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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兩全莊(5)

所有的鄉(xiāng)愁 作者:何大草


   包純善深知錢的奧秘,進了武昌城,徑直就去投了茂源號錢莊。
  
  茂源錢莊有個挑水、劈柴、喂狗、灑掃院落、早晚開門關門的包十三,敘起輩分,是包純善的侄子,卻比包純善年長了四十歲。包十三是個老鰥夫,因為亡妻和掌柜太太的娘家同村同姓,大舅子就薦了他去錢莊里幫忙。他又是個老粗,生意上的事,其實一樣幫不上,但有的是氣力,沒言沒語,只曉得悶頭悶腦干活,掌柜還是喜歡的。但年歲一天天大了,就漸漸眼花、耳背,又好喝幾口燒酒,掌柜就變了臉,尋個借口,多支了他半月的工錢,遣回了包家鎮(zhèn)。包純善早就曉得包十三的來路,就抓了二十塊銅板,拉他在小館子喝了兩碗燒酒,吃了一盤冷豬頭,把茂源錢莊的根底,以包十三的所知,探了個明明白白。包純善當時就定了心,要趟這一條路。
  
  茂源錢莊的老板、掌柜是一個人,姓南,卻沒人曉得他名什么,底下人都叫他掌柜,武昌城的人叫他南掌柜,掌柜太太叫他當家的,姨太太稱呼他老爺,兒女叫他爹爹。他瘦而禿頂,雙頰瘦如斧削,后腦勺一小撮白發(fā),只能勉強拖成一根兩寸的小辮。但他金子、銀子、妻妾、兒女,樣樣不缺:一妻一妾,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院落中,還有拔地一棵大棗樹,入秋掛滿果實,處處兆著財氣興旺。不過,細究起來,也深有不足,兒女都是太太生的,姨太太不能生育。也可能是南掌柜自己不行,姨太太由丫環(huán)收為偏房時,他年歲已高,何況他年青時就不耽溺女色,只曉得起早貪晚,放錢、收息、算帳、討債,罵下人,上床時已累得沒剩了幾口氣。要不是太太膘肥肉厚,性子又粗,偏能磨人,他如何能有這一堆娃娃。納妾,是因為武昌城里八大行的掌柜,沒一個沒妾的。他納了妾,依舊是待妾如待丫環(huán),不打不罵,卻是嚴厲的,冷淡的,難得賞一個笑臉。不過,進了嚴冬臘月、早春天,他還是要和小妾同枕共眠的,這是為了暖被窩,熱身子。少年時候,他就聽族里的叔公嘆息過,“人近六十,非肉不暖”,當時他覺得懵懂可笑,現(xiàn)在則深信這話說得真是不錯。六十歲生日的頭一天,他由太太陪著去黃鶴樓下找瞎子算過一命。瞎子說他妻妾賢惠,財運亨通,但膝下唯缺兒女,香火冷清。太太哈哈一笑,啐了瞎子一臉,罵他:
  
  “瞎了你祖宗八代的眼,也敢來吃這碗飯!”
  
  但南掌柜臉色鐵青,伸手把太太攔住,還掏了塊碎銀子扔在瞎子的破碗里。
  
  回了家,南掌柜還是蹙著眉頭不說話,心事重重。太太不敢多話,姨太太就給他揉頭皮,捏肩膀,捶腿肚子,弄到天麻麻黑,要掌燈了,他才吐出一口氣來,問:“南家有幾個兒女?”太太緩過氣來,說:“好好的,五個啊?!蹦险乒窬蛻K然笑道:“等于沒一個?!碧蛦×丝冢粗活w混濁老淚從南掌柜眼角滾下來,想勸未勸,自己也止不住和姨太太一塊,抽抽嗒嗒了起來。
  
  南家老大至少在十年前就染上了大煙,成天在煙榻上吞云吐霧,形同鬼魅。老二迷上一個揚州來的青樓女子,死活要替她贖身納為側室,被南掌柜亂棒打出家門,他就干脆裹一包金銀,丟了家小,卷著那妓女跑江南去了。這一去就是三年,南掌柜想兒想得吐血,就吩咐老三去尋他回家。但江南正在戰(zhàn)亂,老二非但不見蹤影,就連老三也陷在那兒沒了音訊。老四身子孱弱,喜歡讀些詩詞,畫幾筆花鳥,但一摸算盤,就哆嗦,出汗,幾近暈厥。南掌柜曉得他是不濟事的,就請了塾師,讓他專心考功名,但他哪里專得下心來,八股文如何也做不清通。南掌柜就替他捐了個監(jiān)生,由著他和武昌城的幾個閑散子弟交往,結詩社、吃茶、寫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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