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5)

東藏記 作者:宗璞


惠枌故意走近,在士珍耳邊說話。士珍站起來盯著錢明經看。明經忙奉承說:“李太太仙術,村里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有許多人來求看?。俊笔空鋽[手不答,將惠枌拉到一邊低聲說話。士珍的悄悄話是這樣的:“頭上的妖氣沒有了,想是收心了,給你道喜呀!男人有點花花腸子,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們這一位,”她朝李漣看,“你當怎么著?也不是省油燈!”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讓惠枌很覺親切。至于收不收心,她并不信。這邊李漣和錢明經說話,怕擋住別人買菜,一同走到松林邊。幾只蝴蝶飛遠了。

明經見李漣看著蝴蝶,不知蝴蝶引起他思女之情,發(fā)議論說:“云南的蝴蝶很好看。

我覺得這東西很不可愛,我總要看穿了它,看出它毛蟲的樣子?!f生曉夢迷蝴蝶’,為什么莊生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為什么不變成別的什么,有人考證過嗎?”

李漣道:“喜歡蝴蝶也就是因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許多?!泵鹘洸欢?。兩人互相看看,說起學校最近醞釀的考核,有兩個教授名額,要在中文系和歷史系各提升一人,他們兩人都提出了申請。李漣問中文系提出幾個人,明經道:“提了三個人在研究,比較起來我是最年輕的,可是著作最多,講課最受歡迎?!薄倪€用說。我們也提了三個人,我年紀最大,資格最老,著作也不算少,但是講課總不對學生的胃口。這幾年我從來沒有在課堂上講神怪之事,也算是知過必改。我的希望不大。我無所謂?!薄奥犝f孟先生最近有一篇批評朱元璋的文章,很有趣。是你老兄幫著寫的?”李漣道:“哪里是我?guī)椭鴮懙模∥也贿^查查資料,有時一起談談,引出他一些見解。孟先生一定要署上我的名字,本來是不敢當的。”“批評些什么?殺功臣嗎?”“批評的是朱元璋立儲不當。

如果傳位給朱棣,可以少一次戰(zhàn)爭,對老百姓有好處。建文帝年輕,生長深宮,缺乏各方面經驗,又不愿冒殺叔之名。成祖雖是次子,一樣是子,不是別的什么,宋朝還有兄終弟及的例。更因他封藩北平,勢成已久,傳位朱允文,就是一個戰(zhàn)爭的局面了?!卞X明經問:“不過,要說的究竟是什么?”李漣想了一想,說:“從歷史得出教訓,要審時度勢,因勢利導,能避免戰(zhàn)爭最好。--當然,這說的不是外侮。--這一篇文章是孟先生一系列論文的一篇,還有好幾個題目呢,都是宋史方面的?!卞X明經見他知道這么多,心里有些不舒服。本來自己和孟先生是很熟的,因和惠枌鬧別扭,不大好意思登門,消息不靈通了。轉過話題道:“江先生有一篇關于神話的文章發(fā)表了,讀到沒有?”

“聽說有新見。你近來詩寫得不少,有集子么?借來看看。”他一直奇怪像錢明經這樣左右逢源的人,如何能寫詩,故此要看。錢明經大喜,說:“有。有。自己釘的??赡苡袝忠∷ⅰN业募坠俏难芯课恼?,也要印的。--有人出錢。我要請孟先生作序。”

“怎么不請白禮文?他是正宗?!崩顫i說的這位白禮文,是古文字學專家,明經自然很熟。但他為人怪誕,讓他寫序,說不定狠狠把作者冷嘲熱諷一通,故此明經不愿惹他。

這時之荃跑過來,依在李漣膝旁,把手里的撲克牌撥過來撥過去,一下一下地吸鼻涕,很有節(jié)奏。李漣為兒子拭了鼻涕,吞吞吐吐地說:“現在大家生活都困難,也就是你還差不多。如今滇緬路通了,你更是如魚得水了?!毖韵律跏橇w慕。他撫摸著之荃的頭,看著之荃手里的紙牌,那是孩子們唯一的玩具。

明經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他經營的這些,照他看都是鑒賞活動。尤其一想到玉器,便想到和玉器有關且令他能夠出書的那個人,不覺有些飄然。他討厭這拖鼻涕的孩子,想往惠枌身邊去。這時一陣蹄聲得得,一人騎馬從芒河邊緩轡徐行,后面還跟著一匹馬,馱著兩只煤油箱,到集市邊勒韁站住,跳下馬來。

這人一身短打扮,黑緊身衣褲,有些像江湖俠客,腰間插著手槍,面色倒是溫和。

他走近李、錢二人,頗有禮貌地問:“請問你家,可曉得白禮文教授住哪點?”見二人遲疑,忙說:“我是大土司派來送東西的,要見白先生?!彼恢格R背上的東西,又說了土司的地名。錢明經打量來人,沉吟了一下,料得不會給白先生惹麻煩,便告訴了進村路徑。那人稱謝,上馬而去。

惠枌和士珍說了一陣話,這時走過來問是什么人。集上已有村民在指點,說像是遠地瓦里土司家來人了。土司如同土皇帝,大家有這樣一點模糊印象,不去深究,各自回家。

似要證實金士珍的話,接著幾天,錢明經安穩(wěn)在家,沒有出去活動。他只用兩周時間,寫出五篇唐詩短論,又寫了幾首新詩,自己頗為得意,拿給惠枌看。惠枌本不想看,經不住他苦苦哀求,勉強拿在手中,看了幾行,不由得一口氣看完,隨口說:“關于王維的這點意思,很讓人--”未說完停住了,目光停在一首新詩上。題目是“小村夜月”,最后兩行是:“只一盞搖曳的燈,照著我孤零的身影?!被輺尣挥X抬頭看他。

“惠枌,我知道你想什么?!卞X明經道,“你想的是,錢明經孤零?笑話!他拈花惹草熱鬧著呢。是不是?”

“你錯了,我想你確是孤零的,因為你只愛你自己?!被輺尫畔赂遄樱耘f補襪子。

錢明經有些詫異,隨即一笑說:“這就是知夫莫如妻了。這稿子還有別的用處,你能想象?”“沒有興趣?!薄澳俏页鋈チ恕L旌诨貋?,不會讓你只有一盞孤燈?!彼目跉夂苡兄S刺意味?;輺尣⒉辉谝?,心想,真的,其實誰不孤零?誰,心底不是冷的,需要人來捂熱,誰心底不是渴的,需要滋潤。一針扎在手指上,忙用紙拭去血滴,怕弄臟襪子。

錢明經拿著稿子走出門來,他要為升教授去打探消息。目標是江昉和白禮文家。順路先到李漣家,送詩集。詩都寫在草紙上,還是惠枌手釘的。李漣家在寶臺山腳,豬圈雞窩都是以山腳為墻搭出來的。兩扇白木門虛掩,明經正要推門進去,忽聽見一陣誦經之聲,又有香燭和酸菜混合的氣味,知是李太太在聚會。躊躇了一下,還是推開門,見有四五位婦女坐在院子里,李太太也在其中,低眉合目,發(fā)出高高低低的聲音。據說她們念的是密宗的一種經,明經一直懷疑密宗是否承認她們。當時李漣正在敞間看書,房東在腌菜,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擾?!拔臐i?!泵鹘浗辛艘宦?。李漣抬頭,忙迎了出來,苦笑著向院中掃了一眼,說:“外頭坐,外頭坐?!泵鹘浗涣藭?,說:“多提意見。

--你忙你的,一會兒還要做飯,是不是?”李漣道:“自從沒有了之芹,這可不就是我的活!憑良心講,太太是個能干人,只是--”說著苦笑。

明經的下一個目的地是江昉家。一路思忖幾個被提名人的情況,自覺很有優(yōu)勢。江昉的房間在樓上,十分狹小,一扇窗對著寶臺山,不多的書籍分門別類,擺得整齊,此時江先生正伏在煤油箱搭的書桌上工作,滿案紙張和攤開的書。錢明經鞠了一躬,坐在對面,拿出一盒駱駝牌香煙獻上。

江昉眼睛發(fā)亮,接過了,說:“你可真有本事!”忙不迭劃火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江昉很瘦,臉上紋路深而闊,眉毛很濃,幾乎遮住眼睛。他正在寫一篇關于九歌的文章,是他的《中國上古文學史》的一部分。

明經看著桌上的文稿很誠懇地說:“關于九歌的作者,各家意見不一,我看江先生的說法最為可信?!?/p>

江先生享受著久違的好煙,似聽非聽。過了一會,把煙戳滅,放在一個瓦碟上,存著等會兒再用,怕說話間燒著浪費了。“有什么消息?”問了一句,不等明經回答,自己先說道:“南昌失守后,我軍反攻,說是收復了飛機嘗火車站,到底怎樣了?現在報上消息有點難以捉摸,得學會看報?!?/p>

明經敏捷地說:“看報看字里行間,這是中國老傳統(tǒng)了?!彼幌攵嘤懻摃r事,把幾篇文稿遞上?!笆罴倮锱既慌d之所至,您看看有意思沒有?!苯瓡P接過隨手翻著。他喜歡聰明人,很欣賞錢明經,認為他很有才氣。有才氣又不懶惰,就很難得。不過明經攬的事也太多了,可不攬這些事,哪兒來的駱駝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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