這是一樁賺錢事,等于低價買來機器再高價賣出,便滿口應允。一個月后,馬車隊運來了四臺絲織機和四臺柴油機,價錢都比達志原來打聽到的要高,而且運費也比原來說定的多,達志沒說什么,心想雖然吃虧一點,但總算安全順利運達了,倘是自己雇車去買,路上要出個攔截亂子豈不更糟?
四臺新機動織機安好的那天中午,達志抱一塊長方形的木板,含笑走進隔院卓遠的書房說:“卓遠哥,我想在門前換個招牌!”
正伏案用左手寫著什么的卓遠聞聲起身問:“都安裝好了?”看見達志點了頭后,卓遠接過那塊木板,上下審視著說:“嗯,有六臺機動織機了!加上那些腳踏織機,確實不是一個‘房’字能容下了,好,就叫尚吉利織絲廠吧!只是我擔心,我這左手寫廠牌,萬一寫不好咋辦?”
“卓伯伯,你就照這個字體寫,寫出來保準好看!”跟在達志身后的十二歲的立世,這時指了書桌上卓遠剛才在一張紙上寫出的字說。
“好!就照立世侄說的辦,寫行書!”卓遠笑道,同時轉(zhuǎn)向院外喊九歲的女兒:“容容,給我拿紅漆來!”
扎著羊角辮的容容在隔壁屋里應了一聲,用兩只小手捧著一盒紅漆跑過來。卓遠左手握筆,飽蘸紅漆,在那塊光潔的木板上刷刷地寫下了“尚吉利織絲廠”六個大字。
“好,好!”達志叫道,同時扭了頭對兒子說:“立世,你日后在寫字上要能到你卓伯伯這左手的功夫,就也行了?!?/p>
清瘦的小立世抿嘴笑笑剛要說話,不想容容已先開口道:“字寫得好算什么?又不能穿到身上,綢緞織得好才算本領(lǐng)吶!尚叔,讓俺跟你學織綢緞行么?”
“行,行!”達志歡喜地揪揪容容的羊角辮,“我的織絲廠正要招織工哩,容容先算一個!不過,那你可要先給我唱幾支歌喲!”達志知道這閨女最愛唱歌。
“好,我給你唱!”容容一點也沒有扭捏,大大方方地應道,而且立刻照媽媽教的樣子,擺出了一個唱歌的姿勢?!翱墒巧惺迨澹銗勐犑裁锤鑳耗?”
“什么歌兒都愛聽?!边_志忍住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站在達志身旁的小立世,顯然驚奇于容容的爽快大方,圓睜了眼看著容容。
“好,先給你唱支《百花洲見贈》?!比萑菅援?,清了清嗓子,便開始唱:
芳洲名冠古南都, 最惜塵埃一點無。 樓閣春深來海燕, 池塘人靜下山鳧。 花情柳意憑誰問, 月彩波光--
“甭唱這個,”卓遠笑著打斷了女兒的歌聲,“唱歌要看對象,給你尚叔叔唱,應該先唱那首《綢緞謠》。”
“好的,”容容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旋即又放開了喉嚨唱:
綢兒柔,緞兒軟, 綢緞裹身光艷艷, 多少玉女只知俏, 不知它是來自蠶。 蠶吃桑葉肚兒圓, 肚圓方能吐出繭, 煮繭才可抽成絲, 一絲一絲纏成團。 絲經(jīng)理,絲經(jīng)染, 分成經(jīng)緯機上安, 全靠織工一雙手, 絲絲相連成綢緞。 一梭去,一梭返, 一寸綢,一寸緞, 經(jīng)緯相交似路口, 路路相連可拐彎……
“好,好!”達志歡喜地上前拍拍容容的頭,“就憑你這歌聲,叔叔也要收你做織工哩!立世,來,拉上你容容妹妹去織房里看看。”
小立世漲紅了臉扭捏著不敢過來,最后還是容容跑過去,叫了一聲:“立世哥。”拉起了他的手向外跑去。達志和卓遠夫婦見狀,一齊笑了。
說笑之間,那筆劃上的漆已經(jīng)干了。卓遠起身去倒了兩杯白干酒,遞一杯到達志手上說:“這是一杯賀酒,但愿你的廠子能越辦越大!”兩人碰了杯把酒喝下后,卓遠說:“走吧,去把招牌換上!”達志捧了招牌,和卓遠一起走到尚家大門旁原來掛“尚吉利大機房”木牌的地方,正要換牌,卻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哦了一聲,說:“先等一霎。”隨即便抱了招牌,匆匆進院到了正屋,對著神臺上父親的靈位撲通跪下說:“爹,你看見了吧,我又買了機器,總算辦起了一個廠,雖說眼下還小,可我會慢慢讓它變大的,這就是廠子的招牌,你老先看一眼!”說著,把手中的招牌對著父親的靈位高高舉起,咽了聲叫:“爹,你看見了么?我知道你在盼著……”
尚吉利織絲廠門前變得空前的活躍起來,各地綢莊來進貨的馬車排成長長的行列,南召、鎮(zhèn)平、內(nèi)鄉(xiāng)、魯山等地絲廠來賣生絲的手推車也在街的兩邊擺滿。由于使用了機動織機,產(chǎn)量高,成本低,價錢也隨之降了下來,所以尚家的絲綢增強了競爭力,周圍各處仍使用舊式腳踏織機的廠、坊,頓時變得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同時,由于盈利大,在生絲收購上,達志也敢稍稍提點價,故原料來得也較過去容易多了。
織房的機器整日隆隆作響,前店里來零買、批發(fā)的顧客接連不斷,后院染印房里的蒸汽翻涌滾動。伴著這些,是銀兩、鈔票的迅速增加,尚家進入自達志當家以來最興盛的局面。
達志如今忙得不可開交。機器多了,工人增加了,管理一個廠和掌管一個家庭作坊終究不一樣,盡管他在織房實行了織工“包機”;在染印房里實行了染工“包批”;在織前絲整理上實行了整理工“包匹”,但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不時地進行檢查督促指導,從早到晚,他的兩只腳基本上不能閑住。
他感到了累,但卻累得高興、累得暢快。每到夜幕降下停了織機之后,他總要蹲靠在前院那塊怪形石頭旁,一邊喝著順兒給他端來的泡有清明前折下的柳葉的茶水,一邊舒心地吁著氣。哦,老天爺,你總算睜開眼了!
十月的一個晚上,當達志又像往常那樣靠著石頭喝著茶水歇息時,虛掩的院門突然被哐啷一聲推開,那陣兒機器已停院子里很靜,陡然而至的推門聲使得達志一驚,他扭眼往門口瞅時,只見一個細瘦單薄的身影已閃進了院子。那夜無月,前院又無燈,達志看不清來人是誰,便起身問了一聲:“誰?”他的話音剛落,那黑影凄惶地叫了一聲:“爹--”,跟著便一下子撲過來抱緊了他。
“小綾?”達志聽出是女兒的聲音,也慌忙摟緊了她,同時就顫了聲問:“小綾,這時不在董家,跑回來做啥?”
“爹--!”小綾又哀哀叫了一聲,身子抖顫著又向達志懷里擠了擠,像要完全縮進爹的懷里,“他們……他們……他們要我--”
“小綾,咋著了?”正在廚房忙活的順兒這時也聽見了女兒的聲音,端著一盞油燈跑出來驚問。小綾這時就扭身撲到媽媽的懷里哭著說:“他們要我圓房……”
“啥子圓房?”順兒一時沒弄明白這話的含義,一邊擦著女兒額頭上的一片血跡一邊問,但驀然間,她明白了,她停下手,驚慌地望著丈夫呻吟著叫:“她還不到十二歲呀……”
達志的臉已變得煞白。
這時,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已由街上向門口響來,轉(zhuǎn)瞬之間,一個寫有“董”字的燈籠已經(jīng)跳進了院子,與此同時,一個尖利的女人的叫聲也從燈籠后戳了過來:“我家的兒媳婦尚小綾回來了沒有?”
“咳!”達志咳了一聲。
“噢,果然跑回來了!”那董家女人聽見達志的咳聲,先用燈籠照了照躲在媽媽懷里的小綾,這才向達志訕笑了一聲道:“親家公,快讓小綾跟我回去吧,我今黑里給他們一雙新人圓房哩!”
“她還太小!”順兒先開了口。
“小?”董家女人的眼瞪了起來,“啥時算不小?我的兒子可是已經(jīng)十八歲了,總不能讓我兒子干等著吧?”
“我把當初要你們的那些錢加兩倍退還給你們,你們再找一個兒媳,讓我們小綾回來吧!”達志的話音里帶了氣,對方的話說得太難聽太噎人。
“嗬,你想賴婚哪?我們董家不稀罕錢,我們雖然賣菜,可也有錢,俺們要的是人,是兒媳婦!告訴你,你尚達志甭以為自己有了幾臺織綢子的機器就不得了了!”那董家女人跳著腳叫。
“你叫喊什么?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么?”達志的聲調(diào)開始變軟且有些著慌,他看見這女人的叫喊已招來了左右鄰居和住在附近客店里來買綢緞的外地客人,他擔心這場吵鬧會影響他的聲譽,從而給剛剛興盛起來的織絲廠帶來影響。
“我喊叫什么?只要你姓尚的敢賴婚,老子還要跟你在公堂上相見!明白告訴你,俺們孩子他舅舅可在河南省護軍使手下做官!”
女人的話頓時使達志覺著好像脊背那兒爬上了一個冰涼的蚯蚓。他知道惹住當官的那份厲害。咋辦?讓小綾回去?她還完全是個孩子吶,怎可以圓房?這不是生生不把她當人看嗎?她的心會受到怎樣的刺激?那么留下小綾,堅決不讓她回?那勢必要惹得董家大鬧,萬一真像那女人說的,再弄到公堂上,豈不要卷進一場可怕的官司?先不說官司能不能打勝,單是聲譽和時間的損失,就不是剛剛興起來的織絲廠所能受得了的!咋著辦?忍?就再忍下這口氣,讓小綾回去?噢,我的苦命的孩子,爹真是沒有法子呀。
“去,去把我們董家的兒媳拉回去!”那女人這時指使身后跟來的兩個男子,那兩個男子剛要上前動手,不防小綾的哥哥立世這時手握一把菜刀,突然沖到了妹妹前邊叫:“我看你們誰敢動手?誰動手我砍了誰!”
“立世!”達志見狀一驚,“不許胡來!”邊叫邊慌忙上前奪下了兒子手中的菜刀。
那兩個男子這時便硬從順兒懷里扯出小綾的身子,抬上就走。
“爹--”小綾掙扎著撕心裂肺地叫。
小立世握拳剛要撲上去,不防又被爹死死抱住。
“爹--”小綾的凄厲叫聲已漸走漸遠。
小立世撲到院中的那塊怪形石頭前,狠狠地朝石頭上捶著。達志雙腿一軟蹲了下去,他那一刻才又一次明白,老天爺每次給他的歡樂其實少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