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6)

東藏記 作者:宗璞


當下荷珠走到絳、碧面前,說:“二姨媽三姨媽到昆明大半年了,我沒有常來走動,真是該死。”眾人聽她用詞,都不覺一驚?!拔覀兲眢w差,小事情都是我管。今天備的壽酒不合規(guī)矩,請多包涵?!贝蠹也恢f的是什么規(guī)矩,也不好接言。絳初說:“我們玹子在大姨媽這兒住,也承荷姨照應了。以后我們到重慶去了,玹子留下上學,更要麻煩了?!焙芍檎f:“麻煩哪樣!有事情喊護兵嘛,不麻煩!”嚴亮祖請大家坐,荷珠也在下首坐了。一面觀察玹子的細絨長外衣,又招呼嵋到身邊研究她的新外套,一面吩咐穎書什么,兩眼打量著碧初那一副翡翠飾物。一會兒,護兵送上茶來。一色的青花蓋碗。

“照我們小地方的規(guī)矩,來至親貴客要上三道茶。頭一道是米花茶?!绷磷嬲f話底氣很足,使得獻茶似更隆重。大家揭去蓋子,見一層炒米飄在水面,水有些甜味。孩子們嚼那炒米,覺得很好吃。

“近來戰(zhàn)事怎樣?敵軍占領了武漢,下一步亮祖兄有什么估計?”弗之客氣地問。

“敵人下一步,可能會打南昌。”亮祖沉吟道,“還會騰出兵力往北方騷擾。當然我們也不是他參謀長。敵人原想三個月結束戰(zhàn)爭,現(xiàn)在已經一年半了,咱們拖也要拖垮他!聽說蔣委員長有講話說,就一時的進退說,表面上我們是失敗了,但是從整個長期的戰(zhàn)局來講,我們是成功的?!?/p>

“滇緬公路上個月建成了,以后昆明的經濟地位和戰(zhàn)略地位都更重要了?!弊忧谌粲兴?。

“你是說滇軍的地位也更重要了。”弗之和子勤相處較多,也較親密。他懂得子勤話中有活,滇軍在最高統(tǒng)帥部看來,究竟不是嫡系。亮祖哈哈大笑,“云南這地盤就是要有軍隊保護,--我們總是聽中央的嘛?!彼鋈皇兆⌒β?,若有所思。停了一會,說:“我在湖北打了敗仗,你們可聽說?”子勤道:“聽說一些?!绷磷娴溃骸半m然沒有完成截擊的任務,我們也是拼了命了。敵人以十倍于我的兵力來攻,我們在山頭上,彈盡糧絕,硬是用石塊木頭打退敵人七次進攻!滾木擂石嘛,你們歷史學家知道的?!?/p>

說著,豪爽地笑了幾聲。弗之見座中人多,不好深談,只說:“去年我們到昆明不久,正看見五十八軍出征,數(shù)萬人夾道歡送。有些人哭著喊中國萬歲!滇軍必勝!那種氣勢真讓人覺得中國人不會敗的。一兩個小戰(zhàn)役的勝敗,兵家常事?!?/p>

這時護兵上來換了茶杯,這次是紅色蓋碗,碗中有沱茶蜜棗和姜片。孩子們喝不來,轉到屏風后,見擺著一排竹筒,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有上了漆的,有素胎描花的?;蹠榻B,這是水煙筒,抽水煙的。

玹子聽見,走過去拿了一個擺弄著,笑嘻嘻地說:“聽說滇軍在臺兒莊,英勇善戰(zhàn),有個特點是人人手持煙筒,日本鬼子還當是什么秘密武器呢。”

“那還不是水煙筒,”亮祖又哈哈笑,說,“那指的是大煙槍,鴉片煙!鴉片煙也是云南的特產埃不過說人人拿著煙槍開玩笑!”

這時大家都不好搭話,因為嚴府是用鴉片煙的。亮祖從前抽,這幾年戒掉了。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鴉片的作用中到達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棄。荷珠只管燒煙,有時還替素初燒,自己是絕不抽的。

“若說鴉片是一種武器也可以,”停了一會,弗之笑道,“只是這槍口是向內的,我們真的秘密武器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克強敵,不斷奮斗,是我們的歷史?!兑捉洝飞锨?、坤兩卦的象傳,有兩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是對乾、坤兩卦的一種解說詞,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樣永遠向前行走,像地一樣承載一切,包容一切?!?/p>

大家都有些感動。亮祖說,什么時候請給軍官們講一講。弗之說當然可以。這時護兵來獻第三道茶,這是一道甜食,蓮子百合湯。用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調羹。荷珠見茶上好,起身告退,說還要去照管廚房。大家又隨意說些話。絳初站起身說:“大姐,我們往你屋里看看?!比⒚靡黄鹜鶑d外走,身材都差不多。玹子和峨注意看自己的母親,她們發(fā)現(xiàn),絳、碧二人有多相像,素初和她們就有多不像。不像的主要原因還不在相貌,而是素初缺乏活力,她的舉止有些像木偶隨著牽線人而活動,那牽線人不知在哪里。

素初住東廂樓上,樓下住的是慧書和玹子。西廂樓下是穎書,其他房屋都歸亮祖使用。荷珠另有一個小院,那是個頗為神秘的所在。當時三姊妹到得樓上,素初拿出鑰匙開門。絳初說:“自己家里還鎖門!”三人進屋,首先撞入眼簾的便是矮榻上的煙燈和煙槍。

絳初不等坐定便說道:“大姐,你還不戒煙?弗之說鴉片是殺傷自己的武器,人為什么要殺傷自己!要殺傷敵人才對!咱門三姐妹難得在昆明聚了大半年,現(xiàn)在我又要隨子勤去重慶,玹子不愿意轉學,只好留下住大姐這里,你多照料,我也和玹子說,多照料你?!北坛跽f:“最要緊的是大姐的身體。這些年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抽上煙不怪你。今天是你四十五歲壽辰,就下個決心戒了罷。爹這時在北平,不知做什么呢,他始終不知你這事。就當?shù)F(xiàn)在和我們在一起,咱們四個人說定了,你戒煙!”

素初低著頭把兩個鐲子抹上來又抹下去,半晌說:“我抽得很少。”“很少也是鴉片煙!”絳初說:“我們見一次勸一次,怎么一點兒作用也沒有!你也要替慧書想想,有什么閑言語,豈不影響她的將來!”素初苦笑道,“看各人的命吧。她的家本來就古怪--我不是不想戒煙,可是戒了又有什么意思!”絳、碧兩人還從沒有聽素初說過這樣有主張的話,兩個對望一下,忽聽見一種咯咯的聲音,從窗下一個小紗柜里發(fā)出來。

“好像蛤蟆叫?!苯{初走過去看,素初忙說:“莫要動,看看可以?!北坛跻埠闷娴販愡^去,兩人都嚇了一跳,向后退了幾步。詢問地望著素初。

紗柜里蹲著一只很大的癩蛤蟆,花紋丑怪無比,瞪著眼睛在喘氣。

“這是荷珠養(yǎng)的,她養(yǎng)了好些古怪東西?!彼爻踅忉尅!八B(yǎng)隨她,為什么放你屋里!”絳初幾乎叫起來,碧初的眼圈紅了,攬住素初說:“大姐,你不能凡事都聽別人擺布?!彼爻趺τ脙墒肿鲆粋€壓低聲音的姿勢,自己小聲說:“她養(yǎng)了好幾只,誰過生日就在誰屋里放一只,過三天,是要吸什么氣,亮祖穎書都一樣。家里只有慧書有豁免權,--亮祖做的主,他喜歡慧書。”素初臉上掠過一絲安慰?!敖衲赀€算好,有幾年放的是蛇。”

絳初對碧初說:“咱們和弗之子勤商量一下,由他們出面和亮祖談一談,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哪能這樣欺負人!”素初忙揮著兩手說:“不行不行,千萬不要!這么多年都過了,我的日子我明白?!蓖A艘幌?,又說:“而且亮祖也不容易。他的事我不清楚,可是覺得出來,他不容易!家里不能再亂了。”

碧初沉吟道:“外人干涉不好,以后慧書長大會起作用。最好爹爹有信來,大家一起說說爹怎樣惦記大姐,呂家還是有人的?!?/p>

“爹很久沒有來信了?!比齻€人心里想,可是都不說。自碧初離開北平,只收到過呂老人一封信,那信走了好幾個月。“路太遠了?!北坛鯂@息,忽然想起爹說的那句話:“路遠迢迢,不知哪里更近?!毙睦锩腿豢┼庖幌?。

一陣樓梯響,孩子們嘰嘰喳喳跑上來。素初取出一塊花布,將那小紗柜蓋了。小娃跑在最前面,沖進房里問絳初:“二姨媽,瑋瑋哥什么時候到昆明來?我們都想他?!?/p>

嵋笑著舉起一只手,表示附議。絳初說:“瑋瑋也想你們,想到昆明來上學。可是在重慶也有好中學,在家里,總方便些?!被蹠徽f話。站在小紗柜前,停了一會,忽然大聲說:“二姨媽、三姨媽,讓瑋瑋哥來這邊上學吧。和玹子姐一起,就在穎書房里隔出一間,很方便的。昆明天氣多好,去年暑假我到重慶,熱都熱死了。小娃要打秋千,下著雨打不成,滑下來可危險--”她一口氣說著,沒話找話,絳、碧兩人聽出來她是想掩蓋紗柜里的咯咯聲,便也大聲找話說。不多時,護兵在門外叫:“報告!請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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